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尹智慧
在美國文學史上,“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指的是成長于“斯文時代”(the Genteel Age),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戰(zhàn)后的“爵士時代(the Jazz Age)”,目睹了“經(jīng)濟大蕭條時代(the Depression Era)”。在20世紀20、30年代,蜚聲美國文壇的年輕作家代表人物有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思{、多斯·帕索斯等。過去的研究認為,迷惘的一代所生活的時代,所經(jīng)歷的遭遇,使得這一代人失去了生活方向,具有相似的迷惘、失望和悲觀情緒。隨著研究的深入,人們逐漸認識到,這種迷惘、失望和悲觀情緒是荒原意識的表征。在“迷惘的一代”的眼中,貌似繁華的美國社會不過是一片了無生氣的荒原:物欲橫流,傳統(tǒng)道德淪喪,人們面臨嚴重的精神危機,普遍感到空虛幻滅和絕望?;脑庾R貫穿“迷惘的一代”文學的始終,構筑了一個精神和心理的世界,掀起了美國第二次文學繁榮。
一
“荒原”是美國文學的母題之一,它是“森林”的代名詞,既象征自由,也象征險惡,具有二元性[1]。早期美國殖民作家將荒原描繪成擺脫社會限制的理想王國,雖然荊棘密布,險象環(huán)生,但卻充滿自由與希望?!盎脑笔峭鼗牡恼鎸崒懻眨苍杏嗣绹膶W的基甸——超驗主義。隨著資本主義文明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人類完成了對自然荒原的征服,卻陷入更為痛苦的精神荒原中。特別是在“一戰(zhàn)”后,金錢與消費主義充斥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完全異化,昔日的信仰與道德體系徹底坍塌,躑躅在荒原上的人們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T·S·艾略特的《荒原》折射了這一時代的精神危機,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盎脑币灿纱顺蔀橘Y本主義文明墮落和一代人精神空虛的代名詞,表達了現(xiàn)代人的危機感、幻滅感、絕望感及對荒謬社會的批判意識?!盎脑庾R”也成為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勢。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及其作品都描寫了傳統(tǒng)社會的解體和人們的精神荒原,如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日本的“荒原派”等等?!懊糟囊淮币渤幸u了這一傳統(tǒng),從各個角度和側面剖析美國社會,并挖掘這個荒原世界對人們的意義所在。
20世紀初,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美國經(jīng)歷了為期不長的最大的經(jīng)濟繁榮。汽車和收音機改變了每個人的生活;股市賺錢似乎變得很容易,年輕人憧憬著某個早上睜開眼睛就能到達成功彼岸;人們對金錢的狂熱勝過宗教徒。在那個消費主義盛行的年代,年輕人們高喊著“我消費故我存在”的口號。他們揮金如土,狂歡作樂,過著放縱的生活,盡情享受著消費所帶來的種種滿足。整個美國社會似乎呈現(xiàn)出一片生機盎然、富強繁榮的景象。
可是在這紙醉金迷的物質生活背后,卻是人們精神世界的崩潰。在戰(zhàn)爭陰影下成長起來的美國年輕人不再相信“以戰(zhàn)爭結束戰(zhàn)爭”的謊言,“所有的神都已死光,所有的仗都已打完,所有的信念都已動搖”。充裕的物質取代了萬能的上帝,成為人們生活的主宰。他們在消費中定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尋找著精神的慰藉。信仰與道德體系隨著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思潮的褪去而徹底坍塌?!熬竦膬仍跇藴什辉倨鹱饔茫鳛槲ㄒ慌袛喑叨鹊闹挥薪疱X和效率?!庇谑牵黧w文化(精神文化)和客體文化(物質文化)之間的沖突,個體和社會之間深刻的緊張關系,導致西方出現(xiàn)精神荒原[3]。
二
以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作家,感受著物質社會與精神家園之間的深刻沖突,如實地刻畫了這個荒原世界及蕓蕓眾生像。
灰燼谷是菲茨杰拉德所描述的象征工業(yè)文明下人類精神的荒原。這里是傾瀉工業(yè)廢物的地方,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灰色的房屋、煙囪、炊煙、火車、軌道,甚至人也是灰蒙蒙的。有小說家評論說灰燼谷象征了天主教的煉獄,廢棄的廣告牌上的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象征著上帝?!坝捎谀晟钤戮?,日曬雨淋,油漆剝落,光彩雖不如前,卻依然若有所思,陰郁地俯視著這片陰沉沉的灰堆?!保?]萬能的上帝此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們在對物質無止境的追求中漸漸道德淪喪。工業(yè)文明帶來的是無數(shù)的灰燼,還有人們的信仰危機。
??思{筆下的美國南方則是毫無秩序法規(guī),充斥著混亂和獸性的精神荒原:城市里充滿歹徒和娼妓,道德與秩序的中堅虛偽無能,在這里居住的人們都有身體或精神方面的疾病。
“戰(zhàn)后的十年中,美國社會的道德及舉止都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其中最令人震驚的變革發(fā)生在年輕一代身上。他們迷上了齊膝蓋短裙和臀部口袋,愛在販賣私酒的店里男女混雜飲酒,趴在車里調情,使用粗略的語言,賣弄點兒道聽途說的弗洛伊德情結,喜好頂撞持清教看法的雙親,并嘲弄整個清教傳統(tǒng)?!保?]??思{《圣殿》中的女主人公譚波爾就是這個時代的產兒。她出生名門,父親是知名法官。身為大學生,她卻只知道去俱樂部跳舞,同男孩子約會,吸引異性的注意,從現(xiàn)代快節(jié)奏的社交中尋求刺激。她整天漫無目地東奔西跑,仿佛無根的浮萍一樣,隨波逐流。
海明威在《太陽照常升起》中為讀者描繪了“一戰(zhàn)”后流亡在歐洲的一群青年男女:在戰(zhàn)爭中負傷而失去性愛能力的美國青年巴恩斯,失去了愛人的英國姑娘勃萊特,迷失在浪漫中、自怨自艾的猶太人羅伯特?科恩……他們整日在各家咖啡館來回轉悠,嗜酒如命,強顏歡笑,卻在內心深處痛苦地掙扎,酗酒調情只是為了忘卻這種“人間地獄般的痛苦”[6]。
迷惘的一代失去的不僅是親人、愛情、婚姻、家庭,還有道德標準、倫理觀念和人生理想。他們所采取的人際交往方式不過是對荒原世界的逃避,對因孤立無助而產生的迷惘焦慮的防御。在重重迷霧中飄零、孤獨、苦悶,如同艾略特所說的“荒原”上的“空心人”,這種“零式結局”[6]在迷惘的一代的作品中循環(huán)著,美國夢的幻滅是其最好的詮釋。
“美國夢”是美國文化的精髓,自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起就在美洲大地上生根。一代又一代的美國人堅信,只要努力,就能像富蘭克林和林肯一樣,出人頭地,贏得財富和地位。進入20世紀以來,這種夢想已經(jīng)被異化,充滿了金錢和物欲的味道,演變成了“金錢夢”。
菲茨杰拉德的成名作《人間天堂》的主人公阿莫瑞?布萊恩渴望“娶到最漂亮的姑娘”,爬上社會的“頂峰”??墒?,家庭經(jīng)濟破產,身邊的漂亮姑娘與他分道揚鑣,遭受連連打擊的阿莫瑞對上流社會產生了強烈的憤懣。他看到這個世界“最有錢的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娶到最漂亮的姑娘,而沒有收入的藝術家卻只能把自己的才華出賣給制造紐扣的商人”。[7]整個上流社會極端地自私、卑劣,毫無公平可言。激進的阿莫瑞平盼望“來一場社會大革命,以便能把我翻到社會的最上層”[7]。而幻想的破滅又使他悲哀地認為生活不過是一場雜亂無章的游戲,這個世界將不會再有任何英雄式的人物。
如果說阿莫瑞·布萊恩的“人間天堂夢”破碎之后留下的只是惆悵和哀傷,那么《了不起的蓋茨比》則是“美國夢”的徹底破滅。菲茨杰拉德在這部“偉大的美國小說”中塑造了一個悲劇式的英雄人物——蓋茨比。蓋茨比完全憑借個人努力從社會的最底層拼搏擠入上層社會。但他的成功并沒有為他帶來榮耀和愛情,而是猜疑和嫉妒。蓋茨比所堅守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金錢社會格格不入,他沉浸在對過去的緬懷中而忘了現(xiàn)實的殘酷。美好的夢想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是如此的荒誕滑稽,因此,他的夢想只能是虛幻的、不可能實現(xiàn)的。
蓋茨比的毀滅不僅是肉體上的毀滅,更是美國精神或道德的毀滅。上帝死了,所有的神都消失了,道德的沉淪,精神的空虛,徹底物化的社會不僅不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反過來成為困住人們的荒原,人們正經(jīng)歷著一場難以預知的夢魘。
三
迷惘的一代的作家們把美國社會寫成了一個浮華、虛偽、沉悶的荒原,并不是因為他們仇視美國,相反,正如羅德·霍頓和赫伯特·愛德華茲這兩位美國評論家所說:“‘迷惘的一代’實際上并不迷惘。 ”[2]在放逐精神甚至肉體以追求心靈救贖的同時,他們冷眼旁觀,用嚴峻的道德標準審視和批判著社會中的一切,期望以一己之力拯救人們麻醉的心靈,拯救荒蕪的美國文學精神。
海明威筆下的人物雖充滿了濃重的虛無情緒,但在“迷惘”的外表下,卻涌動著生命的激情。無論是斗牛士、拳擊手還是老漁夫,都有著“硬漢”般的性格?!独先伺c?!分械睦蠞O夫圣地亞哥,在與馬林魚搏斗了三天三夜后,拖著被鯊魚吃剩的魚骨回來。面對厄運和失敗,老人保持了他的勇氣和尊嚴。正如小說中所說:“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保?]面對夢魘,海明威不再逃避,而是勇敢地直視它。曾經(jīng)是了無生機的荒原,如今在海明威看來就是一個巨大的斗牛場。一個人要么坐在一邊當看客,要么就做公牛,憑自己的勇氣突圍、戰(zhàn)斗,直到累得精疲力竭,甚至被刺死。勇敢地面對失敗,這就是“硬漢”人物的生活綱領,是西方英雄主義精神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是對荒原頹廢情緒的挑戰(zhàn)。
艾略特在《荒原》中渴望著基督的救贖,海明威在人生的斗牛場上奮勇廝殺,菲茨杰拉德則是滿懷激情地投入,以他敏感睿智的洞察力,在精神世界的“荒原”里苦苦追尋著傳統(tǒng)的“美國理想”,實現(xiàn)自我拯救。
《了不起的蓋茨比》既是“美國夢”的幻滅,也是自我拯救之旅的開始。當17歲的詹姆斯·蓋茲決定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喬伊·蓋茨比(Jesus God’boy)時,他就以“耶穌,上帝之子”的身份建立了對上帝的信仰,在這個無神的精神荒原中邁出了自我拯救的第一步。在船長科迪航海經(jīng)歷的鼓舞下,蓋茨比在夢想的大海中航行,駛向他的理想——黛西。而當蓋茨比走向游泳池時,他也走在了通往“上帝之道”的路上。在水中死亡,也在水中獲得重生,“死不僅僅是生的對立面,而是蘊于生的始終的。 ”[9]
四
“迷惘的一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產物,其作品有著深刻的時代烙印,在反戰(zhàn)情緒的感染下,滲透著對未來的悲觀情調。繁華的物質社會與人類精神和心理的荒原形成鮮明對比。在這種獨特的悲劇意識和理想主義信念的交織下,迷惘的一代的作家們以其勇氣、智慧和執(zhí)著盡力擺脫迷惘情緒,探尋自我拯救之路,在美國文學史上寫下厚重的一筆。
[1]劉宏.《荒原》和美國荒原意象的異化[J].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
[2]董衡巽,朱虹,施咸榮.美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213.
[3]朱振武.在心理美學的平面上:威廉???思{小說創(chuàng)作論[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42,189.
[4]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M].巫寧坤,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21.
[5]F·路易斯·艾倫.自昨天開始:美國的三十年代[M].Harper&Row Publishers,1972:129-130.
[6]楊俊光.文化精神分析:迷惘的一代研究[D].黑龍江大學,2004.
[7]沈國富.“迷惘的一代”的真實寫照:評菲茨杰拉德的《人間天堂》[J].名作欣賞,2008(11).
[8]左金梅.美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遺產:論海明威與菲茨杰拉德之異同[J].青島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3).
[9]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M].林少華,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