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之詩學魅影

鄧惠文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信息科技學院，廣西桂林，541004）

《趙氏孤兒》是一部杰出的悲劇，元代紀君祥所作，是傳入歐洲的第一部中國戲劇。有人把它同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作比較，可見《趙兒孤兒》影響之大?！囤w氏孤兒》震人心魄的悲劇魅力與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悲劇觀正相印證，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盡管兩位大師有著兩千年的時空距離。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六章中給悲劇下了定義：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1］30；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囤w氏孤兒》是一部描寫忠奸斗爭的五折歷史劇，紀君祥在歷史記載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再創(chuàng)造，使之成為元雜劇中很有名氣的歷史悲劇。對善與惡的較量，正直與奸邪的抗衡，紀君祥通過元雜劇這種藝術形式，將春秋時期的一場復仇悲劇，加以形象而成功地再現(xiàn)，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力。由此可見，亞里士多德的悲劇意義都體現(xiàn)于《趙氏孤兒》中。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作為一個完整的有機整體是由六個要素構成的，即情節(jié)、性格、思想、言詞、形象和歌曲。（1）情節(jié)。這是悲劇最為重要的基礎和靈魂。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刻畫人物的活動，使人物的性格在情節(jié)中一一展示?！囤w氏孤兒》由托孤、救孤、報仇這一主線一氣呵成，環(huán)環(huán)緊扣，悲慘、悲壯、悲憤、悲哀籠罩全劇。（2）性格。通過人物的種種活動表現(xiàn)，體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揭示人物行動的性質。如果只有優(yōu)美動聽的臺詞，很難全方面地表現(xiàn)人物的矛盾、沖突，產生悲劇效果。最能體現(xiàn)人物性格的行動無疑是在兩難境地下的取舍，尤其在舍生取義還是背信棄義的大是大非的取舍前。人物在取舍時鮮明地顯示性格本色，沒有取舍就沒有性格。劇中的主要人物程嬰，由一名懦弱多心、疑慮重重的小人物變成一名思維縝密考慮周全的大義士，無一不經過艱難的選擇，細膩地表現(xiàn)出“人性”的平凡之處，體現(xiàn)他最終行為的偉大。他表現(xiàn)出復雜而矛盾的個性因素，但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一個主要的特性，體現(xiàn)的是人性的高貴、尊嚴和自我升華。（3）思想。思想可以表現(xiàn)在人物獨白中，也可以表現(xiàn)在人物敘述其特殊觀點、闡釋普遍真理的對話中?！囤w氏孤兒》中韓厥自殺明志前的表白，程嬰舍子、公孫杵臼舍命時的對白，這些無不表明：這個故事是非關風月的，它讓我們感受到的是先秦時期輕生死、重然諾，忠于事、信于言，舍身存義的浩蕩之氣。

表現(xiàn)悲劇的手段有兩個：（1）言詞，即臺詞、對白，是人物表達情感和思想最主要的手段。亞里士多德強調臺詞的美在于清晰明暢地表達人物性格，同時不能流于平淡無味，如同嚼蠟，但臺詞過于華麗夸張也會使人物的性格與思想變得模糊不清，所謂過猶不及。程嬰在十五年后回憶往事的一段臺詞十分深刻細膩地揭示了他的沉痛，言詞曲折跌宕，沉郁悲涼，曲折地體現(xiàn)了他內心的哀痛和矛盾，又突出了他舍子和求義這對矛盾中的極度痛苦和莫大決心，使他的人格力量得到了最大化的渲染，實不愧是描摹入微、至情至性的經典段落。（2）歌曲是希臘悲劇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手段，它“最能使悲劇生輝”。《趙氏孤兒》以唱為主，以說白為賓，用于敘事、抒情，表現(xiàn)劇情和人物性格，有“曲白相生”的說法。

最后一個屬于摹仿方式的成分是形象，即面具和服飾。元雜劇因創(chuàng)作于戲劇較為成熟時期，較注重扮相，不同的扮相代表不同的身份地位，以此把劇中各種人物分為若干類型，以便于帶有程式化的表演。

悲劇通過摹仿人現(xiàn)實的嚴肅的重大活動，表現(xiàn)人物幸與不幸的生活情景，通過人物遭遇種種突然變故，激發(fā)觀眾產生畏懼與憐憫情感，以達到凈化觀眾靈魂的目的?！芭c其說詩的創(chuàng)作者是‘韻文’的創(chuàng)作者，毋寧說是情節(jié)的創(chuàng)作者”。［1］40情節(jié)是關于人的活動的事件合理安排，表現(xiàn)人物性格，體現(xiàn)悲劇的目的。他認為：情節(jié)應當摹仿人自身的活動，對現(xiàn)實生活作出有所擇取、提煉、加工的創(chuàng)制，根據(jù)必然性、或然性，描寫某種類型可能發(fā)生的、體現(xiàn)普遍性意義的事件。悲劇要表現(xiàn)幸福與災難、成功與失敗、善與惡等沖突，驚奇是悲劇追求的效果。［1］86紀君祥用短短的五折戲，便將兩個家族的存亡興滅真真切切地展示到你面前，白紙黑字里濃縮的血肉橫飛穿越兩千五百年的歲月風塵，讀來依舊驚心動魄。這個故事增加了許多情節(jié)，最明顯的就是加入了舍子的情節(jié)——這一改動使其具備了如同古希臘悲劇般的色彩（希臘悲劇中最偉大的《俄狄普斯王》就是表現(xiàn)這種父母兒子互相殺戮的宿命，對以后西方的戲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這似乎還不夠，在《趙氏孤兒》中，為了拯救這個孤兒，將軍韓厥、公孫杵臼也喪了性命，前赴后繼，層層推進，構成了由英雄群像組成的悲壯史詩，無怪乎連外國人看了都奉其為偉大的悲劇作品。

“突轉”（peripetia）和“發(fā)現(xiàn)”（anagnorisis）應當是情節(jié)進展的自然結果。這兩者都使戲劇的沖突向高潮發(fā)展，遭到毀滅性痛苦打擊的人物引發(fā)觀眾的畏懼與憐憫之情，從而達到悲劇效果。亞里士多德主張，悲劇的突轉和發(fā)現(xiàn)不能是人為臆造的，而是源于生活自然發(fā)生的，這樣的情節(jié)可信，可以給予觀眾的心靈強烈震撼?！囤w氏孤兒》中屠岸賈為了斬草除根殺盡趙家最后一名嬰兒，不想卻在二十年后發(fā)現(xiàn)自己所鐘愛的義子屠成就是他一直要除之而后快的趙氏孤兒！此時他心中的恐懼與痛苦不言而喻。亞里士多德認為，觀眾期望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結局，只是迎合了觀眾的美好愿望，象是喜劇，沒有悲劇效果，因而產生不了他所主張的嚴肅、深沉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趙氏孤兒》采用了亞里士多德所不認同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收場，這與中國特有的審美特征有關。正義力量和邪惡勢力較量時，往往需要經歷種種磨難，克服重重障礙，最終才能取得勝利，這是中西方悲劇所共有的。與西方悲劇不同的是，中國悲劇的人物往往是正義的化身，他們在性格、道德都是完善的。他們遭遇悲劇中的“突轉”不是因為自身的過錯，而是因為罪惡勢力的迫害與摧殘。因此，他們的不幸只能是暫時的，經過不懈的努力，不管是一代人的抗爭，還是綿延幾代人的斗爭，最終一定會戰(zhàn)勝邪惡，正義得以伸張。因此，中國悲劇的大團圓結局實際是要向觀眾揭示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一個具象的過程，從而完成歷史進步與道德進步的統(tǒng)一。從這個意義上說，同樣達到了亞里士多德想要傳達的嚴肅、深沉的意義。在《趙氏孤兒》中，正義力量同邪惡勢力斗爭并取得最終勝利，不是趙氏孤兒一個人孤身奮戰(zhàn)完成的，而是以程嬰為代表的一批人、幾代人前仆后繼、拼死抗爭的結果。由此可見，中國悲劇的大團圓結局，這種藝術表現(xiàn)的方式不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反映，更是現(xiàn)實世界的必然結果。從一定意義上說，中國悲劇作品的大團圓結局，不但沒有削弱悲劇效果，恰恰是中國特有的悲劇精神的延伸。

悲劇一定要向觀眾表達具有普遍意義的哲理才能渲染憐憫與恐懼的悲劇效果，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人物性格的刻畫，向觀眾傳達道理。韓厥為了保全趙氏孤兒而自殺明志；公孫杵臼為了保全趙氏孤兒而“熬的住這三推六問”，被“打的來不知一個顛倒”，最后“撞階基身死”；程嬰以自身性命和親生兒子的性命來換取趙氏孤兒的性命負載著巨大的痛苦，謹慎地撫養(yǎng)著孤兒，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屠岸賈喪心病狂、殺人無數(shù)，最后落得個為人作嫁、身首異處。這些情節(jié)震懾人心，首先因為劇中向我們傳達了舍生取義的民族大義，其次是來自主人公的省悟，無不一一啟迪觀眾良知。亞里士多德希望傳達的悲劇的效果不是令人心驚肉跳的恐怖感和自憐自艾的同情感，而是從內心深處產生以認知為基礎的畏懼與憐憫。觀眾看到劇中人物的跌宕起伏，體察作者創(chuàng)作寓意，領悟人生真諦，從而推人及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避免悲劇重演。

情感的凈化也指倫理道德意識的矯正或升華，目的在于揚善避惡?！皝喞锸慷嗟掳驯瘎】醋饕环N手段，通過有益的敬畏來戰(zhàn)勝無恥欲望和強烈情感，因而也是造就一種情感中道狀態(tài)的手段，這種情感中道即具有對philoi（國王、愛人或朋友）的aidos（羞恥、尊重、敬畏）”。（郝蘭，2006：284）由于他們往往是擁有權勢的達官貴人，因此他們的錯誤往往也表現(xiàn)了社會倫理問題。韓厥、程嬰、公孫杵臼等在面對強權時只有付出生命的代價而最終換來了正義戰(zhàn)勝邪惡。而身為當朝高官的奸人屠岸賈也惡有惡報，落了個身首異處。因此，悲劇在引發(fā)觀眾恐懼與憐憫的同時，起到規(guī)范倫理道德的作用，令觀眾在省悟劇中人物遭逢厄運的原由中，完善自己的倫理意識、道德情操。

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能引起快感。除了有獲知真理的快感外，還有審美情趣的快感。元雜劇的核心部分是唱詞。每一折用同一宮調的一套曲子組成，并一韻到底——所以說“折”也是音樂單元；五折可以選用五種不同的宮調。這些宮調的調性即音樂情緒各有不同，五折之中宮調的變換，也是同劇情變化相對應的。 這些藝術所展示的形式美，無疑令人心情愉悅。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藝術產生快感，但更重要的是通過審美情感的轉移，提升人的審美情操，有益于身心健康。藝術的這種審美心理效果，不僅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中體現(xiàn)，也在中國的悲劇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悲劇之美，東西方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所能看到的《詩學》還只是一些片斷而已，但即使在這些片斷里，亞里士多德的有關戲劇創(chuàng)作定律的立論已達到驚人的精確和廣泛的程度。以悲劇為代表的藝術創(chuàng)作理念，不僅可以追溯到西方的文藝作品中，也完美地體現(xiàn)于東方的元雜劇中。

［1］ 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