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振
在《世說新語》成書之前,志人小說中最負(fù)盛名的當(dāng)推東晉裴啟的《語林》。但令人遺憾的是,其書今人已無從知曉。《隋書·經(jīng)籍志》于子部小說類《燕丹子》書下曾提及:“《語林》十卷,東晉處士裴啟撰,亡。”①證以此語,可知至遲到初唐之時,《語林》就難以見到了。
不過劉義慶撰《世說新語》時采用了它許多材料,劉孝標(biāo)作注時也引錄了不少。除此之外,還在《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續(xù)談助》、《類說》等類書中保存了一些。后來,明陶宗儀《說郛》以及明無名氏《五朝小說大觀》亦收錄有一卷。清人馬國翰和魯迅先生也在此書的輯佚中下了很大功夫。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8年版周楞伽輯注本《裴啟語林》在前人已取得的成果上,又進行了一番校對、辨?zhèn)?、補充工作,是目前最完備的本子。
以上五種《語林》輯佚常見版本,其中《說郛·裴子語林》、《五朝小說大觀·裴子語林》這兩種版本所輯錄內(nèi)容相同,且殘存條目甚少又未能標(biāo)明其出處,故此處從略。其他三種版本茲介紹如下:
馬國翰,山東歷城人,清道光年間進士。他性好收書,積書達57500余卷,藏書處曰“玉函山房”。更好輯佚,被譽為“清代輯佚第一家”,他輯佚的范圍極為廣泛,舉凡宋以前的經(jīng)、史、子部佚書,都在輯錄之列。其輯佚代表作是《玉函山房輯佚書》768卷。
《玉函山房輯佚書·裴啟語林》共輯得《語林》殘存條目149則,分為上下兩卷,上卷85則,下卷64則。其所依藍本主要有《世說新語》及劉孝標(biāo)注和《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太平廣記》、《太平御覽》、《六帖》等類書。
馬氏所輯《裴啟語林》之可貴之處,在于有其所作序,序中對《語林》作了簡單介紹,并指出了自己的輯佚之法:
茲從諸書所引輯錄,其有數(shù)引不同并據(jù)刪補,厘為二卷。
即從各種古籍輯錄,并據(jù)同條故事而文字不同的文本進行刪除或增補的??惫ぷ鳌O瓤础爸懿蔬^江恒醉”條:
周伯仁過江恒醉,止有姊喪三日醒,姑喪三日醒也,大損資望。每醉,諸公常共屯守。②
此條馬國翰將《世說新語·任誕》篇注中“姑喪三日醉,姐喪三日醉”之句,與《太平御覽》卷四九七中“姊喪三日醒,姑喪三日醒”之句對比分析,認(rèn)為:劉引當(dāng)與《御覽》同,后人以《世說》有三日不醒,語遂改兩“醒”字為兩“醉”字,止訛為正,三訛為二耳。
再如“何晏字平叔”條:
何晏字平叔,以主婿拜駙馬都尉。美姿儀,而絕白,魏文帝疑其著粉。后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隨以朱衣自拭,面顏色轉(zhuǎn)皎然。③
此條馬國翰于“何晏字平叔,以主婿拜駙馬都尉”下注:《御覽》一百五十四引有“晏字”二字及“以主”已下八字。于“美姿儀,而絕白”后注:《北堂書鈔》“儀”作“容”,“而”作“面”。于“魏文帝疑其著粉”后注:《北堂書鈔》“著”作“傅”。于“后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后注:《北堂書鈔》作“以熱餅啖”,《御覽》作“賜以湯餅”。于“面顏”后注:《初學(xué)記》、《御覽》并無“面顏”二字。于“色”后注:《御覽》卷一引“拭之”無“色”字。于全文后指出輯佚所據(jù)藍本:《北堂書鈔》卷一百又卷一百三十五,《初學(xué)記》卷十九又卷二十六,《太平御覽》卷二十一又卷一百五十四又卷八百六十。文中廣征博引,輯佚態(tài)度之嚴(yán)謹(jǐn)可見一斑。
再如:
顧和始為揚州從事,月旦當(dāng)朝,未入頃,停車州門外。周侯飲酒已醉,著白袷,憑兩人來詣丞相,歷和車邊,和先在車中覓虱,夷然不動。周既過,返還,指顧心曰:“此中何所有?”顧搏虱如故,徐應(yīng)曰:“此中最是難測地?!敝芎罴热?,語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雹?/p>
此條馬國翰于“和先在車中”后注:四字據(jù)《御覽》補。于“返還”后注:《御覽》作“周始見遙過去,行數(shù)步復(fù)又還”。于“顧搏虱如故”后注:《御覽》作“擇虱不輟”。于全文后注:劉義慶《世說新語》作“停車州門外,周侯詣丞相”,劉峻注引《語林》周侯飲酒至來詣丞相前后據(jù)補?!短接[》卷九百五十一引至“難測地”。
從這里所舉三條可以看出,諸書所引文字均有差異,馬氏都作了認(rèn)真的???、審定,并于條目后列出所引諸文獻名稱,因而成為值得參考的一個版本。
魯迅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側(cè)重于文學(xué)史和小說史,并從掌握大量的原始資料著手。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材料翔實,論斷有據(jù);《古小說鉤沉》采輯審慎,搜羅宏富。二者都極受學(xué)術(shù)界歡迎。
魯迅先生在輯佚《古小說鉤沉》時,在所有涉及到的佚書中都錄入了同一故事的不同佚文。以《裴子語林》中幾則常見故事為例:嵇中散“恥與魑魅爭光”的故事,《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六帖》所記,出于《裴子語林》,而《太平廣記》所錄,謂出于《荀氏·靈鬼志》;曹操令楊修解釋《曹娥碑》“黃絹幼婦”故事,《學(xué)林》、《草堂詩箋》、《類林雜說》、《琱玉集》謂出于《裴子語林》,而《說郛》所引,故事略同,惟楊修作禰衡,卻謂出于《殷蕓小說》。博學(xué)如魯迅先生亦不能斷其孰是,于是就采取了兩存其說的方法,即在不同的佚書中錄入同一故事的不同佚文。這樣可以保存古本之真面目,嘉惠后人,實非淺鮮。
《古小說鉤沉·裴子語林》共輯得《語林》殘存條目180則,其所依藍本較馬國翰為多,主要有《世說新語》及劉孝標(biāo)注和《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白孔六帖》、《事類賦注》、《海錄碎事》、《續(xù)談助》、《類說》、《類林雜說》、《草堂詩箋》、《學(xué)林》、《琱玉集》、《淵鑒類函》等類書。令人遺憾之處在于《裴子語林》未有書前小序,亦未進行詳細分卷工作。
魯迅先生輯錄《裴子語林》,其輯佚之法大致和馬國翰相同,即從各種古籍輯錄,參互比較,擇善而從。不過,由于魯迅先生似乎從未見過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故未能采用馬氏的成果,因而二人所引古籍不盡相同,可以互補。仍以“何晏字平叔”條為例:
何晏字平叔,以主婿拜駙馬都尉(已上依《御覽》一百五十四引)。美姿儀,而絕白,魏文帝疑其著粉。后夏月與熱湯餅,既啖(《書鈔》引作“以面啖之”,《御覽》引作“賜以湯餅”),大汗出,隨以朱衣自拭,色轉(zhuǎn)皎潔。帝始信之。(《類林雜說》九引作:何晏字平叔,貌甚潔白,美姿容,明帝見之,謂其著粉,因命晏賜之湯餅,汗出,流面,以巾拭之,轉(zhuǎn)見皎然。帝方信;《初學(xué)記》十九又二十六;《書鈔》一百二十八又一百三十五;《御覽》二十一又三百六十五又三百七十九又又三百八十七又八百六十;《事類賦注》四)⑤
這是上文引用過的條目,以作對比。此條,馬國翰輯錄《裴啟語林》參考了《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三書,魯迅先生所輯《裴啟語林》參考書目比馬國翰輯錄本多出《類林雜說》、《事類賦注》兩書。另外,由于魯迅先生在輯佚《古小說鉤沉》時,同時輯錄幾十種書籍且未作最后的加工整理,故輯佚工作不如馬國翰詳盡,這一點從本條也可以看出。
魯迅輯錄《古小說鉤沉》,由于內(nèi)容太專而印資甚巨,此書生前未能出版,也未作最后的加工整理,故留下一些學(xué)術(shù)遺憾。以《裴子語林》而言,其失誤之處有三:
(一)漏輯。比如《古小說鉤沉·裴子語林》比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裴啟語林》漏輯六則。這是由于一則當(dāng)時消息不靈通,二則此書印得很少,所以魯迅先生似乎從未見過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故未能采用馬氏的成果。
(二)該書的排列順序顛倒錯亂、頭緒不清,未作適當(dāng)調(diào)整。如戴叔鸞是后漢時人,卻列于晉初王濟、孫楚之后。司馬太傅即東晉末年安帝時人司馬道子,卻列于魏晉之際的何晏與夏侯玄之間。其它東晉人列于西晉人之上,西晉人居于東晉人之后的情況,不勝枚舉。顯然魯迅先生只是撮錄原始資料,并未經(jīng)過對比整理和仔細校勘,實屬憾事。
(三)誤引金代王朋壽所著《類林雜說》?!豆判≌f鉤沉·裴子語林》中“孔嵩字仲山”、“陶侃字士行”、“桓玄字信迺”三則故事末尾均加小字按語:首尾皆王朋壽語。但王朋壽《類林雜說》中多張冠李戴的錯誤,這三則更非裴啟《語林》原文。
此書1988年由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作者在前人已取得成果的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一番校對、辨?zhèn)巍⒀a充工作,是目前最完備的本子。此書共輯得《語林》殘存條目185則,經(jīng)過辨?zhèn)未嬲?,作者將其?76則厘定為《語林》正文,依朝代而分為五卷。其余9則或因文有脫誤,或因無可考證,僅將其列于書后作為附錄。
此書廣征博引,注重疏通文意,語言也淺顯明快。另外,除詳細注釋外,每條都加按語,說明輯錄的依據(jù),有時也附載有關(guān)本條的資料,彌補了《語林》條目短小的缺點。而且此書長達16頁的前言,論及了《語林》的成書氛圍、亡佚原因以及對后世的影響,對于后人研究《語林》彌足珍貴。
周楞伽輯注本的特點,除了有詳細注釋外,還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其一是考訂史實。周楞伽箋注廣引史書,以達到論證之目的。如周注本《裴啟語林》第76則:
晉成帝時,庾后臨朝,南頓王宗為禁旅官,典管鑰。諸庾數(shù)密表疏宗,宗罵言云:“是汝家門閤邪?”諸庾甚忿之,托黨蘇峻誅之。后帝問左右:“見宗室有白頭老翁何在?”答:“同蘇峻作賊已誅。”帝聞之,流涕。后頗知其事,每見諸庾道“枉死?!钡蹏L在后前,乃曰:“阿舅何為云人作賊,輒殺之;人忽言阿舅作賊,當(dāng)復(fù)云何?”庾后以牙尺打帝頭云:“兒何以作爾形語?”帝無言,惟張目熟視諸庾;諸庾甚懼。⑥
此條周楞伽于“阿舅何為云人作賊,輒殺之;人忽言阿舅作賊,當(dāng)復(fù)云何?”之后注引《晉書·成帝紀(jì)》:“南頓王宗之誅也,帝之不知。及蘇峻平,問庾亮曰:‘常日白頭翁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謂亮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復(fù)若何?’亮懼,變色?!闭J(rèn)為符合史實,并認(rèn)為“不云諸庾而徑云庾亮,義較勝”。然后又據(jù)《晉書·司馬宗傳》,指出司馬宗率兵拒戰(zhàn)被殺與《語林》此條有不同之處。
在“庾后以牙尺打帝頭”后周注云:此事不見于正史。然后引《晉書·明穆庾皇后傳》“及蘇峻作逆,京都傾覆,后見逼辱,遂以憂崩”之語認(rèn)為“似皇后在蘇峻亂未平時已死”。其后又根據(jù)《后妃傳》贊“持尺威帝”之語,《庾亮傳》論“牙尺垂訓(xùn)”語,認(rèn)為庾后不能死于蘇峻作亂時。最后斷定此事決非子虛,足補史闕。
這些按語,可謂論據(jù)翔實,考證嚴(yán)謹(jǐn)。
再如第91則:
晉王敦與世儒議下都,世儒以朝廷無亂,且唱兵始,自古所難,諫諍甚苦。處仲變色曰:“吾過蒙恩遇,受任南夏;卿自同奸邪,阻遏義舉,王法焉得相私?!币蚰孔笥伊钸M。世儒正色曰:“君昔歲害兄,今又殺弟;自古多士,豈有如此舉動!”言畢,流涕。敦意乃止。⑦
周楞伽按:
王彬與王敦之爭,《晉書·王彬傳》記載極簡,既無敦語,彬語亦不全。故《語林》此條,實可補史闕。
可見以史家而不是小說家的眼光為《語林》作注,是周楞伽批點《裴啟語林》的最大特點,不過,這也是值得商榷之處,因為小說畢竟不是歷史。
其二是辨正前人輯佚之失。周楞伽輯注本《裴啟語林》所依藍本與前人相差無幾,但他能夠詳細辨正前人輯佚之失,而且還能夠根據(jù)原文的命意和題旨廣征博引,補充內(nèi)容,闡發(fā)文意。如第96則:
許玄度出都,詣劉真長,先不識,至便造之,一面留連。真長九日十一詣之,謂曰:“卿尚不去,使我成薄德兩千石?!雹?/p>
周楞伽按語先是指出魯迅先生輯佚之失:
此條《藝文類聚》五十、五十五引,與《世說新語·寵禮》篇及劉孝標(biāo)注引《語林》差異甚大?!额惥邸肺迨^詳,魯迅《古小說鉤沉·裴子語林》據(jù)之。但《類聚》引文“一面留連”下七字語意含糊,《古小說鉤沉》發(fā)表時又多錯字,校者復(fù)不明內(nèi)容,既未校出錯字,又不刪去衍文,以致魯輯《裴子語林》此條幾至難以索解。
然后闡發(fā)自己的見解:
其實事情很簡單,蓋許玄度(詢)風(fēng)情簡素,尚清言,于時士人皆傾慕仰愛之。劉真長(惔)時為丹陽尹,許起初不認(rèn)識他,出都(建業(yè))到丹陽,就去造訪。兩人一見之下,互相敬慕,許留連不忍去,劉九天里去找許十一次,政務(wù)為之廢弛,因此又愛又恨地說:“你如果還不走,我將要成為薄德兩千石了?!苯駬?jù)《類聚》五十前半及《世說》注引《語林》綜合寫定如上。
本條棘澀難通之處,經(jīng)其用淺顯明快的語言譯釋后,頓時令人豁然開朗,這也彌補了《語林》條目短小的缺點。
《語林》對后代“世說體”小說的影響,廣泛而復(fù)雜,其與《世說新語》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語林》輯錄材料并加以改造是《語林》一書影響于《世說新語》的最直接方面,“《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雹幔斞浮吨袊≌f史略》)在《世說新語》之前,裴啟《語林》、郭澄之的《郭子》與之文體相類,這些書也都是清談影響的產(chǎn)物,《世說》在編撰時有不少材料取自它們。比較《語林》現(xiàn)存佚文和《世說新語》的文字,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世說新語》的作者對《語林》原文僅作極少的改動(如周輯本《裴啟語林》《語林》第36則“滿奮字武秋”與《世說新語·言語》第20則“滿奮畏風(fēng)”,《語林》第23則“何晏字平叔”和《世說新語·容止》第2則“何平叔美姿容”)。另外,周輯本《語林》176則佚文中,共有82則為《世說新語》所襲用⑩,而且這82則條目幾乎囊括了《語林》佚文中所有精品,同《世說新語》對比可以看出,這82則條目分布于《世說新語》“德行”、“雅量”、“容止”、“捷悟”、“任誕”、“言語”、“賞譽”、“忿狷”、“汰侈“、”夙惠”、“箴規(guī)”、“文學(xué)”、“賢媛”、“簡傲”、“巧藝”、“儉嗇”、“排調(diào)”、“傷逝”、“方正”、“仇隙”、“尤悔”、“豪爽”、“寵禮”、“識鑒”、“品藻”、“輕詆”、“政事”、“惑溺”、“假譎”等 29門中,可謂非常廣泛。
茲列舉一些著名的條目如下:第9則“鄭玄在馬融門下”,見于《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1。第13則“管寧與華子魚少相親友”,見于《世說新語·德行》第11。第17則“豫章太守顧劭”,見于《世說新語·雅量》第1。第18則“魏武佯眠”,見于《世說新語·假譎》第4。第19則“魏武將見匈奴使”,見于《世說新語·容止》第1。第21則“楊修字德祖”,見于《世說新語·捷悟》第3。第27則“鄧艾口吃”,見于《世說新語·言語》第17。第29則“劉伶字伯倫”,見于《世說新語·任誕》第3。第42則“晉蔡洪赴洛”,見于《世說新語·賞譽》第20。第32則“嵇康與呂安友”,見于《世說新語·簡傲》第4。第67則“石崇與王愷爭豪”,見于《世說新語·汰侈》第8。第74則“晉明帝數(shù)歲”,見于《世說新語·夙惠》第3。第90則“王大將軍每酒后”,見于《世說新語·豪爽》第4。第119則“王丞相拜揚州”,見于《世說新語·政事》第12。第137則“王藍田性急”,見于《世說新語·忿狷》第2。
正因為《世說新語》一書的體例是“以類相從”,這就為《語林》一書的輯佚工作提供了極大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