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

|文 ·崔人元

考察史實，在中國把“科學”提高到其應有地位的人，是曾與胡適同鄉(xiāng)、同事和同志的陳獨秀（1879—1942年）。他曾經(jīng)主編過很有影響的《新青年》雜志，曾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早期當過黨的領(lǐng)導人并犯下了很大錯誤——這是我們從歷史教科書中所知道陳獨秀。陳獨秀已去世70周年了，再多了解一點這個人似乎是值得的。

總司令和總書記

陳自小很倔強，挨打不會哭，其祖父一語成讖地說這孩子將來要么成龍要么成蛇。陳青少年時期就積極勇敢地投身于反抗清朝政府的活動，亦曾參加反對袁世凱的斗爭。陳辦過多種報刊鼓吹革命，這可不是自夸：“我辦十年雜志，全國思想都全改觀?！逼渥钪氖?915年9月創(chuàng)辦的《青年雜志》（后來改名為《新青年》，1921年后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機關(guān)刊。說來真是慚愧！我在2007年竟曾主編過同名的雜志）和1918年12月與李大釗等創(chuàng)辦的《每周評論》，提倡新道德新文學，高高舉起民主與科學的旗幟，為中國探照現(xiàn)代化的道路。

陳主編在《青年雜志》的第一篇文章中倡言：“近代歐洲之所以優(yōu)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quán)（即后來說的民主）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息焉。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quán)并重?！?919年1月，面對各種壓力，陳在《新青年》發(fā)文稱：“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蠹移叫募毾?，本志除了擁護德賽兩先生之外，還有別項罪案沒有呢？若是沒有，請你們不用專門非難本志，要有氣力有膽量來反對德賽兩先生，才算是好漢，才算是根本的辦法。”“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shù)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壓，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民主與科學，從此在中國又被稱為德先生與賽先生，成為現(xiàn)代性的兩個關(guān)鍵詞，這對相輔相成的思想理念影響至今并至于將來。

新文化運動前夕和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是中國先進新派的思想領(lǐng)袖，蔡元培、胡適、魯迅等那時的影響力跟他比差遠了。1917年初，陳受聘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當時僅次于校長的重要職位）。1919年6月11日晚，陳教授站在新世界屋頂花園，向下層露臺上看電影的群眾散發(fā)傳單——胡適、魯迅做不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行動。五四時期，毛澤東是陳的粉絲；1936年，毛澤東在延安對美國記者斯諾說：陳獨秀、胡適是對他影響深遠的人，特別是陳“對我的影響也許比其他任何人的影響都大”。1942年，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學習組說：“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F(xiàn)在還不是我們宣傳陳獨秀歷史的時候，將來我們修中國歷史，要講一講他的功勞。”

1919年五四運動后期，陳獨秀開始接受和宣傳馬克思主義。1920年，陳為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做了一些準備活動。1921年7月，陳被本人未出席的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選舉為中央局書記，其后被中共二大、三大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長，被中共四大、五大選為中央委員會總書記。陳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至五大期間的最高和主要領(lǐng)導人。1927年，國共兩黨合作的大革命失敗，陳在“八七會議”上被撤職；1929年11月，陳被開除出黨。其后接替陳成為中共主要領(lǐng)導人的，相繼是周恩來所說的“氣節(jié)還不如一個妓女”的向忠發(fā)、緊跟斯大林的共產(chǎn)國際的瞿秋白、李立三、王明等。

隨著許多檔案的解密和歷史真相被揭露，我們才知道，陳獨秀主張中共獨立自主，根據(jù)國情領(lǐng)導中國革命，多次不同意執(zhí)行斯大林及斯大林的共產(chǎn)國際的錯誤政策，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成為斯大林及其共產(chǎn)國際的錯誤路線的替罪羊，瞿、李、王等對陳獨秀進行了堅決斗爭（王后來還和康生誣陷陳是領(lǐng)取日本津貼的漢奸）。陳之被斗爭，不但打斷了他開啟并堅持爭取的中共獨立自主領(lǐng)導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而且摧垮了黨內(nèi)反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中堅力量，黨內(nèi)濫用權(quán)力、踐踏權(quán)利、破壞民主傳統(tǒng)的惡例更就開篇，埋伏了黨內(nèi)長期折騰的根源。陳的本性不適應在專制的中國從政，正如魯迅先生曾說的：“假如將韜略比做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标惍敊?quán)時不整人，被奪了權(quán)時不怕人整，終生也從未否定自己奮斗的事業(yè)與信仰。

毛澤東在1949年后也講過陳是叛徒。但正如陳曾說的：“大家罵我是‘右傾投降主義’，我投降了哪個？蔣介石把延年、喬年（指陳的兩個共產(chǎn)黨員兒子）都殺了，我投降他嗎？”還有這些實錄：1923年至1925年，陳、毛是黨內(nèi)同事，合作愉快。1923年夏至1924年底，陳是總書記，毛是秘書；1925年，經(jīng)陳同意，毛當上國民黨代理宣傳部長。1945年，毛在中共七大預備會上時說：“關(guān)于陳獨秀這個人，我們今天可以講一講，他是有過功勞的。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是他領(lǐng)導的。他周圍的一群人，如李大釗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覀兪撬麄兡且淮说膶W生。……這些人受陳獨秀和周圍一群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953年，毛路過安慶，憶起故舊時說：“陳獨秀這個人，是有過功勞的，早期對傳播馬列主義和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是有貢獻的。他是五四時期的總司令。”

多次入獄和窮困晚年

用國人時下實際奉行的以成功（權(quán)錢名利）為核心的價值觀衡量，陳獨秀的人生相當悲劇和失敗。陳獨秀一生四五次入獄坐牢，跟權(quán)錢名利無五毛關(guān)系，只因他“弱冠以來，反抗清帝，反抗北洋軍閥，反對封建思想，反抗帝國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國，實現(xiàn)自由社會?！?——可嘆的是，陳早年就指出“官僚、軍人、政客”是中國應除去的三害，但不惜屢陷囹圄，“三十余年，竟未能給貪官污吏的政治以致命的打擊，說起來實在慚愧又忿怒”。五四運動時期那次算是有點名聲的榮光——蔡元培迎接陳出獄時當眾講道：“北京大學為有仲甫（陳獨秀）而驕傲！”李大釗獻上《歡迎獨秀出獄》的詩作。

1932年，在家養(yǎng)病的陳獨秀因反對蔣介石獨裁而被捕。蔣派何應欽、蔣夢麟等游說不成，決定以“危害民國”進行公審。陳抗辯說：“我只承認反對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卻不承認危害民國，因為政府并非國家……孫中山、黃興等曾推翻滿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如謂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國家，那么國民黨豈非已叛國兩次？”“（蔣介石國民黨政府）吸盡人民脂膏以養(yǎng)兵，挾全國軍隊以搜刮人民，屠殺異己……大小無冠之王，到處擅作威福，法律只以制裁小民，文武高官俱在議親議貴之列。其對共產(chǎn)黨人，殺之囚之，猶以為未足，更師袁世凱之故智，使之自首告密，此不足消滅真正共產(chǎn)黨人，只以破滅廉恥棄國人耳?！薄皣顸h才是‘危害民國者’”，國民政府是“誤國政府”，如不早日下臺，“則必定會喪失國家前途”。“我是叛國民黨，不是叛國！”

國民黨地方官吏、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和江西瑞金出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機關(guān)報”《紅色中華》的社論，一致的共識是應當迅予處決陳獨秀。但蔣介石頂住壓力，只判了陳數(shù)年監(jiān)禁。陳單住一牢房，可看書看報著文著書，可與外界通信聯(lián)絡(luò)，可有妻子陪住。1937年，日寇入侵，蔣介石因釋放了陳，并派陳果夫等前往宴請和游說。陳獨秀當即言道：“他叫我當部長是假，叫我點綴門面是真。他殺了我們多少同志，包括我的兩個兒子，把我關(guān)了許多年……這不是異想天開嗎！但是，今天國共合作抗日，在抗日的工作上，我可以和蔣先生合作?！?938年，陳獨秀到了四川江津。胡宗南、戴笠等又得蔣許可而來拜見陳。陳表示：自己雖不問政治，但國事縈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蔣先生好自為之。在江津的歲月里，陳窮困但不潦倒，以著文和多方資助而生活；蔣沒有加壓擾陳，還暗中給予生活資助。1942年，陳獨秀因食物中毒去世。國民黨江津地方政府操辦了相當隆重的葬禮，有國民黨中央委員、地方官員送葬，蔣等還贈送了安葬款。——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時認識到蔣“搞民主無肚量，搞獨裁無膽量”，但歷史事實俱在，蔣非不獨裁，不過不是空前絕后的獨裁而已，蔣之待陳（和前次談到的胡適），當有其權(quán)衡考量吧。我無意在此懷某種目的美化蔣，特此贅言。

雖處極端窮困，陳獨秀終生不放棄獨立思考和節(jié)操，一生踐行：“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北怀蜂N總書記之后，他拒絕前往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認罪悔過。周恩來、劉少奇等曾想把他接往延安安度晚年，但他不愿放棄立場去答應某些條件，于是作罷。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陳獨秀宣布與托派決裂，擁護國共合作抗日，極盡綿薄之力為抗戰(zhàn)吶喊。陳認為，中國無發(fā)達的民族工業(yè)，故受日本欺凌。1938年，他發(fā)表演說和文章，表達了在中國發(fā)展資本主義的主張。中國應該努力“發(fā)展民族工業(yè)”，“我們不要學唯名主義者，一聽到社會主義便肅然起敬，一聽到資本主義便畏之如蛇蝎，厭之如糞蛆。如果人們不敢斷言中國此時可以采用社會主義制發(fā)展工業(yè)，就必須毅然決然采用資本主義制來發(fā)展工業(yè)。只有工業(yè)發(fā)展，才能夠清除舊社會的落后性，才能開辟新社會的道路”。而當時的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wèi)鼓吹“民生主義即社會主義”，授意對陳進了輿論戰(zhàn)。

要為真理而斗爭

1929年美國爆發(fā)大蕭條，繁榮的資本主義世界迅速凋敝。幾年之間，發(fā)達國家的人們普遍對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的市場經(jīng)濟和政治體制感到絕望，轉(zhuǎn)而歡呼崇拜希特勒的德國和斯大林的蘇俄——雖無自由，但有面包。人的弱點和誤區(qū)此時暴露無遺。市場經(jīng)濟和民主憲政陷入大危機，自由主義敗退，許多原來奉行民主憲政的國家改行極權(quán)之路。日本的侵略更讓中國雪上加霜，其后的中國自然地掀起了一股極權(quán)主義潮流，法西斯主義甚囂塵上，蔣介石集團、某些留學英美的知識分子等都鼓吹一個領(lǐng)袖、一個政黨專制的“新式獨裁”，反對“取消黨治、實行憲政”。

此時，陳獨秀勉撐窮病老身，捍衛(wèi)民主自由的價值，斥責法西斯主義，慨然寫下《我們?yōu)槭裁捶磳Ψㄎ魉埂罚?/p>

“法西斯的統(tǒng)治，是要停止人們思想之自由，全德國人非希特勒之言不能言，全意大利人非墨索里尼之言不敢言，企圖把全國人變成無知的牛馬，隨著希特勒、墨索里尼的鞭子轉(zhuǎn)動……人類因為能夠自由思想，才由猴子變成人類；法西斯統(tǒng)治停止自由思想，會把人類變成猴子。”“即令認為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落后，又加以歷史傳統(tǒng)，而且在戰(zhàn)爭中，民主自由制度一時不易達到理想程度；這自然是事實，然而起碼也必須表示趨向民主自由這條道路的決心，不應該像有些人根本反對自由民主，痛罵民主自由是陳詞腐調(diào)，指摘主張民主自由的人是時代錯誤；或者客氣一點，拿中國特殊的所謂‘民主自由’，來抵制世界各民主國通行的民主制之基本原則。”“全世界有良心的人們，拿出毅力來救救人類的大腦吧！不要跟著法西斯特‘把歷史向后轉(zhuǎn)’，不要領(lǐng)導人類退后到猴子的道路上去！”

傅斯年談?wù)撌澜缧蝿輹r說：“十月革命本來是人類命運一大轉(zhuǎn)機，可是現(xiàn)在法西斯的黑暗勢力將要布滿全世界，而所謂紅色變成了比黑色勢力還要黑，造謠中傷、傾陷、慘殺……我們?nèi)祟惪峙碌搅俗詈蟮拿\!”陳獨秀卻堅定地說：“即使全世界都隱入了黑暗，只要我們幾個人不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夠自信有撥云霧而見青天的力量?！?/p>

人老了，思想往往固執(zhí)僵化，陳獨秀卻是日新又新。陳晚年做的主要事情是研究語言文字學術(shù)，和“重新估定布爾什維克的理論及其人物之價值，……在我自己則已估定他們的價值?！币环矫?，“將我輩以前的見解，徹底推翻”，對斯大林及斯大林的蘇聯(lián)表示深惡痛絕：斯大林如同大癘疫鬼，斯大林的蘇聯(lián)跟德國一樣是“世界列強之一”，是奉行政治獨裁的“反動堡壘之一”，“沒有事實使我們相信，在人類自由之命運上斯大林黨徒好過希特勒黨徒?！薄八勾罅值墓倭耪?quán)……，決不能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薄爸劣诂F(xiàn)在的蘇俄，不但它的生產(chǎn)力不能勝任領(lǐng)導國，它自身早已離開社會主義了。”“若要硬說他是社會主義，便未免糟蹋了社會主義?！标愐矎奶K俄的社會背景、歷史條件、布爾什維克的演變等方面分析指出，在種種條件湊合下，蘇俄無產(chǎn)階級專政必然產(chǎn)生斯大林式人物，所以“不能把一切歸罪于斯大林一人”，但“斯大林一切罪惡”無不是“憑借蘇聯(lián)自十月以來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權(quán)，黨外無黨，黨內(nèi)無派，不容許思想、出版、罷工、選舉之自由”等“一大串反民主的獨裁制而發(fā)生的”?！八^無產(chǎn)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種東西，他只是黨的獨裁，結(jié)果也只能是領(lǐng)袖獨裁，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經(jīng)過時間和實踐的檢驗，讀者對他經(jīng)過多年觀察和思考而得的這些見解自能明辨是非。

陳獨秀還在《最后的政治意見》中說：“民主主義是從人類發(fā)生政治組織以至政治消滅之間，各時代（希臘、羅馬、近代以至將來）多數(shù)階級的人民反抗少數(shù)特權(quán)之旗幟?！薄懊裰鞑粌H是一個抽象的名詞，有它具體內(nèi)容，資產(chǎn)階級民主和無產(chǎn)階級民主，其內(nèi)容大致相同，只是實施的范圍有廣狹而已?！薄罢紊厦裰髦髁x和經(jīng)濟上社會主義，是相成而非相反的東西?！薄@些思想則與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所論述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未完成的結(jié)語

陳獨秀不是完人，但觀其一生言行，正符合他在獄中寫過的一副對聯(lián)：“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20世紀的中國，風云際會，龍蛇并起，在燦若星河的領(lǐng)一時風流的人物中，我們可說：陳，獨秀?！斑@個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彗星”（傅斯年語）人已長眠地下，但他弘傳的民主與科學思想理念的光焰，卻無論有什么勢力阻擋，都將長久照亮中國人民前進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