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新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一
山水文化的本質(zhì)是山水美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美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主觀再現(xiàn),其本質(zhì)是人的主觀精神的體現(xiàn)。山水之美是客觀景物和主觀情感的交流互滲。所以山水之美的發(fā)現(xiàn),首先是人自我意識、自我精神的發(fā)現(xiàn)。人的人格美和精神美是山水之美的靈魂,對于山水之美與人的主觀情感的交流,宗白華有過精彩的論述;“在一個藝術表現(xiàn)里景和情交融互滲,因而發(fā)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晶瑩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保?]山水的美景和人的情交織在一起,達到情與景的交融,以致物我兩忘。所以中國山水文化既是客觀的存在又是主觀的再現(xiàn)。
中國的山水文化的創(chuàng)造離不開人的主觀能動性。士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締造者和建設者。中國山水文化的發(fā)展是隨著士人的自我成長而不斷成長的。士人將自我的主體精神注入到山水之中,賦予山水以人性的關懷,因而山水不再作為純自然的存在,而成為一種文化和精神的承載體。山水自然不再是單一的客觀物象的載體,而是融入了人的主觀精神和審美感受的文化客體。士人將山水內(nèi)化為自我的情感和人格。士人在山水的描繪和交流中,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人格的獨立和個體精神的自由。客觀的自然山水與文人的主觀情志不斷融合的過程是景與情的相互交融。
“伏羲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保?]376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
在與自然的碰撞中,人類對自然不再是盲目崇拜和畏懼,而是不斷取法自然,在自然山水中汲取知識。在《周易》中艮為山,坎為水,“《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保?]304“《象》曰:水洊至。習坎。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2]187對山和水賦予了獨特的哲學和道德意義。這是人類理性精神覺醒的產(chǎn)物。人類理性的覺醒是伴隨山水自然的認知而來的。對山水文化的創(chuàng)造,首先是從山水的自然屬性與狀態(tài)開始的?!吨芤住分辛⑾笠员M意的思維方式,直接影響這后世士人的思維方式。取法于自然,取法于山水,在山水中領悟人生的哲理,在山水體悟人生,在山水中探尋大自然的美。所以中國傳統(tǒng)山水文化的創(chuàng)造是與《周易》所滲透的思維方式息息相關的。
如果要進一步探尋中國山水文化興盛的原因。應該從中國士人的文化精神談起。中國士人的文化人格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以天下為己任,積極入仕:另一方面則是窮則獨善其身,“天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士人在仕途受阻或者不受重用時,自然山水成為士人修身養(yǎng)性的凈地。在山水中,士人找尋一種精神的自由、個性的自由。士人在自然山水的觀照中,融情于山水,山水的獨立、自在與士人的精神獨立、個性自由聯(lián)系在一起。自魏晉以來,山水自由成為士人不懈的追求,得自由于山水是山水文化永恒的追求。在山水中找尋精神的自由,從而得到靈魂的解脫,忘卻仕途的和人生的失意,在山水中找尋人生的快樂,“山水成為人生化苦為樂的凈化之所,形成了文人的一種心靈超脫模式:苦生—山水—樂生?!保?]
二
士人對山水之美的發(fā)現(xiàn)和認識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它是隨著士人精神的獨立和人格的自由而慢慢發(fā)展為來的。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講天人合一,物我兩忘,在自然山水中才能真正實現(xiàn)天、地、人三者的統(tǒng)一與融合。無論是隱居山林還是寄情山水或者寓志山水,都是對自然山水的一草一木或一丘一壑獨具一格的審美觀照,是士人自我人格精神的一種釋放和表達。放志于自然山水成為士人的一種生活情趣和人生追求。
在中國先民那里,鑒于生產(chǎn)力的低下,人們認識水平的局限,人們對客觀自然不可認知的力量,充滿了畏懼和崇拜之情。人作為群體而存在,并沒有把自我的存在與自然界分離出來。在原始社會以至春秋初期,人作為種族的存在,表現(xiàn)著對大自然的敬畏。神在他們心中具有至高無上的不可抗拒的地位和力量,在《抱樸子》中有“山無大小皆有神靈,山大則神大山小則神小也”的說法。對山水神祗的祭祀,歌舞以娛神。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特別是對泰山的祭祀無以復加。以至于在春秋時期“季氏旅于泰山”[6]孔子感嘆禮崩樂壞。
先秦理性精神的覺醒,人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群體,獨立于自然界,把自我存在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開始關注人類的社會存在。這一時期的人類表現(xiàn)為社會性的存在,因此自然界,山水附著人的品格而存在,打上了人的社會性的烙印。士人開始客觀理性的思考山水的存在??鬃犹岢觥爸钦邩匪收邩飞健钡谋鹊律剿^。山的渾厚博大,水的靈動自然。成為人的道德精神一種寫照。人們對山水的關照是一種道德的觀照、哲學的觀照。把人的一種品格與山水的一種自然屬性結(jié)合起來。智慧的人通達事理,知者利仁,如流動之水;有仁德的人安于義理,仁者安仁,如穩(wěn)重之山。其實這是對《詩經(jīng)》中比興傳統(tǒng)的一種繼承和發(fā)揚。在《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魏武侯對吳起說:“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鄙剿皇亲鳛楠毩⒌膶徝来嬖诙亲鳛檎诬娛碌纳鐣源嬖?。
漢朝是一個重視事功,重視現(xiàn)實的生活。他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一遺漏的關注,幾乎包括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還有歷史和神靈他們一樣關注。漢代墓葬幾乎是現(xiàn)實世界的模型,生活用品幾乎樣樣俱全。漢代畫像石中,神靈世界、現(xiàn)實世界、歷史故事在一個空間里交互存在。漢大賦中對客觀事物無休止的夸大描摹和再現(xiàn)。漢武帝時期的攻伐,表現(xiàn)著當時人們對客觀世界強烈認知的欲望。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道:“他是人對客觀世界的征服,這才是漢代藝術的真正主題?!保?]漢代的山水文化藝術,是對客觀山水的再現(xiàn)和摹寫。
東漢《古詩十九首》和樂府詩,開始流露出人生苦短和人生的無奈。文人對自身生命和命運的關注過程中,移情于山水,在山水自然的描寫中融入主體情感和人生審美,將山水內(nèi)化為詩人的情感和人格,反映了山水自然的文人化,導引這一時期山水文學的獨立。從東漢末期到魏晉南北朝,是一個人性自覺的時代。人從群體中剝離,認識到個體存在的獨特價值。人的個體的生命和精神世界有著獨特的存在意義,人不在作為社會性的群體存在,人的價值也不再局限于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轉(zhuǎn)向了對人的生命自身存在價值的思考。政治的黑暗,思想的變革,士人外在功名的受阻,以及黑暗的政治和戰(zhàn)爭使得士人朝不保夕。在生命和人生的深刻體驗和感悟中,士人開始由外轉(zhuǎn)向自身的關注,生命的關懷。世俗禮節(jié),功名利祿已經(jīng)漸漸的淡出他們的視野,對心靈和自身的關注,使他們在自然山水的觀照中融入了自身的深刻情感體驗和人生感受。章培恒的《中國文學史》有這樣的論述:當文學不再被看作是政教的工具,而注重表現(xiàn)作者個人心靈的感受與向往以后,美的創(chuàng)造就成了它的首要任務[7]。在東晉謝靈運山水詩歌那里,自然山水作為純粹的審美對象而出現(xiàn)。山水之美真正成為人們的自覺審美對象。在對自然山水的審美過程中得到精神的愉悅和陶冶。山水藝術的自覺的在人的生命意識覺醒驅(qū)動下實現(xiàn)的。山水藝術的自覺,不僅是山水詩的獨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山水畫,書法也表現(xiàn)它獨特的個性。這一時期的山水文化不同在于,它不再是共性的再現(xiàn)而是個性的展現(xiàn),它體現(xiàn)的個性的獨特存在。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陶淵明卻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大凡每個時代,都有超于這個時代的覺醒者和先行者,他的認知是超于這個時代的。他們開一代學術或文學、思想之先風。如先秦時代的孔子、老子、莊子,漢朝的司馬遷。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陶淵明超出這個時代的獨特存在。陶淵明的山水田園詩是隱士文化與山水文化,田園文化與山水文化的統(tǒng)一,直接引領了唐朝王維、孟浩然山水田園詩,同時給仕途失意的士人開辟了一個獨特心靈的棲息之所,從而形成了山水文化中的田園情結(jié)。陶淵明的山水田園詩,是情、景、理的統(tǒng)一。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他虛靜、無為、無功、無名的人格節(jié)操也促成了文人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
日本學者青木正兒把中國文人的隱逸活動稱作“高蹈生活的標本”。在論到它與文學藝術活動的關系時,他說:
高蹈的世界,是由浮世的紛擾、個人的失意而生的苦悶的救濟場。這無須乎說,是因為在那里獨善——個人的自由——絕對的被容許的緣故。然獨善的生活,在一方面自覺有意氣昂然的、獨行的氣魄;而同時在他的里面,也不能一點兒感不到孤獨的心的寂寥。為安慰這種無聊,高蹈主義者往往選擇了文藝……這樣,高蹈生活與文藝的關系,影響于魏晉以來的文壇,遂至釀成文人氣質(zhì)之一大要素[8]。
陶淵明的山水田園詩,是士人真正在山水田園隱逸中求得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在自然山水的關照中,心靈的自由的的無功無名的,超脫世俗的束縛。士人的心境的變化,心靈的安寧才是隱逸與山水的天人合一的結(jié)合。不再是先秦道家那種對現(xiàn)實世界的逃避和東漢時期隱居以求名。
[1]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27.
[2]陳夢雷.周易淺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3]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2009:163.
[4]屈中正.古代山水詩歌的文化解讀[J].湖南省環(huán)境生物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1(1):53.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24.
[6]李澤厚.美學三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78.
[7]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300.
[8]青木正兒.中國文學概說[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2:3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