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怡姍
(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烏魯木齊830054)
發(fā)乎情,止乎禮義
——從“臨川四夢”看湯顯祖的至情論
任怡姍
(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烏魯木齊830054)
通過對“臨川四夢”的細讀以及相關著作的研討,發(fā)現(xiàn)湯顯祖的“情論”一方面肯定了人自然的情欲的價值及其合理性,另一方面認為情與欲都應該受到“理”的制約。湯顯祖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tǒng)感情觀是非常認同的。
臨川四夢;善情;惡情;情欲;至情論
對于湯顯祖的“至情論”,學術界一般都更強調其對程朱理學的反撥,在“存天理,滅人欲”的時代肯定人的情感需要和自然欲求有著積極意義。但大多學者只強調其以情反理的意義,忽略了湯顯祖的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認同。湯顯祖對“情”的思考是全面的,他認為情有善有惡,肯定生而有之的“情”在人的一生中起到的積極意義,但并不完全反對“理”對“情”的約束。既不能“存天理,滅人欲”,也不能徹底放縱情欲。湯顯祖如何界定善情與惡情的,對惡情做了怎樣的思考,該如何約束自己的感情,本文將結合“臨川四夢”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湯顯祖對“情”甚是推崇,認為“人生而有情”[1]。肯定了“情”是人最自然的一種天性,是一種生理和心理的需要,人自然的喜怒哀樂即是情。這種自然的感情是正當?shù)?,不應被壓制其實也是無法壓制的。當人們自然而然的抒發(fā)內心的感情時會產生詩歌、戲劇等等深入人心的藝術,“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2]。反之,一部好的文學作品也必然有著“情”的因素才會打動人心?!捌湓娭畟髡?,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無所至,而必曰傳者,亦世所不許也。”[2]最重要的,情是內心無法控制的欲望和沖動。正如《牡丹亭記題詞》中所寫的那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道出了“情”深刻、沖動、難以自控的特征。內心的情感不僅僅是喜怒哀樂的情緒,“情”與“欲”是緊密聯(lián)系的,強烈情感的背后是對某種事物深刻的欲望,這是一種動力和能量。在《牡丹亭》中,杜麗娘對柳夢梅的愛,不僅僅是一種兩情相悅的情感,更是源自內心的一種少女在青春期對異性與愛情的欲望,因為自己的內心情欲被大自然催發(fā),因而做情夢,與柳夢梅相遇相愛。這種愛是大膽、熱烈、自由的,用超越死生的姿態(tài)來反抗程朱理學,帶著自我的覺醒和沖破一切的力量?!扒椤笔亲匀坏那楦校彩且环N無法壓制的能量,有其積極的一面。
《邯鄲記》中盧生與妻子的婚姻,頗具荒誕色彩。盧生誤入妻子崔氏的粉紅高墻大院,在被抓去官府“官休”和與崔氏結婚“私休”之間盧生選擇了“私休”,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人當即決定結婚,甚至算不上一見鐘情。崔氏花錢讓盧生進京赴考,因為“我家七輩無白衣女婿”,這其中有崔氏本人對功名的渴望。二人雖無愛但也有共同的生活目標,并且日久生情,盧生中狀元后為妻子偷寫誥命;崔氏也與盧生共同歷經患難,去陜州開河;在盧生被押去刑場斬首時帶子去午門喊冤。特別是《死竄》一出,寫盡患難夫妻恩情。在盧生離開刑場赴鬼門關時,崔氏要“也把一杯酒,略盡夫妻之情”。盧生也說道“人非土木,誰忍骨肉生離。則怕累了賢妻,害了這幾個業(yè)種,到為不便”。在盧生讓妻兒回去后,崔氏放心不下又趕上來送盧生半截銀錁子,而盧生讓崔氏拿回去買柴買米,不要苦了兒女。在二人的婚姻中,看不到浪漫的愛情,取而代之的是相濡以沫的恩情。這樣的恩情雖少了幾分浪漫色彩,但多了份溫暖踏實的親情。
與《邯鄲記》相似,《南柯記》里瑤芳公主在父母安排下與從未見過面的淳于棼結婚,二人也日久生情。做了官的淳于棼在南柯郡政績卓著,為妻子建瑤臺避暑。公主因瑤臺驚變病重后,因自己時日無多擔心淳于棼有難,對他說“則恐我去之后,你千難萬難那”。并且擔心淳于棼孤凄,淳于棼說到“你去后俺甘心受唧噥,則這些兒女難同。公主呵,你的恩深愛重,二十載南柯護從”。甚至在夢醒后依然不能忘情,愿燃燒十指為誓,超度妻子升天,并愿與妻子在仞利天重做夫妻,若不是契玄禪師持劍砍斷,淳于棼仍苦戀妻子。前“二夢”青年男女之間驚天動地的激烈情感是愛,后“二夢”夫妻之間雖默默無言但患難與共的情感也是愛,湯顯祖都用溫暖的筆端婉轉寫來。
湯顯祖的“至情論”并不是對“情”一味的張揚和肯定,認為“性無善無惡,情有之”[3],“瑤刻大致性乎天機,情乎物際”[4]。從這些語句里可以看出湯顯祖認為天性是人生而有之的,是無善無惡的。而情由“物”決定,有善有惡。我認為湯顯祖對善情與惡情主要是從其對人的影響方面界定的。他的《陰符經解》中有一句話叫:“生為恩,殺為害,害為賊。”同時在《貴生書院說》也寫到了“天地之性人為貴”,“故大人之學,起于知生”。這表明湯顯祖的思想傾向是“貴生”的,認為人應該做對自己有利的,符合自然人性的事。如果一種情感,符合自然本性并且對人的生活起到積極作用,那就是善情;反之不符合人性的,對人的生活起消極作用的是惡情。對“情”既不是全盤否定,也不是全盤肯定,而是看到“情”的善惡兩面,并有自己的界定標準。
這一思想體現(xiàn)在“四夢”中,就是湯顯祖對積極的、對生命有利的情感高調歌頌?!赌档ねぁ放c《紫釵記》是兩部以寫男女愛情為主的傳奇。《牡丹亭》中杜麗娘的情愛在一開始更多的是一種沖破封建束縛,追求自由的欲望。杜麗娘青春年少,才貌端妍,卻被恪守封建禮教的父母嚴格管束,甚至沒去過自己家的后花園。處于青春期的她在內心深處已經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對男女情愛與性的向往。所大自然生機勃勃的美好觸動了杜麗娘被封建禮教壓抑的純真本性,深感自己的青春如“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所以“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自己“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因而頹然睡去。在夢中遇柳夢梅,二人一見鐘情并且有云雨之歡,從此杜麗娘心許柳夢梅,為情穿越死生。這種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湯顯祖用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表達了他心中的“情之至者”,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是對自由的追求,肯定了正當?shù)娜诵院颓橛??!蹲镶O記》里霍小玉對李益的愛情,基于對對方才華的欣賞,二人的婚姻是有感情基礎的,霍小玉的癡情和執(zhí)著單純而又深沉,湯顯祖對這種男女之間美好自然的感情用詩意的語言極力謳歌,對于符合人性的善情持肯定的態(tài)度。不僅如此,其對“惡情”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批判。
“四夢”中不乏對惡情與矯情的深刻描寫,比如《邯鄲記》中,崔氏用錢成就了盧生的狀元之位后,喚醒了他的功利心。在陜州開河道時,盧生為滿足自己的功利欲望不惜勞民傷財,“山磊磊,石崖崖,鐵鋤流汗血,公式費民財”;“吩咐十家牌:一人管十,十人管百,擂鼓攢工,不許懈怠”;“看泥沙石髓,便陰陽違礙,也無如之奈,好傷懷,滴水能消得,民間費血財”。為在皇帝面前邀功,他征選千名棹歌女子,請皇帝坐船冬巡。在邊塞平亂成功后,自稱“出塞千里,斬虜百萬”,在天山頂上勒石記功,還吩咐:“列為將軍,休的要忘了俺數(shù)載功勞,把一座有表記的天山須看的好。”這就是功名心的膨脹。還朝后權傾一時,封妻蔭子,這也讓他變得荒淫無恥,八十歲與二十四名樂女采戰(zhàn),最后縱欲而亡。盧生的人生追求從一開始簡單地向往富貴和婚姻,不斷地膨脹,最后變?yōu)樽访鹄!赌峡掠洝芬彩侨绱?,從在南柯郡的辛勤廉政到還朝后的腐化墮落,從與公主的真摯情愛到與瓊英郡主等人的淫亂無度。都體現(xiàn)了最初單純合理的欲望會膨脹為可怕的貪欲,情的放縱結果是墮落。淳于棼與瑤芳公主之間在最初曾有一種接近親情的夫妻恩情,而在還朝后淳于棼與上真仙姑,靈芝夫人和瓊英郡主之間則是性欲的膨脹,是情之惡,而且也落小人口實,導致自己被逐出大槐安國。
作者用諷刺辛辣的筆調來描寫這些惡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追求的已經不再是生命中正常的所需之物,而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欲望追求自己其實并不需要的身外之物,是對于功名利祿的過分追求和男女之間性欲的放縱,并且追求的極為狂熱奮不顧身,險些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邯鄲記》中的盧生被宇文融陷害后感慨道:“我閑想起來,朝中黃羅涼傘,不能夠遮護我身,這一把破雨傘到遮了我身。滿朝受恩之人,不能替我的命,倒是呆打孩替了我命?!狈比A落盡后終將歸于平淡質樸。當欲望只是讓人不理智地追求時,情感也不理智地執(zhí)迷時,對自身有害無益,善情變?yōu)閻呵椤?/p>
由此可見,湯顯祖對欲望的反思,也受其“貴生”的思想影響,他既認識到了欲望的本能的一面,美好的一面,他對于人個性意識的積極推動作用,也認識到了欲望虛無的一面。欲望是有兩面性的,正當?shù)挠梢猿蔀槲覀冞M步的內在動力,而對欲望的放縱則會導致人性的扭曲,會對生活造成危害。
歷來學者提到湯顯祖的“情理觀”時,都會提到其以“情”反“理”的一面。但我認為“情”與“理”在湯顯祖的思想中并不是對立的兩個觀念。其在《寄達觀》中也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真是一刀兩斷語?!睖@祖似乎一直在情與理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他在《董解元西廂題詞》中寫道:“書曰:‘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菊咭?,情也。先民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是也?!笨隙恕鞍l(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tǒng)感情觀。認為只有感情但缺乏理智的情感是危險的,“想明斯聰,情幽斯鈍。情多想少,流入非類”[5]。因為情有善有惡,所以需要“理”的約束與引導,讓人們規(guī)避惡情帶給自身的傷害。同時湯顯祖也認為美好的情感正符合了禮教的準則。正如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寫到的那樣“豈非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也也哉?!闭J為“人情”也并不是與“名教”完全沖突的,所以他筆下的杜麗娘在還魂回生后,卻向禮教低頭了,她強調“鬼可虛情,人須實禮”,二人最后也奉旨完婚。這表明湯顯祖對于人倫綱常和封建道德在某種程度上是認可的。如其在《艷異編序》中寫到的:“我能轉法華,不為法華轉。得其說而并得其所以說,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縱橫流漫而不納于邪,詭譎浮夸而不離于正。不然,始而惑,繼而溺,終而蕩?!薄扒椤迸c“欲”都是人美好的天性,不應壓抑,也不能放縱,因為情感的恣意流漫只會是一種傷害。“情”需要“理”的約束與制衡,從而不會“納于邪,離于正”,讓情感符合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
沈際飛在《題南柯夢》中寫道:“臨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樂說乎至微至細之蟻;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醉醒醒醉之淳于生?!保?]在《題邯鄲夢》中也寫到:“不夢即生,不覺即夢,百年一瞬耳。奈何不泯恩怨,忘寵辱,等悲歡離合于漚花泡影,領取趙州橋面目乎?”[6]筆者認為這是很準確的評價,是有慨于情由無情和溺情,他否定的是對情過分的執(zhí)著。人生百年一瞬,不應該耽擱情字,也不能縱情。
在“程朱理學”為官方思想的明代,湯顯祖高舉“情”的旗幟,不認可“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但也認為“情”有善有惡,對善情和惡情的界定湯顯祖也秉持著“貴生”的思想,善情對人的生活起到積極作用,反之不符合人性且對生活起消極作用的是惡情。對“情”既不是全盤否定,也不是全盤肯定,肯定人自然情欲的正當性,但又不是完全反對人倫物理,認為“情”也應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理”的制衡。
[1] 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A].湯顯祖.湯顯祖集——詩文集:卷34[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127.
[2] 湯顯祖.耳伯麻姑游詩序[A].湯顯祖.湯顯祖集——詩文集:卷31[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051.
[3] 湯顯祖.復甘義麓[A].湯顯祖.湯顯祖集——詩文集:卷47[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367.
[4] 湯顯祖.答馬仲良[A].湯顯祖.湯顯祖集——詩文集:卷49[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421.
[5] 湯顯祖.續(xù)棲賢蓮社求友文[A].湯顯祖.湯顯祖集——詩文集:卷36[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161.
[6] 沈際飛.題南柯夢[A].湯顯祖.湯顯祖集——附錄[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1541.
Aroused by affection,terminated by decency——a discussion of sentiments-advocated ideology by“Four Dreams in Linchuan”
REN Yi-shan
(Literature Department,Xinjiang Normal University,Urumqi 830054,China)
The academic community generally considers Tang Xianzu's view of“sentiments-advocated ideological”that emphasizes the emotions and denies the Neo-Confucianism completely.But we can learn that he agrees with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affection and considers the concept of“aroused by affection,terminated by decency”.
Four Dreams in Linchuan;beautiful emotions;wicked emotions;desire;sentimentsadvocated ideology
I206.2
A
1009-8976(2012)03-0075-03
2012-03-19
任怡姍(1987—),女(漢),山西大同,碩士主要研究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