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晨
(中國傳媒大學(xué),北京 100024)
《天問》“順欲成功”意義之辨析
董 晨
(中國傳媒大學(xué),北京 100024)
《天問》屈原作品中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一句中的“順欲”一詞從古至今有各種不同的解釋。本文在羅列各家說法的基礎(chǔ)上,試圖結(jié)合相關(guān)材料進行一一辨析,以期探究《天問》中“順欲”一詞在屈原筆下的真正含義。
屈原;天問;順欲成功;鯀禹治水
《天問》屈原作品中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一句中的“順欲”一詞從古至今有各種不同的解釋;而由于各家對“順欲”二詞的解釋不同,故對“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一句究竟該如何理解,亦存在著差異。本文在羅列各家說法的基礎(chǔ)上,試圖結(jié)合相關(guān)材料進行一一辨析,以期探究《天問》中“順欲”一詞在屈原筆下的真正含義,并求教于方家。
筆者認為,要想理清這一問題,首先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這句話所涉及到的“鯀禹治水”的故事。這一故事在先秦典籍中多有記載,如據(jù)《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記載:
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f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山海經(jīng)》注云:“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庇纱丝梢姡吺怯捎凇案`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才被斬殺,“帝”殺他的原因一是“竊息壤”,二是先斬后奏,“不待帝命”;這種說法應(yīng)該是“鯀禹治水”故事中較早的記載之一。除此之外,《尚書·洪范》中所言“鯀禹治水”亦為此事較早的記載:
昔鯀堙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
支持這一說法最有力的旁證當(dāng)屬《史記·夏本紀》中的相關(guān)記載:
當(dāng)?shù)蹐蛑畷r,鴻水滔天,……堯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鯀可。堯曰:“鯀為人負命毀族,不可?!彼脑涝唬骸暗戎从匈t于鯀者,愿帝試之。”于是堯聽四岳,用鯀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堯乃求人,更得舜。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天下皆以舜之誅為是。
由此可見,如按以上所引《尚書·洪范》中的記載及《史記·夏本紀》中所言,鯀之所以為帝所殺,或因其治水無功,或因其出力雖多卻不得要領(lǐng),故帝怒而殺之。
除以上兩種記載外,稍后的《呂氏春秋·行論篇》中亦記載鯀的故事,且《呂氏春秋》中對鯀的死因卻有著和以上二者完全不同的記載:
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于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
若按以上所引材料之言,鯀之死應(yīng)該是與帝位之爭有關(guān),因其出言不遜,與帝爭位,最終招來殺身之禍。綜上所述,對于鯀之治水及其遭殛之事,總結(jié)起來有三種說法,一為由于竊帝息壤以堙洪水,帝怒其“不待命”而殺之;二為治水無功或不得其法,帝怒其無功而殺之;三為與帝爭位并最終失敗,成為權(quán)利斗爭的犧牲品。筆者認為,理清關(guān)于這一故事的不同記載,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屈原《天問》中“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一句的歷史背景,亦有助于我們更好得辨析此句在屈原筆下的真正含義。
1.“順欲”為“順眾人之欲”說。此說應(yīng)最早見于王逸的《楚辭章句》:
順欲成功,帝何刑焉?帝,謂堯也。言鯀設(shè)能順眾人之欲,而成其功,堯當(dāng)為刑戮之乎?
后世如明唐順之所著《稗編》等書多沿襲此說,認為鯀之死在于其“順人謀而過聽”;今人聶石樵先生的《楚辭選注》、劉永濟先生的《屈賦音注詳釋》中亦認為“此問鯀本順民欲,可成治水之功,堯何以降罪”;聶石樵先生在《楚辭選注》中亦認為“順欲”為“符合要求,指眾人之欲”,并指出“鯀治水并非絲毫不見功效,只是儒家完全否定其成績,其他各家則不盡然”,故“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之意應(yīng)為“鯀順著眾人的愿望想制服洪水,帝為什么加刑于他呢?”綜上所述,若將“順欲”按“順眾人之欲”解釋,則鯀是由于未能“順眾人之欲”,引起帝堯震怒,并最終招致殺身之禍。
2.“順欲”為“順帝堯或天帝之欲” 說。此說的最早論述見于洪興祖的《楚辭補注》:
補曰:《書》云:“方命圮族”,《國語》云:“鯀違帝命”,則所謂順欲者,順帝之欲也?!短鞂Α吩疲罕I堙息壤,招帝震怒,賦刑在下,投棄于羽?!渡胶=?jīng)》云: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命祝融殺鯀于羽郊。
后世相關(guān)著作中如《管城碩記》中亦沿襲洪興祖之說,認為鯀之死因在于其未能“順帝之欲”:
“順欲成功,帝何刑焉”言鯀所以致此者,負命毀族耳。若能順帝之欲而成功,帝又何刑之乎?至舊說謂鯀死為鴟龜所食,鯀何以聽而不爭,此大悖也。夫既云鯀死,而又誰與之爭乎?
《管城碩記》中之所以提出所謂“鯀負命毀族”之說,顯然是受到了《史記·夏本紀》的影響;今人著作中如林庚先生亦持此論,但與洪興祖所論的不同之處在于林庚先生認為這里的“帝”并不是指“帝堯”而是指“天帝”:
順欲成功,帝何刑焉?順,依計而行。帝,《天問》中的“帝”字均指天帝,此處指“不待帝命而竊帝之息壤”之帝。刑:殺。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問:鯀由于“鴟龜曳銜”的啟發(fā),如何便采用了筑堤治水的方法,并因竊用天帝的息壤以行事而遭到刑罰。
綜上所述可知,此說之核心意義在于鯀之死是由于未能“順帝欲而為之”,與其治水是否成功無關(guān)。
3.“順欲”為“順鯀之欲”說。此說的最早論述見于清蔣驥的《山帶閣注楚辭》: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鴟龜曳銜,周孟侯云:鯀障水法也。徐友云云:語意似言有形如鴟鳥之龜,曳尾銜物,以導(dǎo)之耳。余按《山海經(jīng)》怪水、毫水皆有旋,龜鳥首虺,尾嶺海異,聞海龜鷹吻大者徑丈?!樣晒Γ皂橎呏馕幢?zé)o成功,帝何為而刑之乎?
如按上文所引蔣驥之說解釋,則鯀之死可以說是由于帝堯的急于看到治水成果而造成的——如順鯀之意則治水“未必?zé)o成功”,但帝堯卻對其加以刑罰,使其治水思想并未得到完整的實施。游國恩先生的《天問纂義》中認為“此說雖逆水性,不得為善策,然使其依意而行之,終有成功之日,故曰順欲成功也”;此說另有“順欲”為“禹順從并繼承鯀之遺愿”之解,如清王闿運《楚辭釋》中則認為“順欲者禹也,禹修鯀之功,順鯀欲而欲成其功也”;此說亦釋“順欲”二字為“順鯀之欲”,只是其“順欲”的主體并非鯀自身而是其子禹——即鯀治水的思想為來得及完全實行便被處死,禹繼承其遺志,最終平治水患。
4.“順欲”為“順鴟龜之欲”說。此說最早見于朱熹的《楚辭集注》:
鴟龜曳衘,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舊說謂鯀死為鴟龜所食,鯀何以聽而不爭乎?特以意言之耳。詳其文勢與下文應(yīng)龍相類似謂。鯀聽鴟龜曳銜之計而敗其事,然若且順彼之欲,未必不能成功,舜何以遽刑之乎?然若此類無稽之談,亦無足答矣。
朱熹此論在駁斥舊說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鯀之死與其“聽鴟龜曳銜之計而敗其事”之說,但是亦認為此說系“無稽之談”;對于“鯀禹治水”的故事,朱子則以“鯀竊帝息壤”之說為正,然其卻以《山海經(jīng)》與《淮南子》之說有所抵觸為由,認為《天問》中“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一問為“俚俗相傳之語”:
《補注》引山海經(jīng)言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殛之羽郊。詳其文意,所謂帝者,似指上帝。蓋上帝欲息此壤,不欲使人干之,故鯀竊之而帝怒也?!藛栔裕貞?zhàn)國俚俗相傳之語。
從朱子在“鯀禹治水”故事的諸多說法中取“鯀竊帝息壤”之說為正看,則可見朱子亦認為,鯀之死的關(guān)鍵在于其“竊帝息壤”而“觸帝之怒”,與其治水成功與否似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
5.“順欲”為“順水流、水性之欲”說。此說如明末學(xué)者黃文煥、王夫之皆持此說,黃、王二人說法雖略有不同,但其大意皆認為鯀治水之所以失敗,原因就在于其未能“順水流(或水性)之欲”,進而導(dǎo)致治水不成或無功,帝怒而加刑。后世學(xué)者中與其持相同觀點者較少,而游國恩先生在《天問纂義》中亦以為其說“皆不合(屈原本意)”而加以批駁,故筆者此處不再加以詳細論述。
從古至今各家之所以會對“順欲成功”一句有著不同的解釋可見,各家分歧的關(guān)鍵主要是在“順欲”二字含義的理解各有差異。要想辨析清楚這一問題,首先必須探究“順”與“欲”二字的原初意義。二字的原初意義在東漢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中亦早有相應(yīng)的解釋:
順,理也。從頁從巛。
欲,貪欲也。從欠谷聲。
《說文解字》云:“理,治玉也。從玉里聲”,段玉裁注云:“《戰(zhàn)國策》:鄭人謂玉之未理者為璞,是理為剖析也。玉雖質(zhì)堅,而治之得其絲理以成器不難,謂之理。”因此若按《說文》之解釋,則“順”應(yīng)為“順從、依從”之意;至于“欲”字,此處顯然不能按“貪欲”來理解,游國恩先生在《天問纂義》中認為“欲者,意志也”。故“順欲”二字合起來應(yīng)作“順從意志”解釋。而諸家在“順欲”二字解釋分歧關(guān)鍵的就在于“順從意志”的主語究竟是何人。筆者綜合以上所論各部分認為,此處“順從意志”的主語應(yīng)該就是鯀本人,即“順欲”應(yīng)為“順鯀之欲”。理由如下:
1.“順欲”為“順眾人之欲”說有誤。按《史記》所載,鯀承擔(dān)治水的任務(wù)為眾人所薦,那么鯀自然也就是帶領(lǐng)眾人治水的領(lǐng)導(dǎo)人;從這個角度上講,鯀治水之事是“順從眾人之欲”的。恰如游國恩先生在《天問纂義》中指出的那樣:
章句以為順眾人之欲,固誤……鯀之治水,固眾人之所薦耳,曷為而順眾人之欲哉?
孫作云先生在《天問研究》一書中則更進一步指出鯀能夠被推舉為帶領(lǐng)眾人治水的領(lǐng)導(dǎo)人,可見其在當(dāng)時的各部落之中應(yīng)該是一位頗有勢力的人物:
鯀、禹的部落大約在河南中部偏西,其活動的范圍可能達到山西南部和山西東部。鯀是以龜為圖騰的氏族酋長,同時又是蛇氏族、龜氏族、泥鰍氏族的部落聯(lián)盟長,在當(dāng)時是極有勢力的一位人物。
綜上所述,鯀之所以能夠承擔(dān)平治水患的任務(wù),是眾人一致推薦的結(jié)果,故不存在“因未能順眾人之欲而導(dǎo)致帝之震怒的”之說;由此可見,“順欲”為“順眾人之欲”說有誤。
2.“順欲”為“順帝之欲”說亦有誤。因持此說者有“鯀未能順帝堯(或舜)之欲”和“鯀未能順天帝之意”兩種說法,故需一一辨析其誤:若以“順欲”為“順帝堯(或舜)之欲”解,則其失誤在于忽略了帝堯之欲本身。游國恩先生在《天問纂義》中指出:
洪氏以為順帝之欲,亦非?!糁^順帝之欲,試問帝之所欲果如何?非亟以平水土為志乎?若治水成功,即為順帝之欲,如此不惟免于刑殛,亦將食報無窮,此復(fù)何與問邪?
由此可見,此說之誤在于忽略了帝堯本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夠平治水患,而鯀為治水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亦是為了平治水患,此說的另一謬誤在于忽略了鯀治水已經(jīng)取得的一些功績。如聶石樵先生曾在《楚辭選注》中指出:“大概鯀治水并非絲毫不見功效,只是儒家完全否定其成績,其他各家則不然。”按孫作云先生《天問研究》中所論,堯舜時代的九州之地尚處于部落并存時期,并未形成完整統(tǒng)一的國家,故鯀當(dāng)時采用的“擋水”之法是其在當(dāng)時已有條件下想出的最好辦法,雖有“自掃門前雪”之弊,但實為條件所限,而非其主觀過錯。由此觀之,將“順欲”解釋為“順帝之欲”的諸家亦有以后人之思想臆測屈原本意之失。
若以“順欲”為“未能順天帝之欲”解釋,則其主要依據(jù)在于鯀竊帝息壤,違抗帝命引來天帝震怒,與其治水本身并無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聯(lián)系屈原在其作品的其它篇章如《離騷》中稱“鯀婞直以亡身”等同情之詞來看,屈原已經(jīng)看出鯀之被殺是有別的原因的,故此處所問應(yīng)該是在指責(zé)天帝對鯀的處罰有失公允。然考察《天問》通篇可見,此段屈原重在于發(fā)問中敘述前代歷史,則問中提及的“帝”與“鯀”應(yīng)該是實有其人的,故將“帝”作“天帝”論亦不妥當(dāng)。由此可見,“順欲”二字的主語應(yīng)該就是鯀本人,故“順欲”作“順鯀之欲”解應(yīng)該是正確的。
綜合前文所論可見,鯀之被殺更為可能的原因是其“婞直”的個性和“不待帝命”、我行我素的處事作風(fēng)使其無可避免地卷入部落之間權(quán)利斗爭之中,最終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故《天問》中“順欲成功,帝何刑焉”一句中的“順欲”如作“順鯀之欲”解釋,更符合屈原為鯀鳴不平之意,亦更暗示出鯀之被殺并非因其治水無功,而是因其“婞直”的個性而受到牽累所致。
[1] [漢]司馬遷. 史記[M]. 北京:中華書局,1978.
[2] [漢]許慎. [清]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 [宋]洪興祖. 楚辭補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05.
[4] [宋]朱熹. 楚辭集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 [清]蔣驥. 山帶閣注楚辭[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 游國恩. 天問纂義[M]. 北京:中華書局,1982.
[7] 劉永濟. 屈賦音注詳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8] 林庚. 天問論箋[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
[9] 聶石樵. 楚辭選注[M]. ??冢耗虾3霭婀荆?003.
[10] 孫作云. 天問研究[M]. 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8.
I222
A
1008-7427(2012)06-0057-02
2012-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