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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領妹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故事題材一旦進入文化消費領域其娛人特質(zhì)勢必突出,所以戲曲文學具有娛人特質(zhì)。但是同樣是娛人,同樣是娛樂,也有層次的差別。王驥德將傳奇流傳與否的原因歸于“世數(shù)之變”[1],似是而非,不如李笠翁“傳非文字之傳,一念正氣使傳”[2]14-15來得深刻,因為能經(jīng)受百千年淘洗的是“情”,是精神,而不只是“事”,不只是文字。如果劇本創(chuàng)作和表演的取向僅僅停留在感官的層次,為娛人而娛人,即使能新人耳目,也只是暫時的,難免“不過數(shù)年,即棄閣不行”[1]的命運。這種創(chuàng)作和表演帶來的娛樂自然只是停留在表面,粗淺一笑而罷,不能引起觀眾和讀者內(nèi)心的情感碰撞,不能給以積極引導或啟示,不能喚起深層次的共鳴和認可,因之不具有積極的成分,作品自然不會得到流傳。能夠使作品和人物不朽的,不只是娛樂,更是超出娛樂之上的精神?!笆加诒呓K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①參見王國維《紅樓夢評論》,陳多、葉長?!吨袊鴼v代劇論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6月版,第480-481頁。,這種安排之所以可以厭閱者之心,是因為契合了國人世間的、樂天的精神,這種對“悲”、“離”、“困”的拚棄,正是對現(xiàn)狀的不滿,對束縛的反抗,對環(huán)境的征服,對“歡”、“合”、“亨”的實現(xiàn),正是對理想人格的期待,對美好感情的向往,對幸福生活的追求,這是人實現(xiàn)全面而自由發(fā)展自己的要求的一部分。這種精神也許是一種生存理想,卻是伴隨著人的覺醒而一直頑強存在,既積淀在民族心理之中,又通過民族文化反映出來、傳承下去,并且愈來愈強勁,愈來愈明晰。這種精神的影響力又是在娛人的理念之中,通過娛樂的方式實現(xiàn),這種精神灌注成為作品和人物挺立的脊梁,不僅讓觀眾和讀者得到娛樂的審美享受,而且能夠給他們積極的引導或啟示,能夠引起內(nèi)心情感的共鳴,使娛樂具有鮮明的積極傾向。
因此積極娛樂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其一是觀眾讀者所要求的娛樂效果,其二是娛樂中灌注的人反抗束縛、征服環(huán)境、追求理想生活、努力實現(xiàn)全面而自由發(fā)展自己的精神,積極娛樂正是灌注了這種精神的娛樂。而對積極娛樂的充分實現(xiàn)使作品帶給觀眾讀者娛樂的同時帶給他們精神上的飽足感,讓他們看到生存的壓力的同時也感受到反抗的勇氣,看到環(huán)境的束縛的同時也感受到征服的力量,讓他們在娛樂的同時感受到追求自由的信念和實現(xiàn)理想的希望,場上場下這種深層次的情感溝通和共鳴,是作品和其中的人物得以長久廣泛流傳所不可或缺的。
積極娛樂視角即從積極娛樂的角度考察人物形象設計和動作安排的發(fā)展變化的動因和意義。積極娛樂作用于故事和人物形象的形成,一方面觀眾讀者將積極娛樂的要求通過審美和消費過程反映出來,另一方面,民間藝人和文人作家等創(chuàng)作者恰當把握這種要求,甚或融入個體情志,通過對人物形象設計和動作安排的改造以更充分地實現(xiàn)積極娛樂。這一方面要求作品和人物能夠更好地實現(xiàn)娛樂效果,娛樂方式又是多樣而非唯一的,正如李漁所言:“如其離合悲歡,皆為人情所必至”[2]111-112,雖然表現(xiàn)形式甚而是相反的,但是都能有“即使鼓板不動、場上寂然,而觀眾叫絕之聲,反能震天動地”[2]14的娛樂效果。另一方面要求作品和人物能夠更好地展現(xiàn)人努力實現(xiàn)全面而自由發(fā)展自己的精神,這可以表現(xiàn)在對束縛的反抗、對環(huán)境的征服、對自由自我的堅守、對理想生活的追求等多種形式。于是故事在流傳過程中不斷有舊的要素被淘汰掉,新的要素被加進來,好似滾雪球,原本相對簡單的故事,經(jīng)過觀眾、讀者、民間藝人和文人的反復捏塑敷演,更加天才作家的刮垢磨光而成豐華巨制。而對積極娛樂的充分實現(xiàn)使作品能夠以娛樂效果吸引觀眾讀者,“則許(多)官員上戶財主看勾欄散悶”①轉(zhuǎn)引自石兆元《元雜劇里的八仙故事與元雜劇體制》,《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論文選》遼金元卷第114頁。,能夠讓伶人“覓幾文濟饑寒,得溫暖養(yǎng)家錢”①,能夠讓戲曲成為“藥人壽世之方,救苦弭災之具”[2]96,更能夠給人精神的鼓舞和力量,使作品和人物不僅當時能夠案頭場上交相為美,而且能夠得到長久廣泛的流傳,從而具有永恒的魅力和生命力。
崔、張故事從文人傳奇作品進入民間流傳系統(tǒng),以《鶯鶯傳》、“董西廂”和“王西廂”三部作品為參照,故事結(jié)構(gòu)和人物形象都發(fā)生了變化,有結(jié)局的根本改變,有人物和情節(jié)的增加,也有同一人物類似動作的微妙變化。這個反復傳唱改編的過程也正是在積極娛樂的推力下進行的,因此積極娛樂視角對于探討《西廂記》故事結(jié)構(gòu)和人物形象的形成動因及魅力所在當有所裨益。
從《鶯鶯傳》到“董西廂”再到“王西廂”,張生的形象設計和動作安排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對“王西廂”中這個張生的認識也在改變,從風魔解元、典型才子到封建禮教和婚姻制度的叛逆者,明清時的批評家可能會欣賞張生之呆趣,近代以來的論者可能更看重他的真心志誠和叛逆精神,張生人物形象之魅力何在?
在積極娛樂視角下,張生全新形象的形成和動作的安排是積極娛樂作用的結(jié)果,是對積極娛樂的充分實現(xiàn)。從一上場的“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張生就與眾不同,而接下來的一系列想法和行為更是與規(guī)矩方圓格格不入。初見紅娘時款款報上本貫,卻對先人拜禮部尚書不提只字;愛上鶯鶯,他棄置功名,他借亡父母之名只為看看鶯鶯;他被逼赴試,但是臨別仍然慷慨;他帝京奪魁,但是榮歸只為鶯鶯,他遭遇賴婚悔婚爭婚卻從未停止抗爭。無論是“二十三歲不曾娶妻”,還是“俺是個猜詩謎的社家,風流隋何,浪子陸賈”,或者“白奪一個狀元回來”,并非刻意為謔,只是至性流露,不是嬉皮笑臉,而是再正經(jīng)不過,“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2]102,這是張生形象設計和動作安排的娛樂效果,其中卻蘊含著自由自我、真心志誠、樂觀勇敢的人格精神,體現(xiàn)著對美好愛情和幸福生活的追求,不管鶯鶯是已經(jīng)許人的相國千金而自己只是腳根無線的落魄白衣,他愛,于是他追求,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家門禮法為重,不以聲名前途為重,只為心之所往,情之所鐘,張生的動作由此展開。
“王西廂”中有很多動作是這個張生僅有的,比如《借廂》中在紅娘跟前的那番自陳:
【末云】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么?【紅云】我便是,何勞先生動問?【末云】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并不曾娶妻……
《鶯鶯傳》中沒有這樣的情節(jié),“董西廂”中,張生在紅娘自方丈出來后也有一番說話:
紅娘辭去,生止之曰:“敢問娘子:宅中未嘗見婢仆出入,何故?”紅娘曰:“非先生所知也?!鄙唬骸霸嘎勊?。”紅娘曰:“夫人治家嚴肅,朝野知名……”言訖而去。
這里的張生雖然言語斯文,但是不曾相識卻直接詢以家事便顯突兀,而且缺少戲劇色彩,也難能有很好的娛樂效果。更重要的是,內(nèi)心明明熱切暗戀著鶯鶯,外表上還做成十分守禮的樣子,少了些“真”,也就少了些可愛?!岸鲙敝袕埳灿幸环躁悾鞘窃谥x宴上的乘酒自媒:
小生雖處窮途,祖父皆登仕版,兩典大郡,再掌思綸。某弟某兄,各司要職。惟珙未伸表薦,流落四方。自七歲從學,于今十七年矣。十三學《禮》,十五學《春秋》,十六學《詩》、《書》:前后五十余萬言,置于胸中。二九涉獵諸子。至于禪律之說,無不著于心矣。后擬古而作相才時務內(nèi)策,仗此決巍科,取青紫,亦不后于人矣?!?/p>
首先強調(diào)的是祖父兄弟的名位,繼而是自己的仕宦前程,他貫徹的仍然是社會主流的重出身、重事功的價值觀念,這和他“守禮”的行為邏輯相符合,卻也使他沒能以更獨立的姿態(tài)超出世俗眾生之上,因此缺少些引人矚目的理想光彩。
“王西廂”將套問崔家情況的情節(jié)轉(zhuǎn)至借廂時張生與法本長老的對話中,將自我介紹轉(zhuǎn)至與紅娘的對話中,而且進行了改造,使這個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傻角張生一幟獨樹。對張生的這一動作論者見仁見智。戴不凡先生認為這是對鶯鶯的回顧和鼓勵的反應,是張生鐘情鶯鶯的表現(xiàn)[4];董每戡先生認為張生此舉“自詡的成分多于風流的成分”[5];蔣星煜先生認為這種做法“很傻很笨,太無技巧”[6]。這些論述都還有可以再進一步探討的地方。張生對鶯鶯的追求在“王西廂”中是得到了鶯鶯的認可和鼓勵,但是張生的言行不僅僅是出于對鶯鶯的鐘情,難道“董西廂”中的生、紅對話就看不出張生對鶯鶯的鐘情了嗎?如果說此舉更多的是自詡的成分,那么為什么這種自詡能夠得到觀眾和讀者如此的喜愛?如果說這種做法很傻很笨,那么為什么要讓張生采取這種傻笨無技巧的做法?可見動作安排當另有一番原因和意義,其中的內(nèi)涵也當有新的詮釋。
這個動作的娛樂效果不僅明顯強于“董西廂”中的安排,而且在五花八門的自報家門中恐怕也是絕無僅有,難怪金圣嘆要反復感嘆千載奇文,這正是張生“呆趣”之一斑,其喜劇色彩已有相當詳盡的論述①相關論述如吳國欽《〈西廂記〉藝術(shù)談》,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10月版,第73-74頁;洪柏昭《〈西廂記〉的藝術(shù)構(gòu)架和喜劇性》,寒聲、賀新輝、范彪《西廂記新論》,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年8月版第75頁。,此不贅,而是側(cè)重嘗試探討這個動作中蘊含的對自由自我的追求。這個張生的言行跟隨的是他的情,他的心,而非圣人之言、外在規(guī)范。而且與“董西廂”中的張生不同,他的自陳中沒有提及官宦出身和功名前程,他一直在說的只是他自己。這正是自我意識的突出,正是對自由的追求,而通過張生式的看似癡傻非常的言行表現(xiàn)出來。從《鶯鶯傳》中的賦春詞以亂之,到“董西廂”中的斯文連篇,這個張生無疑最可愛,因為他自由自我,因此也最動人。
“王西廂”中張生的無視禮法似傻如狂一直延續(xù),他重情輕名,為情棄名,一上場他就兩次直接提到赴試,“欲往上朝取應”和“卻往京師求進”,接下來的【點絳唇】和【混江龍】中的“得遂大志”、“日近長安遠”等等,可見張生求取功名的愿望非常突出。但是一見鶯鶯之后便曰:“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嬋娟解誤人。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舉也罷”,將功名壯志全拋到九霄云外;之后隨著愛戀轉(zhuǎn)深,“再不向青鎖闥夢兒里尋,只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甚至在被逼赴試路上還埋怨“無奈功名,使人離缺”。這不僅和《鶯鶯傳》、“董西廂”中張生對待功名與愛情的態(tài)度有根本不同,而且不合乎社會主流價值標準?!巴跷鲙边€安排張生為了追求鶯鶯甚至不惜假借亡父母之名,當他聽說鶯鶯要為亡父做好事,馬上做哭科,請求帶一分齋,看似孝心拳拳,實際上是“看鶯鶯強如做道場”:
【末背問聰云】那小姐明日來么?【聰云】他父母的勾當,如何不來?!灸┍吃啤窟@五千錢使得有些下落者。道場開始,張生滿心想的都是鶯鶯,即使是拈香祝禱也是明修暗度:
【沈醉東風】……焚名香暗中禱告:只愿得紅娘休劣,夫人休焦,犬兒休惡!佛啰,早成久了幽期密約!
與“董西廂”中一本正經(jīng)地請求法本“小生備錢五千,為先父尚書作分功德”的張生相比,這個張生實在是太無禮太癡狂。
為什么創(chuàng)造這樣與禮法規(guī)范多有所違又似傻如狂的張生,而這樣的張生還備受喜愛?“王西廂”中全新的張生的形象設計和動作安排反映了積極娛樂的要求,同時更好地實現(xiàn)了積極娛樂??旄衼碜苑纯?,對長久以來約束人們行為的禮法規(guī)范的反抗。在這個系統(tǒng)中,人必須遵守那一系列禮法規(guī)范然后才能成為社會人,但卻不是自由人,不是擁有自我的人。郭沫若曾經(jīng)斷言:“數(shù)千年來以禮教自豪的堂堂中華,實不過是變態(tài)性欲者的一個龐大的病院?!埃?]其實這個病院里的病人何止變態(tài)性欲者,可能還有愚忠愚孝者、自抑自虐者、虛偽繆丑者。這些壓抑和束縛,虛偽和愚迂,既充溢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應該也令他們疲憊厭惡吧,卻難能奈何。但是現(xiàn)實中不能實踐的,卻可以訴諸理想;生活中不能實踐的,卻可以訴諸文藝。因此,“董西廂”里那個聽說罷老夫人推辭婚事的言語后“喏喏地告退”的張生,那個放言“功名世所甚重,背而棄之,賤丈夫也”的張生,那個自思“吾與其子爭一婦人,似涉非禮”的張生,應該讓人覺得可厭吧,于是有了這樣自由自我的張生。這樣的張生讓人覺得可親可愛,是因為以娛樂作載體,而有精神為內(nèi)核,所以讓人愿意相信,樂于相信。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引發(fā)的歡笑回味無窮,他延續(xù)的感動古今不廢,娛人更動人。
“王西廂”中在賴簡那晚張生有“兩摟”,一是錯摟紅娘,二是摟住鶯鶯。這“兩摟”的動作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在“董西廂”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耳L鶯傳》中沒有這樣的場景,“董西廂”中有錯摟紅娘,那是在鶯鶯聽琴之夜,但是賴簡那晚也沒有張生摟住鶯鶯或紅娘的安排?!巴跷鲙睂㈠e摟紅娘調(diào)整到逾墻之后,繼之以再摟鶯鶯。
從逾墻赴約到見得鶯鶯,《鶯鶯傳》中只是簡略敘述:
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踰焉;達于西廂,則戶果半開矣。紅娘寢于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此?”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矣。爾為我告之?!睙o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
“董西廂”則增強了春夜深深的環(huán)境渲染,又豐富了張生忐忑惶急的心理刻畫,但是仍多襲本傳,敘述也僅著眼張生一方?!巴跷鲙眲t多所轉(zhuǎn)折,鶯鶯獨立湖山之下,紅娘探看角門之旁,張生躍躍粉墻之外,一片夜月,三人三處,三樣動作,三種心事,更加紅娘與張生墻里墻外的明言暗語更增撲朔。終于跳過墻來,滿心歡喜,結(jié)果一把抱住的卻是紅娘;錯愕請罪,一陣慌亂之后,到底抱住了鶯鶯,就在那一刻暴風雨不可遏止。這番逾墻,又是從紅娘冷眼旁觀中寫出,一人逾墻,三處著筆。不僅場面靈動,人物鮮活,而且情節(jié)回環(huán),只是逾墻之間,千曲萬折之勢已在其中,娛樂效果自然不言而喻。
雖然是出于娛人的需要,兩摟的描寫非但不會讓人覺得低級趣味,反而會讓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懷一笑,為什么?因為這其中貫穿著張生追求美好愛情的精神。張生連日來害于相思,而且夜色深沉,以致錯摟紅娘,并非故意或者心懷非分。得知錯摟了紅娘,張生沒有一絲輕薄的意思,而是坦承自己摟得慌了,懇請紅娘贖罪??粗蛘呦胂髲埳槐菊?jīng)又書生氣十足地說出這番話,觀眾和讀者不禁莞爾的同時,還會領略到“志誠種”的本色。這與《董西廂》中那個得知錯摟了紅娘卻并沒有表示任何歉意、只是趕著問“鶯鶯適有何言”的張生,與那個遭遇賴簡后厚顏要與紅娘“權(quán)作妻夫”的張生有根本不同。再摟雖然鶯鶯馬上遭到了拒絕,但是這一摟不同于風流浪子的輕薄行徑,因為有相互愛慕為基礎,是許久以來積聚的真情深愛之自然迸發(fā),是脫離了自然欲念而具有美好情感內(nèi)涵的行為。因此,當張生摟住鶯鶯的時候,觀眾和讀者會開懷一笑,不僅為這動作本身,而且為這是一對“有情的”。開懷的笑源于感情的真,無論是張生對紅娘的尊重還是對鶯鶯的專一,使兩摟與噱頭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而引發(fā)千古一笑。
還有佳期的描寫,自《鶯鶯傳》到“王西廂”一直延續(xù)下來,可見這的確是娛樂點?!岸鲙敝杏袃商庍@樣的描寫,一次是張生夢中,相對于《鶯鶯傳》來說,是“董西廂”的創(chuàng)造;一次是鶯鶯相就。雖然是故事流傳中的保留要素,但是“王西廂”進行了改造,其中有兩點值得格外注意:
其一,“王西廂”淘汰了前者。賴簡之后,相思成夢,既可以見出張生對鶯鶯思慕之深,又能增加“看點”,“王西廂”為何棄而不用?那就要看一下這種淘汰會帶來什么效果。首先,這次夢中幽會的描寫,于崔、張愛情歷程而言可謂斜枝,而今剪去,代之以“小紅娘問湯藥,張君瑞害相思”,圍繞崔、張愛情“一線到底”,情節(jié)發(fā)展更加順暢集中。其次,過程的描寫僅停留在感官的層次,不過更加深了張生風流才子色中餓鬼的色彩而已,而今剪去,直以風魔相思貫之,志誠種張生的形象更加完整純粹,也就更加可愛動人。最后,避免了與相距不遠的佳期描寫重復??梢姡@次淘汰不僅加強了娛樂效果,而且突出了張生的志誠之心。
其二,“王西廂”改造了后者?!耳L鶯傳》中鶯鶯倏然而來,忽然而去,更多的是“豈其夢耶”的傳奇色彩?!岸鲙敝醒匾u本傳的痕跡仍然相當明顯,除了描寫更加細致之外,流露的是“自是佳人,合配才子”的基調(diào)。無論是《鶯鶯傳》還是“董西廂”對張生在愛情問題上的態(tài)度都沒有更深入的揭示,“王西廂”中則不同,試看這幾處唱和白:
【寄生草】安排著害,準備著抬。想著這異鄉(xiāng)身強把茶湯捱,則為著可憎才熬得心腸耐,辦一片志誠心留得形骸在。試著那司天臺打算半年愁,端的是太平車約有十余載。
【末跪云】謝小姐不棄,張珙今夕得就枕席,異日犬馬之報。
【柳葉兒】我將你做心肝兒般看待,點污了小姐清白。忘餐廢寢舒心害,若不是真心耐,志誠捱,怎能夠這相思苦盡甘來?
通過這些唱白可以看出張生在愛情問題上的思想狀態(tài):追求愛情過程中全身心的投入;美滿的愛情得自真心志誠的態(tài)度;不是一時的歡愛,而是終生的承諾。因此,“王西廂”中的佳期不僅是一場幽會,更重要的是情感的皈依。“王西廂”又是以娛樂的形式來傳遞這種精神的,張生跪迎跪拜,有些癡傻夸張,保持了一貫的傻角本色,與佳期的氣氛巧妙碰撞,讓觀眾和讀者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感受真心志誠的可愛可貴,體味自由愛情的美好和理想實現(xiàn)的快樂,這就在娛人的同時,喚起觀眾讀者對對美滿愛情、理想生活的向往,甚至賦予他們追求的力量。
有的論述認為兩摟的科諢和佳期的描寫是迎合觀眾低級趣味的表現(xiàn)①如董每戡《五大名劇論》(第164頁)、譚志湘《論〈西廂記〉的藝術(shù)張力》(《西廂記新論》第87頁)中的論述。,那么,“王西廂”保留“董西廂”中張生夢中與鶯鶯幽會的描寫不就可以更多地迎合這種趣味了嗎,為什么還要刪掉呢?為什么保留佳期的同時還要改造呢?作為創(chuàng)作者,觀眾和讀者的審美情趣是必須考慮的,甚至包括低級趣味,可以為低級而低級,為娛人而娛人。但是在積極娛樂作用下,天才作家在集體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不僅巧妙安排關目,精致設計曲、科、白,而且傾注了追求美好愛情的愿望,塑造了真心志誠的張生形象,既實現(xiàn)了娛人目的,又保證了美的內(nèi)質(zhì),使觀眾和讀者在美的欣賞中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和力量。
張生離別鶯鶯上京赴試,自《鶯鶯傳》一直延續(xù)下來,可見這似乎是動人歌哭的一種理想選擇。本傳中第一次去而復還,第二次則成決絕,均是張生決然遂西而鶯鶯愁怨凄惻,彌漫的滿是悲劇的氣息?!岸鲙敝懈臑閺埳仁菫榧讶藯壷霉γ?,婚姻初定后又自請赴試;赴試前致意鶯鶯“無惜一時孤悶,有妨萬里前程“,告別時連連答應“放心地,放心地!是必是必”,姿態(tài)自與本傳中不同,但是【大石調(diào)】、【越調(diào)】、【仙呂調(diào)】三套曲子,反復渲染的還是“”兩邊的心緒,一樣的愁懷“”,無論是張生的自愿赴試還是離別時的傷感氣氛,更多的仍是基于本傳。
“王西廂”對這一情節(jié)的改編有兩點頗為有趣。一者,張生乃被逼赴試。這樣一來,赴試離別就成為崔、張愛情婚姻的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因此,不僅這種離別之情更具有感動人的力量,而且張生的赴試也成為對這種壓力的一種反抗。這種壓力來得越是強大,張生中狀元的反激就越是激烈,觀眾和讀者的情緒就被更充分地調(diào)動,也就可以獲得更多娛樂的快感。被逼赴試的張生“志誠種”形象更加豐滿,更加惹人愛。二者,被逼赴試的張生有更多的自信與豪情。張生言道:“小生這一去白奪一個狀元,正是‘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別語愁難聽,離筵邊的鶯鶯已經(jīng)是“眼中流血,心內(nèi)成灰”,雖然張生也是“離恨重疊”,但是如果他也和鶯鶯一樣,淹沒在難舍難分里,那么這場戲就只剩下抱頭痛哭了,與“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2]102的原則有違,又怎么能達到良好的娛樂效果呢?張生的這種表現(xiàn)不僅是對鶯鶯的勸解和鼓舞,而且給這浸透了離人淚的碧云天黃花地增添了一抹歡喜的色彩,這種形象設計和動作安排不僅不僅更好地實現(xiàn)了娛樂,而且洋溢著積極和樂觀的精神風貌。
張生中狀元的安排更鮮明地體現(xiàn)積極娛樂對關目安排和人物形象的影響。十年窗下,一舉成名,這是具有相當普遍性的愿望和理想,積極意義不言而喻,張生的滿腹經(jīng)綸既有目共睹,衣錦還鄉(xiāng)亦眾望所歸,合理的事物取得勝利,美好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在讓觀眾讀者為張生的成功歡呼雀躍的同時,也讓他們感受到理想實現(xiàn)的滿足。因此,中狀元的安排就不僅僅是一場團圓的點綴,或者為博一笑的生搬硬套,而是能夠鼓舞人精神的娛樂。中第是對通過知識、科舉改變命運的愿望的反映,中狀元則是進一步的理想化,從“董西廂”中的第三人及第到“王西廂”中的頭名狀元,奪魁的張生是積極娛樂的理想打造。
“董西廂”和“王西廂”中,衣錦榮歸的張生都遭遇了鄭恒爭婚。“董西廂”中,張生初聽說也曾撲然倒地,但是轉(zhuǎn)瞬思之:“鄭公,賢相也,稍蒙見知。吾與其子爭一婦人,似涉非禮”,又“鶯既適人,兄妹之禮,不可廢也”云云,沒有做任何反抗就接受了鄭恒的爭婚、老夫人的亂命,之后也只是跟鶯鶯雙雙懸梁,最后的私奔還是法聰?shù)奶嶙h和鼓勵。這種安排與張生“守禮”的性格邏輯相符合,而且情節(jié)也有轉(zhuǎn)折,但是有不合情理之處,張生也顯懦弱無力,娛樂效果便打了折扣,精神上的積極傾向亦不夠突出。“王西廂”中的張生面對老夫人的質(zhì)問馬上堅決否定,接著表明自己對鶯鶯的執(zhí)著:
【雁兒落】若說著絲鞭仕女圖,端的是塞滿章臺路。小生呵此間懷舊恩,怎肯別處尋親去?
當紅娘也來冷嘲,問他那新夫人“比俺姐姐是何如”,張生頓時向紅娘傾訴:
【攪箏琶】小生若求了媳婦,只目下便身殂。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難撇下吹簫伴侶。受了些活地獄,下了些死功夫。不甫能得做夫妻,現(xiàn)將著夫人誥敕,縣君名稱,怎生待歡天喜地,兩只手兒分付與。你刬地倒把人贓誣。
既有對往日恩情的執(zhí)著專一,又有對行嫉妒者的沖冠之怒。面對鶯鶯的憂疑,張生更是誠意拳拳:
【落梅風】從離了蒲東路,來到京兆府,見個佳人世不曾回顧。硬揣個衛(wèi)尚書家女孩兒為了眷屬,曾見他影兒的也教滅門絕戶。
這種堅定的態(tài)度終于得到鶯鶯、紅娘的信任和支持,待到杜確來時,張生于老夫人前據(jù)理力爭,終于鄭恒來到,張生上前直問“鄭恒,你來怎么”,唬得本欲來成親鄭恒轉(zhuǎn)而改口“賀喜”。
鄭恒爭婚,張生亦爭婚;鄭恒先來,張生后到;鄭恒在暗處栽誣使詐,張生在明處陳理敘情。這個過程,由老夫人賴婚到紅娘質(zhì)問再到鶯鶯生疑,層層深入;由法本力保到杜確主持再到鄭、張對證,步步明朗。幾番回環(huán)轉(zhuǎn)折之后水落石出,讓觀眾讀者如同徘徊曲徑,步換景移,終于豁然開朗。而張生對鶯鶯的執(zhí)著專一,對阻力的反抗斗爭,對愛情的堅定追求也躍然場上紙上。正是因為張生的反抗和斗爭,才使得鶯鶯安心,紅娘快慰,老夫人知錯,鄭恒后退,改變董西廂中崔、張自殺不果雙雙私奔的結(jié)局為完配團圓,使觀眾讀者在獲得充分的娛樂享受的同時,得到精神上的鼓舞和力量。
慷慨赴試奪魁完配,是理想的,也是現(xiàn)實的,是娛樂的需要,同時也是追求自由愛情、美好生活的精神的貫穿??婆e制度使許多中下層出身的讀書人一舉成名天下知,在造就了許多新貴的同時,也造就了許多棄婦,反映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便有了陳世美的典型。這世道的冷落,人情的炎涼,應該給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以心靈上的震動吧。怎么辦?是在這沉淪中更加沉淪,在冷酷中更加冷酷,還是懷抱著理想,在寒冷的夜里彼此溫暖?國人的偉大之處,就是既有認識現(xiàn)實的清醒,又有懷抱理想的堅強,所以,既有陳世美,又有張君瑞。當這“”傻角“”在戲臺上癡性大發(fā),在字里行間專一執(zhí)著的時候,應該在娛樂看慣了和未曾諳世事無情的觀眾和讀者的同時,也給他們以精神上的慰藉和希冀吧。
作為娛人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的流傳和形成應該和觀眾讀者的需要有關,這種需要既有娛樂上的,也有精神上的,由于這種需要而自然生成,由于滿足這種需要而廣泛流傳。張生全新形象的生成,是因為觀眾和讀者喜愛看到這樣的形象,他們需要這樣的志誠種,用童話式的理想實現(xiàn),來彌補現(xiàn)實的不足。張生是文人傳奇撒落民間的一粒種子,經(jīng)受歷史的風雨淘洗,在世間眾生的懷抱中成長,在天才作家的筆下茁壯,積極娛樂是肥厚的養(yǎng)料,不僅給他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而且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最燦爛的模樣。張生往往被看做封建禮教的叛逆者,但是,要站在戲臺上給人以娛樂的張生,應該不只是作為叛逆者來塑造的,還有可能是作為理想化的成功者來展示的。書劍飄零的落魄書生,不僅遇上了相國千金,而且恩情俱深;不但抱得美人歸,而且金榜題名,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他憑借的是什么?才貌雙全,自由自我,真心至誠,勇敢專一,是對愛情的傾心投入,這是多少人理想中的良人,又是多少人理想中的自己。這樣的張生形象的形成,是故事流傳過程中大眾心理的反映,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選擇和積淀,通過反復改編表現(xiàn)出來,最后在天才作家手里而天才作家激之揚之,使之更加明亮深刻從而喚起更廣泛的共鳴,而二者相碰撞相契合的點正是積極娛樂。很多論述都提到“王西廂”中崔張故事獲得了新的生命,這“新的生命”是什么?正是這種積極娛樂,是能使人笑、能使人哭、能使人手舞足蹈、能使人驚魂欲絕的審美享受和娛人效果,是不滿現(xiàn)狀、反抗束縛、征服環(huán)境、用勇敢和智慧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從某種意義上講,張生可謂理想典型,是生活經(jīng)驗的集合,是美好理想的集合;現(xiàn)實生活中也許沒有這樣的人物存在,或者有的只是這種理想人格的某個、某些方面,但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種理想典型產(chǎn)生出來,一直存在,并將繼續(xù)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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