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舞創(chuàng)作中的崇俠文化取向探源

段蘭芳

(湖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舞蹈系,湖南長沙410012)

曾經(jīng)許多人都有過從銀幕上尋找豪俠義士的英雄夢。在夢里,想象著自己或是一個在江湖上闖蕩天下,劫富濟貧,匡扶正義,叱咤風云的武林高手;或是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的勇士;或是民族文化傳統(tǒng)和家族親情倫理的捍衛(wèi)者。人們從中國早期的武俠電影如《火燒紅蓮寺》《黃飛鴻》《猛龍過江》 《少林寺》 到近期大家熟識的 《無極》 《英雄》 《臥虎藏龍》《葉問》《新少林寺》 等,欣賞到了陽剛帥氣的動作奇觀與表征中國倫理精神的武舞影像,是從災難深重的舊中國走過來的人們的一次“集體夢幻”。武俠電影成為中國富有特色的類型片,俠肝義膽泛濫一時。舞蹈界也不甘落后。在古典舞創(chuàng)作領域,“俠義精神”同樣得到大家普遍關注和熱捧,成為炙手可熱的題材,如近些年來涌現(xiàn)的古典舞:《易水寒》《醉劍》 《龍兒》 《大漠孤行》 《垓下雄魂》 《武士》 《干將莫邪》 《英雄淚》 等。古典舞 《醉劍》 中主人公借酒澆愁、見劍觸情、醉后舞劍,給觀眾呈現(xiàn)了一個意氣風發(fā)、胸懷報國之志,卻無奈壯志未酬的少年將軍形象,在古典舞《龍兒》中,我們既欣賞了劍舞的灑脫利落,也感受到了古代社會重男輕女的社會現(xiàn)實。古典舞《大漠行》中,著名演員汪子涵生動地詮釋了一個行走在荒蕪的大漠上,悲涼雄渾而又孤傲落寞抑郁不得志的古代俠客形象,整個舞蹈流露出一種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崇俠意識。為什么俠的形象千年不衰,至今仍成為人們謳歌不止的理想英雄呢?因為俠客身上包含著豐富的內(nèi)容。他們崇義、信義、為國為民、忠誠勇敢、武藝超群,有著強烈的愛國精神和民族責任感。當代古典舞編導深諳傳統(tǒng)文化,他們聰明地將身懷絕技卻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俠客形象類比當今同類性格的人才,對他們的處境寄予著深深地同情和憐憫,在舞蹈中呼吁俠義精神中的扶危濟困、除暴安良、誠實守信、舍生取義的信條。在動作技法上,大量借用武術套路,這樣使得該類舞蹈作品既充滿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又富有形式美感。在本文中,我們試圖將眼光投注到古典舞作品中來,審視“崇俠意識”的文化心理審美取向,爬梳當代中國古典舞創(chuàng)作與俠客情結的淵源關系。

一、與古典舞脫胎于戲曲、武術的文化源流有關

眾所周知,中國古典舞脫胎于中國戲曲,以戲曲舞蹈為主的流派,是中國古典舞的支撐性流派。戲曲是中國特有的傳統(tǒng)表演藝術, “做、念、唱、打”是該門藝術的基本功。在這四項基本功中,“做”與“打” 都與武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而“武戲”的形成更是離不開武術。而武術功夫是實現(xiàn)俠義精神的必經(jīng)之路。武戲中的武打由三種基本功組成,即毯子功、筋斗功和把子功。筋斗功中常有的功法是,小翻、倒踢、前缽、蝶子、蠻子。毯子功,就是在地上滾、翻、跌、打的動作。毯子功又具體分為,軟毯子功 (小毛、倒毛、竄毛、搶背、撲虎、按頭、疊筋等)和硬毯子功 (虎跳、小翻、前空翻、后空翻、漫子等)。

傳統(tǒng)戲曲中的武打技法,大量地借鑒了武術的徒手和器械武打套路。戲曲中的唱、念是音樂化了的“歌”,戲曲中的做、打則是身段化、節(jié)律化了的 “舞”。作為戲曲重要組成部分的戲曲舞蹈,是我國歷代樂舞的積淀,是繼承吸收歷代樂舞發(fā)展的成果,它們是“活著的”傳統(tǒng)舞蹈,是看得見學得到的傳統(tǒng)舞蹈。戲曲舞蹈、武術正是發(fā)展古典舞的重要基礎。對武術的吸收,早在五十年代中國古典舞的訓練體系建立時就開始借鑒了。武術雖屬體育范疇,但從歷史的淵源來看,就一直“武” “舞”不分家,二者之間具有許多共同的民族審美特征、技法、規(guī)律和理論。由于武術長期流傳在民間,不受限制,其風格更粗獷、剛健、灑脫、舒展,它的精神氣質(zhì)更接近現(xiàn)代人。比如“太極拳”的內(nèi)外結合的用氣方法,粘、綿、連、隨的韻律技法,都是古典舞學習、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

二、與弘揚陽剛美學的審美追求有關

原始舞蹈是在人類生存發(fā)展的目標刺激下生命情調(diào)最直接、最熱烈、最純粹、最充分的表現(xiàn)。如 “百獸率舞”和“干舞”,就是古籍中對歌舞的較早記載。也是早期舞蹈具有陽剛之氣的見證。我們再來看看百戲, “百戲”就是 “散樂”,早在周代就已出現(xiàn)?！吨芏Y》中記載:“旄人教舞散樂”。[1](P346)到了漢代,它被歸為雜技一類。以百戲命名,主要是用作總稱。后來,中國戲曲常以“戲”作為俗稱,大概也與之有關系。百戲又有“角抵戲”之稱謂,王國維認為,“是角抵以角技為義,故所包頗廣,后世所謂百戲者是也?！盵2](P7)角抵,就是兩個人各戴牛角而相抵觸,以此來比試力氣和技藝,后來還包括各種雜技。角抵戲據(jù)傳說源自于蚩尤氏與黃帝的兩族斗爭,蚩尤氏頭生角而得此名?！妒霎愑洝吩?“蚩尤氏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三三,頭戴牛角而相抵。漢造角抵戲,蓋其遺制也。”[3](P613)蚩尤以角抵人,這是上古時代最為原始的一種戰(zhàn)斗形式。至秦時,角抵之術發(fā)展為民間樂舞的一種?！妒酚洝窌酚?“其民三三兩兩,頭戴獸角而相抵,名喚 `蚩尤戲'。”此時的 “蚩尤戲”因為匯入了萌芽性質(zhì)的戲劇成分,而成為一種有意識的角力表演。東漢應劭以為:“戰(zhàn)國之時,稍增講武之禮,以為戲樂,用相夸示,而秦更名曰角抵?！?《史記·李斯列傳集解》)其中提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即表現(xiàn)武力的 “角抵”之術開始轉化為供人欣賞的娛樂形式——“戲樂”。到了漢代,宮廷中的“角抵”演出更為頻繁。據(jù) 《兩漢博聞》 記載,“武帝紀元封三年作角抵戲”。角抵戲甚至還成為夸示國力的重要手段。眾所周知,古典舞強調(diào)子午陰陽,男女有別,要求女性柔美,男性陽剛。當今體現(xiàn)了 “崇俠意識”的古典舞作品 《易水寒》 《大漠行》 《醉劍》 等恰好把男子的“陽剛之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比如古典舞 《易水寒》中,多采用弓箭步、拖步、跺部、蹲擔步等,幾乎所有動作重心都向下,扎實穩(wěn)重的舞姿體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期刺客荊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俠義風范,以及他腳踏實地性格與沉著瀟灑的秉性,重心向下的動作表達了他決絕親友,忠君報國,不誅暴君誓不回的豪情壯志與英雄氣概。也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荊軻的俠義精神。舞蹈 《武士》基本上采用的是長線條動作,如古典舞技法“燕子穿林”、“云門大卷”“風火輪”等線條舒展的優(yōu)美動作帶給人們獨特的審美體驗,延續(xù)了武術的精氣神,作品充滿陽剛、英武之氣,讓人感受到一股勇往直前、勢不可擋的英雄豪俠氣概。使身在沙場、奮勇拼殺,挺身面對風刀霜劍,血戰(zhàn)到底的古代俠客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三、與追求強烈的舞蹈視覺沖擊效果有關

中國古典舞常常持劍作舞。它是在吸收武術和戲曲藝術等有益養(yǎng)分,在遵循舞蹈審美原則的前提下不斷地充實和完善的結果。它將武術的指向性、對應感融入到了舞臺的空間意識中,又將戲曲的行當化、程式性消解為抽象的情緒化語言?！翱烊顼L、緩如鷹”“起如猿、落如鶴”“動如濤、靜如岳”是對劍術動靜相宜節(jié)奏的形象描述?！皠Α钡纳矸ㄐ院軓?劍是古代文人墨客、君子武士隨身佩帶之物,它既可防身御敵,又是某種風韻氣質(zhì)的標志。舞劍在春秋時代就已有記載。楚漢相爭時,鴻門宴上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歷史故事人所皆知。中國古典舞劍舞的可視化效果強烈、語匯體系完善、產(chǎn)生了許多令人賞心悅目而意味無窮的作品。吻合了當今社會生活節(jié)奏快、人們喜歡追求刺激新穎性,追求快節(jié)奏瞬息萬變性、追求具有強烈舞蹈視覺沖擊畫面效果的心理。關于劍舞的視覺美感,杜甫在其詩作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曾描繪過公孫大娘的劍術,展示了劍舞的視覺美感效果:“曜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一句,頭句描寫出她利用劍術中的挑、刺、掛等技法快速揮劍,觀看者唯有見到劍光閃爍,猶如后羿將把九日射落。后句則描繪公孫氏舞劍姿態(tài)柔中顯剛,矯若游龍的陽剛之美。緊接著,“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更是從公孫氏劍舞的動勢和收勢之處下筆。劍舞動之時,聲勢浩大,劍影翻騰,如雷霆狂吼;劍收罷之際,嘎然而止,人劍合一,似怒海停歇。如此波瀾起伏的劍舞難怪令觀者如山,讓天地低昂。劍術中的劍法速度快慢中呈現(xiàn)了“疾多余徐、進疾退速、節(jié)奏明快”的現(xiàn)象,所以在舞蹈《龍兒》中多用力效較短,發(fā)力較快的,能較好呈現(xiàn) “閃現(xiàn)”效果的刺劍、云劍、腕花,而少用力矩較長,發(fā)力較慢,呈現(xiàn)效果相對舒緩的劈劍、攪劍、掛劍,讓人感覺緊張刺激。

古典舞作品中除了劍術具有 “快如風、緩如鷹” “起如猿、落如鶴” “動如濤、靜如岳”的審美享受外,武功技巧也是古典舞肢體語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同樣具有很高的視覺沖擊效果,極具形式審美價值。如虎跳、小翻、前空翻、后空翻等毯子功,常常看得人心驚肉跳,為舞者高超的技藝拍案叫絕。如三人舞 《金山戰(zhàn)鼓》中的 “鼓上前橋”“后橋下鼓”“前空翻下鼓”等技巧的運用仿佛讓觀眾親身經(jīng)歷了一場廝殺拼搏的激烈的戰(zhàn)爭場景,把兩軍對壘的沙場氣氛以及梁紅玉和兩個孩子的剛毅頑強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武功技巧在古典舞中不僅渲染了劇情、烘托氣氛,展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在激情,更是“競技”“獻藝”,為了達到舞蹈高潮效果而武功的表演形式。當然武功技巧要糅在自然流暢優(yōu)美的舞蹈造型中,不要留下刻意為之的痕跡,兩者必須水乳交融,才能讓觀眾獲得強烈的審美愉悅感。

四、與弘揚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有關

舞蹈中的“崇俠意識”具有鮮明的民族色彩和濃厚的文化意蘊?！俺鐐b意識” 具備 “忠”、“勇”、“信”、“義” 等思想內(nèi)涵?！爸摇奔?“精忠報國”,它是武俠文化的首要內(nèi)容,也是中華俠義風范的最高境界?！坝隆?指他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敵對力量面前表現(xiàn)出超人的勇氣和力量?！靶拧奔凑\信。誠實守信是行俠者最根本的人生觀,是立身處世的基本原則。古人云 “信義乃立身之本,進德之源”。要求習武之人重信譽,守承諾,言行一致?！傲x” 乃行善之本?！扒Ю镔牸?不吝其生”為重義。漢代司馬遷 《史記.游俠列傳》中“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歌頌了武俠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人格魅力:忠君報國、重義輕生,舍己助人,殺生成仁,義薄云天,一諾千金……?！皞b之大者,為國為民”。手擎倚天劍,長嘯出門去的身影曾令多少墨客為之折腰?！案芯髦卦S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見李白 《結襪子》)“仗劍行千里,微驅感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君”。(見唐朝詩人王昌齡的《答武陵田太守》)這些詩歌都熱情禮贊了俠客重恩義的精神。近人江子厚有言:“世何以重游俠?世無公道。民抑無所告訴,乃歸之俠也。俠者以其抑強扶弱之風傾動天下?！盵4](P185)他指出了武俠文化產(chǎn)生的文化機制。普通民眾生活于社會最底層,他們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都沒有絲毫的自我保障能力。面對外界的侵入,他們難以反抗,迫切需要聲張正義的俠士出場。俠士們“真是行俠仗義之人,到處隨遇而安,非是他務必要拔樹搜根,只因見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與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個`俠'字?！盵5](P66)武俠文化是對日常生活不滿的產(chǎn)物,是普通人的白日夢,大眾崇俠心理是出于對真正公平公正生活的向往和自身自由的渴望。當然武俠文化提倡崇武尚勝,以強力解決問題的方式帶有人類早期文化的特點。因此,今天隨著法制的建立健全,武俠文化只有退出歷史的文化舞臺了。今天我們的藝術作品中表現(xiàn)出崇俠意識只不過是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緬懷罷了。既然藝術是藝術家頭腦精神世界的反映,那么舞蹈作品中的俠義境界也應該是編導內(nèi)心的折射,反映了當代編導們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

結語

每個民族或時代的藝術,都是那個民族文化或時代文化的組成部分。傳承俠義精神的古典舞作品屢屢問世,觀眾甚覺親切,正是因為作品中包含了“武俠”的意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幾千年思想文化積淀的結果,俠文化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盡管它產(chǎn)生于法制不健全的舊社會,但是,由于俠文化包含深刻而廣泛的道德箴規(guī)內(nèi)涵,所以在法制健全的今天,仍然具有時代意義。古代的 “忠”,就是忠于國君,忠于朝廷,忠于上級,也許帶有片面性,階級性。今天可以理解為忠于祖國、忠于人民、忠于黨的社會主義事業(yè)的行為。古代的“勇”,指行俠者挺身凜對風刀霜劍的險境,亂世張牙舞爪的宵小群魔,能血戰(zhàn)到底,除霸鋤奸,表現(xiàn)出超人的勇氣和力量。今天我們?nèi)匀灰霌P古代俠客身上的能在別人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不謀私利秉承大義,不畏強暴,見義勇為,舍己救人的精神。古代的“信”,指習武之人重信譽,守承諾,言行一致,今天誠信仍然是每個社會主義公民應有的自身修養(yǎng),每個公民都應該不折不扣地信守國家法規(guī)法令,自覺遵守紀律規(guī)范。古代的“義”即重恩義。有恩必酬,有仇必報。大義當前,取義輕利即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這種價值取向對于今天的反腐倡廉,營造一種安貧樂道、富而有禮的生活態(tài)度仍有指導作用。

當前我們要努力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要形成文明禮貌、助人為樂、見義勇為、誠實守信的文化氛圍,舞蹈界責無旁貸。所以,我們要努力挖掘古典舞作品中的俠文化,主要是想利用武俠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審美標準、理想人格魅力與民族心理凝聚力,激濁揚清,以摒棄那些落后于時代的負面因素,繼承和發(fā)揚俠文化的道德箴規(guī)優(yōu)良傳統(tǒng),對于當前的精神文明建設,弘揚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有著重大意義,使中華傳統(tǒng)武俠精神在社會主義新時代里能夠發(fā)揚光大。

[1]郭茂倩.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樂府詩集 (第5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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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任日方.述異記 (1047冊,前引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4]江子厚.陳公義師徒 (《武俠叢談》)[M].上海:上海書店,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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