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鳳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一直以來,晚唐詩詞大多遭到否定評價。晚唐詩人吳融便開始批評晚唐詩為“洞房蛾眉”(吳融:《禪月集·序》);陸游更是不滿晚唐詩,他認為晚唐詩皆為“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陸游:《跋〈花間集〉》),因此他言辭激烈地批評道:“及觀晚唐作,令人欲焚筆?!?陸游:《宋都曹屢寄詩且督和答作此示之》)。吳可亦指出:“晚唐詩失之太巧,只務外華,而氣格卑弱。”(《藏海詩話》)陳振孫也認為晚唐詩“氣格卑陋”(《直齋書錄解題》),謝榛則指出“晚唐詩卑”(《四溟詩話》)??梢?,在古代詩歌史長河中,晚唐詩曾屢遭貶棄。進入現代后,晚唐詩慘遭貶損的命運并未改觀。胡適曾在1923年《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中認為詩到唐末“有李商隱一派的妖孽詩出現”[1]251,并在《國語文學史》中指出“溫庭筠、李商隱的詩所以能流傳于后世,也是因為這種詩有兩種大用處:一是人讀了不懂;二是因為人讀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說了沒有?!闭J為李商隱的《錦瑟》:“這首詩一千年來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人猜出他究竟說的是什么鬼話。”[2]晚唐詩被胡適貶得一無是處,無從抬頭。陳子展、胡云翼、譚丕模等學者亦都把晚唐詩置于遭他們反對貶斥的唯美主義范疇作為批判的靶子或例證。
可見,晚唐詩詞在詩歌史上直可謂“命運不濟”,未能如“盛唐詩”一樣倍受贊譽。而時至20世紀30年代,“晚唐詩詞”卻為當時的詩人們所傾心鐘愛,詩人們不約地紛紛表示“甚喜晚唐詩”[3],在他們看來,以李商隱、溫庭筠為代表的一脈晚唐詩詞“比任何人的詩都更令人喜歡”,有“中國文人萬不能及的地方”[4]30,甚至認為晚唐詩詞含有“我們今日白話新詩發(fā)展的根據”[4]28,給予以李商隱、溫庭筠為代表的一脈晚唐詩詞極高的評騭,使“晚唐詩熱”成為20世紀30年代一個“不爭的事實”[5],何也?這一現象的發(fā)生顯然正如廢名1936-1937年在北大課堂上講詩時所指出的“真是不無原故”[4]36。當時,以廢名為代表的一批詩人正面臨尋找新詩建設方案的歷史任務,他們正把尋找的路徑伸向古典詩傳統(tǒng)。而他們由于所處的時代烏煙瘴氣、晦暗凋敝,導致他們產生世紀末的恐懼感、虛無感與幻滅感,陷入極端的絕望與苦悶之中,遭遇了與晚唐時期相似的時代境遇與心境;而同時詩人們在審美志趣上亦與晚唐詩詞產生了超越時空的同構需求,因而詩人們回望古典詩傳統(tǒng)時對晚唐詩詞尤感親切,于是紛紛于晚唐詩詞及其同一脈系詩詞中重啟可資用于新詩建設的資源,由此形成了“晚唐詩熱”。
1930年代的時代境遇與晚唐社會極其相似,都曾遭逢“風雨飄搖”與“混亂不堪”的衰危境地。
唐朝自安史之亂后,江河日下,正如中唐后期劉蕡所言:“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將亂”是當時“國家已然之兆”(《舊唐書·劉蕡傳記》);而“甘露之變”(大和九年,即835年)后,唐代更是墮入“近黃昏”的晚唐暮景,充斥著“衰危動亂”。一方面,晚唐時期政治上已潛流著日益惡化而無法自決的沖突與矛盾:宦官專權日益嚴重,宦官不但把持朝政,甚至操縱皇帝廢立,獨占中央政權,“晚唐全時期九帝八十七年當中,倒有八帝是由宦官擁立的”[6];“甘露之變”中,十余名重臣皆被宦官族誅,暗無天日。同時,新舊黨爭更趨激烈,始于元和初年的牛李黨爭持續(xù)幾十年,無辜牽連者難以計數。另外,藩鎮(zhèn)割據局面的日益惡化使中央權力盡失,中央或地方對人民的壓迫愈發(fā)加深,社會矛盾急劇惡化。經濟上,由于各種類型的戰(zhàn)爭接連不斷,尤其是藩鎮(zhèn)戰(zhàn)爭,使晚唐經濟面臨蕭條危機,城市與鄉(xiāng)村凋敝荒涼,農民因土地兼并普遍破產,再加上外國商業(yè)勢力的侵入,經濟困厄不堪。這些矛盾迫使晚唐步入各種矛盾總爆發(fā)、風雨飄搖的衰頹前夕。
1930年代的時代境遇與晚唐時期頗為相似。正如《劍橋中華民國史》中記載:
民國這些年的特征,在軍事、政治方面,是內戰(zhàn)、革命和外敵的入侵;在經濟、社會、知識和文化領域,則是變革和發(fā)展。[7]1
1930年代的中國正處于北伐大革命失敗后的落潮階段,政局混亂,強寇壓境,國難當頭,社會政治、經濟形態(tài)、文化價值等都處于大變動,有人感嘆:“發(fā)狂的潮流已經涌到你面前來了。多少人已經卷了進去,革命、戰(zhàn)爭、混亂,不安定,種種與歐洲十幾年來相同的情形,已經大同小異的在中國鬧得烏煙瘴氣了”[8],正真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景況。1931年日本入侵以后“華北的農業(yè)生產受到嚴重摧殘,城鄉(xiāng)間的商業(yè)聯系被破壞”[7]43,經濟增長量無法“起飛”,個人福祉利益無從提高,絕大多數中國人均掙扎在勉強維持生存的窘迫中。國民收入在1930年代跌入低谷:“1933年是一個不景氣的年頭,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整個民國時期,也許是個疑問。但到現在為止,對于全面國民收入的估計,還沒有其他任何年份可以與之相比?!盵7]41人民的生活時時面臨失業(yè)、饑餓、死亡、病痛等困境,失業(yè)率、離婚率、死亡率均不斷飆升,尤其農村“呈現出高出生率和高死亡率的人口統(tǒng)計格式”[7]32。美國歷史學家羅茲·墨菲曾詳細記載了1930年代的中國場景:“絕大多數人是貧窮的,他們多是收入低微掙扎謀生的工廠工人、苦力、人力車夫、仆人、碼頭工人或搬運工。1931年前主要由外國人組成但有五名中國成員的上海使政參議會,在1935年僅在國際居民區(qū)就收集到街頭棄尸5590具,其中大多數是難民;1937年,即日本全面侵華的第一年,街頭棄尸總數達到了2.0746萬具”[9],由此可瞥見當時的時代境遇。對于這個烏煙瘴氣、晦暗凋敝的1930年代,朱自清稱之為“動搖的時代”[10],周作人稱為“亂世”[11],正與晚唐一樣處于“風雨飄搖”與“混亂”之中。
相似的時代境遇下,1930年代的詩人們與晚唐詩人對時代境遇的體驗無法不產生深切共鳴,心弦的共振驅使他們于詩中相逢,由此,1930年代詩人們在晚唐詩中找到了現世的避難所,他們盡情在晚唐詩中逃避現世的苦難。
相似的時代境遇,造就了相隔千年的詩人們相似的命運遭際與心境。
晚唐時期宦官專權、黨爭紛亂的社會景況與時代氛圍,使大多數人心理處于極度壓抑與恐懼之中,嚴重影響了詩人的心態(tài),也影響了創(chuàng)作。政治上的失意,理想的破滅,想尋找出路而不得的苦悶,都折射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晚唐代表詩人溫庭筠、李商隱、許渾、杜牧等都曾懷抱建功立業(yè)的雄心抱負,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與時代氛圍,尤其是中晚唐的牛李黨爭給晚唐詩人的心態(tài)帶來極其重要的影響。最慘重的犧牲品當屬李商隱。他雖然一生并未參與牛李黨爭,卻終生纏卷于黨同伐異的黨爭漩渦中,一直郁郁不得志。激烈的黨爭傾軋嚴重折損了詩人們的雄心志氣,即使入仕也幽怨消極,力求避禍全身,普遍沉迷于惆悵憂郁的末世心態(tài)中。李商隱曾詩云:“皇天有運我無時”(《四皓廟》)、“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溫庭筠則凄楚無奈地感慨“射血有冤,叫天無路”(《上裴相公啟》)。難怪崔玨感嘆李商隱:“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嘗開”(《哭李商隱》),何焯則評李商隱:“遲暮之感,沉淪之痛,觸緒紛來,悲涼無限”(何焯《義門讀書記》),薛雪《一瓢詩話》中評溫庭筠:“身閑如云,心熱如火”。這些評騭都精警地洞察了詩人們心中塊壘,反映了當時詩人們時運不濟坎坷多舛的命運遭際與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
1930年代的詩人們擁有同樣的命運遭際與心態(tài)。人民的水深火熱、國家前途的晦暗、個人理想的破滅,帶給詩人們世紀末的恐懼,他們只想找“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讓感情與思想都睡去”[12]。對于這種心態(tài),吳奔星認為1930年代創(chuàng)辦的各種詩刊“大都可以從詩的內容觀察人心的向背”,他指出“當時的許多詩刊,乍一看,進步性是不鮮明的,但具體分析一下,所有失望的情緒、低沉的格調、灰暗的色彩、含蓄的嘲諷……無一不是對當時現實關系的反映”[13],他認為這些刊物可以使人們體會到那個絕望的時代里廣大知識青年的極度苦悶。當時的知識青年確實都陷入極度苦悶之中無可自拔,大革命的失敗,帶給青年們巨大的挫敗感、幻滅感,對此,卞之琳曾回憶道:“1927年的革命風暴,哪怕在保守、落后的中學青年的心靈上,也都激起了一點波動”,而“四·一二”之后,“悲憤之余,也抱了幻滅感”,“我在1929年秋初到荒涼的北方故都來找‘五四運動’的發(fā)源地,這個回想起來頗有意味而當時并不自覺的行動,也就多少反映了革命高潮與低潮的心理影響對于知識未成熟、認識還朦朧的中學青年,尤其是傾向文學的青年,所起的作用與反作用?!盵14]卞之琳的回憶正折射了當時知識青年們遭遇大革命失敗后的心理圖景。1927年國共分裂、大革命失敗后,知識分子們都不僅面臨對五四以來一直寄希望于“民眾的政治”的幻滅,也面臨自我價值的幻滅,他們遭遇了被社會拋向邊緣的無力感、空虛感、邊緣感,正如卞之琳所感覺的:“由于方向不明,小處敏感,大處茫然,而對歷史事件,時代風云,我總不知要表達或如何表達自己的悲喜反應。這時期寫詩,總像是身在幽谷,雖然是心在峰巔”[15],這與薛雪對溫庭筠的評語簡直如出一轍(“身閑如云,心熱如火”),真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1930年代的年輕人都處在如茅盾小說《蝕》三部曲的書名所勾勒的“幻滅”、“動搖”、“追求”的心路歷程中,他們幻滅,他們動搖,但他們仍在追求,仍在末世的絕望中試圖尋找出路。正如茅盾借張曼青之口在《追求》中所言:“不是別的,就是我們常說的世紀末的苦悶”[16],正暴露了“一九二八年春初的知識分子的病態(tài)和迷惘”[17]。于是,卞之琳等詩人們徘徊于“夜心里的街心”(《夜心里的街心》卞之琳到北平后發(fā)表的最早的詩),宣泄著無所依傍、無所適從的苦悶心境。特殊時代背景下的詩人們在個人理想徹底破滅后所產生的世紀末的恐懼感與幻滅感,使大多數詩人回避與疏離政治、社會,而躲進象牙塔中帶著苦悶“發(fā)而為詩”[15]2。
正是晚唐詩人與1930年代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遭際與心境,讓他們在回望古典詩傳統(tǒng)時,對在同樣心境下產生的晚唐詩詞感覺心有戚戚焉,如遇知音,從而掀起“晚唐詩熱”,構成了1930年代詩人們回望傳統(tǒng)的一個典型標志與主要部分。
以廢名為代表的一批詩人在回望傳統(tǒng)、探尋新詩建設路徑時還與晚唐詩人們相通的人生志趣與審美志趣相遇。
晚唐時期全社會各種危機總爆發(fā)后急劇的社會動蕩使晚唐詩人們“心外沉然一聚灰”(李山甫:《山中病后作》),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與時代氛圍嚴重折傷了他們干預現實的熱情,換之以回避亂世的思想支配自我。李澤厚指出,對于晚唐而言,“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皇菍κ廊说恼鞣M取,而是從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動,事業(yè),而是人的心情意緒成了藝術和美學的主題。”[19]141由此可窺晚唐時期詩人們的人生志趣所在。在逃世、避世、棄世的心態(tài)下,晚唐的詩人們或流連忘返于山林美景,或縱跡于青樓市井,或沉浸于兒女私情的溫柔之鄉(xiāng),或醉心于琴棋書畫酒等個人情趣的玩味,這種消極避世的人生情態(tài)使詩人們的注意力更多地轉向純藝術世界,他們在避禍全身的心態(tài)中將生活的視野轉向狹小的個人范圍,以詩抒發(fā)一己之情懷,閨閣情態(tài)、兒女愛情以及歌樓舞榭生活成為詩寫的主要內容。
1930年代詩人與晚唐詩人的“靈犀”碰撞于他們共同的人生志趣。1930年代的詩人們在大革命落潮后“回避、疏離社會政治,在大學里、在文壇中,在講求學問與藝術中安頓身心,尋找出路”[20],他們躲進象牙塔中,不問世事。周作人便明確要求學生關起門來讀書,他倡導“閉戶讀書論”,并創(chuàng)辦“不談國事”、“不為無益之事”①《駱駝草·發(fā)刊河》,《駱駝草》周刊第1期,北京,1930年5月12日。發(fā)刊河未署名,實為周作人撰寫。的《駱駝草》,向內尋求純藝術,形成1930年代一批詩人獨特的志趣。卞之琳便回憶道:“我對北行的興趣,好象是矛盾的,一方面因為那里是‘五四’運動的發(fā)祥地,一方面又因為那里是破舊的故都;實際上也是統(tǒng)一的,對二者都好象是一種憑吊,一種寄懷……我彷徨,我苦悶。有一陣我就悄悄發(fā)而為詩?!盵18]2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沖突下,帶著苦悶“發(fā)而為詩”,這正是1930年代詩人們面對革命落潮后的低谷想尋出路卻又無路可走時的最后規(guī)避所。
此外,1930年代詩人之所以傾心于晚唐詩,還體現在審美志趣的契合上。晚唐詩的審美風格正適合1930年代詩人的審美志趣?!度圃姟匪赵娭校硖圃娬既种簧卸?,但一直以來,如前文所述,詩歌史對晚唐詩的批評頗多。歷代評論家心中橫亙著“風骨”、“雅正”一類概念,而晚唐詩卻注重“情韻”、“幽怨”,當陽剛正大的盛唐氣象轉變成陰柔細膩的晚唐余韻,晚唐詩便被視為詩道淪喪、萎爾不足言。確實,相較于盛唐的豪放、開闊氣象而言,晚唐詩顯得沉郁、幽怨,晚唐詩人們憂時憫亂、感嘆身世的詩寫,使幽約華美、精工細密、纖巧含蓄成為當時詩人們競相追逐的風格。但正如葉燮所分析的:
論者謂晚唐之詩,其音衰颯。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受也。蓋盛唐之時,春花也,桃李之濃華,牡丹芍藥之妍艷,其品華美貴重,略無寒瘦儉薄之態(tài),固足美也。晚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籬旁之叢菊,極幽絕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原詩》卷四·外編下)
葉燮的分析敏銳精當,晚唐詩確實具有衰颯之音,但不能因此而貶損它的價值。在葉燮看來,盛唐詩固然如桃李牡丹芍藥等春花般明妍濃艷可謂為美,但晚唐詩如芙蓉叢菊等秋花般的幽絕晚香,亦不失為美。晚唐詩雖然不同于初、盛、中三個時期之詩,但它有自己的“幽絕晚香之韻”。方子丹對此曾極其肯定地做過分析:“因詩到中唐末頁,已盡逞百態(tài),晚唐詩人,因白居易變?yōu)橥ㄋ?,韓退之變?yōu)槠骐U,乃不得不另辟工麗婉約的一途了?!盵21]1930年代的詩人們選擇親近晚唐詩,顯然是對晚唐詩如秋花之美的欣賞,顯示出與晚唐詩人聲應氣求的審美趣味。更為有趣的是,晚唐詩可以分為綺艷詩歌與寒士詩歌[22],前者以溫李杜為代表,語詞富麗堂皇,意境華麗綺靡,感情纏綿悱惻;后者以姚合及劉得仁等為代表,常直接以冷峭詩境傳達詩人不堪忍受的殘酷現實與凄苦無奈的心境。1930年代詩人們不約而同地選取晚唐詩中的綺艷詩而非寒士詩,何以如此?這是1930年代詩人對胡適美學觀的反撥,是一種“新的美學啟蒙”。周作人曾在《懷廢名》中記載:
“那時是民國廿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啟蒙運動之必要,想再來辦一個小刊物,恰好《世界日報》的副刊《明珠》要改編,便接受了下來,由林庚編輯,平伯、廢名和我?guī)椭鷮懜?,雖然不知道讀者覺得何如,在寫的人則以為是頗有意義的事?!盵23]
如周氏所言1936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啟蒙運動”的必要,于是恰逢改編的《世界日報》副刊《明珠》便承載起這一主旨。顯然,此處所言的“新的啟蒙運動”是相對于五四時期思想上的啟蒙運動,那么,這個“新的啟蒙運動”具體何指?張潔宇曾詳備考察了林庚等接辦《世界日報·明珠》后的具體情況。1936年10月,周作人領銜改版后的《世界日報·明珠》,林庚擔任實際編務工作,廢名、俞平伯等人則成為其最主要的撰稿人,開辟了《詩境淺說》專欄,專門進行唐詩導讀,作者“龍禪居士”即俞平伯的父親俞陛云。在張潔宇對此報紙所做的細致研究中她統(tǒng)計出,92期中導讀了49位唐代詩人的64首作品。對此,張潔宇分析道:“無論是初盛唐時期的詩作,還是晚唐詩人的作品,大都偏重于含蓄蘊藉的風格”[24]。她認為俞陛云也流露出對此風格的偏愛,顯示出他的審美取向,他雖非單獨提倡晚唐詩,卻顯示了他對以晚唐溫李為代表的蘊蓄詩風的認同傾向。張潔宇的分析是敏銳的,深刻地發(fā)掘了《世界日報·明珠》開辟《詩境淺說》專欄的審美意圖和取向。但《詩境淺說》專欄的啟動,決非僅僅反映俞陛云的審美取向,而是反映了1930年代一批詩人的審美趣味,這種“新的美學啟蒙”是對以胡適為代表的美學觀念的反撥。以胡適為代表的初期白話詩倡導者們標舉以明白清楚的“元白”為代表的白話詩傳統(tǒng),將古代的“白話詩”潮流視為自己發(fā)展的源頭,承認他們是白話新詩發(fā)展所依據和承襲的“正宗”,于是“明白易懂”成為胡適輩對新詩的主要審美標準。胡適認為:“明白清楚”是文學的第一“要件”,此外沒有“孤立的‘美’”,在他看來,“美就是‘懂得性’(明白)與‘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來自然發(fā)生的結果?!盵25]在此美學觀念的引導下,胡適把以“溫李”為代表一派詩視為“晦澀難懂”,并貶斥為“妖孽詩”,認為這類詩形成了不良影響,產生了北宋的“西昆體”,使北宋的一些大詩人也“不能完全脫離這種惡影響”[1]251,甚至認為杜甫的《秋興八首》雖然“傳誦后世,其實也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這種詩全無文學的價值,只是一些失敗的詩頑藝兒而已”[26]。廢名、林庚、何其芳、卞之琳等1930 年代的詩人卻從被胡適否定的地方切入,鐘情于以“溫李”為代表的“晚唐詩”,對之重新認識,形成了新的發(fā)現,并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構筑含蓄的詩風,是對“晦澀難懂”的“含蓄幽深”之美的認同,是對以胡適為代表的“明白清楚”之審美標準的反撥,顯示了1930年代詩人與晚唐詩人共通的審美志趣。
當1930年代的詩人們?yōu)樘綄ば略娊ㄔO方案而回望傳統(tǒng)時,相似的時代境遇與末世心態(tài)、相同的命運遭際與心境以及相通的人生志趣與審美志趣讓他們與晚唐詩詞相遇,他們都不謀而合地親近晚唐詩,在晚唐詩一直遭否定貶斥的浮沉命運里,他們重新定位晚唐詩的價值與位置,重新發(fā)現了晚唐詩,從而掀起一股“晚唐詩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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