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娜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273165)
論阿來的道德敘事
李娜娜
(曲阜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曲阜273165)
阿來是西藏題材小說的集大成者,他的小說關(guān)注時代變化、關(guān)心底層小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在敘事中不乏人情味,在表現(xiàn)藏民族生活中不失真實。阿來用藏民族獨特的視角還原了藏族人民生活的原生態(tài),并在敘事中展現(xiàn)了人性的光輝與回歸。人道主義情懷是阿來道德敘事的重要內(nèi)容,阿來通過自覺的生命意識、強烈的尊嚴(yán)意識、博大的悲憫意識向我們展示了藏族人民的生活百態(tài),并在小說中流露出真摯的情懷,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藏族人民的特色生活。
阿來;悲憫意識;生命意識;尊嚴(yán)意識
道德敘事是反映道德與生活的重要形式,“敘事主體借助于對平凡而又有深刻意義事件的敘述,發(fā)掘或揭示內(nèi)隱于這些生活、事件、經(jīng)驗和行為背后的道德思想和價值觀念,以促進受教育者核心價值觀和健康人格形成發(fā)展的活動過程?!保?]阿來是一位擁有極大責(zé)任感的作家,他對筆下的人物,總是寄予深沉的倫理關(guān)懷,關(guān)注他們的生存處境,關(guān)注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并以他極大地?zé)岢罁磹壑@片雪域高原的明凈大地。阿來懷有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以博大、寬容的悲憫意識、自由平等的生命意識、不可侵犯的個人尊嚴(yán)意識表達自己對生命和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生命意識的覺醒是人道主義的重要內(nèi)容,對自由、平等的生命權(quán)的追求,是阿來寫作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阿來在文學(xué)中揭示了西藏同胞自覺的生命意識,將他們對身體自由、信仰自由的追求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的自由首先是肉身的支配權(quán),但在專制政治的控制之下,藏族同胞連這最基本的自由都無從獲得。在《隨風(fēng)飄散》中,恩波去找格拉母子,由于沒有證明,半路上他被抓住送回了村,恩波激憤地嘲諷:“汽車,汽車,就是現(xiàn)在老天開眼,給你生出一對翅膀來,沒有一紙證明,你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保?](P11-61)對專制的仇恨和對自由的渴望溢于言表。在佛教文化的浸染下,西藏同胞對生命的理解不同于儒家文化圈,在他們看來,是對神佛的信仰的現(xiàn)世修行賦予生命以意義。在《靈魂之舞》中,在人生的盡頭,索南班丹感受到涅槃的大歡喜,他回溯了一生的福與悲傷,靈魂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妙,最后在家人禱告中升入了天堂。這就是阿來所贊賞的堅定信仰,也是他贊頌的純粹的自由。有了這種信仰和自由,無論是生還是死,生命都充滿了意義。在物質(zhì)文明上,藏族是落后的,但對生命的理解卻始終帶有超越意識,這是漢族的世俗文化所無以比擬的。對藏族同胞而言,行動自由的限制尤可容忍,對信仰自由的剝奪才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在極左年代里,藏族同胞信仰自由卻遭到了強權(quán)政治的蠻橫剝奪。在《天火》中,桑丹感覺到色嫫措里的金野鴨飛走了,卻被共青團員批判為封建迷信;巫師多吉在開荒前為村民舉行盛大的放火儀式,卻被視為反革命并判了死刑,連他死后的頭骨也受到了審訊?!安煌哪樋?,被土地熏蒸,被烈日暴曬,最終都變?yōu)橥瑯拥厣省!保?](P68)追求平等的生命意識是阿來在小說中一再強調(diào)的,在他的筆下,人與人之間等級差異已經(jīng)成了維持正常社會秩序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阻礙。《舊年的血跡》中,因為父親是頭人的兒子而被迫接受改造,我也因為是頭人的孫子而被剝奪了當(dāng)兵的權(quán)利,人們一系列的不平等觀念逼得我無法生存,只能離家出走,這是封建的血統(tǒng)論賦予的人與人之間的等級觀念。在《天火》中,為了節(jié)省時間盡快打通防火道,索波提出大家住在山洞里,工人們卻說:“你可以,我們就可以嗎?”,“這種口氣里也顯示了人的分別。那就是工人與農(nóng)民的分別。更是文明與野蠻的分別。”[4](P139)這是社會身份賦予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面對如此多的等級限制,藏族同胞終于進行了詰責(zé),《達瑟與達戈》中,索波對工人們吃飯不花錢很氣憤,“為什么你們吃飯不給錢,我們農(nóng)民光給錢還只能喝酒,吃不上要糧票的飯?為什么國家給你們糧票,不給我們?”[5](P251)在這里,阿來借助對社會不公的質(zhì)疑表達了對生命平等意識的渴望與追求。
阿來善于運用各種細致的描寫,將踐踏他人尊嚴(yán)的過程和受害人的心理反應(yīng)以及對突如其來的侵害的抗?fàn)帯尸F(xiàn)于讀者面前,把人們在尊嚴(yán)上受到的最強烈、最持久的震動具體描述出來。在小說中,這種抗?fàn)幨且环N絕望的掙扎,不惜犧牲生命去獲取最后的尊嚴(yán),讓人感受那種失去尊嚴(yán)的痛徹心扉的痛。
在阿來看來,盡管人出生了就應(yīng)該獲得尊嚴(yán),但在充滿等級和偏見的社會里,尊嚴(yán)更需要通過自己的頑強奮斗來實現(xiàn),阿來在平凡的小事中酣暢淋漓地表現(xiàn)了個人尊嚴(yán)的偉大?!陡窭L大》中的格拉,出于私生子的身份而被人瞧不起,在冬季打獵中,格拉憑借自己的勇氣,“迎著下沖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長刀”,“并聽到自己和熊的體內(nèi)發(fā)出骨頭斷裂的喀嚓聲”,[3](P369)格拉憑著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氣為母親贏得產(chǎn)后所需食物,也贏得了村里人的尊重。阿來認(rèn)為人不僅要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也應(yīng)尊重他人的尊嚴(yán)。無論是誰,當(dāng)尊嚴(yán)受到踐踏時,都應(yīng)該堅決抵抗,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在《隨風(fēng)飄散》中,格拉被村里的孩子瞧不起,因而沒有一個朋友。當(dāng)純潔善良的兔子愿意與格拉成為朋友時,“格拉自己感動起來了,他帶著驕傲的神情領(lǐng)著兔子剛進村,便對倚在家門口的母親喊道:‘阿媽,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2]這種被當(dāng)做人的尊嚴(yán)是格拉心里渴求的長久的愿望,似乎一下子就找回了與別人一樣的平等感覺,而接下來的遭遇卻是讓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靜的痛。兔子由于天生的虛弱,再加上傷口感染,最終死去,但大人們卻把這一切怪罪于格拉,視格拉為兇手,全村人的恐嚇與嘲笑使得格拉母子走投無路,尊嚴(yán)遭到了無恥的踐踏,而小小的格拉也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里,阿來借格拉表達了一種強烈的尊嚴(yán)意識,用個人獨特的方式進行著不懈地抗?fàn)帯T凇短旎稹分?,巫師多吉在去被?zhí)行死刑的路上想要尿尿,然后干干靜靜的死,然而這一合理的要求卻成為那些無聊的警察們“醒醒神”的笑話時,多吉毅然決然地跳下二三十米深的懸崖,只為維護個人的尊嚴(yán)?!遁p雷》中的拉加澤里為了維護家人和自己的尊嚴(yán),毅然向村里最強勢的更秋家挑戰(zhàn)并打死惡棍老三,而自己也因此入獄。阿來借此向我們詮釋這樣一個道理:生命雖然珍貴,但尊嚴(yán)同樣不容侵犯!正是出于這樣的觀念,阿來的許多故事都帶有悲情的英雄主義色彩——亦即他所極力推崇的“小人物”式的英雄。
阿來善于觀察生活,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取活生生的素材,正如阿來自己所說:“我匍匐在地,仔細傾聽”,因而阿來是我們生活的記錄者與表達者,他多從小事入手,去寫平凡的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在他看來,飽受歧視的私生子格拉和他的母親桑丹、單身漢巫師多吉等等,這些人都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正像阿來描述格拉那樣:“他總是在邊緣,像是被旋風(fēng)從中心甩出來的一塊雜物,零落而孤單”,[2]這“沉默的大多數(shù)”才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阿來懷著博大、寬容的悲憫意識俯視著蕓蕓眾生,時而緊握雙拳,怒目而視,時而閉目沉思,淚如雨下。同時,阿來對無盡的苦難深切同情,對荒謬的行為氣憤不已。當(dāng)社會失去了正確的道德價值取向時,所有的人凝聚起來的非道德的力量也就變成了洪水猛獸,作為犧牲品的只能是那些無辜的弱小生命。小說《野人》中的女野人單純善良并深深地愛著爺爺,特別愿意接近爺爺,經(jīng)常給爺爺送野果,在森林被毀后整天哭泣,卻被村里人視為不祥之物,要求爺爺殺死她,而爺爺也在“女野人張開雙臂,想替爺爺遮住雨水”之時,“爺爺鋒利的長刀卻扎進了野人的胸膛”。[3](P141)在那個失去正確道德引導(dǎo)的社會里,阿來對人們瘋狂的舉動,表現(xiàn)出一種悲憤,同時對弱小者的同情與對人心黑暗的批評也顯露無疑。在阿來的筆下,這個喪失道德的瘋狂的社會,如同一張巨大的無形的蜘蛛網(wǎng),把那些堅守心靈純美的人們毫不留情的拋到死亡的無底深洞中去?!峨S風(fēng)飄散》中,兔子生病后,大人們怪罪于格拉,恩波帶領(lǐng)了全村人在半夜去抓格拉,手電光照在格拉母親裸露的胸脯上,人們不但沒有羞恥感反而哈哈大笑,而恩波更是對格拉一口一個“小雜種”、“小兔崽子”、“狗東西”的叫著,對待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人們非但沒有同情心,反倒以眾虐寡,誣陷他,威逼他,迫使他離家出走。兔子的奶奶對人們的瘋狂行為和每況愈下的世風(fēng)給予這樣的評價:“可是,你們知道我們機村是什么嗎?一個爛泥沼,你們見過爛泥沼里長出筆直的大樹嗎?沒有,還是小樹就在泥沼里腐爛了。知道嗎?這就是眼下的機村”“這個世道沒有什么可以指望的東西了”,[2]這是作家借人物之口評價這個昏昧的世界。好在黑暗中還有些許倫理之光,作為“勝利者”的索波受到了良心和村里人的譴責(zé),以致于他懊悔地“真想張大了嘴巴大哭一場”,踏上尋找格拉母子的道路。勝利者卻是真正的失敗者,阿來不僅同情被侮辱者的遭遇,也同情勝利者的愚昧。索波的懺悔不是他個人的懺悔,而是阿來和整個藏民族群共同懺悔。
阿來具有自覺的歷史反思意識,他還以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回溯“文革”?!短旎稹芬环矫媸遣粩嗦拥拇蠡鹜{大家的生存,另一方面在政治狂熱、功利算計、觀望心理等糾結(jié)的惰性力量,使救火行動遲遲不能有效展開。阿來如上帝一般帶著悲憫的眼光,俯視蕓蕓眾生的愚昧與惰性,嘲諷所謂“人定勝天”的狂妄與無知。最后寶貴的森林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賴以生存的生命湖也消失了,這一悲劇性結(jié)局讓索波這樣一批“高覺悟”的共青團青年警醒了,他們懷著深深地歉意流下了眼淚。阿來以悲憫的情懷,給蒙昧的人們留下了獲得拯救的希望。
“道德的知識原本就不是靠道德推理獲得,而是靠人們對道德生活的體驗和體認(rèn),就是通過親切可人的情感和心靈感應(yīng)來傳遞和生成的?!保?]阿來沒有作為一個旁觀者,在小說的敘事過程中,總是一層一層的剖析人們的道德缺陷,順著故事中人們自以為是的道德觀念去安排故事情節(jié),但故事結(jié)局卻總是出人意料:不僅使故事中的人們接受了教訓(xùn),幡然醒悟,而且也讓我們這些讀者得到了啟發(fā)和教育。他帶著自覺的啟蒙意識,試圖借助自己作品讓眾人得到一次道德體驗和體認(rèn)的機會,用力去喚醒迷醉的人們,并用善良的火把去照亮那些處于黑暗中的人們,給那些弱勢的邊緣者提供強大的精神支柱,把對美好公平的道德的渴望傳遞給每一個人。
[1]劉新玲,樸素艷.道德敘事及其鑒賞[J].思想理論教育導(dǎo)刊,2006,(3).
[2]阿來.隨風(fēng)飄散[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3]阿來.塵埃飛揚[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
[4]阿來.天火[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5]阿來.達瑟與達戈[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6]萬俊人.重敘美德的故事[J].讀書,2001.(3).
李娜娜(1987-),女,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0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