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波
祁寯藻 (1793—1866),嘉慶十九年(1814年)進士,道光時入值南書房,被命為軍機大臣,任上書房總師傅,咸豐間以大學士致仕,同治初起復(fù),與翁心存等侍皇帝讀書,因此有“三代帝王師”之謂。祁寯藻畢生致力于詩,所作《(谷曼)(谷九)亭集》存詩兩千多首,是清詩宗宋一脈的重要詩人。道咸時期,祁寯藻居高位而領(lǐng)袖詩壇,在澄懷園與程恩澤唱和交游,為宗宋詩風自上而下的傳播奠定了基礎(chǔ)。其宗宋詩學觀上可追溯到翁方綱與桐城派,下則綿延至晚清同光體,顯現(xiàn)出道咸宋詩派學人承上啟下的地位。祁寯藻被陳衍視為近代詩的開端,其詩亦被稱為“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的典范,其詩作既有同期宋詩派詩人因規(guī)模杜、韓而具有的相似氣格,又因自身的經(jīng)歷與性格的厚重呈現(xiàn)出澹古真樸的詩風。
清詩的宗宋一脈,以道咸宋詩派詩人群體最為聲勢浩大。宋詩經(jīng)過清初遺民詩人的揄揚,在清中葉一度稍歇,但終因晚清變局的到來,其多重內(nèi)涵又得到廣泛的認同與接受。清代宗宋詩人莫不言杜、韓、蘇、黃,但所學各有側(cè)重,取法不同,而真正以四家為依歸并成使之為詩壇風尚的,則是道咸詩人群體,如陳衍所述:
“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萚石侍郎,嘉道以來則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國。而何子貞編修、鄭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門。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滌生相國。諸公率以開元、天寶、元和、元祐諸大家為職志,不規(guī)規(guī)于王文簡之標舉神韻,沈文愨之主持溫柔敦厚,蓋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也。余生也晚,不及見春海侍郎,而春圃相國諸公皆耆壽俊至,咸同間猶存,故鈔近代詩自春圃相國始?!雹?/p>
可以看出,明確標榜杜、韓并使之蔚為風氣的正是嘉慶、道光以來以程恩澤、祁寯藻為中心的詩人群體。祁寯藻與程恩澤最早的交往可追溯至二人在澄懷園當值時期,共事之余切磋詩藝,為后來引領(lǐng)詩壇奠定了基礎(chǔ)。祁、程二人對宋詩的提倡,可以看作道咸時期“在朝”的詩學觀,與前期的詩教主持遙相呼應(yīng)。陳衍所謂“詩宗杜韓”,正是相對于王士禎的“神韻說”,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而言,而“合學人詩人之詩”則是對翁方綱“肌理說”與桐城派詩論的繼承。道咸時期外遭侵略戰(zhàn)爭,內(nèi)有民眾起義,正值時代變局,以唐詩為宗的盛世之音已不復(fù)可能,而士子承澤乾嘉考據(jù)學風,生發(fā)出的經(jīng)世致用使命感,也使宋詩中重學力的一面被充分體認,這是清詩在發(fā)展歷程中跳脫出既有規(guī)范,生發(fā)出的新的特點。在“詩宗杜韓”的名目下,其內(nèi)涵是以“開元、天寶、元和、元祐為職志”,取法杜、韓、蘇、黃,祧唐彌宋,使學人成詩人。作為晚清“同光體”理論家的陳衍,對道咸宋詩派的追索本身也是一種接受與繼承的表征,他將祁寯藻作為近代詩的開端,既體現(xiàn)了祁寯藻在晚清詩壇的重要地位,又表明其在宗宋詩學脈絡(luò)中不可替代的連接作用。由此可見,對祁寯藻與道咸宗宋詩風的關(guān)聯(lián)做深入探究,并對其詩歌藝術(shù)特色做相應(yīng)考察,非常有必要。
雍正三年(1725),圓明園正式成為每歲春、夏、秋三時的臨御聽政之所,而園東的一座舊園則被賜給九位近臣居住,其中有雍正帝最為親信的侍臣張廷玉。兩年后,這座花園以“澄懷”為名,直到咸豐朝,一直作為南書房和上書房翰林的直廬。能在澄懷園居住,是文學侍從之臣榮耀和地位的象征,意義非凡。陳康祺《郎潛紀聞》記載:“澄懷園無恙時,二三儒臣,儤直多暇,各就園中寓廬,移花種竹,疊石疏泉,隨意自命所居,題之戶冊以志雪泥鴻爪,亦佳話也。如‘食筍齋’為黃勤敏公鉞手辟,‘樂泉西舫’則程春海侍郎恩澤所題,‘樂泉’蓋張文恪公泰開所鑿,張文毅公芾自營一室曰‘鑿翠山房’,戴文節(jié)公熙舊廬名曰‘矩室’,皆見嘉、道間人文詩集。”②可見在圓明園遭到劫燒之前,這里曾是文人爭相吟詠以志風雅的地方,由于入居于此的人大多名位顯達,其手辟的一泉一石皆受關(guān)注,當作掌故流傳。
嘉慶十九年(1814),祁寯藻移居澄懷園,他在這年六月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已于五月二十七日移居澄懷園直廬,承左田先生借廡相款,出紛華而就泉石,頗與鄙性相近。每當暑雨新霽,蟬聲在林,軒窗左右,萬荷蕭疏,對此境界,覺心神為之一爽。”③左田先生即黃鉞,祁寯藻參加歲考時即以詩學受知于黃,中進士后又曾館于黃宅,供奉筆墨諸事。祁寯藻稱自己的《(谷曼)(谷九)亭集》是“規(guī)模壹齋集”④,《壹齋集》即黃鉞詩集,可見黃鉞對祁寯藻有直接影響。黃鉞自云“平生愛學昌黎體”⑤,曾作《韓詩增注證偽》十一卷,祁寯藻喜步昌黎之韻為詩,詩歌創(chuàng)作趣味一脈相承;黃鉞論詩有“非學無以擴識,非識無以范才”⑥之說,強調(diào)學問對詩思的規(guī)范作用,祁寯藻將其記在自己詩集序言中,可見詩學觀念的形成也承襲黃鉞。黃鉞有詩感慨“別裁偽體記韓歐,一代宗風不可求”⑦,這種關(guān)注詩壇風尚的眼界也被祁寯藻繼承。
祁寯藻與另一位道咸詩壇領(lǐng)袖程恩澤的唱和也始于澄懷園時期:“簪豪退直渾無事,且和陽春白雪歌?!雹啵ā洞貉┰绯驮品仪拜叀罚┩酥敝?,詩文往還,程恩澤有“論文喜得元才子”⑨之喻,可見二人甚為投契,究其緣由則是詩學趣味相近。祁寯藻有《春海以山谷集見示再疊前韻》:“胎骨能追李杜豪,肯從蘇海乞余濤。但論宗派開雙井,已是綏山得一桃。人說仲連如鷂子,我憐東野作蟲號。蝤蛑瑤柱都嘗遍,且酌清尊試茗醪。”⑩蘇軾曾言,黃庭堅詩文如“蝤蛑瑤柱”,而祁、程二人“蝤蛑瑤柱都嘗遍”,可見《山谷集》是日常詩藝交流的范本。祁氏詩中提出的上溯李、杜,承接蘇、黃,既是對江西詩派的客觀再現(xiàn),也是宗宋詩學主張的申發(fā)。以李、杜為胎骨而乞靈于蘇詩,是從詩材的豐富性贊美宋詩的成就?!拔覒z東野作蟲號”可以看作從詩法的角度認同鍛煉字句的苦思,又因為這是韓愈所揄揚的詩人最顯著的藝術(shù)追求,所以也可看作祁、程二人為能以宗宋詩風領(lǐng)袖詩壇而相互期許。不難看出,祁寯藻既將宋詩作為一種詩歌風格加以研習,也將之作為詩學主張予以弘揚,詩中論及黃庭堅開宗立派的成就,說明他們在標榜《山谷集》所代表的詩風的同時,也被黃庭堅領(lǐng)袖詩壇的影響力所觸發(fā),并有以此自任的意味。
祁寯藻與黃鉞、程恩澤在澄懷園時的交游,實際上反映出當時身居高位的文人對宋詩的熱衷程度。澄懷園的詩意氛圍,加之館臣云集的人文環(huán)境,是宗宋詩風得以形成的土壤,也為宗宋詩學觀自上而下的傳播奠定了基礎(chǔ)。祁寯藻等人在京則寓居澄懷園相互酬答,出則為一方學使考官,以共同的詩學趣向影響士人,成為道咸宗宋詩風的直接推動者。
祁寯藻典試及試學凡六次,五主禮闈。身在學使之位,選拔人才以學問為首,其對宋詩的推動,與提倡學問相表里。陳衍所論:“祁文端為道咸間鉅公工詩者,素講樸學,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詠者所能驟及。常與倡和者,惟程春海侍郎,蓋勁敵也?!?正是表明祁、程二人為詩,皆有講究學問的根柢,而他們對門人的影響則是以學為本,濡染于詩。如鄭珍“道光乙酉選拔貢,及程春海侍郎之門。侍郎詔之曰:為學不先識字,何以讀三代、秦、漢之書?乃致力于許、鄭二家之學。已而從侍郎于湖南,故其為詩濡染于侍郎者甚深。”?從中不難看出,這種由學問而詩歌的理路。其實翁方綱已經(jīng)明確說過“士生此日,宜博經(jīng)史考訂,而后其詩大醇”?,姚鼐也主張以學為先,不以詩人自命??梢?,講究學問并非道咸宋詩派的獨創(chuàng),而是宗宋詩風在清代學人中世代積淀的結(jié)果,換言之,學人之間的師授相承、親友傳習,與宗宋詩風在清代的走向呈現(xiàn)某種重合。
祁寯藻晚年得翁方綱舊藏宋拓大觀殘?zhí)?,特自號為觀齋,可見他自豪于學人相傳,而他與翁方綱之間并不限于象征意義的繼承。祁寯藻的岳父陳用光,是桐城派姚鼐的高足,其詩“初學鉛山蔣編修士銓,后亦以姚郎中為法,故氣稍斂抑”?,詩學旨歸是宋詩一格。他曾教誨祁寯藻:“力宗漢儒,不背程朱,覃溪師之家法也;研精考訂,澤以文章,姬傳師之家法也。吾于二師之說,無偏執(zhí)焉?!?陳用光恪守翁方綱與姚鼐兩家家法,祁寯藻出其門下,又復(fù)重之婚姻,“后堂絲竹,幸得與聞,用于立身本末,師友淵源,學力厓涘,若皆有以窺見仿佛?!?作為翁方綱與桐城派的傳人,祁寯藻的宗宋詩學傾向不難溯源。翁方綱論詩主張學宋,肌理詩說又根植于考據(jù)學風,直接啟發(fā)了道咸時期樸學背景下的學人之詩;桐城詩派論詩雖兼取唐宋,但其重學力、氣勢,棄凡俗語的主張也直接發(fā)展為道咸宋詩派的理論核心。由祁寯藻的師學淵源正可看出這種關(guān)聯(lián)的確實性。
由于宋詩經(jīng)由學者相習的路徑傳播,因此宋詩重學力的一面被充分體認,使“學人之詩”成為道咸宗宋詩風的表征。道咸時期學人詩的顯著特點是“學人賞析之雅,見之于詩。”?祁寯藻曾有詩贈孝廉王箓友:“何緣博采得通人,坎壈名場自在身。漢學希微尋草莽,奎文錯落識星辰。長安客久仍彈鋏,后進才多等積薪。十載相知吾恨晚,片云敢擬逐龍鱗?!?詩中對王的才力學識大加稱贊,也為自己能發(fā)現(xiàn)人才感到欣慰。作者自注:“箓友為安邱巨族,選鄉(xiāng)寧令,精通六書,著有《說文解字釋例》二十卷,《說文句讀》三十卷。與肅寧苗氏夔同以研究許書見稱,苗專心聲韻,箓友博大精深,辭尚體要。余藏段氏手校集韻副本,曾為校勘多所糾正,《馬首農(nóng)言》余里居時所輯,亦為辨證數(shù)十條?!?王箓友,即王筠,清代“說文”四大家之一,經(jīng)由祁寯藻的提攜,名顯于時。祁寯藻以樸學倡導后進,在當時負有盛名。祁氏雖未以小學名家,而許氏之學是其一生興趣所在。祁寯藻曾刊刻宋鈔本《說文系傳》,使小徐書得以行世?,同時也大力掘拔研究說文的學者,切磋學問、辨析疑義,實際上形成一個學術(shù)團體,正如后人所謂:“文端公用樸學倡導后進,一時幕府若俞理初、苗先路、張石州、胡光伯諸先生,訓詁考據(jù)輿圖之學,競號專家?!?團體成員間以詩歌唱和交游,其詩學觀念往往受到中心人物的影響,祁寯藻周圍的學人,也遵循這種由學問而詩歌的理路。宗宋詩風在學人相沿傳習的過程中得以發(fā)揚,并在一定程度上以“學人詩”的形式呈現(xiàn)清詩的新特征,成為道咸詩壇的標志之一。
學人賞析之雅見諸詩歌,也顯現(xiàn)出道咸時期“學人詩”的面貌,即以詩歌來考據(jù)學問,講述源流。宋詩“以學為詩”的特征本就代有非議,乾嘉考據(jù)學風下產(chǎn)生的肌理詩說雖推崇宋人學識之富,在當時也遭到不少譏諷,但這種寄心金石書畫的學人雅趣卻被道咸宋詩派詩人全面繼承。他們因多有經(jīng)學根柢,故而創(chuàng)作了大量考據(jù)色彩濃厚的詩歌。祁寯藻也有此類作品,如《痘詩付彭孫》,是為其孫生水痘而作,全篇500多字都是在講治痘藥方的流傳,有些地方還另加小注解釋出處。其實這類詩很難有詩味,并不能表現(xiàn)學人詩的成就。進而言之,“學人之詩”雖強調(diào)以深厚的學識修養(yǎng)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但不應(yīng)以那些考證金石名物、鋪排生澀奧衍的詩為代表?!皩W人之詩”的指向應(yīng)該是由博見多識而生發(fā)出的眼界識力和高尚情趣,祁寯藻的“學人詩”被后人所標舉的原因正在于此。
《石遺室詩話》謂祁寯藻之詩“證據(jù)精確,比例切當,所謂學人之詩也,而詩中帶著寫景言情,則又詩人之詩也。”?是說祁詩兼有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的特色,這雖是就某一具體篇目而言,但也不妨拿來分析祁詩的整體風貌。不難看出,陳衍所謂“學人之詩”并不是考據(jù)學問之詩,而是強調(diào)精確與恰當,在于一種尺度的把握,而“詩人之詩”則是對“學人之詩”的進一步要求,要能寫景言情,感動人心,要以性情駕馭學問,使“學人之詩”而能有詩味,二者合而為一即是陳衍對詩歌的審美要求。
祁寯藻之詩所以能成為陳衍的審美標的,其原因在于,祁詩既有同時期宋詩派詩人所共同追求的詩風特質(zhì),又因人生經(jīng)歷的平順與性格的厚重呈現(xiàn)出澹古真樸的詩風,在詩宗杜韓背景下展現(xiàn)出獨特風貌。此舉兩例加以說明。
其一,以韓愈為首的一派詩人強調(diào)驅(qū)駕氣勢、筆補造化,憑借自身才識裁奪物象,但由于祁寯藻一生仕途平順,并無韓愈那種在政治中屢受壓力而形成的怨憤躁郁的心理特質(zhì),而比之生長于黔貴山原中的莫友芝、鄭珍等同時期詩人,也缺少對荒僻險怪意象的直接經(jīng)驗,所以他那些鋪張氣象、營造氣勢的詩歌中帶有一種平實古樸的情致,這是他真實性情的反映。如《種藤歌為繹堂先生作》:
城南古藤我舊識,五百年來抱幽石。東風連日不出城,可惜落花紅一尺。昨宵涼雨驚窗紗,曉起滿院蟠龍蛇。髯髭鱗爪何紛挐,恐是西山神虬逞游戲,失勢一落誰能遮?;蛘咚酿├喜凰溃挤龀嗾刃械酱?。衣冠面目與世殊,支離偃蹇俱可喜。主人愛爾手自栽,長條宛轉(zhuǎn)來豐臺。豐臺芍藥大于碗,千枝萬枝云錦堆。種花容易好,種藤須及早。松竹喜相依,風霜長自保。朱闌碧檻高青林,望爾豐茸成縟陰。莫將一例繁華眼,辜負千年種植心?。
詩人筆下的古藤蒼老遒勁,但無怪誕離奇之貌。夜來涼雨之后,散落院中的藤條如蟠龍蛇的髯髭鱗爪紛挐地上,作者由此形狀聯(lián)想到西山神虬以及商山四皓。韓愈描寫古藤杖句有“共傳滇神出水獻,赤龍拔須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極睡所遺”?,比照之下不難看出,祁詩中西山神虬的失勢一落雖奇,但沒有赤龍拔須的驚心,眉皓發(fā)白的老者衣冠面目雖與世殊,但與操持火鞭的羲和相比則意態(tài)平和得多。祁詩搜求神話、馳騁想象以描摹一物,不可謂氣勢不大,然而其內(nèi)蘊是儀態(tài)典麗的,因而古藤的“支離偃蹇”最終呈現(xiàn)出的是可喜的情狀,它的參照物是繁華眼中云錦堆成的芍藥,它是種植的主人風霜氣節(jié)的寄托和象征。全詩要表現(xiàn)的是種藤人繹堂先生——詩人父親的幕主,詩人自己的師長那彥成年高德著、不染世俗的風貌。此詩在章法上學韓,但相對平實,用典奇而不怪,氣勢足而不險。由此正可看出陳衍“證據(jù)精確,比例切當”之所論。
其二,題圖之作自宋代大量產(chǎn)生以后,一向是體現(xiàn)文人學識、操守、情趣的傳統(tǒng)題材。道咸年間,書畫名家輩出,相互間常有酬答款題,題畫詩的數(shù)量相當可觀。祁寯藻是書法名家,其師黃鉞又是書畫高手,因此品畫題畫的機會很多,但他本人并不善畫,所以他的題畫詩通常會躍出畫外,使品題具有知人論世的價值。
如《貞松慈竹圖為王子懷侍郎題》,本是應(yīng)邀為一幅表現(xiàn)節(jié)孝內(nèi)容的畫作賦題,作者卻加以發(fā)揮,抒發(fā)自己與王茂蔭的交誼:“侍郎忠直秉天性,與我同官素所敬。嘉謨讜論日敷陳,退食蕭然塵滿甑。”?祁氏曾與王茂蔭同在戶部為官,并將其稱為“畏友”,其中“嘉謨讜論”有所指。
咸豐三年(1853),清廷為了解決由兵力消耗造成的財政危機,發(fā)行了不兌現(xiàn)的“戶部官票”,同年底,又發(fā)行了不兌現(xiàn)的“大清寶鈔”和各類大錢,使通貨膨脹愈演愈烈。咸豐四年(1854)三月,王茂蔭向皇帝上《再議鈔法折》,主張兌現(xiàn)所發(fā)行的官票、寶鈔,挽回紙幣信用,遏制通貨膨脹。然而,咸豐帝認為這是替商人牟利,不利國家,遂令恭親王奕和定郡王載銓對王茂蔭等戶部官錢局司員嚴厲申飭,當年八月,祁寯藻即稱病要求致仕。因此“蕭然塵滿甑”的不僅是王侍郎,也是作者自身的寫照。詩中對在戶部共事時所面臨的艱難也有刻畫:“軍興五載籌饟艱,君以一心百慮并。蒼松翠竹堅多節(jié),中有所得非外競?!?二人身當清季多事之秋,對國家的憂慮,只有借“圖”發(fā)揮。祁寯藻這首作于致仕后的題圖詩,就藝術(shù)手法而言無特別風致,但其中流露出的憂患之心,正如論其詩者所言:“晚年詩語澹意深,拳拳忠愛,溢于言表?!?而本是學人間的風雅酬唱,卻蒙上時代的蕭颯之音,也反映出祁詩特有的寫景言情之筆,證實了陳衍“詩人之詩”的論斷。
除去祁寯藻的詩風特質(zhì)之外,陳衍標榜祁寯藻之詩,也有為“同光體”追溯詩學譜系的意味?!巴怏w”本是陳衍對同治、光緒以來寫詩不專宗盛唐者的戲稱,但隨著《近代詩鈔》的編輯與《石遺室詩話》的完成,同光體在理論上得以完善,成為晚清宋詩派的殿軍,而因其對道咸時期宋詩派的認同,二者便被納入同一譜系之內(nèi)?!督娾n》以祁寯藻為開端,《石遺室詩話》又將祁詩作為“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的典范,這充分體現(xiàn)了祁寯藻之詩作在清詩宗宋譜系中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