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漢魏論體文的寫作原則

孔德明

理為論的，書論宜理，這是漢魏六朝人在前人論體文寫作基礎(chǔ)上總結(jié)出來的論體文寫作原則，既而成為后人習(xí)作論體文遵循的規(guī)范。盡管后人闡述各異，但“理為論的”寫作原則卻無更改，成為論體文寫作的體制。張相《古今文綜·論之體制》云：“載繹其誼，彌綸群言，則作法也；研精一理，則體制也。”①“理”之內(nèi)涵，當(dāng)時(shí)人或頗為明了，故他們不作闡述。但今人對“理”之內(nèi)涵則未必清楚，因此，筆者對此略加申述，以便今人“對理為論的，為論宜理”這一論體文的寫作原則有較為準(zhǔn)確的認(rèn)識和把握。

一

較早提出“理為論的”觀點(diǎn)的人是東漢的王充，其《論衡·超奇》云：“論說之出，猶弓矢之發(fā)也；論之應(yīng)理，猶矢之中的?！雹诹顺芯w此說：李充《翰林論》云：“論貴于允理，不求支離?！雹凼捊y(tǒng)《文選序》：“論則析理精微?！雹軇③摹段男牡颀垺ふ撜f》云：“論者，倫也，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雹莼阜对凇妒酪摗ば蜃鳌分姓f得更為具體：“夫著作書論者，乃欲闡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以為法式。當(dāng)時(shí)可行，后世可修。……而世俗之人，不解作體，而務(wù)泛濫之言，不存有益之義，非也。故作者不尚其辭麗，而貴其存道也；不好其巧慧，而惡其傷義也。故夫小辯破道，狂簡之徒，斐然成義，皆圣人之所疾也。”⑥由此可知，漢魏六朝人普遍認(rèn)同論體文應(yīng)以析理為的。所謂析理，就是“闡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義，盡極情類，記是貶非”，而且要達(dá)到“窮有數(shù)，追無形，跡堅(jiān)求通，鉤深取極”⑦的目標(biāo)效果。故此，“理為論的”成為后人寫作論體文遵循的寫作規(guī)范。正如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所云：“論者，貴能破理，莊子之《齊物》，王充之《論衡》，析理微矣?！雹酀h魏人在寫作論體文的實(shí)踐中，貫徹了“理為論的”的原則。如賈誼的《過秦論》，發(fā)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義。曹丕云：“余觀賈誼《過秦論》，發(fā)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義，洽以三代之風(fēng)，潤以圣人之化，斯可謂作者矣。”⑨吳忠匡《文體小識》云：“昔賈生著論《過秦》，其卒章曰：‘觀之上古，驗(yàn)之當(dāng)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quán)勢之宜。’鏡往繩來，援彼證此，遂以啟后世論說之法?！雹馑抉R談：“愍學(xué)者不達(dá)其意而師誖，乃論六家之要指”?，析理陰陽、儒、墨、名、法各家之利弊，而申道家之善：“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dòng)合無形，澹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shí)遷徙，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班彪的《王命論》闡述光武得天下之理：“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yīng)，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shí)誠”?，王充為《論衡》之書?！啊墩摵狻氛撸撝揭病?，即平定真理之論也。魏人作論，多校練名理。劉勰云：“魏之初霸，術(shù)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斢^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玄》，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并師心獨(dú)見，鋒穎精密，蓋論之英也?！?由此可知，魏人作論亦以理為標(biāo)。

漢魏人為何要以理為論的？必有其淵源。我們可先從語源學(xué)的角度考釋“論”與“理”之關(guān)系，尋求理為論的之淵藪?！墩f文解字》云：“論，議也。從言侖聲?！倍斡癫米⒃唬骸罢撘詠鰰?huì)意。亼部曰：侖，思也。龠部曰：侖，理也。此非兩義。思如玉部角思理，自外可以知中之角思?！鹅`臺》：于論鼓鐘。毛曰：論，思也。此正許所本詩于論正侖之假借。凡言語循其理得其宜謂之論。故孔門師弟子之言謂之《論語》?！锻踔啤罚悍仓莆逍蹋丶刺煺?；《周易》：君子以經(jīng)論；《中庸》：經(jīng)論天下之大經(jīng)。皆謂言之有倫有脊者。許云，論者，議也。議者，語也。似未盡?！?又《說文解字》云：“侖，思也。從亼冊?！倍斡癫米ⅲ骸百呦略?。侖，理也。大雅毛傳曰：論，思也。按論者侖之假借，思與理義同也。思由角思也。凡人之思必依其理。倫、論字皆以侖會(huì)意?！?又云：“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從品侖。侖，理也。”段玉裁注：“亼部曰：侖，思也。按思猶角思。角思、理一也。大雅，于論鼓鐘。毛傳曰：論，思也。鄭曰：論之言倫也。毛鄭意一也。從，侖，謂得其倫理也?！?由此可知，理為論根。我們再尋繹理義，《說文解字》：“理，治玉也。從王，里聲?！倍斡癫米ⅲ骸啊稇?zhàn)國策》：鄭人謂玉之未理者為璞。是理為剖析也。玉雖至堅(jiān)，而治之得其角思理以成器不難，謂之理。凡天下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無憾而后即安。是之謂天理，是之謂善治。此引伸之義也。戴先生《孟子字義疏證》曰：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qū)以別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在物之質(zhì)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則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鄭注《樂記》曰：理者，分也。許叔重曰：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古人之言天理何謂也。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而無不得其平是也?！?又《說文解字》：“玉，石之美有五德者?！撬祭碜酝猓梢灾?。義之方也?！倍斡癫迷唬骸敖撬祭碜酝饪梢灾校曛^凡物之文理也?！?理的本義是治玉得其?理以成器，后引申為察之而幾微必區(qū)以別之。

在古典文獻(xiàn)中也有很多論用為理的例子?！抖Y記·王制》：“凡制五刑，必即天論。鄭玄注：論或?yàn)閭?。陸德明釋文：論，音倫，理也?！?《詩·大雅·靈臺》：“于論鐘鼓。朱熹集傳：論，倫也。言得其倫理也?！?《〈論語〉序解》宋邢昺疏：“論者……蘊(yùn)含萬理故曰理也?！?《文子·守弱》：“故士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毙祆`府注：“士之有道，萬偽不能遷其心；女之有行，千金不能變其節(jié)?！?《淮南子·兵略訓(xùn)》：“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長海內(nèi)之禍，此大論之所不取也。劉文典集解引王念孫曰：論與倫同。倫，道也。言為天道之所不取也。”?從文獻(xiàn)所記可以看出，論與理道相通，而論又是為了循其理而得其宜，故“理為論的”。正如楊樹達(dá)先生所言：“大抵談?wù)f者，言之慷慨激昂者也，而論議則樸實(shí)說理者也?！?

二

我們再從文體學(xué)的角度來搜尋論體文的淵源，探析“理為論的”原則之根柢。劉勰與顏之推都認(rèn)為，論體文源于《易》經(jīng)。比如，《文心雕龍·宗經(jīng)》云：“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顏氏家訓(xùn)·文章篇》云：“夫文章者原本《五經(jīng)》：……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雖說劉勰與顏之推在文體源出的觀點(diǎn)上有不盡一致的地方，但他們在文章原本《五經(jīng)》及論源于《易》的觀點(diǎn)上卻是極為一致的。《易》為何而作？《易·說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易·系辭上》云：“夫易，圣人所以極深而研幾也?！?于是《易》就成為一部“開物成務(wù)，冒天下之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之書。故孔穎達(dá)《周易正義序》云：“故能彌綸宇宙，酬酢神明，宗社所以無窮，風(fēng)聲所以不朽。非夫道極玄妙，孰能與此乎”、“其文簡，其理約，寡而制眾，變而能通?！?可見，《易》之宗旨是精研天地之理而立天地之道。也就是說，《易》是以研理立道為標(biāo)的。既然論體文源于《易》，就應(yīng)與《易》有同質(zhì)的部分。誠然，論體文與《易》確有同質(zhì)部分。劉勰《文心雕龍·論說》云：“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跡堅(jiān)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也?！?也就是“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論源于《易》，故論也以研理立道為標(biāo)的，即“理為論的”。

劉勰說：“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自《論語》以前，經(jīng)無‘論’字；《六韜》二論，后人追題乎！”?對彥和所說論之立名為體始于《論語》，后人多有非議。如晁公武《君齋讀書志》云：“今勰著書垂世，自謂夢執(zhí)丹漆器，隨仲尼南行，其自負(fù)不淺矣；觀其《論說》篇稱‘《論語》以前，經(jīng)無論字，《六韜》二論，后人追題’，是殊不知《書》有‘論道經(jīng)邦’之言也?！?明代楊慎亦承晁氏說云：“按《書》云‘論道經(jīng)邦’，已有論字矣?！?今人蔣祖怡先生也認(rèn)為論說之體不始于《論語》，其《文心雕龍內(nèi)容評述》云：“《論語》之‘論’，是‘論纂’之‘論’，不是‘議論’之‘論’或‘辯論’之‘論’。其實(shí)，論說之體，并不始于《論語》，而且《論語》中大半是記言記事，不純粹是議論。劉氏因?yàn)椤鹗プ诮?jīng)’，把《論語》作為論說文的始祖，這種說法顯然是很勉強(qiáng)的。”?對此亦有辯解者，如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四《司業(yè)》云：“梁劉勰《文心雕龍》謂‘《論語》以前，經(jīng)無論字……’，今《周官》篇有‘論道之語，蓋梅賾古文之書其時(shí)未行?！?劉熙載《藝概·文概》云：“劉彥和謂群論立名，始于《論語》，不引《周官》‘論道經(jīng)邦’一語，后世誚之，其實(shí)過矣。《周官》雖有論道之文，然其所論者未詳；《論語》之言，則原委俱在。然則論非《論語》奚法乎？”?其實(shí)，如果把“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作為論體文最為核心的準(zhǔn)的的話，《論語》已屬論體文，可看作群論立名之始。《論語·里仁》云：“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ā！映觥ｉ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異矣?！?可見，《論語》是孔子與弟子門人彌綸群言而研“忠恕”之理之論。故趙岐云：“《論語》者，《五經(jīng)》之錧鎋，六藝之候衿也?！?至戰(zhàn)國時(shí)期，莊子的《齊物論》，荀子的《天論》、《正論》、《禮論》、《樂論》、《呂氏春秋》之《六論》等都是“以理為的”。承接前代論體之征，漢代的論體文同樣也是“以理為論的”。

三

理不僅是漢魏論體文的寫作標(biāo)的，同時(shí)也是漢魏論體文的寫作要求。也就是說，漢魏時(shí)期寫作論體文不僅要闡明事理，而且還要把論體文寫得顯順雅正——即“宜理”。

漢魏人認(rèn)為，寫作論體文首先要做到順理。《釋名·釋典藝》：“論，倫也，有倫理也。”?《說文系傳》云：“應(yīng)詰難，揭首尾，以終其事，曰論。論，倫也，同歸而殊途?！?《周禮·考工記·弓人》：“析幹必倫。鄭玄注：順其理也?！?由此推之，論亦有順其理之意。那么，論體文也應(yīng)順其理而求其義。故陸機(jī)《文賦》云：“論精微而朗暢?！崩钌谱ⅲ骸罢撘栽u議臧否，以當(dāng)為宗，故精微朗暢。”?劉熙載《文概》：“精微以意言，朗暢以辭言。精微者，不惟其難，惟其是；朗暢者，不惟其易，惟其達(dá)?！?只有順理有序才可能朗暢，朗暢而又顯理順，理順便精微凸顯。劉勰云：“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詹锳先生義證云：“以上是說：有人仗著自己的文辭鋒利，能說會(huì)道，像快刀一樣，不管是否合理，而妄加武斷；或者故意反著說，作翻案文章，勉強(qiáng)求通。這樣的論文，初看起來雖然精巧，而用實(shí)踐來檢驗(yàn)，就會(huì)知道它是胡說八道、只有正人君子能夠溝通天下人的思想，怎么可以歪曲事實(shí)來狡辯呢！”?詹先生所解甚確。這也是要求寫作論體文務(wù)必順理，劉勰認(rèn)為，寫論體文像用斧頭劈柴一樣，必須要順著木柴的紋理而直劈，如此事理就可順勢而解。不能憑借斧頭銳利而越理橫斷，如果以斤利而越理橫斷，就顯生硬武斷，不為理通。故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云：“言其倫而析之者論也?！?劉師培《論各家文章與經(jīng)子之關(guān)系》亦云：“蓋論理之文，‘跡堅(jiān)求通，鉤深取極’，意尚新奇，文必深刻，如剝芭蕉，層脫層現(xiàn)；如轉(zhuǎn)螺旋，節(jié)節(jié)逼深，不可為膚里脈外之言，及鋪張門面之語?！睋?jù)劉意，寫作論體文應(yīng)有序析理，層層深入，刪其支離，突出主干。

寫作論體文不僅要做到順理，還要做到理顯。被后人稱為“論之準(zhǔn)的”的賈誼的《過秦論》，就是理形于言而耀于外的佳作，極具震撼力量。《義門讀書記》云：“賈誼過秦論，自首至尾，光焰動(dòng)蕩，如鯨魚暴鱗于皎日之中，燭天耀海?！焙瘟x門不僅褒揚(yáng)《過秦論》的磅礴氣勢所帶來的震撼力，同時(shí)還稱贊其文理義顯明而帶來的信服力。還有班彪之《王命論》，黃震在《黃氏日抄》中稱其文“深切著明”。王充《論衡·超奇》云：“杼其義旨，損益其文句，而以上書奏記，或興論立說，結(jié)連篇章者，文人鴻儒雅也?！舴蜿戀Z、董仲舒論說世事，由意而出，不假于外，然而淺露易見，觀讀之者，猶曰傳記?！庇帧墩摵狻ぷ约o(jì)》云：“《論衡》者，論之平也?？趧t務(wù)在明言，筆則務(wù)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蚩谡撘苑置鳛楣P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論貴是而不務(wù)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口則務(wù)在明言，筆則務(wù)在露文”與“口論務(wù)解分而可聽，不務(wù)深迂而難睹”，充分說明寫作論體文務(wù)必顯明順暢。又李充《翰林論》云：“研玉名理，而論難生焉。論貴于允理，不求支離，若嵇康之論文矣。”李充把論體文寫作比作研玉名理，玉理不顯則不謂為寶器?！坝裎蠢碚哞薄?，“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同理，論體文如不使其理顯事順則不可稱論。劉勰云：“理形于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致遠(yuǎn)方寸。陰陽莫貳，鬼神靡遯?！闭擉w雖文辭精深，包括人事與天道，如果能顯明于言，便可傳至遠(yuǎn)方，打動(dòng)人們方寸之心。黃海章《劉勰的創(chuàng)作論和批判論》亦云：“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然或然或否，不能止據(jù)片面的理由來斷定，而是要通過全面。所以說‘義貴圓通’，而辯論的文辭，要能夠把握重點(diǎn)，明確地、深入地加以發(fā)揮，才能盡其精要，如果瑣碎支離，重點(diǎn)便不能突出，使讀者無從領(lǐng)略作者的要旨，所以說‘辭忌枝碎’?！呐c理合’是作者的主張能符合客觀的真理，而非出于幻想。‘辭共心密’是所運(yùn)用的辭句，能精密的表現(xiàn)內(nèi)在的思想。能做到這樣，敵人便無隙可乘了?！惫蚀?，“理明言”順為寫作論體文之要?jiǎng)?wù)。

四

漢末魏初，曹丕提出“書論宜理”的寫作規(guī)范，因?yàn)榇藭r(shí)的論體文已經(jīng)偏離了漢代以來所形成的“宜理”的規(guī)范，故特重申之。正如陳衍《石遺室論文》所云：“其謂奏議宜雅，詩賦欲麗，則與漢京賈、董、蘇、李、楊、馬之倫，相去已遠(yuǎn)，蓋奏議不第宜雅，詩賦不徒欲麗也?！币源送浦?，書論也不徒宜理了。曹丕曾批評孔融為論不合規(guī)范，其《典論·論文》云：“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yáng)、班儔也?！薄度龂尽な莾x傳》：“是儀字子羽，……本姓氏，初為縣吏，后仕郡，郡相孔融嘲儀，言‘氏’字‘民’無上，可改為‘是’，乃遂改焉。”劉勰亦云：“孔融《孝廉》，但談嘲戲。由此說明孔融為文好嘲戲，且用之作論，以致成為詬病?？兹谥缎⒘摗方褚沿瑹o從考證其文是否“但談嘲戲”，劉勰之語應(yīng)不誣。其今存《圣人優(yōu)劣論》似有“雜以嘲戲”之嫌，如文中有“犬之有韓盧，馬之有騏驥，人之圣也，名號等設(shè)”之語。孔融不僅為文好雜以嘲戲，且還好為嘲戲之文。如其作有《嘲曹公為子納甄氏書》、《嘲曹公討烏桓書》等。理不勝辭，理必不顯；雜以嘲戲，論必不雅。如陳亮《龍川集·書作論法》云：“大凡論不必作好語言，意與理勝，則文字自然超眾。故大手之文，不為詭異之體，而自然宏富；不為險(xiǎn)怪之辭，而自然典麗，奇寓于純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內(nèi)。不善為文者，不求高于理與意，而務(wù)求于文辭辭句之間，則亦陋矣?！绷旨偂洞河X齋論文流別論》亦云：“鄙意非所見之確，所蘊(yùn)之深，吐辭不能括眾義而歸醇，析理不能抑群言而立干，不如不作之為愈?！?/p>

其實(shí)，早在漢武帝時(shí)期，已經(jīng)注重論之雅正。《漢書·賈鄒枚路傳》：“皋不通經(jīng)術(shù)，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wèi)颍怨实脣r黷貴幸，比東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嚴(yán)助等得尊官。《漢書·嚴(yán)助傳》：“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yán)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相如常稱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yōu)畜之。唯助與壽王見任用，而助最先進(jìn)?！币驏|方朔和枚皋不根持論且好為嫚?wèi)蛑亩百絻?yōu)畜之”，嚴(yán)助、吾丘壽王卻因擅論而見任用，可見漢人之重論之雅正。論之雅正與“述經(jīng)敘理”有很大關(guān)系。劉勰《文心雕龍》：“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薄笆フ芤陀?xùn)”乃“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是永恒的最高的道，不可更改的偉大的說教，那它必定雅正。故劉勰說：“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聚述圣言通經(jīng)，論家之正體也。黃侃《文心雕龍?jiān)洝罚骸鞍甘鼋?jīng)敘理曰論，故云正體。”漢武帝時(shí)期，朝政言論便已開始以儒家經(jīng)典為導(dǎo)向。如漢武帝曾賜書告誡嚴(yán)助云：“會(huì)稽東接于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睗h書·吾丘壽王傳》云：“（吾丘壽王）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詔。詔使從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高材通明?！眹?yán)助和吾丘壽王都是因善持論而得幸于武帝，且尤見任用。這與他們精通儒家經(jīng)典，并運(yùn)用于論對有極大關(guān)系?！稘h書·藝文志》儒家類有“吾丘壽王六篇”，“莊助四篇”。因漢代統(tǒng)治者要求論體文多以儒典為理據(jù)，故其文理多雅正。到了曹魏，儒學(xué)衰微，“太祖攬申商之法術(shù)，該韓白之奇策”，“魏文帝慕通達(dá)而天下賤守節(jié)”，“迄至正始，務(wù)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于是聃周當(dāng)?shù)?，與尼父爭途矣?！北M管漢魏思想差異很大，但對于論體文，魏人也還要求辭義雅正的。如魏文帝曹丕就非常崇尚辭義典雅之論，其《與吳質(zhì)書》稱：“而偉長獨(dú)懷文抱質(zhì)，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之不朽矣?！?/p>

至于論體文品類的區(qū)分及流變，吳訥的《文章辨體序說》及徐師曾的《文體明辨序說》講得甚為明白?！段恼卤骟w序說》：“按韻書：‘論者，議也?！赫衙鳌段倪x》所載，論有二體：一曰史論，乃史臣于傳末作論議，以斷其人之善惡，若司馬遷之論項(xiàng)籍商鞅是也；二曰論，則學(xué)士大夫議論古今時(shí)世人物，或評經(jīng)史之言，正其訛謬，如賈生之論秦過，江統(tǒng)之論徙戎，柳子厚之論守道、守官是也。唐宋取士，用以出題。然求其辭精義粹、卓然名世者，亦惟韓歐為然。劉勰云：‘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史病愓t與議說合契；釋經(jīng)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序引共紀(jì)?！欧?！”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按字書云：‘論者，議也?！瘎③脑疲骸撜?，倫也，彌綸群言而研一理者也。論之立名，始于《論語》；若《六韜》二論，乃后人之追題耳。其為體則辯正然否，窮有數(shù)，追無形，跡堅(jiān)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也。至其條流，實(shí)有四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jīng)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序引共紀(jì)：此論之大體也?！磩③闹f如此。而蕭統(tǒng)《文選》則分為三：設(shè)論居首，史論次之，論又次之。較諸勰說，差為未盡。唯設(shè)論，則勰所未及，而乃取《答客難》、《答賓戲》、《解嘲》三首以實(shí)之。夫文有答有解，已各自為一體，統(tǒng)不明言其體，而概謂之論，豈不誤哉？然詳勰之說，似亦有未盡者。愚謂析理亦與議說合契，諷（諷人）寓（寓己意）則與箴解同科，設(shè)辭則與問對一致：必此八者，庶幾盡之。故今兼二子之說，廣未盡之例，列為八品：一曰理論，二曰政論，三曰經(jīng)論，四曰史論（有評議、述贊二體），五曰文論，六曰諷論，七曰寓論，八曰設(shè)論，而各錄文于其下，使學(xué)者有所取法焉。其題或曰某論，或曰論某，則各隨作者命之，無異義也。”又張相《古今文綜》：“文事流別，析而彌增，體制之分，代孳異說，要之彥和政、經(jīng)、史、文之別，卓哉名言，弗可易矣。茲約以今名，曰論理，曰論文，曰論政，曰論史。”吳訥和張相認(rèn)為，劉勰把論體文分為陳政、釋經(jīng)、辨史、銓文四品，已盡備其類。而徐師曾又廣之為八品：理論、政論、經(jīng)論、史論、文論、諷論、寓論、設(shè)論。盡管“體制之分，代孳異說”，但“理為論的”的寫作原則卻未曾改變。依然是“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力求做到順理而論，辭義顯達(dá)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