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虹
(亳州師范高等??茖W校 外語系,安徽 亳州236800)
朗吉弩斯在《論崇高》中說:大自然在我們的靈魂中種下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愛,使我們愛一切崇高的東西,愛一切比我們更神圣的東西。當我們觀察整個生活的領域,發(fā)現(xiàn)處處皆是絕妙、偉大和美麗時,我們就立即明白了人生的目的。[1]95國內外許多作家其實都在或曾經實踐過中國“道”的精神。在中國道家的審美境界當中,大自然的美是一種大美,可以用心領略到這種美的人,才是最接近人生本質的人,也才是融進自然中最真實地體察到自我存在的人。所謂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種無聲的美需要用心去傾聽,最終達到寧靜的心境和最自然最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在這些作家當中,梭羅,無疑是實踐中國“道”的精神的最好的一位,他通過各種感覺感受大自然的獨具魅力和靈魂的自由,在所有的感覺中,最為敏銳的是聽覺,他通過傾聽和用心靈體察的方式在大自然當中找到了本真的自我和靈魂的依托。
一
道家虛靜的審美境界一言以蔽之: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也就是無所欲求,恬淡無為;樸素生活,寧靜守拙,達到物我兩忘的“天人合一”境界。人所追求我在自然中的存在,其實就是在追求一種“本我”,也是“本真”的存在。莊子所謂的“天放”和“素樸”,老子所謂的“抱樸”和“守一”,都是在倡導人們遠離物質世界的種種誘惑和困擾,追求精神自由的本真自我,看重人的“適性”存在。適性,物任其性,法天貴真,尊重自我,順應自然,強調人的真實存在需要:自由、自適和自在。在現(xiàn)世中的自我不是真正的自我,是被“異化”的自我,而在“道”中的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是最“本真”的自我。在虛靜的審美活動中,人可以進入寧靜的遐思,忘記周圍的存在,和自己的心靈進行對話,讓精神處于本真的愉悅狀態(tài)。凡是能使自己忘記外物的存在,進入寧靜的大化境界的日常活動,都可以被稱為“入境”?!叭刖场保庵缸钅茏屪约簰侀_周遭一切樂與悲,進入的一種不知喜樂,不知悲苦的“大化”境界。也就是進入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無論如何,要求你做到忘我,忘記外部的世界,讓自己(小我)和自己的靈魂進行對話,最終的目的是精神抵達宇宙的核心,讓精神升華到一定的境界,實現(xiàn)“本我”,也就是本真的我。現(xiàn)世的我,只是一個自己靈魂的載體,因此是假我,也就是小我,而真正的我,是我的本真存在,沒有受到任何干擾的自由的靈魂,它如果可以修行到一定的境界,讓假我消失(忘我),自己與宇宙合二為一,進入“大化”的境界,天人合一,也就促成了本我和大我(宇宙核心)的實現(xiàn)。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聽止于符。氣也者,虛以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①“若一志”,全神貫注,進而忘我。聽之以耳,不如聽之以心,聽之以心,不如聽之以氣。氣,事物的精神。道,蘊涵于天地萬物之間,只有有緣的眼睛才可以看到,有緣的耳朵才可以聽到,有緣的心才可以感覺到,有緣的氣才可以體會到。這個“緣”,其實指的就是人與自然之間的惺惺相惜和天然默契?,F(xiàn)世種種欲望的牽制以及種種枷鎖的束縛,已經使很多人喪失了這種天然的與自然之間的“緣分”。只有少數(shù)人,他們愿意重新走進自然,回歸本我,與自然親切對話,用心與自然交流,用氣感悟自然的靈性,這樣才能重新回到純粹的精神世界、干凈的世外桃源。這種世外桃源之所以讓人流連忘返,只是因為人們在那里可以找到迷失已久的自己,找到失散許久的精神家園,這是一種精神回歸,也是對現(xiàn)世的勇敢反叛。
二
梭羅1845年退隱都市,來到人跡罕至的瓦爾登湖邊的山林中,開始了與大自然為伍的純粹自然和本真的生活。這種素樸的人生經歷給了他至真至美至善的人生境界,在這樣的境界中,他找尋到了自己。他說:
“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to find only the essential facts of life…and see if I could not learn what it had to teach,and not,when I came die,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2]915
他用心體驗大自然,傾聽大自然,感受大自然當中的無窮魅力,感受上蒼賦予人的最好禮物——感官與感覺,感知人生最為本質的東西——人生的內核,那種自我省察到的最本真的自我。瓦爾登湖畔的生活使他真正找到了最本真自我的存在,最終使自己過上了“天人合一”的精神生活,這也許就是他所說的“人生最本質問題”最好的解決辦法,也是他所謂的“刻意”而為,找尋自己在現(xiàn)世生活中永遠也找尋不到,無人教授的人生真諦。只有這樣,才不愧對自己的生命和那顆在虛弱的外殼下無比躁動的靈魂。使靈魂回歸寧靜,無疑這也成了梭羅一生中最成功的追求。
讀《瓦爾登湖》,所有的音樂和圖景,都帶著夢幻般的色彩,毀滅與新生并存,破壞和建立并舉,大自然和作者一起,演繹了一篇節(jié)奏性非常強烈的樂章——大樂與天地同和,它與生活同在,又屹立于生活之外,它是一座美麗的伊甸園,是一個純粹的精神領地,現(xiàn)世中人人追求,卻飄渺神秘地隱匿,而你走入自然之中,只有有緣的心靈才能感知,它十分簡單的給予,一棵樹、一朵花、一株草、一面湖,只要你用心去聽,就可以和它們交流,就能聽到世上最美的音樂,回到你闊別已久的故園……
梭羅,是一個所有的感覺器官都被打通的人,他對外界的感知特別地敏銳,視覺、嗅覺、觸覺、聽覺、味覺同時打開,向大自然完全托付、完全裸露,真誠而充滿期待,而在所有的感覺器官中,尤其敏銳的是聽覺:
“有時,在星期日,我聽到鐘聲:林肯、阿克頓、貝德?;蚩悼频碌溺娐?,在風向適合的時候,很柔微甜美,仿佛是自然的旋律,真值得飄蕩入曠野?!盵3]8
這種聲音還會發(fā)生變化,不是一雙用心傾聽的耳朵,很難捕捉到如此細致入微的美妙的聲音:
“在適當距離以外的森林上空,它得到了某種震蕩的輕微聲浪,好像地平線上的松針被大豎琴上的弦給撥弄了一樣?!盵3]15
是的,大地為琴,一切自然的聲響都是發(fā)自自然的“天籟”,都是發(fā)自自然的“地籟”。大自然中的作者,何嘗不是莊子《齊物論》里的那個南郭子綦?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誼高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誼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簌則眾竅是已,人簌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簌?!弊郁朐唬骸胺虼等f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梭羅所傾聽到的大自然,是地地道道的一個可以發(fā)出“天籟”和“地籟”的美妙樂器,這種樂器之大,就好象每踏一步,都可以撥弄出一個樂音。這是一種何等美妙的境界?
“這一次傳到我這里來的鐘聲帶來了一條給空氣拉長了的旋律,在它和每一張葉子和每一枝松針寒暄過之后,它們接過了這旋律,給它轉了一個調,又從一個山谷,傳給了另一個山谷?;芈暎谀撤N限度內還是原來的聲音,它的魔力與可愛就在此。它不僅把值得重復一遍的鐘聲重復,還重復了林木中的一部分聲音;正是一個林中女妖所唱出的一些呢語和樂音?!盵3]90
三
梭羅,就是這樣一個大自然當中的隱者,愜意的傾聽大自然發(fā)出的各種聲音,并且把這聲音完整的傳遞,讓心有靈犀的讀者可以聽到這大自然美妙的樂章——天籟的混響。梭羅,正如中國兩千多年前的莊子,摒棄人的社會化,而崇尚人的自然化。從哈佛大學畢業(yè)之后,他沒有從政,也沒有經商,而是毅然決然地走入鄉(xiāng)村,走入原始森林,在瓦爾登湖畔用很小的代價建立起自己的小木屋,作為自己逃離世俗,隱居鄉(xiāng)村的居所,甘心做了一個大自然當中的隱者,與大自然合二為一,融入自然當中。大自然是人類靈魂的醫(yī)師,可以安撫塵世當中被鎖困和被拘累的靈魂。梭羅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社會宣戰(zhàn),讓人的自我在自然當中徹底復活,找到人自身本真的存在,從而找到人活著的真正的價值和樂趣。
傾聽大自然,必須保持一顆純真的心靈。洛扎諾夫在《靈魂的手書》中說:“保有心靈純潔并一生純潔的人才是真正的作家。作家不能后天造就。作家乃是天賜。惟有如此,作家才有不朽的生平。”明清時期王陽明的“心說”和李贄的“童心說”也說:“夫童心者,絕假存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王國維也認為“道”作為宇宙本體,是真?!熬辰纭?,最重要的是個“真”字?!按蠹抑鳎溲郧橐脖厍呷诵钠?,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也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彼罅_,就是這樣一個純真的守望者,守望著靈魂中一塊永遠難以割舍的精神領地。
一年四季,從早晨到黃昏,瓦爾登湖在作者的筆下色彩繽紛,美不勝收,給人強烈的視覺享受。這是作者作為一個地道的隱者,用眼睛在“聽”。這樣美妙的字詞語句,帶著新鮮的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發(fā)出自然才有的芬芳。梭羅用自己的語言和大自然親密地握手、擁抱,成為大自然信賴的朋友和主人。他憑借恣意張揚的奇妙文字,給自己插上一雙飛翔的翅膀,放飛自己于塵世中被鎖困局促的靈魂,追逐真正的本真和自由,漫步在自己一直守望和保護的精神家園,帶著隱隱的憂愁,在暗夜里也會哭泣,但終究,會在自己的精神家園里安居,尋找到最后的心靈慰藉,做一個成功超越的寫者,一個成功的隱者,和一個成功超越的人。
“在我干完了一天的鋤地工作之后,偶爾我來到一個不耐煩的侶伴跟前,他從早晨起就在湖上釣魚了,靜靜的,一動不動的,像一只鴨子,或一張漂浮的落葉,沉思著他的各種各樣的哲學,而在我來到的時候,大致他已自認為是屬于修道院僧中的古老派別了。”[3]100
據(jù)說,梭羅非常熱愛鉆研中國先秦哲學,對儒家思想特別感興趣。但就其修身養(yǎng)性、熱愛大自然的隱居生活而言,他則是與莊子或道家關系非常密切的??匆粋€作家,主要看他的行為,行為折射思想。梭羅,應該是道家虛靜審美境界的實踐者。梭羅,是一個忠實的大自然的聆聽者,他用心去傾聽大自然,與大自然進行最為真切的心靈的溝通與交流。他是道的體驗者,是道的實踐者,他最終找到“本我”的存在,從而悟出人生在世的價值和意義。
注釋:
①《莊子·人間世》。
[1]張中載,趙國新.西方古典文論選讀[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
[2]Baym,Nina,and others eds.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M].Shorter 5th edition.New york:Norton,1999.
[3]亨利·大衛(wèi)·梭羅.瓦爾登湖[M].徐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