記得孫伏園寫過一篇《麗芒湖上》,讀了使人感到他雖身在日內(nèi)瓦,心卻徘徊在西子湖畔。他把大小麗芒比作里湖外湖,一下想到阮公墩,一下又記起三潭印月。徐志摩描寫康橋時,也難免從克萊亞學院的環(huán)洞聯(lián)想到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以及廬山棲賢寺的觀音橋。馬可·波羅何嘗沒把蘇州比作東方的威尼斯!
我初次見到黃河同初次見到多瑙河時,心境大不相同。我是在阿爾卑斯山麓馳行時跨過多瑙河的。河兩岸都是巍峨的高山,那一帶具有中歐景物的特點:既渾厚又嫵媚。我懷著好奇的心情觀賞了河景,哼起斯特勞斯《藍色多瑙河》的曲調(diào),想到屠格涅夫幼年過這條河時,他媽媽問他用什么來比喻這條名河的顏色。多瑙河引起我在文學和音樂上的一些聯(lián)想,滿足了我“曾到此一游”的虛榮心,如此而已。
黃河并不美——至少一九二八年冬天我跨過的那段一點也不美。襯著鉛灰色的天空,河身黃慘慘的。那是華北大平原,兩旁不但沒有山,連棵樹也不見。然而我趴在車窗里望著它,心里激動得怦怦直跳。想到自己遠古的祖先就是沿著它的流域發(fā)展下來的,想到它世世代代灌溉了那片廣漠的平原,養(yǎng)育了祖輩先人,我對它既是景仰,又是感激。我仿佛可以自豪地說,這河是我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是屬于這條河的。
我曾兩次去莎翁故鄉(xiāng)參加戲劇節(jié)。艾馮河上的天鵝群,斯特拉福德鎮(zhèn)上古老的教堂,尤其那次在露天草坪上看《仲夏夜之夢》的演出,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愉快的印象。然而一九四七年我第一次在成都踏進杜甫草堂時,我的心情就不僅僅是愉快了,同時還懷著見到自己的文學祖先那種激動。我雖不寫詩,不懂詩,但從拿筆以來,我也接過了杜甫一生那種關心民間疾苦的衣缽。他的血流在我的以及每個中國文學工作者身上。
在洋山洋水面前,民族感情變得更為激切,這是極其自然的事。
世上真正寶貴的東西,往往是手摸不著,眼看不見的。民族感情就是這樣。國籍更換起來很便當,那只要在一個本本上打幾個圖章就成。民族感情卻是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東西,它隱蔽得連本人也不易察覺。正像試管里某種液體,只要兌上那么幾滴什么,立刻就會顯出本色一樣,民族感情也總是在同異族接觸或發(fā)生抵觸時——大至民族間的戰(zhàn)爭,小至一場球賽——才會表露出來,而且往往強烈到難以自持的地步。海外旅行也是觸動民族感情的一種契機。
我永難忘記一九四四年在布魯塞爾人行道上遇到的那位青田朋友。我們完全是萍水相逢,但他死命地硬把我拉到他家去,在那食品奇缺的戰(zhàn)爭年月里,擺出他所能弄到的一切佳肴來款待我,恨不得留我住上幾天,只因為我們同是來自中國。在各國唐人街上接觸到的華僑中,這種親骨肉般的感情是極其普遍的。
游子的心是飄蕩在空中的風箏,它可以飛得很遠,很遠,然而總是緊緊系在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上。正因為這樣,浪跡海外的旅人不僅常從洋山洋水聯(lián)想到本國的景物,更無法抑制的,是從國外的事物聯(lián)想到本國。看到好的,他恨不得立刻把它帶回國去;看見不好的,總希望家里能以幸免。一個駐在國外的記者,心情就更是這樣。
一個漂泊在外那么長一段時日的游子,他所想的和所寫的,很可能都隔靴搔癢,本末倒置;當時就未必正確,如今就更必顯得荒謬可笑了。然而我心里希望的只是自己的祖國能擺脫貧困和愚昧,自己的民族不再低人一等;國外一切好的都變成自己的,躲開別人面臨過的懸崖和跌進過的溝壑。
這顆心將永遠這樣跳動下去,直到生命最后一息。
(節(jié)選自《人民文學》1982年第7期)
體味
本文是作者為他的國外游記《海外行蹤》所寫的代序,雖是游記,作者卻使其成為“觸動民族感情的一種契機”。對于長期工作生活在海外的蕭乾先生來說,祖國永遠是他心中不變的牽掛。在異國的洋山洋水面前,作者心中涌起對故鄉(xiāng)風物的懷想,激起更加深切的民族感情。所以作者感慨“國籍更換起來很便當,那只要在一個本本上打幾個圖章就成。民族感情卻是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東西,它隱蔽得連本人也不易察覺”。這不禁讓人想起課文《棗核》結(jié)尾的那句話——“改了國籍,不等于就改了民族感情”,我們可以從中咀嚼出同樣的滋味,那就是海外游子對故鄉(xiāng)深沉的思念與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