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宏星鄧盼
今天很高興能來上海大學歷史系跟大家交流,我真的覺得非常榮幸!而且在我從湖南到滬的路上,就通過張京華教授的介紹,了解了一些咱們歷史系的治學特色,尤其是陳勇教授帶研究生的思路和他治學的方法,都引發(fā)了我非常濃厚的興趣。因為我自己治學的經(jīng)驗,似乎與之有諸多相似的地方,我想通過這個展開一下。當然,我主要還是講自己和錢基博研究結(jié)緣的過程,順便也就把國內(nèi)在錢基博研究方面的進展情況跟大家通報一下。
我的治學路子是這樣的,先做文獻整理,有了一定的文獻積累以后,再做一些專題研究。我跟張教授在湖南的時候,也是帶了一批學生,我們要求跟我們讀書的學生是這么做的,首先,需要確定一個方向,即從個案研究做起,我本人對學衡派、無錫國專,還有以上海光華大學為核心的,就包括后來抗戰(zhàn)期間國師(國立師范學院)的一批學者為研究對象。因此,我就選取一些有代表性的和學生感興趣的,或是跟其脾氣很貼近的學者讓他們來研究。能跟著大師走,站在大師的肩上,或許進步會快一些。書肯定是一本一本地讀,所謂“困學知聞”,你跟著大師走,當遇到有些不懂的知識的時候,你就去多啃些書,惡補,把一些學科方面的缺失就補充上了。我個人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
說起來特別有意思,我本身是工科出身,學機械設計。記得當年上中學的時候,偶爾看了一部中央電視臺的電視劇《圍城》,就被劇中的幽默風趣和濃厚的人文氣息所吸引,我覺得太有意思了,怎么會有這種小說呀。于是就找來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來讀,讀過之后就欲罷不能了,從此就走上了學術研究的自學之路。因為喜歡錢鍾書,我就陸陸續(xù)續(xù)把錢鍾書先生的《寫在人生邊上》、《五綴集》,還有什么《談藝錄》,都囫圇吞棗式地啃了一遍。后來當讀到《管錐編》的時候卻停了一下,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基礎太差,根本啃不動這部大書。當我大學上的是一所工科學院,業(yè)余則喜歡文學,在學校的時候,常常寫一些散文和詩歌,算是一個標準的文學青年吧!后來因為醉心于錢學研究,自己有很多心得,但是當時錢學研究是一個什么情況呢?錢先生學問非常好,錢學專家的研究有些方面確實也很到位,但是有一點我特別不滿意。什么不滿意呢?錢先生學問很高明,但是,也并不像大家所夸的那樣,三千年就出了這么一個杰出人物,好像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架勢,所以為了我自己的這么一個小意見,我就想看看錢鍾書的學問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是不是完全都是自己的獨創(chuàng)和心得。因此我就去看他老師著作。大概是1997年的時候,我就研究起了他的老師吳宓先生。在吳宓研究方面,陜西開過四次研討會,并且出版了會議論文集,其中集聚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作為一個后輩學者,我曾認認真真地去閱讀和梳理了這些研究成果,最后,在2000年前后,我就完成了《吳宓評傳》的寫作。但是由于當時的出版條件不允許,主要是人為原因,這部書就沒有及時出版,一直擱置到了2008年,當遇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我才拿出來出版。其實一般書寫出來以后,應當有一段冷處理的過程,我覺得也是相當不錯的?!秴清翟u傳》是我寫的第一本書,但是我出的第三本書。
研究完吳宓先生以后,我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保守主義,就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大致的感性認識以后,就開始著手對錢基博進行研究。之前由于研究錢鍾書,我對錢基博的東西也是浮光掠影地做了一些了解,但是這個人,他的為人也好,道德學問也好,其實有很多地方在吸引著我。我雖然是“70后”,但是上世紀80年代的學術氛圍,其實對我影響很大。在這種很熱鬧的文化討論當中,我也跟著我父親的一些學生,生吞活剝地看了很多中西學的東西,比如國內(nèi)的學者有李澤厚、宗白華;國外的文藝思潮如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派,以及尼采、叔本華的哲學著作,我都看,但說實話我沒看懂??偟膩碚f,原因還在于當時學術觀點紛紜,莫衷一是,我實在找不到堅實的認識基礎。后來,在研究錢鍾書的過程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錢基博很有意思,他吸引著我,所以做完吳宓之后,我就全力做錢基博研究,白駒過隙,可以說是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在做。
現(xiàn)在當然開始把我前期做的文獻整理方面的成果陸續(xù)推出了。這里就順便給大家匯報一下嘍。今年的8月,《錢基博集》第一輯由華中師大出版社出版,作為該社“十一五”重點課題,以后每年將推出5本,共計20多本。因為最終還沒有錄完,不知道總量有多大,但是1200萬字是肯定有的。在錢先生的遺著里頭,有一些可能是學者很難看到的資料,非常珍貴,比如已出版的錢先生的《經(jīng)學論稿》中,就有兩部我們學者普遍不知道的著作,一本就是《春秋約纂》,還有一本就是《禮記約纂》。均為錢基博先生當年在三師的講義,而這些講義因為不是正式出版的,所幸鉛印本都保存下來了。其中《禮記約纂》是張京華教授慷慨提供給我的。我跟張教授的認識也富有傳奇色彩,我們是網(wǎng)友,去年 8月份認識的,就是因為一本書,就是因為《春秋論稿》中的這本《禮記約纂》,所以我們倆結(jié)緣了,走到一起來了。我到了永州之后,張教授也很高興,因為在那個環(huán)境里頭,真正對民國學術感興趣的學者不多,很難找到很多知音,當然你們上海大學又另當別論,因為你們都搞民國學術,所以學術風氣濃厚,令人羨慕。路上聽到有位同學在做繆鳳林的研究,我覺得選題真是非常好,非常有潛力。不僅僅因為我個人對學衡派(或稱東大派)比較熟悉,其實也表明學術界對民國學術史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按照張京華教授的觀點,越是時髦的觀點,過時得越快,越經(jīng)不起時間的檢驗。世易時移,還不到百年的淘洗,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只有那些保守的學者的東西才是真正珍視的東西,對我們后人是有啟發(fā)的,通過他們的眼睛,其實我們看到民國學術的一些真實的景觀,這個也是吸引著我一直對民國學術感興趣的一個原因。所以我覺得同學們非常幸運,能夠在陳教授的正確指引下,對當年的東大派,就是后來中央大學的這些著名學者做個案研究。個案研究有很多好處,通過一個學者,我們既了解他的學問,又知道了一些學術訓練的方法。我個人以為,初次步入學術殿堂,課題不能做得太大了,因為從人出發(fā)再進到學科研究、理論研究,要相對的容易一些。除了繆鳳林,東大還有一些著名學者如柳詒徵先生,陳中凡先生,梅光迪先生,吳梅先生,都可以做,搞歷史的還有一個張蔭麟,他當然屬于后輩學者了,還有向達,這些都是民國時期赫赫有名的學者,我們都可以從事這樣的個案研究。我今年編了兩本“學衡派”的學者的著作:一部是《劉伯明文存》,一部是《吳芳吉全集》。后者正在核對點校清樣,前者還在編。吳芳吉是“學衡派”的一位著名詩人,英年早逝,不到四十歲就倒在了他非常熱愛的講臺上,除了留下了一批好詩之外,他在文化上也有一些論述,因為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面,觀點難免偏激一些,但是我覺得還是很有保存的必要。吳芳吉的詩,介于傳統(tǒng)的舊體詩和新體詩之間的一種詩體,當然屬于“改革派”。說起來也很有意思,吳芳吉一生的經(jīng)歷,都始終生活在社會的下層,所以詩中反映的大都是下層人民的一些呼聲,因為這個原因,研究他的學者也還蠻多,但是研究態(tài)勢目前局限在四川,現(xiàn)在成渝兩地共有三個吳芳吉研究機構(gòu),成都有一個研究會,重慶政協(xié)有一個研究會,重慶文理學院還有一個吳芳吉研究所。我因為收集錢先生的東西,順便把很多民國學術也順帶地收集了。我可以說是一個有心人,查資料不是說簡單地為了某個人才去收集,有時候看到一些東西,隨手就記下來。我曾經(jīng)在上海圖書館,或是在無錫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比如碰到關于錢穆先生的東西,我就會隨手把一些線索記下來,當然我可能后面馬上講。
我在大學畢業(yè)以后,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研究中哲,主要是以現(xiàn)代新儒家為閱讀對象,其中錢穆先生的書就是我用心在讀的著作,但是,讀了這么多年,自己卻毫無東西留下,因為去年跟張京華教授結(jié)緣以后,我突然萌發(fā)了一個想法,想編一本錢穆的東西。后來就根據(jù)我掌握的一些材料,編了一部《錢穆研究資料匯編(1913-1949)》。至于萌生編這本書的起因,源于我從網(wǎng)絡上比較早地得到了經(jīng)聯(lián)版的《錢賓四先生全集》,后來也給了張教授。我匆匆地瀏覽了全集之后,就想知道十多年過去了,目前錢穆研究方面有沒有什么新的進展。所以,我從網(wǎng)上把港臺和國內(nèi)的相關的書籍,當然也包括陳教授的錢穆研究的著作,都下載來拜讀。眾所周知,錢穆先生因為長壽,而且在港臺弟子眾多,他的學生,像余英時、嚴耕望等等,都是非常著名的學者,因為弟子輩的弘揚,錢先生的學術是廣為人知。我記得90年代以來,仿佛是不談錢鍾書和陳寅恪好像學術界就沒什么可談的了,隨后的十年好像不談錢穆總覺得缺少點什么。所以我看過之后,就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即錢穆先生雖然后期名聲很大,學問當然好,但是對他50年離開大陸之前的學術活動,雖然多有涉及,但是主要依據(jù)的材料和線索,都是錢先生晚年的回憶錄,很多一手的資料卻沒有掌握。在學術史研究方面,我還是主張回歸到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中去把握,要有文獻依據(jù),在細節(jié)上的考證就會稍微落到實處一些。所以我就把錢穆先生剛開始步入學術界以來,跟同代的一些學者之間的書信、書評,以及學術交流的一些文章做了用心的收集。后來把它錄完以后,發(fā)現(xiàn)1950年前在大陸的一些資料總共有25萬字。(陳勇:沒有發(fā)表還是?)還沒有出版。(陳勇:這個我很有興趣。我插一句,我收集,你的工作我在做,但是我就是除全集之外,還有很多遺漏了的東西,但是去年今年,我已經(jīng)給錢遜寄了我掌握的,但是我有些不能給他,我給他寄了八篇東西,是全集沒有的,他馬上就寄到臺北去了。)他可以作補遺。(陳勇:你說有25萬字,我倒沒有想到,你現(xiàn)在收集的東西里面,我們可能還有重復的地方。)我認為大陸學者從事錢穆研究,應該有自己的文獻依據(jù),不能光是從港臺學者、錢先生自己的文本出發(fā),更多的是要從當時錢先生的一些學術活動的痕跡出發(fā),尋找一些可作判斷的一些客觀性的依據(jù),這樣才能客觀地去評價錢先生1950年以前的在學術界的影響。那對他的學術定位非常有好處。所以,關于錢穆先生,我就做了這樣一個屬于基礎性的工作。
從這個話題,我可以很方便地轉(zhuǎn)到最早的那個話題上。我對學生個案研究的要求是這樣的,比如說做馮振的個案研究吧,那么你就首先從馮振的著作編年目錄做起,把他的散篇和著作統(tǒng)統(tǒng)收集起來編目,搞清楚版本淵流,如果有輯佚,當然是一件讓人驚喜的事情。其次,做學者的研究資料匯編。有了這兩個文獻整理的基礎以后,那么你再做這個學者的年譜,做他的傳記也好,做他的專題研究也好,就水到渠成,相得益彰,我覺得就很方便了。我對學生是這么一個要求,我個人對錢基博的研究也是走了這么一個路子。
我做錢學研究的過程,有挑戰(zhàn),當然也有機遇。非常幸運的是2004年,我抓住了一次在無錫出差9個月的機會,可以印證“機會總是眷顧那些有準備的人的”這句話。
當時我在管道企業(yè)工作。剛好我們有一個工程項目,是新疆的一個大型引水項目,叫做“北水南調(diào)”引水二期工程,即從額爾齊斯河引水到烏魯木齊。要穿越準噶爾盆地,其中在這個盆地的底端是采用鋼管,國內(nèi)公壓最大、口徑最大。鋼管會熱脹冷縮,所以必須要用伸縮管,我們新疆又做不了鋼制伸縮管。伸縮管的設計,剛好我又是主要設計人員,我們企業(yè)就把這個合同交給了無錫的兩家民營企業(yè)來做。我是作為甲方技術代表到了無錫,一共呆了九個月。我說這是老天爺開眼了,我都搞了幾年的計劃,要去收集資料,結(jié)果企業(yè)就把我派過去。我作為甲方代表,無須要天天盯在那兩家工廠里,所以就有充裕的時間,把無錫、蘇州、常熟,甚至包括咱們上圖的一些資料做了很詳細的地毯式搜索,我是有空閑就整天泡在圖書館里。兩家企業(yè)如果有銷售人員到上海、南京來辦事的話,我也會跟著他們車來,車一來就把我撂在上面,去這些地方的圖書館里看資料,然后走的時候把我接上;如果當天沒辦完事的話,第二天我就繼續(xù)在上圖查資料,直到辦完事才把我接走。所以錢先生的東西,我是一頁一頁從民國時期的舊報紙和舊刊物翻出來的,尤其是在無錫市圖書館收獲最多。很多老先生很羨慕,他們說:“小傅啊,你在這個無錫的待遇,我們在這里呆了一輩子都沒有?!币驗槲铱梢灾苯舆M無錫市圖書館古籍部的書庫里去翻,他們的要求只是看完以后把書整齊地放回原處就可以了,不管是線裝書,還是民國的一些刊物、稿本,我都自由地翻看。主要的原因倒不是我有什么背景或者什么的,原因是我天天在那看,工作人員幾乎都在為我服務,時間久了吧,他們也嫌麻煩,那就干脆請傅老師自己就到書庫里坐著找資料吧。說實話,我其實也沒有想到錢先生的文字總量有這么大!因為在找的過程中總有很驚喜的發(fā)現(xiàn)。讀,越讀越喜歡,不斷地有新的東西發(fā)現(xiàn)。蘇南我找遍了,蘇北我也去過,南通圖書館,包括博物館,我都去了好多次。幸運的是,我在江南看不到的資料,都在國圖得到豐富和完善。到了2006年的時候,剛好我去北京做南水北調(diào)中線,京石段的應急工程。眾所周知,整個海河流域水資源的開發(fā)達到了93%,就是北京已經(jīng)無水可用了??墒?,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宣傳口號又是綠色奧運,沒有水也就談不上“綠色”了。舉個例子吧,北大的校園是美麗的,我們就看到,北大的未名湖綠波蕩漾,是一直有水的,其它的湖呢?比如是朗潤園前面的那幾個小湖,我當年問過周輔成先生。他說這個湖呢一直沒水,我是九幾年就去了,忘了哪一年,他說我已經(jīng)十年沒有看到過我們朗潤園前面這個湖里有水了。北京的確很缺水,所以,為了順利的開奧運會,水利部決定臨時把石家莊北面的三大水庫的水調(diào)過來給北京,所以是一個應急工程,那個管道多大呢?內(nèi)徑是4米,管身長5米,壁厚是半米,每根管子重達72噸左右,我們企業(yè)就做這個玩意兒,它是鋼管和水泥管的一種混合管。我們呆的那個地方,比較偏僻,在燕山腳下,就是燕山石化附近。雖說是在北京,但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因為工作也忙,但是我每周肯定要抽出一天的時間到國圖,天不亮就起身,倒兩次車,路上要將近兩個半到三個小時的樣子,只要不堵車,可以順利到達。然后到北京四環(huán)換乘一趟公交車,到紫竹院的后門下來,穿過公園,紫竹院附近也有賣大餅油條之類的小販,我就一并把早餐解決了。到了國圖門口剛好國圖開門,一直看到國圖閉館,這樣前后堅持了這一年半的時間。所以能搜集到大量的錢基博的東西,和一些我感興趣的文化保守派別的一些學者的資料。雖不能說“煌煌大觀”,但資料量確實比較大,如何在短期內(nèi)掌握如此巨大的資料,在公開場合講可能不太好,但是,京華兄是希望我把這個訣竅能夠給大家分享一下。(張京華:他不讓我聽,就是不讓我學!)哈哈!大家都知道,很多的圖書館對古籍,甚至民國版圖書,規(guī)定是只能看,不能復印,拍照的話則要交費,所以對于我這樣的一個業(yè)余研究者,經(jīng)濟壓力對我挺大的。后來我就找到了一個竅門——偷拍!偷拍其實也是技術活兒。首先,你心理素質(zhì)要特別好。我大量的資料通過偷拍收集的,當然這也有些問題,就是偷拍有些個別的字它不是太清楚,將來可能還要找機會去再把它核對一下。通過這種方法,我拍了大量的東西,這對于我后來做民國學者的全集或文集的整理,其實幫助蠻大的。
我們今年編了一本《梅光迪文存》,華中師范大學出的。梅光迪先生是學衡派的靈魂人物,我有一個不太形象的比喻,路上也跟同學們講過。新文學有所謂的“三駕馬車”,一般認為是蔡元培,胡適和陳獨秀。蔡元培是一個行政首腦,做雜志是陳獨秀,舉學術大旗其實還有胡適的。而作為“學衡派”,也有“三駕馬車”。就是行政上是劉伯明,精神領袖其實是梅光迪,做雜志是吳宓。由此也可見梅光迪在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重要。我們之所以能出一本《梅光迪文存》,起因還在于我在南通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東大的一部珍貴的教材。熟悉中國現(xiàn)代大學教育史的同學們可能會知道,1920年暑假,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舉辦了第一屆暑期學校。暑期學校是美國大學的一個辦法。在上世紀20年代前后,因為大量的留美學者回國以后,中國的高等教育逐漸地由模仿日本學制逐步轉(zhuǎn)到歐美學制,1920年就是一個轉(zhuǎn)變的關鍵點。其中一個重要的舉措,就是開辦南高的暑期學校。這是國內(nèi)第一次開辦暑期學校。當時請了很多人,就包括梅光迪先生。梅光迪講完了以后,學生就把它記錄下來,用油印的方式,就分發(fā)給大家,最后完整地保存下來,別的地方?jīng)]有,只有南通圖書館保存了三冊,其中有一冊是梅光迪的講義。南通圖書館特別有意思,書都保存在書庫里,防盜門一鎖,你根本就看不到。我就是軟磨硬泡,他們終于把那個尚未整理的手抄的這個目錄給我看了,我發(fā)現(xiàn)這東西沒見過,就借了出來。我說我復印一下行不行,他說不行,最后我只好把整本都拍了。拍完以后,我馬上發(fā)給了南大的沈衛(wèi)威教授,沈老師是研究“學衡派”的專家,他自然知道這本教材的價值。當然,對于“學衡派”的界定,沈老師的概念稍可能稍微擴大一些,他稱之為“東大派”。確實,如果用“學衡派”來涵蓋很多學者不是太合理,但是如果用東大派可能更合理一些。因為東南學風無疑是由當年東南大學開創(chuàng)的,而柳詒徵先生可稱為這一派的開山鼻祖。“學衡派”也有一個流變的過程。早期的東南大學,后來的中央大學,抗戰(zhàn)初期,竺可楨先生到了浙江大學,所以有一批東大的學者就跟著到了浙江大學,所以浙大其實也是秉持了東大的學風。梅光迪的講義由三篇文章組成,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篇叫《文學概論》,后來又經(jīng)過我的一個學生考證,可能是中國第一部《文學概論》講義,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梅先生雖然學問很好,影響也蠻大,但是就是疏于著述,東西很少,解放前,只有當時浙江大學在他去世以后出版了一本薄薄的《梅光迪文錄》。后來,遼教也出了本《梅光迪文錄》,即以當年抗戰(zhàn)時期的那個本子為底本,增補了少量的佚文,但是還是顯得很單薄。像這樣一個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有重要影響的學者,我們看不到他的著作,這也是蠻遺憾的。研究新文學的人都知道,(陳勇:傅先生,我想問一下,《梅光迪文錄》哦,我?guī)啄昵爸笇业囊粋€學生寫過“學衡派”的西方文化觀,他引過像《梅光迪文錄》,您是什么時候出的呀?)就是今年出版的。(陳勇:那當年我們引的那個大概是北大出的,北京出的?是不是有?)是遼教出的一個小冊子。(陳勇:對對對,也引過。你們現(xiàn)在出了一個。)對,我們的文集是今年出版的。(陳勇:哦,今年出的,那就不是你們的。)今年出版的。(陳勇:因為三年前,我有個學生寫過。)對對對,是北大湯一介先生的學生編的,名字叫羅崗,由遼教出版的。我們知道新文學的濫觴其實是在美國發(fā)生的,當時胡適和梅光迪同在美國留學,是安徽的同鄉(xiāng),大同鄉(xiāng),都是徽南的,他倆經(jīng)常就一些文學的問題產(chǎn)生一些爭論。由此,他新文學的一些主要的一些觀點在他們的互相爭論之中,逐漸地明晰起來。所以這個人,我覺得,研究現(xiàn)代學術史肯定不能繞開。這幾天前,張教授也說了一個很好的課題,我覺得也值得我們大家去研究。外國文學在中國傳播,也可以通過民國時期一些著名學者他們的一些遭遇,看出很多有意思的一些現(xiàn)象。
梅光迪就說到這里吧,下面就多說一些錢基博。我覺得錢先生之所以吸引我,第一,是因為他學術氣象很大,經(jīng)、史、子、集都有專門論著,而且門類非常齊全,研究也是很精深的,有些著作你別看它篇幅很小,但是讀起來很耐人尋味,有原創(chuàng)性。我們滬上的一個學者叫高峰,他寫的一本《大道希夷——近現(xiàn)代的先秦道家研究》的書,其中對錢先生學術的解讀就很吸引我,他認為錢先生的書雖然很薄,但是有自己原創(chuàng)的東西,另外,錢先生作為一個古文家,桐城派對吧,他的語感很好,語義很好,所以他可以通過文體和語義方面來體會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其實有自己的心得。錢先生有個重要觀點,叫“文學通國學之郵”,他認為文學是一種渠道,一種手段,認為文學可以很好的理解國學,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從解釋學和語義學的角度來認識錢學,我認為是滬上學者治學的高明之處。第二,通過文獻整理和輯佚,可以發(fā)現(xiàn)錢先生有很多可貴的東西,比如明年出版的五部錢先生的著作就可以充分說明問題。華中的這套《錢基博集》分輯推出的,剛開始我提出了一個按照經(jīng)史子集,按大類來出版,整體推出,后來出版社有自己的問題,所以把它學科的界限完全打亂了。明年出的,其一是錢先生的《文范四種》。大家都知道,錢先生長期在中學、師范學校任教,在大學也是國文系,后來到武漢以后也還是在國文系,1949年以后,華中師范學院成立,他才到了歷史系,所以一生中錢先生給學生編了很多國文教材。其中文范就有四種,前兩種比較常見,一部是《模范文選》,另一部是《白話文范》?!栋自捨姆丁肥?920年編的,流傳也是蠻廣。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了兩部文范,一部是《國師文范》。這里的“國師”,指抗戰(zhàn)以后在湖南的安化縣藍田鎮(zhèn)成立的國立師范學院。當時是國家民族前途危亡的時刻,鑒于國際形勢,抗日戰(zhàn)爭的態(tài)勢,國民政府教育部為了喚醒民眾對抗戰(zhàn)的支持,覺得師資還是需要重視的,就在全國成立了6所師范學院,其中只有一所獨立的師范學院,即藍田國立師范學院,而其他的5所則附屬在其他的大學里頭,后來第二批也成立了一些獨立的師范學院,比如廣西師范學院,辦學地點在桂林,是現(xiàn)今廣西師范大學的前身。錢基博先生應光華大學的同事廖世承之邀,只身前往湖南任教,去的時候,因為圖書都留在了江南,他就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和能找到的一些資料,編了這樣一本鉛印的教材,即《國師文范》。后來,我從網(wǎng)上花了高價拍回來了。今年上半年,又從收藏界得到一個消息,無錫新近發(fā)現(xiàn)了一部錢先生的《酬世文范》?!冻晔牢姆丁肥?920年元旦前后編的。是錢先生用傳統(tǒng)的文體分類來編的這本書,可能不適合社會和學校的一些需要,未進入課堂教學,幾乎無人知曉,手稿本篇幅不小。錢先生作為一個古文家,秉承桐城派的學風,所以他對古文的研究,也達到了非常精細的程度。雖然古文在我們這個社會已經(jīng)失去了它作為工具的作用,但是,它作為幾千年的一個重要的工具的話,還是值得我們認真總結(jié)和研究的。而錢先生的文體研究,我覺得就提供了我們大家一個參照,是一個很重要的學術成果。除了《文范四種》之外,我還編了一部錢先生的地域文化研究方面的著作,即《江蘇學風》和《近百年湖南學風》的合集??赡芎芏嗤瑢W都知道《近百年湖南學風》,但不一定知道《江蘇學風》。大概1935年前后,錢先生應當時的《江蘇教育》刊物的要求,編了《江蘇學風》,字數(shù)有15萬字。我之所以把這兩部書放在一塊出版,其實有我的一些考慮。大家知道,歷史編纂之所以成為一門學問,關鍵就是編纂的體例很多,而錢先生編的這兩部書,都是以“學風”來冠名的,我姑且把它稱之為“學風體”,我在考察學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很多有意思的現(xiàn)象。我們知道“學案體”,但是誰也沒聽過“學風體”,以“學風”冠名的史籍也很少。錢先生編的《江蘇學風》和《近百年湖南學風》,其實都是紀傳體,合傳,同一類別的學者放在一塊兒,其實還是從《史記》那兒過來的。但是錢先生有他自己的視角,認為這是一家之學。有的學者認為屬于方志體,即歸類到方志,錢先生否定了。他說方志呢就覺得不完備,不完善,有很多遺漏,放到方志里頭也不合適。你把它作為學案,也不合適。雖然它就是說限于一個地域文化,很多那個不搭杠的學者,比如說《近百年湖南學風》,有的是學者,那有的是良將,是不是,比如說《近百年湖南學風》有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還有羅澤南,這當年就是湘軍的一些將領,你把他歸在學者行里面肯定不合適。還有蔡鍔,還有章士釗,是吧,章士釗當時還在世,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著述的規(guī)矩,“蓋棺”才能“論定”,在世的學者,你寫這樣的傳記,難免有標榜之嫌。當時在國師任教的張舜徽先生就覺得不合適。但是錢先生堅持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在路上還跟張教授探討,說錢先生對學風的深刻認識呢,其實跟當年章士釗先生在北洋政府任司法總長的遭遇有關。因為章士釗當教育總長和司法總長的時候,整頓學風實在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雖然他最后的下場很慘,但是不以成敗論英雄,章士釗的出發(fā)點和他的一些想法還是有可取之處的,所以我覺得錢先生延續(xù)了章士釗當年的一些思考。他做《江蘇學風》其實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但是《江蘇學風》體例上相對來說粗糙一些,如果能把它作為一個“學風體”的話,《江蘇學風》只能算做這種體例粗略的一個毛胚,到了他寫《近百年湖南學風》的時候就是很完整了,就很完善了,就很圓融,體例上就很豐滿了。錢先生還有很多當年就留在雜志報紙上的一些文章,連篇累牘,上萬字的東西很多,如果一旦整理出來,并深入研究的話,可以對我們學習民國學術提供很好的一個參照。東西當然很多,包括明年出版的有錢先生對韓愈的研究。我們知道他有《韓愈志》、《韓愈文讀》這兩部著作?!俄n愈志》也不長,將近10萬字,《韓愈文讀》稍微多一點,將近30萬字,我也找到一些他關于韓愈的一些散篇文章,集中出版。因為在韓愈研究方面,錢先生的兩部著作,一個是對他全面的一個研究,第二是對他的文章的一個精細解讀。既注意到他的作品,又注意到他的這個學者的一個身份,所以我把它合在一塊來出版。明年出的還有一部就是錢先生的《集部論稿初編》,以后還會出二編、三編,錢先生認為自己是“集部之學,海內(nèi)罕對”,這個話呢,我以為不能簡單說他很狂妄,其實錢先生確有自信。到了他的晚年,他常說我弄的是集部之學,但是錢先生的學問貫通四部,有很多作品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你比如我們張教授經(jīng)常津津樂道的一個事兒。五四運動過后,錢先生編了一本名叫《國民外交常識》的書,這就很有意思了。錢先生作為一個老學者,他居然會有如此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他認為我們在外交方面一定要講策略,要有禮有據(jù)有節(jié),不是大家上街游行一下,通過罷課罷工罷市就能做到的。我們要有自己的辦法,錢先生是非常講究這個東西的。他對西學的認識完全就是出乎我們很多人的想象,覺得這是一個老學者,他終身是用文言文寫作的,學術也是局限在經(jīng)史子集這個范圍內(nèi),但是,錢先生對西學長期的學習和鉆研,他是讀通了中西以后,才開始寫作的。他當年在三師的時候,他的文章里頭講到,說我讀了很多年西學,現(xiàn)在終于有所心得,我再反過來看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這就很貫通了,他自己就這么講。但是錢先生有一個好處,他絕對不生搬硬套一些西學的范疇和概念,能比較則比較,而不是用新的理論、新的詞匯來唬人,錢先生他絕不做這樣的事情,他寧愿用一些傳統(tǒng)的東西來表達,這跟錢鍾書先生晚年的治學其實有相通的地方。錢先生為啥把《管錐編》用文言來寫?他說,一呢,我就借此考查一下古文對表達現(xiàn)代人的思想和現(xiàn)代人的學理,有多少彈性,而并不生搬硬套西學的一些東西來。這大概就是老一代學者的堅持,值得我們尊重。原先跟張教授說定,我就講一個小時吧,剩下的時間留給大家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