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杰
(渤海大學 學報編輯部,遼寧 錦州 121013)
在現(xiàn)代社會中,傳媒以其難以抵御的力量左右著人們的觀念世界。各種信息經(jīng)過媒體的篩選、擴張后進入人們的認識世界,形成一種公共性意見,而一些優(yōu)秀個體在這種公共性意見的遮蔽下往往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從而變得無聲無息。這種狀況在文壇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當我們的腦海里反復縈繞著媒體灌輸給我們的那些當紅作家的名字時,時常發(fā)現(xiàn)他們的創(chuàng)作往往有些令人失望,甚至很可能是完全的失望;而許多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作家的作品,倒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讀王樹軍的短篇小說,就令人生出這種感慨。
王樹軍屬于“70后”作家,以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見長。有若干作品被轉載于多種選本,出版過短篇小說集。雖然在文壇上也有一定影響,但其創(chuàng)作實績卻比名氣大得多,可以說是“名實不符”。而其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想內涵尤其有著自身的特點以及由此構成的價值、意義。作為“70后”小說家,王樹軍的創(chuàng)作沉穩(wěn)、扎實而又不乏生命的浪漫。他不像學者們所概括的“新生代”小說家那樣:歷史感薄弱,“少有社會重大變故的感性積累,由于大部分都是從學院走向寫作的,都是由文學少年成為青年作家的,傳統(tǒng)美學主張所看重的‘生活’對他們來說相對薄弱,因此從書寫風格上明顯帶有內心想像與書面化的傾向?!保?]他的小說幾乎不允許想象的自由馳騁,而是切近傳統(tǒng),平實自然,將創(chuàng)作的河床堅實地鑿在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上?;蛟S是受齊魯大地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吧,他具有很強的責任感,目光始終凝視著這個時代、社會,關注著當下底層百姓的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面貌。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的人生遭際中,反映出這個時代的人的生存狀況,其中,由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人的生活構成了其小說寫作的重點。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改革日益深入,市場經(jīng)濟全面鋪開并且獲得了體制上的合法性,人的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也隨之有了明顯的變化。在這種形勢下,許多農民和農民家庭出身的青年學生將目光瞄準了城市,想在城市謀得發(fā)展。然而城市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般美好,無論以何種途徑進入城市的農村人,幾乎都無一例外地陷入了經(jīng)濟的窘境,《老黃叔》等小說就屬于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独宵S叔》寫的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孤苦老人,由于生活實在艱難,不得已,攜其收養(yǎng)的一名流浪兒進了城市。他始而寄人籬下,以撿垃圾為生;繼而流浪街頭,甚至想用撞死在車輪下這種極端的方式,換得一筆補償費。作者對老黃叔的做法雖然并未予以肯定,但人物在城市生活的窘迫卻被逼真地描寫出來了,令人深深嘆息?!冻鞘衅汀穼懙氖且晃淮髮W畢業(yè)生在城市尋找工作的艱難。心志高遠的邵玉銘本以為大學畢業(yè)后就可以在社會上大顯身手,現(xiàn)實卻與他的想象截然相反。他在人才市場轉了好幾天,卻連理想工作的影子也沒抓住,于是只好去一家所謂的“報社工作站”聯(lián)系報紙廣告業(yè)務。事實證明這種工作并不適合他,他想去建筑工地找活干,又做不來。房租、飯費都沒有著落,還得在親人和熟人面前硬撐著面子。城市空間雖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心里好無奈,好孤單。結局最慘的是《一切為了房子》中的方千。為了在人前有點面子,方千咬牙向老同學孟波借了一筆款,交了新房的首付,并且為自己終于在城市有了立足之地而高興。收入低微的方千為了還每月的房貸已經(jīng)焦頭爛額了,孟波的逼債更使他走投無路。結尾,“方千站在窗前,對著這座城市沉思了很久。他在心里說,既然我以前是漂在這座城市的,我還是飄下去吧!還是飄下去的好!說完,他打開窗子,從六樓上飄了下去。”[2]88一個苦苦掙扎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其他如《遙望城市的方向》、《感謝母親》等,也是書寫鄉(xiāng)村人在城市的經(jīng)濟困窘的成功之作。所有這些作品,都從物質條件這一層面,揭示了由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人的生存狀況,表現(xiàn)出作者的同情和憐憫。
如果說上述作品是從經(jīng)濟層面揭示由鄉(xiāng)而城者的現(xiàn)實生存狀況的話,那么另一類作品則以精神層面為著眼點展示了城市文明對人的精神世界的影響,或者說是由鄉(xiāng)而城者內心的窘境?!段ㄓ心镉H》寫的是女大學生蘇茜的人生經(jīng)歷。蘇茜的爹有著殺豬匠和酒鬼的雙重身份,每到晚上,就喝得醉醺醺的,拿著刀,嚷著要殺了她和娘,逼得娘幾次想離開人世。蘇茜考上大學后,自卑和虛榮也同時滋生。尤其畢業(yè)留在城市工作并且和某局長的公子戀愛后,自卑與虛榮也與日俱增。她本想接娘到城里來,又覺得娘的到來會使她在男友面前丟面子。當不堪虐待的娘主動來城市尋找女兒而不得,乃至靠拾垃圾為生時,母女間的偶然相遇卻使蘇茜沒與娘相認,甚至希望娘早日回到農村的老家去。直到一天夜里遇見歹徒,男友棄她而走,是在附近拾垃圾的娘聽到呼救聲奮力相救時,她才為母愛的無私所感動。小說對主人公蘇茜的內心世界的描寫十分真實,讀者彷佛看到了一個鄉(xiāng)村女孩子純真的心靈如何在城市文明中萎縮、污染,甚至做出有違人倫的事情?!犊弈铩放c《唯有娘親》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主人公丁小是個私生子,丁小的娘歷盡艱辛才把他養(yǎng)大成人。丁小大學畢業(yè)后在城市里有了工作,娶妻生子,丁小的娘也覺得人生有了出頭之日,只等兒子把她接到城里去享幾天清福。丁小雖然有孝心卻做不了妻子的主,尤其丁小娘來到家里后,兒媳無情地羞辱她,甚至當著丁小的面破口大罵,“而丁小始終像個熟爛成一灘稀泥的西瓜,知道自己拿不成個,只有一言不發(fā)。”[2]163結局是傷心過度的娘當晚就離開城市回了村里,不久在自家的房梁上吊死了。小說從頭至尾幾乎沒有譴責丁小的文字,相反卻處處寫他的矛盾、痛苦、悔恨、思念。也許正因為如此,丁小內心世界的窘迫才被充分地揭示出來,令人嘆息、扼腕。
如果說上面兩篇作品是從“情”字出發(fā)的,那么《小姨子》則著眼于“性”。和前兩篇相比,小說的思想內涵更深刻,現(xiàn)實指向也更明顯。女主人公麗萍是從農村出來的女大學生,畢業(yè)后到城市來找工作。雖然受過高等學府的熏陶,身上也還保留著農村姑娘的清純、穩(wěn)重??墒堑健拔摇奔也痪镁透钛蛩奖剂?,而且是在明知李羊是頭色狼的情況下。當初,作為姐夫的“我”提醒她小心李羊時,她曾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說“放心吧,這種人我是不會看上的?!保?]67那么為何私奔?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受李羊的性誘惑。李羊貌似前衛(wèi)的性觀念和性騷擾使得麗萍本不堅實的心理防線悄然崩潰,而尚未泯滅的道德感又使她事后因之痛苦不堪、懊悔不已;“我”在獨自面對麗萍時心里也是十分矛盾。作為男主人公,“我”似乎是以李羊的對立面形象出現(xiàn)的:李羊嬉皮笑臉,“我”一本正經(jīng);李羊口無遮攔,“我”言語謹慎;李羊流氓得無以復加,“我”是單位的先進工作者。但本質上,“我”和李羊又是相同的?!拔摇币苍鴮惼枷肴敕欠牵苍鴮λ来烙麆?,也為自己的性壓抑而傷感。只不過和李羊相比,一個是顯性,一個是隱性;一個付諸行動,一個藏在心里而已。其實何止“我”、李羊,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浮在“性”層面,處于性的迷亂之中,也可以說都是性的化身。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是將“性”作為人的低層次需要出現(xiàn)的,《孟子》中也有“食色,性也”[3]454之說,性困惑的描寫使得作者的筆鋒直契人性的深處。可見,在這篇貌似平常的小說中,所蘊含的思想?yún)s是十分深刻的,它妙就妙在人物與人物在對應中顯示出來的共同性,或者說人的本質。結尾處麗萍雖然告訴“我”她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了,似乎迷途知返,可是,在性迷茫普遍存在的所謂現(xiàn)代都市文明中,哪兒才是家?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由鄉(xiāng)而城者的題材在王樹軍小說中占有大部分位置,但也并非是全部,還有一些作品是寫鄉(xiāng)村生活的,比如《老子不軟》、《競爭》、《如此女人》等,都很成功,所有的人物也仍然是底層人。
對底層人生存窘境的書寫容易使讀者得出展示苦難的結論。雖然表現(xiàn)出作者的社會參與意識和道德關懷,卻也不乏創(chuàng)作主體的非文學性沖動。理論界對底層文學的這種觀點,是基于底層文學的模式化、平面化而產生的?!啊芏嘧骷覍懙健械讓印闶菤⑷朔呕?、暴力仇富,寫到‘女底層’常常是賣身求榮、任人耍弄,不僅人物命運模式化,故事情節(jié)粗俗化,而且人物性格也是扁平的,不見溫暖,不見尊嚴,一律大苦大悲、凄迷絕望,鮮有十分豐饒的精神質感?!保?]這種概括對于豐富多彩的底層寫作來說也許不無偏狹,但基于憤怒、同情基礎上的道德關懷本身就難免使底層寫作向苦難傾斜。它無可厚非,但不應該是全部,如何使人物展現(xiàn)出更豐滿的精神之質而不僅僅是匍匐在苦難中呻吟,的確是底層寫作不可忽略的。正是在這一點上,王樹軍的短篇小說體現(xiàn)出超越性。他善于從平凡中體味不平凡的東西,善于在失望、絕望中展現(xiàn)希望,善于挖掘源自人心、人性、人情的力量?!独蟿ⅰ分械睦蟿㈦m然家里生活困難,可是他珍惜“城市美容師”這份聲譽。即使被城市女人罵為“沒素質”,還是把撿來的錢包還給了那個城市女人,并且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驕傲;《老子不軟》中的老軟為了擺脫受人欺辱的處境,想方設法巴結地痞二疤,請二疤吃飯,讓二疤享受自己的老婆,在二疤的淫威庇護下凌辱以前欺負過他的李楊,是個徹頭徹尾的軟蛋??删褪沁@個軟得不能再軟的人,在二疤要奸污他剛成年的女兒時,奮起反抗,把二疤的頭砸得像個爛西瓜。《感謝母親》中的“我”之所以能在逆境中挺過來,也是源于對母親的責任和愛。他們都陷在苦難之中,活得卑微、艱難,但內心深處卻始終存有人之為人的良知、秉性,不肯喪失最后的尊嚴。
作者對“孝”顯然特別看重,《感謝母親》、《娘》、《哭娘》、《一臉陽光》以及《唯有娘親》等,寫的都是孝,人物或者在“孝”中洗去了心靈的污點,或者從“孝”里獲得了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卑微的生命也因此而放射出奪目的光采。“孝”是儒家人格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范疇。儒家人格修養(yǎng)范疇極為廣泛,舉凡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中庸平和、忠孝節(jié)悌,等等,都被納入了儒家人格修養(yǎng)范圍之內,而“孝”則有著其他范疇所不可取代的意義?!墩撜Z》中云:“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保?]87“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保?]87“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3]63都是對“孝”的強調。當然,除了“孝”,還有良知、勤勉、尊嚴、堅忍,等等,也都是作者發(fā)掘出來的人性中的閃光點,是使人物從困境中掙脫出來的力量,而且都可以從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影子。凡此種種,不僅使得作者的底層寫作超越了底層文學對苦難的單純書寫,而且也有一種借助傳統(tǒng)文化、文明,為生活在苦難中的底層人確立人生信念、彰顯價值觀念的意向。它們不是理念層面上的,不是出于寫作需要對人物塑造的強加,而是就在人性之中,是從人的內心深處生發(fā)出來的,如同他們的卑微、懦弱、殘忍、自私一樣。小說由此超越了對苦難的書寫,不僅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現(xiàn)實批判,更有文學意義上的形象塑造;不僅具有倫理學意義上的道德關懷,更體現(xiàn)出藝術上的多維審美。這種情形本身就是作者創(chuàng)作成熟的標志,而如何使矛盾沖突的表現(xiàn)更尖銳,人物性格更豐厚、深沉,則是作者應該努力的。
[1]張 鈞.小說的立場[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7.
[2]王樹軍.一臉陽光[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3]杜宏博,高 鴻.《四書》譯注[M].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96.
[4]洪治綱.底層寫作僅僅體現(xiàn)了道德的文學立場[J].探索與爭鳴,2008(0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