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生神話的文獻(xiàn)考察及文化探析

原 昊

在歷史文獻(xiàn)記載中，大禹誕生神話可大體分為三個系統(tǒng)，一是禹父生禹，二是禹母生禹，三是禹生于石。禹生于石的說法見于《淮南子·修務(wù)》，《太平御覽》卷51引《隨巢子》也言“禹生于石，啟生于石?！庇砩谑纳裨捗枋鲆馕稛o父而生，這反映了上古時期的靈石崇拜，與我國古代地域偏西的羌民白石崇拜相似，后世小說中孫悟空破石而生顯然受這種信仰的影響，屬于靈石崇拜的演化。禹父生禹與禹母生禹兩個神話系統(tǒng)背后蘊藏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下面結(jié)合典籍記載分而論之。

一、禹父生禹的神話系統(tǒng)

父生神話系統(tǒng)中，禹為其父鯀所生，這種說法見于戰(zhàn)國文獻(xiàn)《山海經(jīng)》及《楚辭》。《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雹佟冻o·天問》的記載為“伯鯀腹禹”②?！短靻枴匪圆吀褂淼谋尘皯?yīng)就是《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的鯀竊息壤神話。關(guān)于伯鯀腹禹，歷代注家解釋不一，洪興祖《楚辭補注》、林云銘《楚辭燈》、夏大霖《屈騷心印》都解作禹在鯀的懷抱；錢澄之《莊屈合詁》解為禹從鯀腹中出；周拱辰《離騷草木史》則謂鯀實產(chǎn)禹。結(jié)合上引《山海經(jīng)》和《歸藏·啟筮》“鯀死三年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的記載來看，此文從“伯鯀腹禹”說，解為禹為鯀腹中所生。③

按照傳說被記錄的時間來看，鯀腹生禹的傳說有著古老的淵源。除了上博簡《子羔篇》外，考察傳世文獻(xiàn)所載，早期傳說中，少有禹母的出場，至于說禹母意感或吞珠、吞石子等說法，多見于漢魏六朝的典籍，這可能是受商人簡狄吞卵或周人姜嫄履大人跡等傳說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

鯀禹神話，《山海經(jīng)》及《楚辭》僅言鯀腹生禹，至于增加了鯀被副以吳刀、剖腹而生禹的情節(jié)，是神話不斷演化的結(jié)果，特別是剖腹的說法應(yīng)成于魏晉之后?！秴问洗呵铩ば姓摗匪d的“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也僅言副之以吳刀但未言剖腹生禹。到了東晉時期，郭璞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引《啟筮》，并云“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是則在剖之以吳刀之后又添加了三歲不腐及化為黃龍的情節(jié)。至羅泌《路史·后紀(jì)》注引《啟筮》就變成“鯀殛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吳刀，是用出禹”，這才完整地完成鯀死剖腹生禹的神話描述。黃龍，學(xué)者們已經(jīng)指出，就是從鯀肚子中所出來的禹。《初學(xué)記》引《歸藏》云“大副之吳刀，是用出禹?！贝颂幍摹案薄?，蕭兵先生認(rèn)為就是《天問》“夫何三年不施”之施，甲骨文字形為手持武器撲擊蛇虺，義為破為殺，《天問》意謂“為什么鯀死三年還不施開他的肚子，讓禹趕快出來?！雹艹＝饌}先生則以為《路史》注的作者受了《詩經(jīng)·生民》、《玄鳥》獨無夏人始祖禹的傳說及《生民》描寫后稷降生“不坼不副”的影響。二位先生所言極是。

男人無妻而生子的傳說，《山海經(jīng)》中也有類似記載，最為接近的便是《海外西經(jīng)》及《大荒西經(jīng)》中“丈夫國”的記載，郭璞注進(jìn)一步闡釋為“終身無妻而生二子”、“其國無婦人也”，丈夫國的男人無妻而生子，隱含的信息是對男人的生育權(quán)力及能力的強調(diào)，這種文化隱喻落實到禹的身上，即禹從鯀的身體中生出，其中正體現(xiàn)著從母系氏族制向父系氏族制的過渡。保羅·拉法格指出男子之所以裝產(chǎn)，因為他要使人相信他也是生小孩子的人，其目的在使父親像母親那樣獲得對孩子的權(quán)力，而這也就做到了由母權(quán)制度到父權(quán)制度的過渡。產(chǎn)翁制習(xí)俗在《南楚新聞》《黔記》等史籍中多有記載，禹父生禹神話正是產(chǎn)翁制習(xí)俗的體現(xiàn)，孫作云、楊堃、江林昌等先生已論及，其目的是與感生圖騰之說相對立，《山海經(jīng)》所云鼓亦化為鵔鳥、《孝子傳》所云鳳凰以米哺舜父，實際上也是這種過渡的表現(xiàn)。正如袁珂先生所言：“帶有母系氏族社會的痕跡，但又和父系社會以后的意識形態(tài)雜糅?！雹荽颂庮愃破矢巩a(chǎn)神話的解釋，既填補了神話的漏洞，又顯示出大禹誕生的神靈。從母生到父生，是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過程中發(fā)生的演化，落實在大禹身上，就形成了父腹生禹這樣一則神話。

二、禹母生禹的神話系統(tǒng)

母生神話系統(tǒng)中，禹為其母所生，此則記載散見于史籍及緯書之中，流傳時間最久、范圍最廣。在這個系統(tǒng)之中，禹母生禹的出生方式或為胸拆所生、或為吞薏苡而生、或為吞神珠所生，屬于感生神話的范疇。而大禹母親的名字，可歸為四種：修己、女志、女嬉、女狄，下面按四種禹母名字對大禹感生神話分而述之。

1.禹母名修己。禹為母修己所生，最早見于《世本》?！妒辣尽さ巯怠份d：“禹母修己，吞神珠如薏苡，胸拆生禹?！雹蕖痘茨献印ば迍?wù)》高誘注云：“禹母修己，感石而生禹，坼胸而生?！雹?/p>

《世本》所載“胸拆生禹”的神話為大禹感生神話中較早者，高誘注可能本于此。這里需要注意的是，除了吞物而生子這一神話描述外，還有“胸拆”生子方式的神話描述。胸拆方式生子，《世本》不止此一處記載，同書《帝系篇》又載“陸終娶于鬼方氏之妹，謂之女嬇，是生六子。孕而不育，三年，啟其左脅，三人出焉，破其右脅，三人出焉”。這種具有神秘色彩出生方式，正是為凸顯祖先自打娘胎出來便與眾不同。

修己吞某物、胸坼生子的神話在后來的典籍中有所繼承，如《三國志·秦宓傳》注引《帝王世紀(jì)》亦言“鯀納有莘氏女曰志，是為修己，上山行，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臆圯，胸坼而生禹于石紐?！雹啾驰寤蛐仄识拥纳裨捲诤笫烙钟性S多演化，《太平御覽》引《帝王世紀(jì)》云：“簡翟……剖背生契?！闭J(rèn)為商祖契的出生也不順利，為其母背生，這明顯與禹生神話有交互，且與姜嫄生后稷十分順利的情況截然不同，《詩經(jīng)·生民》說姜嫄“不坼不副，無菑無害”，孔疏云“（后稷）其生之時，不坼割，不副裂其母，故其母無災(zāi)殃，無患害”，這似乎是以大禹和契的感生神話為背景而產(chǎn)生的。

禹母名修己，其他典籍亦有征引，《竹書紀(jì)年》沈約附注：“帝禹夏氏母曰修己……剖背而生禹于石紐?！薄短接[》引《河圖著命》云：“修己見流星，意感生帝文命，我禹興?！薄堵肥贰ず蠹o(jì)》引《孝經(jīng)鉤命訣》云：“命星貫昴，修紀(jì)夢接生禹?！薄短接[》、《續(xù)博物志》引《禮緯·含文嘉》云：“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因姓姒氏?！焙笕龡l記載均出自緯書，但有兩個共同特征，一是禹母名修己，二是修己見流星而意感生禹。

2.禹母名女志，此說亦出自《世本》。女志，《周禮·含文嘉》作“女梽”?！妒辣尽さ巯怠份d：“鯀娶有辛氏女，謂之女志，是生高密。”“鯀生高密，是為禹也?！边@兩條記錄同載于《帝系篇》，且應(yīng)結(jié)合起來分析，其中蘊含的文化因子是鯀娶女志——女志生高密（大禹），我們不能單純以后者作為禹父生禹的根據(jù)。據(jù)筆者研究，《世本·帝系篇》所言神話譜系關(guān)系多言“某生某”，《大戴禮記·帝系》則多言“某產(chǎn)某”，如《世本·帝系》“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高陽，是為帝顓頊?！薄洞蟠鞫Y記·帝系》則言“黃帝產(chǎn)昌意，昌意產(chǎn)高陽，是為帝顓頊。”不管是“生”還是“產(chǎn)”，都不能死板地認(rèn)為是生育，即前后二者為父子關(guān)系，如此《帝系篇》破綻頻出，被視為偽史也一點都不冤枉，我們同意錢杭先生的解釋，即“泛指出自同一父親的后人、苗裔之類，既可以包含真實的父子血緣，也不排斥抑制性的世系認(rèn)同?！雹?/p>

3.禹母名女嬉。這種說法見于《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鯀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肋而產(chǎn)高密。”⑩高密，《世本》宋衷注說是大禹的封國，又《史記·夏本紀(jì)》云：“夏禹，名曰文命，字密?！惫士芍磉€有兩個別名，為文命和高密。劉付靖先生《南島語言和閩方言中的禹神話考釋》提出蟒、命二字是耕陽兩韻旁轉(zhuǎn)，明母雙聲，音韻相通，“命”是“蟒”的假借。高、鮫二字雙聲疊韻，音韻相通，“高”是“鮫”的假借。由此可見，禹所分封的國名“高密”，也是鮫、蟒的意思。劉先生的結(jié)論很有見地，所得出的“禹神話是遠(yuǎn)古時代百越民族的魚類和爬行類動物圖騰崇拜的產(chǎn)物”的結(jié)論也對探究大禹神話有一定啟發(fā)意義。

4.禹母名女狄。《繹史》引《遁甲開山圖》云：“大禹念之，乃化生于石紐山泉，女狄暮汲水，得石子如珠，愛而吞之，有娠，十四月生子。”《太平御覽》引《遁甲開山圖榮氏解》云：“女狄幕汲石紐山下泉水中，得月精如雞子，愛而含之，不覺而吞，遂有娠。十四月生夏禹。”

除上述稱謂，也有泛言禹母，而不載姓名的?！短接[》引《周禮·含文嘉》云：“夏擬氏祖，以薏苡生?！薄短接[·皇王部》云：“禹母吞珠孕禹，拆堛而生於縣?！薄堵肥贰ず蠹o(jì)十二注》云：“禹母吞珠孕禹，坼而生于涂山?！?/p>

除上述傳世文獻(xiàn)外，出土文獻(xiàn)方面也有感生神話的記載。上博簡《子羔》有一段關(guān)于禹母的記載，陳劍先生將《子羔》簡拼合，得出這樣的話：“（[禹之母……之]女也，觀于伊而得之，娠三年而畫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

上述母生神話系統(tǒng)中，禹母所吞之物，主要有薏苡、珠如薏苡、珠、石子如珠、月精如雞子等幾種，從文化學(xué)角度探析，筆者認(rèn)為這幾種感生物可稱之為圖騰靈物，這種靈物有各異的形態(tài)，但歸結(jié)起來無外乎薏苡和珠兩種，月精如雞子、珠如薏苡很顯然有嫁接之嫌，也融入了更多后人神化祖先的感情色彩。上述這兩種靈物的共同特征是吞下可使女子有孕，這種吞圖騰靈物的說法，反映了先民由女人不需要男性參與也能生育的觀念轉(zhuǎn)變?yōu)槎糜心硞€“魂”進(jìn)入了女體而生育。諸如薏苡等自然界中感生的靈物，承載了這種觀念的過渡，成為了這種“魂”，并以此凸現(xiàn)大禹的神異，象征他的降生非同常人。在此基礎(chǔ)上，具有神異色彩的“魂”又對姓氏家國的命名產(chǎn)生影響，《史記·夏本紀(jì)》言“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姓姒氏”，《集解》云：“以吞薏苡生?！碧饭挠涊d雖然顯而易見是簡狄吞燕卵生契而以子為姓的翻版，但其中確實記錄了圖騰靈物導(dǎo)致始祖誕生進(jìn)而決定姓氏家國名稱的這一進(jìn)程。

葉舒憲先生在其《英雄與太陽》一書認(rèn)為因風(fēng)受孕、因靈受孕、因卵受孕等都是由感日而生神話原型置換出來的變體，太陽是最終的生命源。葉先生對感生神話邏輯的此番歸納著實精彩，但此理論似乎不能很好地解釋大禹的感生之物，但禹母吞物生禹的神話系統(tǒng)中，卻著實有著感天生祖的痕跡，薏苡、珠及石子等都有天賜的色彩，這正與“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言論相似，強調(diào)的是天的作用，也正是周人尚天觀念的文本體現(xiàn)。

記載禹生神話的典籍中，《山海經(jīng)》《天問》《世本》產(chǎn)生時間較早，但神話卻涵蓋父生和母生兩種系統(tǒng)?！蹲痈帷返某鐾?，提示我們禹母生禹神話也有古老的淵源，不一定如以往認(rèn)為的那么晚出。禹生神話中的父生系統(tǒng)也好，母生系統(tǒng)也罷，都反映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信仰以及對原始生活的形態(tài)描述，父生系統(tǒng)可歸結(jié)為體現(xiàn)出父親超凡的權(quán)力和能力，母生系統(tǒng)則可歸結(jié)為有感于外界的神力并生子，但無論如何都是對始祖出生經(jīng)歷的強調(diào)，來彰顯始祖的天命神授、超凡脫俗，而這種神話又留下了母權(quán)向父權(quán)過渡或感天而生的神話痕跡，以至于對后世秦漢皇帝等感生傳說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