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茂平
(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上海200083)
席勒戲劇在中國
——從起始到當下的翻譯及研究述評
衛(wèi)茂平
(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上海200083)
在當今國際文學關系研究領域,外國文學在中國的接受已經成為一個熱門話題。本文擬對德國作家弗里德里?!は盏膭∽?,從上世紀初到當下的翻譯和接受情況,進行一次歷史的探討。文章也將呈現這個接受過程中表現出的發(fā)展態(tài)勢、具體特征以及存在問題。
弗里德里希·席勒;戲劇;翻譯;接受
上世紀末,德國“文學教皇”賴?!だ岽幕氉灾骶?,在島嶼出版社,推出系列叢書“德語文學經典”。人們饒有興趣,看究竟有哪些作家、并以何種方式入他法眼。結果是:戲劇類的“經典”共分8卷,涉及作家24人,劇作44部,即每個作家入選作品平均不到2部。其中,以3部劇作入選的有:萊辛,克萊斯特,施尼茨勒,布萊希特;有4部劇作入圍的是歌德。惟獨席勒“鶴立雞群”,攜6部劇本上場??梢?,在編者眼中,席勒該坐德語戲劇廳堂的頭把交椅。
在德國,席勒(1759-1805)是與歌德齊名的文學大家,其作品沉雄渾厚,意蘊深遠,充滿理想主義色彩。本文主要考察中國的席勒戲劇研究,僅在相關語境中會稍及席勒研究的其他方面。因為中國的外國文學研究,與漢譯關系密切。尤其是早期研究往往出現在譯本的序跋中。所以,本文的考察將對有關譯本予以高度關注。
中國晚清外交家張德彝在《隨使德國記》中,記載他1890年2月3日在柏林看戲,內容是“某甲”被迫箭射親兒頭上之橘[1]201,這也許是中國人對席勒名劇《威廉·退爾》的首次紀錄。正是該劇,以后成了席勒第一部漢譯劇本,譯者馬君武。1915年,該劇發(fā)表在上海中華書局發(fā)行的《大中華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自1月20日的1卷1期開始,連載到6月20日的1卷6期[2]91。這份由梁啟超主編的雜志,在創(chuàng)刊號上即以席勒作品開道,非屬偶然。同是梁啟超主編的《新小說》早在1905年3月的14號上,已刊出席勒畫像。這部雄渾剛勁、摧抑豪強的劇作在中國際遇不凡。鄭振鐸在他“文學大綱·十八世紀的德國文學”(《小說月報》16卷12號,1925年12月10日)中稱它為席勒最有名的劇本,并說:“當威廉·退爾在射蘋果時,或當他們在黎明的紅光中報告勝利的消息時,不知怎樣的總使讀者感到一種莫可言論的感動?!彼谖闹幸辉偻怀鲋魅斯氨黄扔眉渌约簝鹤宇^上的蘋果之事”,讓人想起張德彝當年觀看此劇后的記錄。足證一個獨創(chuàng)性情節(jié)的感人魅力。
1925年,上海中華書局推出《威廉·退爾》的單行本。馬君武在“譯言”中交代:“吾欲譯歐洲戲曲久矣。每未得閑。今來居瑞士之寧茫湖邊。感于其地方之文明。人民之自由。到處瞻仰威廉退爾之遺像。為譯此曲。此雖戲曲。實可作瑞士開國史讀也。予譯此書。不知墜過幾多次眼淚。予固雖非擅哭者。不審吾國人讀此書。具何種感覺耳?!钡?941年,此譯至少重版4次,可見影響廣泛。
該劇另一中譯1936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譯者項子和。他在“譯者弁言”中講述此譯緣由。一是他初讀此劇德語原文時,“淚為之收,血為之沸,頭為之昂,臂為之健”,最后對此劇“愛不釋手”。二是“偶以[馬君武]譯本與原文參照,見其所譯簡略之處頗多,意或譯自節(jié)本。”項子和為馬君武留德時的同學,或許因此,他才出言謹慎。但對馬譯的不滿,清晰可讀。最后他說:“席勒與歌德齊名,此等世界文字,精神文字,自由文字,愛國文字,不可無足本之華譯,因從以洪之意卒譯之。”①以洪——陸以洪,項子和的朋友。據此譯的譯者弁言。以“足本”替“節(jié)本”,這是項子和本意。
席勒的另一代表作《強盜》,1926年由楊丙辰譯出,上海北新書局以《強盜》和《討暴虐者》兩個書名同時出版。與項子和一樣,楊丙辰在“譯者自序”中也并提席勒與歌德。不同的是,他還出色地比較了席勒同歌德:“葛德的才思是客觀的,寫實的,趨外的,八方面的伴奐全備的。釋勒的才思是主觀的,惟心的,趨內的,深不可識,高不可攀的。葛德是富有淵若大海,一望無際的情感的,釋勒是富有燦若日月的哲識理想和奮斗向上的精神的。因此葛德就是一個天生的抒情詩人,釋勒就是一個天生的戲劇家。而葛德一生最精純最出色的作品,就是他的抒情詩。釋勒一生的最出色杰作卻是他的戲劇?!甭撓档角凹绊椬雍偷脑u論,可見國人評論席勒的一大特點,是經常將他與歌德比較。而楊丙辰“釋勒一生的最出色杰作卻是他的戲劇”之語,更顯示出中國學者目光的銳利?;蛟S魯迅也注意到了這部譯作?不管怎樣,他主編的《莽原》2卷3期(1927年2月10日)上也發(fā)表了楊丙辰譯、席勒作的“《強盜》初版原序”。但錢杏邨的確熟悉此劇。他在其“德國文學漫評”[3]中把此劇與《水滸傳》相提并論,又把席勒筆下的“強盜”比作項羽,對“他們[強盜們]的勇敢,毅力,大無畏的精神”,以及“剛毅不屈,對社會不妥協(xié)”大加贊賞。
此后,席勒另外幾部重要劇作也被譯成漢語。1932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胡仁源譯《瓦輪斯丹》。此劇又由郭沫若重譯,題為《華倫斯太》,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版。出于“求全的奢望”,郭沫若在跋文“譯完了華倫斯太之后”中,既肯定劇本的藝術性,也指出席勒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破綻。涉及的問題有:對“返之自然”口號的誤用,主題在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之間的游移及由此帶來的人物性格模糊,體現出譯者自身的理論修養(yǎng)及創(chuàng)作觀。文章末尾,郭沫若感謝席勒,“替我們中國文藝界介紹了一位西方式的‘漢奸’”,有意無意把讀者拉回中國抵御外敵的現實。
1932年,上海安國棟發(fā)行葉定善編譯的《奧利昂的女郎》。在書前的“席勒爾小傳”中,譯者也把歌德同席勒互作比較,說:“前者是直感的,天籟的,所謂naive底詩人,后者卻富于沉雄的氣韻,而成其所謂sentimental底藝術”。譯者甚至把席勒比作“吟望低垂的杜子美”,把歌德視為“興酣筆落,詩成嘯傲的謫仙翁”。想象力雖強,但考慮到中德作家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才質性情,比較稍顯勉強。
席勒另一部代表作《陰謀與愛情》1934年也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譯者張富歲。此書由胡適題字,書前又有楊丙辰的“楊序”,頗顯珍貴。楊丙辰在序言中稱贊席勒是個“理智敏捷,念慮深長,想象力極強烈”的人,自1926年譯《強盜》后,再次顯示他對席勒的看重。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國得到譯介的另一部席勒劇本是《狄默特紐斯》(片斷)。李金發(fā)在其1929年由上海ABC叢書社出版的《德國文學ABC》中,以《德姆特利阿斯》為名,收入黃似奇譯這部“片斷”中的片斷。
由此可見,在1915到1934年的約20年里,席勒的《威廉·退爾》、《強盜》、《華倫斯太》、《奧利昂的女郎》、《陰謀與愛情》等5部劇作,得到完整的中譯。那些翻譯家,幾乎無例外地同時對這些作品進行評論,是為席勒戲劇研究在中國的開端。
民國時期,1934年席勒誕辰175周年的紀念活動為重大事件。當時的中德學會在京舉辦“釋勒展覽”,北大德文組于同年出版《釋勒紀念特刊》,其中收有德人阿爾貝特·克斯特的“圖蘭朵通話——從戈齊到席勒”和英戈·克勞斯的“席勒、中國和戲劇”兩篇論文,一是表明中國的席勒研究,不時有借鑒德國學者的特征,二是倡導了對席勒戲劇與中國關系的研究。之后,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給中國的席勒戲劇接受史,留下另一值得記錄的大事。1938年,陳白塵、宋之的將席勒的《威廉·退爾》改編成《民族萬歲》,借用舞臺,宣傳抗日。
二戰(zhàn)結束后,德國分裂為聯邦德國(西德)和民主德國(東德)。新中國建立,不久就與東德建交。與西德建交,是1972的事。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這個時期人們主要關注當代東德作家的作品。但席勒屬于德國古典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超越意識形態(tài)造成的壁壘。1955年,是席勒逝世150周年,而世界和平理事會也將席勒選入當年的四大文化名人之列,民主德國甚至將這年命名為“席勒年”。中國的有關政府機構,為此舉行紀念活動。而出版界更是聞風而動。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出版郭沫若譯《華倫斯坦》(1955)、廖輔叔譯《陰謀與愛情》(1955)、錢春綺譯《威廉·退爾》(1956)、楊文震和李長之譯《強盜》(1956)、張?zhí)祺胱g《奧里昂的姑娘》(1956);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推出張威廉譯《威廉·退爾》(1955)、葉逢植和韓世鐘譯《斐哀斯柯》(1957)。其中,除《斐哀斯柯》之外,均為重譯。這更凸顯出民國時期譯者力開先河的功績。圍繞著紀念活動以及因此而集中出版的席勒作品,評論界也熱鬧非凡。就現有資料看,僅在1955年的活動中,各類報刊為紀念席勒逝世150周年,登載文章或論文,就達24篇(其中兩篇譯自德語)[4]167-168。它們一方面在當時的政治社會背景下稱頌席勒。比如楊憲益在“紀念世界文化遺產的偉大代表”一文中,先介紹席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然后說:“今天,當全世界人民正在為反對西德重新軍國主義化而斗爭,而美帝國主義及其追隨者正以巴黎協(xié)定阻礙著德國的和平統(tǒng)一的時候,紀念席勒對于德國人民以及全世界人民具有特殊重大的意義,而席勒精神必將成為鼓舞人民爭取德國和平統(tǒng)一的道德精神力量?!保?]而馮至“‘建筑自由廟宇’的偉大詩人——紀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其實不涉及席勒的“詩歌”,而是重點介紹其劇作《強盜》,并將它與推翻暴政聯系起來,說:“現在,在席勒的祖國,已經有一部分地域——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在工人階級政黨的領導下,實現了席勒的夢想,永久削除了暴君統(tǒng)治和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但是在西德卻完全兩樣……當年席勒所攻擊,所控訴的,不但沒有消逝,而且面貌更為獰惡了?!保?]馮至還援引恩格斯對席勒《強盜》一劇的贊賞,說“席勒寫他的‘強盜’,是對于一個向全社會公開宣戰(zhàn)的、胸懷磊落的青年的贊頌?!绷硪环矫?,也有文章,比如黃嘉德“席勒的創(chuàng)作道路——紀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認為“席勒的作品是有一定程度的局限性的?!本唧w而言,是其劇作中“抽象的人道主義說教的傾向”,以及“思想的矛盾”[7]。后者主要涉及席勒《強盜》和《唐·卡洛斯》中主人公最后的妥協(xié)姿態(tài)。
緊接著是1959年,那是席勒200周年誕辰。首都文化藝術界千余人集會,紀念這個日子。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田漢,在會做了題為“席勒,民主與民族自由的戰(zhàn)士”的報告。報告主要內容圍繞著席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展開。得到論述的有:《強盜》,《斐斯科》,《陰謀與愛情》,《唐·卡洛斯》,《華倫斯坦》,《瑪利·史都瓦特》,《奧爾連的姑娘》,《墨西拿新嫁娘》,《威廉·退爾》,《德米特里俄斯》,幾乎囊括所有席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田漢的評論,繼承了建國后中國左翼文評的主要傳統(tǒng)。他這么說:“唯心主義的美學觀曾經一度使詩人減弱了對人民力量的信任和對革命的向往,而依靠所謂‘美感教育’。但由于當時日益加深的德國民族危機和詩人熱愛祖國、反抗侵略的至情,使他終于脫出了‘美的迷宮’,寫出像《威廉·退爾》這樣不朽的劇本。”[8]這次集會結束后,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還演出了席勒名劇《陰謀與愛情》。
總而言之,一直到50年代末,這一時期的席勒劇作評論,政治背景突出,辯證方法流行,雖然肯定了其創(chuàng)作的“進步”意義,但也對其“唯心主義”傾向嘖有煩言。但兩次紀念活動過去之后,一直到文革結束,席勒作品的譯介,大體停頓。而席勒之名在我國學術領域,漸行漸遠。今天能看到的,一是朱光潛1963年的論著“席勒的美學思想”①《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63年(1)。另可見“北京大學朱光潛來我校作‘德國古典美學’等問題的學術演講”,《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63年(3)。,與席勒戲劇大體無關;二是張威廉1963年的文章“略談席勒對中國的了解”[9],涉及席勒劇本《圖蘭朵》中的中國因素。兩篇文章當時均未引起學界反響。但前者似為70年代末起中國的席勒美學研究開了先河;而后者既續(xù)接了前及1934年《釋勒紀念特刊》所載,德國學者對席勒與中國文學關系的研討,同時也為80年代后此題獲得熱議作了鋪墊。
從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前后的幾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由于政治環(huán)境的制約,席勒作品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幾乎全部停止。就已有資料來看,席勒研究重新展開,是在1978到1979年間。在這兩年中,約有8篇關于席勒的文章問世[4]41,172,175,其中7篇討論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莎士比亞化”和“席勒式”,表現出馬恩理論不僅統(tǒng)帥中國政治,而且引導席勒研究??说?、張錫坤的“論‘席勒式’的創(chuàng)作傾向”,可能是此類文章中的首篇。它在以馬克思主義理論對席勒創(chuàng)作進行總體評價后,著重分析席勒的《華倫斯坦》和《威廉·退爾》。就前者來說,作者的結論是“席勒以形象演繹他的道德理想的觀念”;至于后者,雖然歌頌了“爭取自由解放的英勇斗爭”,但“依然存在著唯心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10]。
席勒戲劇研究真正的振興,是進入1980年代后。1981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同時推出張威廉譯《唐·卡洛斯》和《威廉·退爾》。后者是1955年新文藝出版社版同名譯本的重印。前者為新譯,譯本前言落款日期是1964年11月??磥碚谴撕蟛痪瞄_始的文化大革命,推遲了該譯本的出版。此譯正文附有不少譯注,譯序列出的參考書就達8部之多,可見翻譯本身就是研究成果。接著在1983年,張威廉在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另一新譯,《杜蘭朵——中國公主》。1985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張玉書、章鵬高譯《瑪麗亞·斯圖亞特》。至此,席勒中譯劇本,達到10部。
80年代中國的席勒戲劇研究,是70年代末此類研究的繼續(xù)。就目前統(tǒng)計資料來看,從1980年到1988年,篇名提及席勒和莎士比亞“問題”或“席勒式”的雜志文章約有9篇②其中一篇為譯文:“舒伯特教授談‘席勒式’和‘莎士比亞化’”,寧瑛譯,《外國文學動態(tài)》,1984(12)。參見丁敏:《席勒在中國:1840-2008》,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5月),第176-177頁。,而專門評論席勒劇作的雜志文章僅約 7 篇[4]172-173。以應啟 后、范小青“《唐·卡洛斯》”[11]為例。此文回顧了馬恩給拉薩爾信中關于“席勒式”的話,具體議論《卡》劇三方面的“錯誤和缺點”。一是主要人物不能表現當時時代精神的進步思想;二是劇作表現的矛盾沖突顯得空洞和概念化;三是表現方法上有抽象化和單一化傾向。
而在專門評論席勒劇作的7篇文章中,有3篇談《陰謀與愛情》,1篇論《唐·卡洛斯》,1篇論《瑪麗亞·斯圖亞特》,1篇論《強盜》,1篇綜合性地介紹席勒的悲劇和歷史劇。以藍泰凱“席勒的悲劇《強盜》”[12]為例。該文依照楊文震、李長之的譯本,參考馬恩全集、《外國文學評論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中梅林關于此劇的評論、《外國文學教學參考資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中載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以及孫席珍《外國文學論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寫成,主要介紹劇本內容,總結其“語言充滿反抗激情,生動有力,富于形象性和個性特征”的成功之處,又指出其結構“不夠連貫”的缺點。概而言之,論文作者看來大多不諳德語,采用的基本是二手資料,關注重點、論述方法和研究結論,大體延續(xù)了50年代以來的傳統(tǒng),幾無突破。
《陰謀與愛情》在中國獲得青睞,展現出與德國席勒戲劇研究重點的不同。試以新近兩本德國的席勒專著為例。其一是薩弗蘭斯基著《席勒或者德國理想主義的發(fā)明》[13];其二為弗爾克爾著《弗里德里?!は铡罚?4]。前者討論了席勒主要劇作,按書后“作品索引”所列頁碼的次數,按序為《強盜》(37)、《斐耶斯科》(25)、《唐·卡洛斯》(23)、《華倫斯坦》(21)、《陰謀與愛情》(17)。后者也涉及席勒主要劇作。同按書后“作品索引”所列頁碼的次數,按序為《唐·卡洛斯》(19)、《華倫斯坦》(15)、《斐耶斯科》(12)、《強盜》(10)、《奧里昂的姑娘》(8)、《陰謀與愛情》(7)??梢姡谙沾蠹s10部的主要劇作中,《陰謀與愛情》的被關注度,在上文所提兩部德人著作中基本一致,分別排在第五位和第六位,亦即處于中間狀態(tài)?!蛾幹\與愛情》在中國的席勒研究中受到特別關注,似和另一位德語作家茨威格在中國風光八面的原因類似,即與被纏綿悱惻的溫柔之風吹軟了的文壇相關,也同我們那常常訴諸于情欲的審美傾向有涉。這是另話。
新中國席勒研究的一項重要研究成果,是楊武能選編《席勒與中國》(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文集上篇為“席勒與中國”,收文16篇,全部與中國有關,可歸入比較文學研究。下篇是“席勒論”,收文15篇??偣?1篇文章,約12篇出自德國學者之手,其中不乏德國漢學家。其余大多由中國各大學的德語教師或德語文學研究者寫成,學術品質達到嶄新水平。文集中,約15篇文章,題目已涉及席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其中1篇談兩部劇作),占全部論文總數的46.5%??梢姂騽?chuàng)作,仍然是研究者關注席勒的重點。細看15篇文章,有5篇談《陰謀與愛情》,3篇論《威廉·退爾》,各有2篇研究《強盜》、《奧里昂的姑娘》和《瑪麗亞·斯圖亞特》,各有1篇涉及《唐·卡洛斯》和《杜蘭朵——中國公主》。結果表明,在中國的席勒戲劇研究中,《陰謀與愛情》依舊占據要位。這15篇論席勒戲劇的文章中,至少有8篇進行中德文學或文化的比較研究。比如涉及《強盜》的兩篇論文,都將此劇與中國的《水滸傳》進行比較,體現出中國席勒研究跨文化的特點①但這是阿英1928年已做過的事。參見上文提及錢杏邨:“德國文學漫評”。載:《小說月報》19卷3號,1928年3月10日。。
上及論文集《席勒與中國》,其實是為紀念席勒逝世180周年,1985年在中國重慶舉辦的一次國際席勒研討會的成果。之后,席勒研究雖然在場,但受關注的重點大體是其美學論著。中國的席勒戲劇研究,等待著20年后又一個大規(guī)模的席勒紀念日。
2005年,中國紀念席勒逝世200周年的活動,規(guī)??涨啊H在北京,就有3個大型紀念活動暨國際學術研討會。這一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張玉書選編的6卷本《席勒文集》,其中第2到第5卷為戲劇卷。第2卷收《強盜》、《斐耶斯科的謀叛》和《陰謀與愛情》;第3卷收《唐·卡洛斯》和《華倫斯坦》;第4卷收《瑪麗亞·斯圖亞特》、《奧爾良的姑娘》和《圖蘭朵》;第5卷收《墨西拿的未婚妻》、《威廉·退爾》和《德米特里烏斯》。共計劇本11部。其中,《墨西拿的未婚妻》為首譯,《德米特里烏斯》的全譯,也為初印。也就是說,席勒劇本漢譯,在此首次整體亮相。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選編者張玉書,為每卷所選劇本,均寫下資料翔實、脈絡清晰的介紹文章,屬于中國學者席勒戲劇研究的新近成果②作者與此有關的多篇論文,以后發(fā)表在多本雜志上??蓞⒁姟锻瑵髮W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12);《國外文學》2008(8);《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3、9)等。。
另外,張玉書等人擔任主編的德語版年刊《文學之路》③Literaturstrasse,Wuerzburg,K&N 2005.,辟出席勒專欄,收文11篇,題目涉及席勒戲劇作品的有3篇,討論劇作分別是《陰謀與愛情》(論劇本人物語言的中譯問題),《唐·卡洛斯》(講自由母題)和《瑪麗亞·斯圖亞特》(談婦女形象的塑造)。
葉廷芳、王建主編的《歌德和席勒的現實意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是1999年歌德誕生250周年和2005年席勒逝世200周年的紀念文集,收文19篇,其中4篇以席勒為討論對象。這4篇文章中,2篇關注席勒美學、各有1篇談席勒對于時代的貢獻及與歌德的友誼,均與戲劇無關。
其實,在2005年,還有眾多報刊雜志紛紛登載文章,紀念席勒。按筆者目前統(tǒng)計,至少有19篇(版)文章①它們分別見載于以下報刊雜志:《文藝報》(2005年3月24日),《文藝報》(2005年5月24日,整版),《文學報》(2005年6月16日),《音樂藝術》(2005年第2期),《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2005年4月),《人民日報》(海外版)(2005年5月16日),《人民日報》(文藝評論欄)(2005年9月22日),《人民日報》(國際副刊)(2005年11月1日),《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9月),《江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7期),《同濟大學學報》(2005年8月),《同濟大學學報》(2005年12月),《德國研究》(2005年第2期),《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7月),《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10月),《人民政協(xié)報》(2005年8月8日),《文藝研究》(2005年第6期),《社會科學報》(2005年5月26日)和《中華讀書報》(2005年12月21日)。。就內容看,其中9篇(版)屬一般對席勒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介紹,8篇的篇名已指向其藝術美學或美育思想,另有2篇談劇本《強盜》(作者為同一人)。除了一些普及性的內容,開始有文章借席勒話題,議論中國當下現實生活。比如2005年10月出版的《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設“紀念席勒逝世兩百周年”專版,收“和諧社會與和諧美學”一文。此文倡導以席勒的“和諧美學”,構建我們的“和諧社會”,由此“最大限度地降低社會管理成本”;并在論述席勒游戲說的時候,舉青少年迷戀網絡游戲為例,說明實踐中要避免“感性之上和快感崇拜”。學術上的席勒研究,似有介入社會管理之傾向。而上海的《文景》(2005年第6期)雜志,封面即是一幅席勒肖像,在“席勒逝世兩百周年紀念”的專題下,同時刊文3篇,在整個參與紀念的報刊雜志中,其對席勒的關注力,尤為突出。文章“我們一直還是野蠻人,原因何在?”談《強盜》一劇引發(fā)出的自由問題及其在當下的意義;“席勒的美學思想”,介紹其美學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席勒與‘古今之爭’”,涉及作家審美思想中的現代性批判問題。以上報刊雜志上的文章,紀念意義比較突出,籠統(tǒng)介紹是其重點,并不專注席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
文革后至今的席勒戲劇研究,有一部分成果可見兩本關于席勒的專著。一是董問樵的《席勒》(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此書上篇為“生平、詩歌、美學觀點”,下篇即是“戲劇”,介紹《強盜》等9部“完整的名劇”[15]240,他的結論是:“就劇情內容看:《強盜》可看作是社會悲??;《斐耶斯科》是詩人自己定名為共和主義的悲劇,實即政治悲劇;《陰謀與愛情》是市民悲??;《唐·卡洛斯》是政治悲??;《華倫斯坦》是歷史悲??;《瑪麗亞·斯圖亞特》是宗教政治悲??;《奧爾良的姑娘》是詩人定名為浪漫主義的悲劇;《墨西拿的新娘》是仿古的命運悲劇。就時間性質看:《強盜》和《陰謀與愛情》是時代劇……其余七部包括《威廉·退爾》都是歷史劇,然而亦寓有借古諷今之意?!保?5]240不失為對席勒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個簡明概括。
二是葉雋《史詩氣象與自由彷徨——席勒戲劇的思想史意義》(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②此書出版前后,作者有多篇相關論文公開發(fā)表,包括前及“另有兩篇談劇本《強盜》”,不再一一列舉。。此書以思想史或主題史研究的方法,探討席勒的戲劇創(chuàng)作:在“個體叛逆與公正訴求”的題目下談論《強盜》;以“英雄類別與民族前途”的標題論《斐愛斯科》、《唐·卡洛斯》、《華倫斯坦》和《威廉·退爾》;借助“市民社會的建構”之標題評說《陰謀與愛情》;在“重構善惡”與“異邦想象”的題目下探討《瑪麗亞·斯圖亞特》、《奧爾良的姑娘》、《墨西拿的新娘》和《杜蘭朵》。此書全面評論席勒戲劇創(chuàng)作,在研究角度上,呈現新銳之氣,實為建國以來漢語語境中席勒戲劇研究的重要成果③關于席勒研究,另有張玉書的著作《海涅席勒 茨威格》(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其中“席勒的歷史劇《瑪麗亞·斯圖亞特》”一文,詳細介紹劇本的產生背景和人物塑造,并引述梅林和斯太爾夫人,對有人指責此劇并非歷史劇進行辯難。。
綜觀新中國的席勒研究的重點,最明顯的變化是,從建國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轉向他的美學思想。有數字表明:1949年前,在百余篇席勒文獻(含翻譯)中,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有23篇,涉及哲學的僅5篇;1977-1989年間,文獻總數達149篇,其中哲學(美學)類研究論文近一半。而在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人們大多熱衷于討論“席勒式”和“莎士比亞化”,方法雷同,用語相似。進入90年代,“席勒式”漸漸退出論壇,但哲學、美學依舊是我國席勒研究的重點。而所用資料,大多來自漢語。視野有限,新見殊乏。根據現有統(tǒng)計,從1977-1999年,研究文獻的分布大體為:翻譯19%,其他19%,文學研究17%,哲學研究45%。[4]52-53即使在席勒研究的專著方面,情況類似。有關席勒哲學、美學的中文著作,加上1部譯著,目前至少有4種:毛崇杰:《席勒的人本主義美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張玉能:《審美王國探秘——席勒美學思想論稿》(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盧世林:《美與人性的教育——席勒美學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L·P·維塞爾著、毛萍、熊志翔譯:《活的形象美學——席勒美學與近代哲學》(學林出版社2000年)。而就席勒戲劇創(chuàng)作來講,嚴格地說,僅見《史詩氣象與自由彷徨——席勒戲劇的思想史意義》1部。
反觀德國的席勒研究,僅在過去的約半個世紀里,個人專著就不下40部,其中不乏戲劇研究論著[14]182-183。德國的學術研究,一般以綿密的細節(jié)考證和嚴謹的邏輯演繹見長。例如比納特《席勒在柏林或者一個大城市的繁忙的生活》[16],詳述席勒與柏林的關系,雖然席勒一生,長住魏瑪等地,僅逝世前一年,短訪柏林數周。此書材料的挖掘與梳理,細致精到,功力顯豁。而哲學家、傳記作家薩弗蘭斯基同年出版的《席勒或者德國理想主義的發(fā)明》①Rüdiger Safranski,Schiller oder die Erfindung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Carl Hanser Verlag,2004.有中譯本,題為《席勒傳》,衛(wèi)茂平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則另辟蹊徑,從思想和哲學史的角度,散論式地重釋席勒的創(chuàng)作(主要為劇作)與生平。該書立論新穎,敘述流暢,同時引起學界、媒體和書市的高度關注,獲得巨大社會效應,為德國席勒研究的深入和普及,帶來嶄新氣象。以上兩例,都值得我們借鑒。
盡管如此,中國的席勒戲劇研究,還是留下自己的痕跡。尤其是上及葉著,從思想史出發(fā)探索其意蘊,已超越普及性介紹的范疇;也有文章不再囿于席勒作品在華的接受史或其作品中所謂的中國因素,進而探討其戲劇創(chuàng)作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關系。比如:馬焯榮的“田漢的戲劇藝術與席勒”(《江漢論壇》1983(11));范勁的“論席勒對郭沫若歷史劇的影響”(《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3))??梢云诖?,隨著席勒主要劇作終于全部被譯成漢語,研究人員中熟練掌握外語、尤其是德語者的比例不斷擴大,中國的席勒研究會進入新的盛期。
[1] 鐘叔河.書前書后[M].??冢汉D铣霭嫔?,1992.
[2] 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1)[M].上海書店,1996.
[3] 錢杏邨.德國文學漫評[J].小說月報,19卷3號,1928-3-10。
[4] 丁敏.席勒在中國:1840-2008[D].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5] 楊憲益.紀念世界文化遺產的偉大代表[J].世界知識,1955(9).
[6] 馮至.“建筑自由廟宇”的詩人——紀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N].人民日報,1955-05-04.
[7] 黃嘉德.席勒的創(chuàng)作道路——紀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J].文史哲,1955(5).
[8] 田漢.席勒,民主與民族自由的戰(zhàn)士[N].戲劇報,1959(22).
[9] 張威廉.略談席勒對中國的了解[J].雨花,1963(1).
[10] 克地,張錫坤.論“席勒式”的創(chuàng)作傾向[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78(1):53.
[11] 應啟后,范小青.《唐·卡洛斯》[J].江蘇師院學報,1982(1).
[12] 藍泰凱.席勒的悲劇《強盜》[J].貴州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4).
[13] Rüdiger Safranski.Schiller oder die Erfindung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M].Carl Hanser Verlag,2004.
[14] Kurt V?lfel.Friedrich Schiller[M].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2004.
[15] 董問樵.席勒[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
[16] Michael Bienert.Schiller in Berlin oder Das rege Leben einer groβen Stadt[M].Marbach,2004.
I516.073
A
1671-511X(2012)05-0095-06
2012-10-19
衛(wèi)茂平,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教授,研究方向:德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