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興波
蔡襄作為北宋著名書法家與詩人,其文藝思想具有內在的相通相融性。蔡襄繼承前代文藝思想,繼承與復古是其在詩歌與書法方面的主導理論,為北宋新的詩風與書風的確立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強調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內在精神的重要性,推崇晉唐古意,博采眾家之長,注重書法與詩歌的基本功,強調基礎,表現(xiàn)出非常嚴謹?shù)臅L與詩風。
詩歌與書法作為不同的文藝部類,雖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在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內在精神意蘊方面是一致的。蔡襄在書法與詩歌中都提倡內在精神的重要性,著重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高尚的人格情操,在書法中要以“神氣”為主,在詩歌中則強調“道”的統(tǒng)攝力。他的這種書法思想與詩學理論,對扭轉五代以來綺靡的書風與詩風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有利于恢復傳統(tǒng)書法與詩歌中那種積極向上的精神,在尚未建立新的書法與詩歌規(guī)范的宋初,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一)重書法之“神”
歷經(jīng)五代戰(zhàn)亂,書法藝術也走入了一個低谷。北宋王朝建立以后,由于皇帝和大臣的倡導,加上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響應,書法再度勃興,形成了自晉、唐以后又一書法高峰。在北宋諸家中,蔡襄較年長,他尊崇晉唐書法,力求恢復古意,通過自己的書法實踐,改變了宋初書壇的靡弱風氣,恢復了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剛健風骨,使后人能在晉韻唐法中找到書法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為北宋書壇注入了新的活力。
蔡襄論書,以內在精神為主,形似次之,他在《評書》中云:
學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①
關于書法的“神”與“形”的問題,早在唐人就有論及,二者是書法創(chuàng)作中必備要件?!靶巍敝感螒B(tài)、布局,即點畫用筆、字體間架、通篇章法等;“神”指通篇所體現(xiàn)的風骨、氣韻、靈性、情趣。前者體現(xiàn)了書法家的書寫技巧,后者含蘊著書家個性、氣質與書寫時的思想感情。②書法作品也要通過“形”展現(xiàn)出“神”,蔡襄是深刻認識到這一點的,所以他強調書法以“神氣”為主,賦予靜止的字以靈動的主體精神。蔡襄以“神氣”與“形似”對舉,強調應重視書法的內在精神意蘊,外在的“形似”是次要的。如果只是模仿前人的點畫,而無內在的精神,則是“不知書”,是不可取的。
蔡襄還特別注重書寫時主體的審美體驗,在《評書》中還云:
每落筆為飛草書,但覺煙云龍蛇,隨手運轉,奔騰上下,殊可駭也。靜而觀之,神情歡欣可喜耳。
書法給人的審美體驗很大一部分在于書寫主體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感覺,蔡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能夠以一種全身心的態(tài)度投入,同時體味到創(chuàng)作的樂趣,實現(xiàn)了外在“形”與內在“神”的交流溝通。明·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一亦記:
宋蔡襄復作“飛草”,亦曰“散草”,極其精妙,曰“神書”。③
不論是“煙云龍蛇,隨手運轉,奔騰上下”,還是“神書”,都是書家的主觀體驗。而只有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融入了主體精神,書法作品才能展現(xiàn)出“神氣”,字也才有了鮮活的生命力。
蔡襄在詩文中同樣融注了“神氣”,與書法中一樣,處處體現(xiàn)出自己的文藝觀點,王十朋在《蔡端明文集序》中指出蔡襄的詩文中充斥“剛氣”,而這種“氣”顯現(xiàn)為“入則為謇諤之臣,出則為神明之政”④,同其個人品格是緊密相連的,并且貫注于書法與詩文創(chuàng)作中。
(二)重文學之“道”
蔡襄這種高尚的人格情操在其文學思想中也有所表現(xiàn),認為文學應以“道”為第一要務,“文”則由“道”生。如《答謝景山書》中云:
其謂由道而學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為文之本,文為道之用。與其誘人于文,孰若誘人于道之先也?
又在《再答謝景山書》中強調:
夫傳道莫若言,傳言莫若文。言者,道之所由;而文者,言之所存。道充乎中,造次而言,無有不極于文也。其道餒焉,而其文雖工,終亦莫之至也。
蔡襄在文學方面重“道”、在書法方面復古的思想,深得歐陽修贊賞。歐陽修領導的北宋“詩文革新”運動同蔡襄的文藝思想是一致的,二人同科進士,又關系融洽,交往甚多,彼此之間影響應是相互的。蔡襄是傳統(tǒng)的儒臣,其詩亦遵循傳統(tǒng)詩教,王禹玉在《八閩通志》中評曰:“蔡君謨《詠草詩》有‘時平生戰(zhàn)地,農(nóng)惰入春田’之句,其言關教化,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比?!雹莶滔迕鞔_提出文應“道”為主,繼承韓愈“道統(tǒng)”思想,遵從上古圣賢之理,在《贈勤師》中云“退之所尚者,豈以言深厚。經(jīng)馳周孔域,不為雜說誘”,表明對傳統(tǒng)儒學之崇尚。
前人評價蔡襄書如“禮法之士”、“端人正士”,若用以評其詩亦是十分妥帖。蔡襄作為一個傳統(tǒng)儒生,其詩中多表達忠君報國、經(jīng)世濟民的政治抱負和理想,傳統(tǒng)士大夫愛國之心在蔡襄這里得到充分體現(xiàn)。如其《讀樂天〈閑居篇〉》(并序)、《龜山夜泊書事》、《授轉運使罷州端居述懷》、《南都思杜祁公》等詩,或表達對國家安危興廢的關切,或對卑屈諂媚以求名利者的厭惡,或對他人德行操守的評價,均表現(xiàn)出個人的高尚品格,具有“禮法之士”、“端人正士”之風。
最能代表蔡襄這種品格的是《四賢一不肖詩》五首。據(jù)《宋史》卷三二○《蔡襄傳》記載:
范仲淹以言事去國,余靖論救之,尹洙請與同貶,歐陽修移書責司諫高若訥,由是三人者皆坐譴。襄作《四賢一不肖詩》,都人士爭相傳寫,鬻書者市之,得厚利。契丹使適至,買以歸,張于幽州館。⑥
蔡襄在《四賢一不肖詩》中表達出鮮明的愛憎之情,對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的剛直忠義大加贊賞,“人稟天地中和生,氣之正者為誠明”(其五),指出做人要有中正的氣節(jié);“君子道合久以成,小人利合久以傾”(其三),提倡君子之義,貶斥小人之利,與王安石的《朋黨論》思想相同;作為朝廷諍臣就應“昂昂孤立中不倚,傳經(jīng)決訟無牽羈”(其一),“賢才進用忠言錄,祖述圣德垂無疆”(其四)。同時對高若訥的進讒行徑予以了強烈譴責,明確指出“四公稱賢爾不肖,讒言易入天難欺”。
蔡襄主張進行改革,是宋代改革的急先鋒,對“慶歷新政”持贊同態(tài)度。⑦但他如此剛直敢言,連老朋友歐陽修都大為驚訝,據(jù)《宋名臣言行錄》后集卷二記載:“公(歐陽修)復與師魯書云:‘五六十年來此輩沉默畏懼,在世間忽見吾輩作此事,下至灶間老婢亦相驚怪?!雹嗥鋵崥W陽修此評有失公允。直言敢諫、保持個人的高尚品格是蔡襄一貫做法,如:
襄喜言路開,而慮正人難久立也,乃上疏曰:“……時有旱蝗、日食、地震之變,襄以為災害之來,皆由人事,數(shù)年以來,天戒屢至,原其所以致之由,君臣上下皆闕失也。不顓聽斷,不攬威權,使號令不信于人,恩澤不及于下,此陛下之失也;持天下之柄,司生民之命,無嘉謀異畫以矯時弊,不盡忠竭節(jié)以副任使,此大臣之失也。朝有弊政而不能正,民有疾苦而不能去,陛下寬仁少斷而不能規(guī),大臣循默避事而不能斥,此臣等之罪也。陛下既有引過之言,達于天地神祗矣,愿思其實以應之?!笔璩?,聞者皆悚然。⑨
從蔡襄的上疏中處處顯現(xiàn)出一位剛直不阿的忠臣形象,其言辭犀利,直刺朝廷弊政所在,難怪“聞者皆悚然”。又連歐陽修都在為蔡襄所做《端明殿學士蔡公墓志銘》中記其拒書《溫成皇后碑》事,何以說其一直“沉默畏懼”?
蔡襄這種敦厚正直的人格貫穿于其詩、書之中,后人對此多有贊譽,“辭載其道之所當生,而語畢于意之所欲出”、“質勝其文”(《何匪莪集》)⑩等評語,均推重其個人氣質與言辭中蘊含之“道”。歐陽修評蔡襄文章“清遒粹美”(《端明殿學士蔡公墓志銘》),?其實在襄詩文中深深蘊含著個人高尚品格與傳統(tǒng)儒學思想,前人對蔡襄詩、書的評價也更多著眼于此。
在宋書法四大家“蘇黃米蔡”中,蔡襄對前人繼承之力最多,開創(chuàng)之功最少。他在詩、書方面注重學習古人,在宋初詩壇與書壇都受五代綺靡風氣影響之下,無疑具有返璞歸真之功效,是以受到力求革新文風的歐陽修高度推崇。
北宋之初,唐人書風漸絕,而宋人書風尚未形成之際,蔡襄大力主張學習前人,恢復晉、唐古意。這種復古的思想,有力地扭轉了五代以來靡弱的書風,為一種新的書風建立掃除了障礙。蔡襄對前代書法推崇備至,他在《評書》中認為學書應取法前人,并為歐、虞、褚、柳找到源頭,指出“其結約字法皆出王家父子”,從中可以看出蔡襄強烈的復古思想。而他本人在創(chuàng)作上也實踐著自己的思想,從其傳世作品中可見與前賢有著很深的淵源,有的學者指出其《思詠貼》與懷素《千字文》的聯(lián)系,《自書詩稿》和王羲之《蘭亭序》的相近,《安道貼》對虞世南行書的繼承,《澄心堂紙貼》與楊凝式《韭花貼》的形似,?還有學者從具體點畫論證蔡襄對歐陽詢、虞世南、徐浩的相似等等,?都是蔡襄對前人學習的痕跡。從以上諸貼中我們可以看出,蔡襄書法在結構上基本繼承了晉唐人法則,在平穩(wěn)中體現(xiàn)自然清逸的神韻;在章法上縱橫穿插,左右顧盼,行氣明朗,既靈活多變,又協(xié)調統(tǒng)一。
蔡襄著意學習古人,博采眾家之長,因此在自己的書法作品中時時顯現(xiàn)出諸多前賢的痕跡。蔡襄在書壇上的復古做法,同歐陽修在文壇的復古革新是遙相呼應的,所以被歐陽修引為同道,大加贊許,有“蔡君謨獨步當世”之譽,而蘇軾認為“此為至論”?。總的說來,蔡襄在書法方面的成就還是繼承之功多,開創(chuàng)之功少。
蔡襄在尊崇晉唐古意的同時,又進行了適當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了“飛草”的寫法,這是他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非常可貴的創(chuàng)造與突破。這種用散卓筆所寫的草書,兼有章草和飛白書的特征。蔡襄“飛草”書的代表是其《陶生帖》,因為帖中有“河南公書,非散卓不可為。昔嘗惠兩管者,大佳物,今尚使之也”之語,可見本帖那種帶有章草“雁尾”遺風即出于飛白書的草體,就是所謂的“飛草”。?
蘇軾對這種寫法贊賞有加,在《評楊氏所藏歐蔡帖》中評價道:
(蔡襄)又嘗出意作飛白,自言有翔龍舞鳳之勢,識者不以為過。?
沈括在《夢溪筆談》卷十八也贊嘆道:
古人以散筆作隸書,謂之“散隸”。近歲蔡君謨又以散筆作草書,謂之“散草”,或曰“飛草”,其法皆生于“飛白”,亦自成一家。?
蔡襄本人對自己獨創(chuàng)的這種寫法也頗為得意,在《評書》中有所描述:“每落筆為飛草書,但覺煙云龍蛇,隨手運轉,奔騰上下,殊可駭也。靜而觀之,神情歡欣可喜耳?!?水賚佑先生認為:“這位稍欠革新精神的書法家,正是在追求古趣的同時,力創(chuàng)新意,寓矩度于變化之中,惟意所為,動造精絕?!?指出了蔡襄在書法方面主導繼承、略有創(chuàng)新的特點。
錢鍾書先生認為蔡襄“古詩頗通歐、梅,囗樸茂之體,近體未除晚唐纖露之格,而皆木強淺俗,如《四賢一不肖》詩壓卷巨篇即有‘安得長喙號丹墀’、‘強食不得下喉吭’、‘出見縉紳無面皮’等句,殊為疵累?!?指出蔡在詩歌方面向前人學習,近體詩還留有晚唐體痕跡,并批評其過于“木強淺俗”。這同宋初詩壇狀況相吻合,在宋調尚未形成之際,詩壇流派眾多,都在尋找一條新路,而蔡襄在文學與書法方面都是繼承之功大于開創(chuàng)之績,所以多推崇古學。他曾在《謝昭文張相公箋》中對自己青年時期“日益務奇新”進行深刻反思,是而“專于圣人書”、“有意于古”,這種學習古人的做法貫穿于詩、書創(chuàng)作中。
蔡襄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但繼承傳統(tǒng)詩教、儒家道統(tǒng),對前人詩歌佳作也充分繼承與模擬,《浪齋便錄》評曰:
蔡公詩律五言者宗李、杜,七言者出入王、孟,如“壚灰寒更畫,燈灺落仍挑”,摹寫北堂夜話之景,真畫工手也。其與唐人“凍瓶黏柱礎,宿火陷壚灰”語可頡頏矣。若五言古之《姑胥行》、《酇陽行》,有魏晉六朝遺致,非唐之淺近者可及。?
指出蔡襄詩對唐賢的模仿,甚至遠紹晉人,乃源自他“有意于古”之書法理論在詩學思想中的應用。陶文鵬先生認為,“蔡廷魁又說蔡襄‘七言則出入王孟’也不很確切。蔡襄的七律、七絕宗法唐人,廣收博采,很難說專宗哪一家。李白、王昌齡、王維、孟浩然、白居易、劉禹錫、杜牧、李商隱都可能對他的七絕有所影響。但他從白居易、林逋以及歐陽修的七絕作品中吸取的藝術營養(yǎng)更多?!?姑且不尋蔡詩究竟源于哪一家,他學古人的態(tài)度是十分明朗的,學習痕跡亦十分明顯。
再如《乞雨題西方院》(并序)一詩,作者寫祈雨不靈,羞愧自責,“豈非郡守不德之致乎”?同時心憂黎民,質問蒼天為何“罪斯民”。此詩直敘其事,直抒胸臆,語言樸質,卻情伸意切,十分感人,“太守自知才德薄,彼蒼何事罪斯民?”與唐代韋應物《寄李儋元錫》中的名聯(lián)“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一樣,坦誠地表現(xiàn)出清廉正直、同情人民疾苦的高尚品格,同屬“仁者之言”。?
但同樣遺憾的是,歐陽修批評蔡書的“性喜書多學,是以難精”的話完全可以用到蔡詩中,不論其詩宗唐、宋的哪一家,因學詩過雜,仍未能形成自己的風格,同樣不“精”,這也是蔡襄書與詩的相通之處,亦妨礙其成為書壇與詩壇大家的重要原因。
蔡襄非常注重對書法與詩歌的基本功,強調基礎,表現(xiàn)出非常嚴謹?shù)臅L與詩風。在書法中強調楷書的重要性,主張循序漸進;在詩歌中注重遣詞用語,精心營造詩歌的意境。其書風與詩風亦如“端人正士”,表現(xiàn)出一個傳統(tǒng)儒家學者的特征,循規(guī)蹈矩,平實有余,創(chuàng)新不足。
蔡襄學書,用力甚勤,非常注重書法的基本功。他注重點畫,強調基礎,循序漸進,主張從楷書入手,漸次行、草。蔡襄多次強調這點,如在《觀宋中道家藏書畫》詩中云:“草行戰(zhàn)騎合,楷正中軍嚴?!边@里把草、行書比作沖鋒陷陣的戰(zhàn)騎,楷書則是坐鎮(zhèn)中軍指揮的統(tǒng)帥,楷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蔡襄晚年還強調說:
古之善書者,必先楷法,漸而至于行草,亦不離乎楷正。(歐陽修《跋〈茶錄〉》)?
在這段話中,蔡襄更明確表達出了以楷書為基礎的思想,末尾感嘆“近年粗知其意而力已不及”,一方面是自謙之辭,一方面是感嘆學無止境。
蘇軾對于蔡襄書大加贊賞,同時非常認同蔡襄以楷書為基礎的提法,他在《跋君謨書賦》中云:
余評近歲書,以君謨?yōu)榈谝唬撜呋虿蝗唬匆着c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后人亦有持同調者,宋劉克莊《蔡公書朝賢送行詩序》、明豐坊《書訣》均對蔡襄楷書中所展現(xiàn)的基本功予以贊許。我們今天觀蔡襄的楷書,力厚骨勁,端嚴遒麗,字字通身力到,其行筆結體多有變化,筆圓韻滿,沉著明潤,氣骨瀟逸而不俗,達到了端莊而又飄逸的境地。?
以良好的楷書功底為基礎,蔡襄的行書也非常出色,歐陽修、蘇軾都認為他的行書成就為最高:
歐陽文忠公論書云:“蔡君謨獨步當世。”此為至論。言君謨行書第一,小楷第二,草書第三,就其所長而求其所短,大字為小疏也。(蘇軾《論君謨書》)?
獨蔡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然行書最勝,小楷次之,草書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隸小劣。(蘇軾《評楊氏所藏歐蔡書》)?
但同時歐陽修、蘇軾、黃庭堅認為蔡襄小字較佳,大字則差一些。歐、蘇評語見前引,山谷評曰:
君謨作小字,真、行殊佳,至作大字甚病。故東坡云:“君謨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黃庭堅《跋三伯祖寶之書》)?
蔡襄本人對字體的欣賞,喜歡那種“淡墨稍肥”的字,這可以從他對《蘭亭》摹本的評價中看出來:
嘗于王仲儀家見一本,亦云出于周氏,然點畫微細瘦,不若此書有精神也。(《題唐臨〈蘭亭〉》)
《蘭亭》摹本,秘閣一本,蘇才翁家一本,周越一本,有法度精神,余不足觀也。石本惟此書至佳,淡墨稍肥,字尤美健可愛。(《〈蘭亭〉考》)
這顯示出蔡襄“中庸”的審美觀,在文學藝術上不喜歡過分張揚的風格,而是喜歡傳統(tǒng)“中庸”的形式,反映出傳統(tǒng)儒臣的心態(tài),無可厚非。
蔡襄并不像蘇軾、米芾那樣靠天才自由發(fā)揮,在詩中任個性流淌,他注重詞語的搭配、典故的使用,講究布局謀篇。陶文鵬先生指出蔡襄作七絕,既注重全篇的風神韻味,也講究錘煉字句,力求經(jīng)過精心構思和對語言的研煉,達到明快與含蓄的統(tǒng)一。他最注重作為一句或一篇之眼的動詞的選擇和錘煉,使之妥帖、生動、精警、傳神,他也注意形容詞、數(shù)量詞、狀語副詞、語氣詞的推敲,多用疊字詞,借以生動細致地描繪景物的聲色、狀態(tài)。?錢鍾書先生認為蔡襄七絕中《夢游洛中》第十首、?《閣下晝眠》、《錢塘題壁》這三首“尚堪諷詠”,?亦是清絕精煉之作。
《夢游洛中》這組詩作于慶歷七年(1047),蔡襄回憶在洛陽時的生活,其中對嵩陽居士王益恭的恬淡隱居生活頗有企羨之情。所選的第一首開篇寫景,首兩句對仗工整,“天際烏云含雨重,樓前紅日照山明?!薄盀踉啤迸c“紅日”、“重”與“明”相對,既有顏色的鮮明反差,又有陰晴的強烈對比,可見詩人對語言的錘煉之功?!堕w下晝眠》中,詩人寫夏日正午涼爽清靜的氛圍,以急雨、喜鵲聲的“動”來映襯環(huán)境的“靜”,動靜結合,清新自然。“驚”、“寂寂”兩詞的使用,更使全詩添色,為描寫周邊環(huán)境與詩人感覺起到了極佳的效果。《錢塘題壁》中,詩人抒發(fā)懷舊之情與略帶憂傷之感,恬淡自然,頗有宋詞格調,在宋初詩壇實屬難見的清新之作。
錢鍾書先生指出:“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五云:‘蔡襄始學西昆,后溺于歐、梅,始變其體態(tài),五言古外,即洗滌不盡,如《雜書》、《八月一日二日》兩篇?!衷疲骸睿ɡ钯R、李商隱)詩細解之,首尾無不貫徹,以瑰奇掩其錯雜,僅溫氏長篇耳。宋人學昆,實不知昆,如前篇,七月終霜已滿瓦乎?真雪里蕉也?!圃?。蓋尚以晚唐淆于西昆也?!?指出蔡襄所模擬的是“晚唐體”而非“西昆體”,著眼于其詩中的氣韻與意境同晚唐詩風的相近。
蔡襄對于詩歌語言的錘煉頗見功力,例如:“縷縷青陰拂去鞍,雨花狼籍顫春寒”(《別宋判官》)、“霏霏細雨勒梅黃,一望春容十斷腸”(《望春詞》)、“曈曈初日注窗明,窗外雛鶯乳燕聲”(《春曉》)、“十年樹底折香葩,蔌蔌浮光弄曉霞”(《后舍緋桃》)、“青林藹藹日暉暉,薄晚涼生暑氣微”(《七月過孤山勤上人院》)、“堂下朱闌小魏紅,一枝濃艷占春風”(《李閣使新種洛花二首》其一)、“綽約新嬌生眼底,侵尋舊事上眉尖”(《錢塘題壁》)、“若得一犁膏雨足,石田茅屋起歌聲”(《稼村詩帖》),這些詩句中的動詞“耕”、“顫”、“勒”、“注”、“弄”、“占”、“生”、“上”,形容詞“狼藉”、“濃艷”、“綽約”、“侵尋”、“膏”,數(shù)量詞“一”與“十”、“一犁”,疊字詞“縷縷”、“霏霏”、“曈曈”、“蔌蔌”、“藹藹”、“暉暉”,均為平常習見之字,但詩人巧妙運用,用得新鮮貼切,描摹物態(tài)生動傳神,抒情表意細膩委婉,使詩句清新優(yōu)美,流暢自然,語淺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