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風(fēng)
1976年,俺6歲,但簡直就是一個病秧子,用蘭英嬸的話說,那張小臉蛋就像稻殼一樣黃黃。
蘭英嬸說,在端午節(jié)這天,去討個7個姓氏完全不同的人家的雞蛋,拿回來煮給孩子吃了,然后洗個百草熬的熱水澡,所犯的病就會好的,于是俺媽就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想盡辦法去找雞蛋。
哎,我這個病,是貧血病,自小時候看飛機飛過田野時暈倒后,就一直沒好過。為了給我加營養(yǎng),媽媽可是連命都不要了。
那是去年秋天,為了捉魚給我煮湯,媽媽差點就被爛泥塘吞沒了。被俺大(爸)和村民救上來世,兩手還死死拽住一條三斤來重的大黑魚。至今,俺還記得,當(dāng)俺大抱怨是“是魚要緊還是命要緊?”時,俺媽笑著說:“當(dāng)然是魚要緊了。”
自從蘭英嬸那得到那偏方后,俺媽就催促俺大趕緊去找另外6家外姓人家的雞蛋,而親戚家住得都很遠。
“再遠,那也得去找啊,娃的病得趕緊治啊?!卑硧屢坏┡c俺大商定后,就帶著我開始尋蛋的第一站——小鮑莊。萬事開頭難,當(dāng)我們進入村子時,一群狗圍了上來,其中一只狗還沖上前,心急護我的媽媽趕緊用手將我抱攏住,結(jié)果右手背被狗狠狠地咬了一口,鮮血直流。狗主人聞訊跑了過來,這才把狗驅(qū)散開去。當(dāng)聽明白俺媽的來意后,狗主人很慷慨地跑到雞窩邊,將一只還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塞給了俺。
找了第一個姓人家的雞蛋,接著俺媽又馱著俺去找剩下的5個姓人家……七個雞蛋說起來好像并不多,可實際討起來真是不容易:一是雞蛋這東西實在是太金貴了,有的人家根本就沒有,而有的人家呢,有些又根本舍不得;二來,幾乎所有的莊子都是按大姓來命名的,很少有雜姓——即便有,也常常是重復(fù)的,比如小李莊的雜姓是姓張的,而小張莊的雜姓恰恰又是姓李的……
俺媽一整天都在馬不停蹄地走,走得身上的衣裳濕了又干了,干了又濕了……我們回到家時,俺媽一屁股坐下就不愿動彈了。
俺大見俺媽輕輕地把雞蛋一個一個出來,有些疑惑地說:“7個,雞蛋全都湊……湊齊了?”
“齊了,”俺媽語氣驕傲地說,“咱們抓緊去煮吧……”俺媽親眼看著俺一口一口吃完了七姓蛋,然后又仔仔細細地給俺洗了個百草熬的熱水澡。
等幫俺擦干身子,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將油燈放到她的鞋邊來。
俺媽背著俺跑了整整一天了,鞋子早已讓汗水和泥土浸透了——所以俺媽的鞋子看起來根本不像鞋子,而是兩坨鞋子模樣的土坷垃。
俺媽使勁地去脫土坷垃。
每脫一下,眉頭都使勁地擰一下。
終于,土坷垃撲通一下落地了……
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俺看見俺媽那雙腫脹得像蘿卜一樣的腳板上,還有那坨像土坷垃一樣的鞋子里,紅艷艷的全是血。
紫怡摘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