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蓓蕾
從女性哥特角度解讀《米德爾馬契》
顏蓓蕾
從女性哥特主義角度看,喬治·愛略特的小說《米德爾馬契》是一部女性主義作品。小說中的多蘿西婭和羅莎蒙德,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受限于“兩性領域劃分”,扮演“家中天使”實際上是通過婚姻進行曲線式抗爭。多蘿西婭后來下嫁拉迪斯拉夫是對“友伴型婚姻”的選擇,這也是女性隱秘反抗的一種方式。
《米德爾馬契》;女性哥特主義;女性主義;“兩性領域劃分”
喬治·愛略特 (George Eliot)雖較晚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卻留下不少經典之作,其代表作《米德爾馬契》出版后即受到讀者熱捧,更有女性讀者向愛略特寄去熱情洋溢的信件,盛贊小說真實全面地反映了當時婦女的生存狀況。但同時小說也受到一些人的批評,這些批評主要是針對小說對女主人公多蘿西婭(Dorothea)的命運安排。
在經歷第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后,愛略特為多蘿西婭鋪設的結局是再次選擇婚姻,下嫁給拉迪斯拉夫(Ladislaw)。而不像愛略特本人,成為小說家之后選擇與有婦之夫喬治·劉易斯(George Lewis)生活在一起。許多女性讀者為此十分不滿。一些女性評論家認為,拉迪斯拉夫在各個方面都配不上多蘿西婭。如阿諾爾德·凱特爾(Arnold Kettle)明確指出“拉迪斯拉夫是一個失敗的人”[1];F.R.利維斯(Leavis)也說“他不能說曾經存在過”[2],暗示拉迪斯拉夫無足輕重。因此,女性評論家不將愛略特的作品編入反映女性抗爭父權統(tǒng)治的文集,也很少有評論家稱愛略特為一個女性主義作家,由此形成了“拉迪斯拉夫問題”。
從女性哥特角度看《米德爾馬契》,筆者以為它是一部偉大的女性主義作品。
艾倫·莫爾斯(Ellen Moers)在《文學女性:偉大的作家》一書中,將“女性哥特”定義為“由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哥特作品”[3]。她指出,女性哥特文章就是女性被囚禁在家里、囚禁在身體里所衍生的恐懼的表述。后來由“女性哥特”又演化出“女同哥特”(lesbian Gothic)、“哥特女性主義”(Gothic feminism)等。豪薇拉(Diane Long Hoeveler)在《哥特女性主義》一書的“緒論”中說:“在女性哥特主義小說中,女主人公表面上順從,扮演了父權制統(tǒng)治下所賦予她們的角色,但實際上,女主人公尋找每個有可能的機會顛覆父權的統(tǒng)治;每當出現(xiàn)被公眾識破的危險時,她們會立即聰明地重新扮演那個傳統(tǒng)的婦女角色。”[4]
《米德爾馬契》主要講述多蘿西婭的兩段婚姻和利德蓋特的婚姻。這三樁婚姻都屬于維多利亞時期的婚姻類型,其主要特點和核心概念是“兩性領域劃分”(separate spheres) 和 “家中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這兩個概念的發(fā)展和盛行都有英國工業(yè)革命和啟蒙運動的影響。
隨著英國工業(yè)革命的迅猛發(fā)展,機械化的大生產迅速取代家庭小作坊,工作場所逐漸從家庭轉移至工廠。男人開始走出家庭,走向空間更大的工廠從事生產勞動,但女性卻繼續(xù)留在家中負責各種繁瑣的家務活,狹小的家逐漸成了女性唯一合適的活動場所。這一社會分工的合理性得到啟蒙運動時期的科學實驗的證明??茖W家們通過解剖學、生物學和生理學等各個方面的研究,確信女人在天性上是冷淡的和被動的,在身體和智力上是遠低與男人的。這些科學實驗的結果讓男人沾沾自喜,認為女人是脆弱的需要照顧的,她們不適合在公共場合與男人展開激烈的競爭,最合適她們的角色就是女兒、妻子和母親,而非政治家、作家或大銀行家。至此男人與女人的活動領域就被嚴格地區(qū)劃出來。女性只能成為家中天使,且這一形象不斷被男權社會宣傳和放大,得到男人的強烈推崇和贊揚,以致于女性任何逾越這一形象的行為都遭到社會的唾棄和強烈譴責。這對于很多有能力、有崇高理想的女性是嚴重的限制和壓抑。
很多女性為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目標采用各種方式來反抗,爭取自己的權利。根據康妮斯(Conness)的分析,女性反抗父權獨裁主要有兩種形式:公然反對當時主流社會的準則和隱秘削弱男性權威[5]。兩種不同形式的反抗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一般情況下,公然反抗不僅不能取得理想的結果,反而會使反抗者受傷,夢想破滅,最終失敗。
愛略特本人深知公開的反叛和僭越帶來的巨大消極影響。她不像傳統(tǒng)女性滿足于成為家中天使,愛略特是雜志的核心編輯,因為愛情,毅然與有婦之夫劉易斯公開生活在一起,并一直堅稱自己為劉易斯夫人;不僅如此,她還成為一名作家,憑借一己之力養(yǎng)活整個大家庭。她這種行為,對當時極看重“道德品質”的維多利亞社會是一種公然的挑戰(zhàn),愛略特因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她被整個上流社會孤立,她的好朋友無法理解她,她最親愛的哥哥也與她斷絕兄妹關系。愛略特死后,以為她的文學貢獻,完全有資格被埋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詩人角,但卻被拒之門外,就因為她身前公然的“不道德”行為。當時標榜“高尚道德”的維多利亞社會,對女性公開反抗的嚴厲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
在《米德爾馬契》中,多蘿西婭和羅莎蒙德都采取了隱秘的手段來削弱男性權威。她們采取的隱秘手段正是表面上扮演順從的美化的家中天使的角色,暗地里顛覆父權統(tǒng)治。這正是女性哥特主義所推崇的反抗方式。這種方式不僅能取得勝利,而且不會受到社會道德維護者的批判。
穆爾(C.D.Moore)指出:“典型的女性哥特女主角兼具天使和魔鬼兩個身份,通常魔鬼的自己被深藏,而天使的自己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因為在父權條款下,天使的自己更受歡迎?!保?]這種女性雙重身份理論的提出,對探討多蘿西婭和羅莎蒙德帶來了全新的視角。
羅莎蒙德是米德爾馬契鎮(zhèn)上公認的完美女人,是每個男人心目中的天使,理想的結婚對象,然而沒有一個人能擄獲她的芳心。此鎮(zhèn)上的男人社會地位低,經濟實力薄弱。羅莎蒙德渴望擠入貴族社會,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受限于兩性領域的劃分,羅莎蒙德根本沒有機會和途徑憑借自己個人的力量達到這些目的,她只能借助其他方式或其他人獲得自己想要的結果。于是,她通過婚姻的方式,選擇與醫(yī)生利德蓋特結婚。
利德蓋特來自大都市,是個貴族,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他不僅在愛丁堡和倫敦受過醫(yī)學訓練,還在當時歐洲醫(yī)學發(fā)展的中心巴黎受過專門教育。他是位醫(yī)術精湛的醫(yī)生,有最前沿的醫(yī)學知識,富有改革精神,同時他還是一位雄心勃勃的科學家,立志沿著比夏等大師的足跡從事科學研究。但是,他對女性的偏見和婚姻的傳統(tǒng)理念沒有改變。羅莎蒙德天使般的外貌、天籟般的聲音及高超的音樂技能征服了利德蓋特。他把她想象成“一塵不染的仙女,躲在一朵很大很大的鮮花中,它剛張開花瓣,把她送到了人間”??粗郎I如雨下的可憐脆弱模樣,他忍不住“用胳膊圍住她,像保護她一樣,把她溫柔地摟在懷中”[7]287。最終他娶了羅莎蒙德這位家庭天使。
為改變一心撲在醫(yī)療改革上的丈夫,羅莎蒙德對他說醫(yī)生 “不是一種美好的職業(yè)”,“(利德蓋特的)堂兄弟們都認為,你選擇的職業(yè),使你落到了比他們低一等的地位”[7]434。利德蓋特馬上嚴肅回答道:“這是世上最崇高的職業(yè)。說你愛我,卻不愛作為醫(yī)生的我,這無異是說,你喜歡吃桃子,卻不喜歡桃子的味道。親愛的,別再講那種話,它使我感到痛苦。”之后,羅莎蒙德幾乎不曾公開反對利德蓋特,繼續(xù)扮演柔弱的天使角色。小說中多次將美杜莎的形象投射到羅莎蒙德身上,暗示其隱藏的欲望。利德蓋特的債務危機給她提供了絕佳的機會。她以幫助利德蓋特緩解債務壓力為由,暗地向她的父親求助借錢。遭到父親的拒絕后,她又寫信給利德蓋特的叔叔高德文爵士,尋求幫助,再次遭到斷然拒絕。這使得利德蓋特的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打擊,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精神波動。費古森(S.C.Ferguson)認為,羅莎蒙德不是在肉體上而是在心理上摧毀了利德蓋特。羅莎蒙德給與利德蓋特致命的心理一擊,來自于她對他卷入公眾丑聞的緘默與不諒解。利德蓋特被懷疑是布爾斯特羅德殺人的共犯,公眾的輿論和懷疑對他帶來了極大的傷害。當他尋求羅莎蒙德的支持時,對方卻選擇了沉默,這使得利德蓋特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在利德蓋特看來,因為丑聞和債務,他讓羅莎蒙德承受了過多傷害和打擊,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理應保護好脆弱的妻子,所以即使經多蘿西婭的幫助誤會澄清之后,這種輿論帶給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沒有徹底消除。最終促使他離開米德爾馬契鎮(zhèn),搬到大都市倫敦,靠給富人看病所得豐厚收入,讓羅莎蒙德過上了理想的生活。憑借天使形象,羅莎蒙德成功地將婚姻從枷鎖轉化成機遇。小說暗示兩性領域劃分不僅給女性帶來諸多限制,更扼殺了男性大展宏圖的機會,阻礙了社會的進步。
與羅莎蒙德不同的是,多蘿西婭來自貴族,擁有為數不少的財產,而與羅莎蒙德相同的是,多蘿西婭同樣受限于兩性領域劃分,不能完成自己職業(yè)上的理想,成為如圣特麗莎那樣的偉人。為此,她只能求助于婚姻,選擇嫁給卡蘇朋??ㄌK朋在該郡“以學問淵博著稱,據說多年來,他一直在寫一部有關宗教史的偉大著作”。多蘿西婭也期待能嫁給“雙目失明的約翰·米爾頓”這樣的偉人,在歷史上留下一頁。被多蘿西婭天使的一面深深吸引,卡蘇朋很快向她求婚,兩人也很快閃婚。
婚后的多蘿西婭則成了典型的女性哥特小說的女主角,她欣然同意卡蘇朋將蜜月定在羅馬,方便他查閱相關文獻。看著如此順從的妻子,卡蘇朋十分高興,說“作為新娘到過羅馬,就會作為幸福的妻子度過一生”[7]192。針對這句話,吉爾伯特和古芭認為“成為一個死人的快樂妻子其實是一種活埋”[8]。困在卡蘇朋死氣沉沉,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莊園洛伊克,終日陪伴在木乃伊般沒有生氣的丈夫身旁,婚后的多蘿西婭很快領悟到這句話的意義。她一心期待能協(xié)助丈夫完成巨著《世界神話索引大全》,成為如米爾頓女兒那樣的人物。多蘿西婭忍不住說:“你那一摞摞的筆記本,你老要說整理,為什么現(xiàn)在還不動手?難道還不能決定,哪些材料是有用的?你怎么還不開始寫那本書,讓你的淵博知識得到公認,發(fā)揮作用?”[7]193她沒想到一席話卻使得卡蘇朋勃然大怒,而且導致夫妻間在蜜月時的冷戰(zhàn)。從此之后,《世界神話索引大全》成了家庭的禁忌。多蘿西婭無法清楚這到底是怎樣的一本書或它的進展,此書也逐漸成為卡蘇朋一個不想被人探知的秘密。一旦秘密被揭穿,那么人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多蘿西婭也將不再敬仰他,他的權威將徹底塌陷。
被剝落話語權,被迫扮演家庭天使,壓抑的多蘿西婭開始反抗。與羅莎蒙德一樣,多蘿西婭沒有采取公開的反抗方式。她的純真善良和無私奉獻是最好的保護傘,因此她偶爾的反抗可以完全被原諒。多蘿西婭主要的反抗方式是偶爾在卡蘇朋面前強烈的情感爆發(fā)。第一次,卡蘇朋看了拉迪斯拉夫給她寫的信,并指出他不歡迎表弟來做客,暗示她應該少見拉迪斯拉夫,多蘿西婭忍不住發(fā)火道:“你為什么要把莫須有的罪名加在我的身上,好像我希望做你所不樂意的事?你對我講話的口氣,似乎是在應付一個反對你的人。如果我不顧你的好惡,只顧自己,那至少應該等我有所表示以后,你再說也不遲?!保?]270多蘿西婭感覺被冤枉而爆發(fā)的怒氣,使得卡蘇朋第一次心臟病發(fā)作。這也為他的死亡埋下了伏筆??ㄌK朋是一個典型的父權人物,他苛求多蘿西婭絕對的順從,完全按照他的要求走,尤其是涉及他作品資料的整理和拉迪斯拉夫問題時。多蘿西婭的猶豫,沉重打擊了卡蘇朋的自尊心。很快他的心臟病第二次發(fā)作,去世了。這使得多蘿西婭徹底解放。
很多評論家和讀者不滿多蘿西婭選擇下嫁給拉迪斯拉夫,但在筆者看來,這種安排恰是小說作者的高明之處。豪薇拉指出:“若哥特女性的主人公能與女性化的男人結婚,且該男人保證徹底的服從,那么兩人的婚姻就是友伴型婚姻,這樣女性就取得了進一步的勝利?!保?]拉迪斯拉夫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女性化的男人。小說中多次提到他卷曲的頭發(fā),他與他阿姨極其酷似的外貌,他也多次表示完全臣服于多蘿西婭。所以這種友伴型婚姻不但不會窒息多蘿西婭,她反而能借助拉迪斯拉夫實現(xiàn)自己職業(yè)上的理想。若把小說放到整個歷史背景中去看,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艾略特是將小說故事發(fā)生的時間設置在英國兩次改革法案之前,而拉迪斯拉夫熱情投身于法案改革和政治。不難推斷,多蘿西婭或許借助丈夫為改革法案的推行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總之,從女性哥特角度看,可以說《米德爾馬契》是一部偉大的女性主義著作。多蘿西婭的選擇下嫁拉迪斯拉夫,實際上是選擇了“友伴型婚姻”,這也是女性隱秘反抗的一種方式,目的是取得進一步的勝利。
[1]Luecke J M.Ladislaw and the Middlemarch Vision[J].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1964,19(1).
[2]Leavis F R.The Great Tradition[M].New York,1960:93.
[3]Moers E.Literary Women[M].New York:Os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90.
[4]Hoeveler D L.Gothic Feminism: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Gender from Chartlotte Smith and to the Brontes[M].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4:6-7.
[5]Connes K.Domesticating Women:Assertion and Aggression in the Victorian Novel[M].California: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2004:17.
[6]Moore C D.Confronting the Monster:An Analysis of the Changing Female Gothic[M].Nova Scotia:Acadia University,2005:17.
[7]喬治·愛略特.米德爾馬契[M].項星耀,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8]Gilbert S,Gubar S.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en Writers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M].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503.
I106.4
A
1673-1999(2012)11-0103-03
顏蓓蕾(1984-),女,浙江溫州人,溫州大學甌江學院(浙江溫州325035)基礎英語部助教。
2012-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