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審視沈從文的“生命觀”

唐東堰

（東華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江西南昌 330013）

“生命”是沈從文思想的一個重要范疇，它指代的是人的理想生命狀態(tài)，也即“完全生命形式”。沈從文常用“如焚如燒”來形容它。與它相對的是“生活”，即殘缺的“不完全生命形式”，沈從文常用“如牛糞一樣無熱無光”來形容這種不完全的生命形態(tài)。“生命觀”就是沈從文對于“生命”的理解和看法。一般地說來，生命觀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關(guān)于“生命”是什么的內(nèi)容，二是生命應該怎么樣的內(nèi)容。前者關(guān)注的是事實，后者涉及的是價值。下面，筆者就從這兩個方面對沈從文的“生命觀”進行全面的審視。

1 “生命”的實質(zhì)與特性

“生命”一詞，沈從文雖然在文本中多次提到，但是很少對生命是什么的問題做出正面的、確切的回答。沈從文第一次從其生命觀的意義上提到“生命”一詞大概是在1934年初寫給張兆和的信中。他說:

這里的一切顏色，一切聲音，以至于由水面的靜穆所顯出的調(diào)子，如何能夠一下子全部提來讓你望到這一切，聽到這一切，且計算著一切，我嘆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粗魉械降囊粯?。我好像智慧了許多，溫柔了許多?！曳矫靼孜以谝磺凶髌飞嫌酶鞣N贊美言語裝飾到這條河流時，所說的話如何蠢笨。……人類的言語太貧乏了［1］212-213。單就寫出來的文字看，上面這段文字只不過是一段普通的寫景而已，然而如果注意到這些文字背后隱藏的“言說”，就會發(fā)現(xiàn)，上面的文字并不是普通的寫景，它們當中還蘊藏著很多無法著于文字的東西，如“由水面的靜穆所顯出的調(diào)子”等等。這個現(xiàn)象表明沈從文當時所欲傳達的并不單單是“河”的客觀外形，而是他在靜觀湯湯流水時產(chǎn)生的一種豐富的、主客交融的體驗或者境界。這種體驗是現(xiàn)實與“神秘”的界線，語言不到的極限，故沈從文感嘆“人類的言語太貧乏了”。然而正是在這種難以言喻的“渾然一體”感中，沈從文“感到生存或生命”，并悟徹了“智慧”。這樣的例子在沈從文的《湘行書簡》中還有很多，例如:

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筋^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

……我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1］188。

這段文字中出現(xiàn)了“悟”、“智慧”、“透明燭照”等詞語。在漢語中，這些詞語都是與中國古老思維尤其是道家和禪宗思想方式相關(guān)聯(lián)的——“悟”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中發(fā)生的，而“智慧”也不是通過普通的認知（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得來的，而是一種心靈的“明悟”。雖然沈從文并沒有在文中直接點明當時是一種“物我交融合一”狀態(tài)，但是這些獨特的用語卻表明沈從文并不是在冷靜地觀察那一條河，而是把自己融入到了“河”之中，進入到了主客互滲的迷狂（沉迷）狀態(tài)中去了。正如威廉詹姆士在《宗教經(jīng)驗之種種》中認為的那樣，這種“渾然一體”的體驗是一種帶有形而上意義的澈悟。它給我們“敞開一個與理念概念全然不同的世界，讓我們領(lǐng)悟到不同于邏輯抽象所把握的另一種人生意蘊”，并“通過生命意識認識了自己，感悟到人生的意義和價值”［2］47。沈從文所說的生命正是日常狀態(tài)把握不到的“另一種人生意蘊”，以及對人生價值的“感悟”，即上文中所說的“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

除了從湯湯流水中明悟到“生命”外，沈從文也常常在對小生物（如，花草蟲鳥）的癡迷、凝視中感受到“生命”或“生命最完整形式”。這種現(xiàn)象在沈從文的作品中也是大量存在的，例如:

一個小小金甲蟲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時，只見六只小腳全縮斂到帶金屬光澤的甲殼下面。從這小蟲生命完整處，見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我想這個泛神傾向若用之與自然對面，很可給我對現(xiàn)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機會［3］108-109……

能欣賞仙人掌神奇的人怕不多。這東西從表面看來，平平無奇，可是開花時也有個神性在生命發(fā)展中存在，而且完完整整!在這一點上，我倒有點藝術(shù)家的自信，從理解入手，于是居然發(fā)現(xiàn)了神［4］309。

馬斯洛曾從心理學角度對這些現(xiàn)象做過認真地剖析。他說，當人“一時一刻也不離開眼前”之物時，“他們能付出一切，更多地脫離他人，較少地意識到自己，較少畏懼、防衛(wèi)和抑制，以無所求的、不干預的、道家的方式來承受一切”，因而“與當前的事物融為一體”即進入到物我交融的“渾然一體”狀態(tài)。

問題是，為什么沈從文所說“生命”總是與“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相聯(lián)呢?從心理學角度來看，“渾然一體”狀態(tài)本質(zhì)上是一種忘我的潛意識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主與客、內(nèi)與外、我與非我是統(tǒng)一的，或者說壓根就沒有主客、內(nèi)外的分別，因而這種狀態(tài)是與“天地精神的那種狀態(tài)”相一致的狀態(tài)。而“自覺的意識狀態(tài)則是一種人為的狀態(tài)，不是精神的本來狀態(tài)，和天地精神狀態(tài)不一致”［5］23，在日常的意識狀態(tài)中，主與客、我與非我、現(xiàn)實與理想總是存在著內(nèi)在的沖突和矛盾，因此日常狀態(tài)中的生命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它“總是追求一些具體的目標，總是受利害好惡的欲望所左右”［5］23。故道家哲學認為，“只有擯棄意識活動、擯棄自我意識，在潛意識的精神狀態(tài)下，才能擺脫人生的各種負累，從而獲得‘逍遙游’式的精神自由，進入至美至樂的精神境界”［5］23。沈從文所體驗到的“渾然一體”的體驗正是一種類似于“逍遙游”的狀態(tài)。只不過老莊是通過“坐忘”、“心齋”的功夫一步步“喪失自我意識”，“最后進入潛意識狀態(tài)”抵達生命的極致［5］23。沈從文則是通過對“美”的迷狂、沉迷來消弭主客、內(nèi)外的界限，進入到“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中，感受到生命的極致。殊途同歸，他們最終都步入到了生命的極端自由、諧和狀態(tài)。對于這個現(xiàn)象，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也做過精彩的解釋。他認為人在日?，F(xiàn)實中存在著很多二歧式、兩極化的沖突，如體驗我（實際我）與觀察我（理想我）、理智與情欲、理想與現(xiàn)實、自我與社會、利己與利他的沖突。這些沖突到了“渾然一體”的體驗中都被超越了或者說被融合了。各種身心的機能在整體統(tǒng)轄下和諧地運作，“成為一個融合的統(tǒng)一體”，因而生命達到了它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6］83。

事實上，把這種超越主客、內(nèi)外界限的“渾然一體”體驗（境界）視為生命極致狀態(tài)的并不只是沈從文一人。如果把沈從文所說的“生命”放到世界文化背景下觀照，我們發(fā)現(xiàn)，沈從文關(guān)于生命終極形態(tài)的設想與儒家的“天人合一”境界、佛教的涅槃境界、基督教的“與上帝同在”體驗、尼采哲學的“酒神的迷狂”等等都是相通的。生命的最高點都歸于一種忘乎所以、全心投入、自由暢快……總之最完美的境界（體驗）。盡管不同文化、不同的人種在生命的具體形態(tài)上有著天壤之別，但是在描述人性發(fā)展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時，在設想生命的最高點時，都容易趨于相同。

既然“生命”是不可分析、不可言說的，那么沈從文作品中出現(xiàn)的那些關(guān)于“生命”的具體言說顯然都不是從本體意義上言說生命的。因而沈從文文本中的關(guān)于“生命”的言說還有另外一種含義。例如:

金錢對“生活”雖好像是必需的，對“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對于現(xiàn)世之光影瘋狂而已。因生命本身，從陽光雨露而來，即如火焰，有熱有光……生命之最大意義，能用于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3］32。

這里的“生命”指的是那種對于“美”傾心的內(nèi)在本性。在沈從文看來，追求金錢、道德、名譽等由人和社會制定的東西并不是“生命”的體現(xiàn)?！懊u、金錢，或愛情”在沈從文看來都不算什么，生命的內(nèi)在本性在于對“美”的傾心，而“美”與“神”近，即與“人”遠。因此“生命”實際上就是人追求超越性的本性的體現(xiàn)。

總之，沈從文所說的“生命”一方面是指主體在“渾然一體”狀態(tài)中感受到的“透明燭照”、“毫無什么渣滓”的心靈狀態(tài)，另一方面又指主體在“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獲得的對于生命（人生）的覺悟。最后還指主體追求“愛”、“美”、“神”等高級精神需要的超越性本能。

2 “生命”的形式與內(nèi)在本性的實現(xiàn)

按照人內(nèi)在本性的實現(xiàn)程度，沈從文把“生命”分為“完全生命形式”和“不完全生命形式”兩種。前者是生命的極致狀態(tài)，沈從文有時直接稱之為“生命”，有時稱之為“生命最完整形式”，不管怎么稱呼，它們都是指“生命”的最完美狀態(tài)。沈從文常用“生命的瘋狂燃燒”或“如燒如焚”來喻指它。后者是生命的不充分、不完美狀態(tài)，沈從文常用“生命如一堆牛糞，在無熱無光中慢慢的燃燒”來比喻它［7］237。在《美與愛》中，沈從文對兩者做了詳細地辨析:

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識。惟宗教與金錢，或歸納，或消蝕，已令多數(shù)人生活下來逐漸都變成庸俗呆笨，了無趣味。這些人對于一切美物，美事，美行為，美觀念，無不漠然處之，毫無反應……這種人大都富于常識，會打小算盤，知從“實在”上討生活，或從“意義”、“名分”上討生活，捕蚊捉蚤，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關(guān)心，引起哀樂。生活安適，即已滿足。活到末了，倒下完事。這些人所需要的既只是“生活”，并非對“生命”具有何等特殊理解，故亦從不追尋生命如何使用，方覺更有意義［7］360。

顯然，區(qū)分“完全生命形式”和“不完全生命形式”的依據(jù)是人心對于“美”的傾心程度。能夠用泛神情感去接近“美”，并從中見出精巧處和完整處的就是最完全生命形式，反之只知“從‘實在’上討生活”，“情感或被世務所閹割，淡漠如一僵尸”的就是“不完全生命形式”。處于不完全生命形式的人愛名譽，愛“道德”，虛偽做作，裝腔作勢，看起來四平八穩(wěn)，實際上“對人生現(xiàn)象毫無熱情”，凡事敷衍，無理想，亦無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他們“生存時自己無所謂，死去后他人對之亦無所謂”［3］33。而處于最完全生命形式中的人往往是那種對“美特具敏感”的“癡漢”。他們對于“美”的感受如同遭遇到神奇的“山靈”一樣，一見傾心，忘乎所以，“失其所信所守”。在沈從文看來，生命“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3］94。沈從文的作品存在著大量的關(guān)于生命最完全形式的描寫，例如:

我正在發(fā)瘋。為抽象而發(fā)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滅［3］43。

在沈從文的“生命觀”里，“生命”的頂點和神圣意味不是某個外在的目標而是人心的自由、高潮、完美狀態(tài)。人們在這種境界中可以“得到永生快樂的”。雖然尋求生命的永生也是各類宗教的共同目標，但是其他宗教大多有壓制人的本性的傾向。沈從文恰恰相反，他所說的生命最高形態(tài)則是本性（尤其是那種追求“美”的超越性本性）的完美實現(xiàn)。這個觀念在《看虹錄》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關(guān)于《看虹錄》的寫作目的，一直以來眾說紛紜，有視之為戀愛小說的、也有視之為色情小說的。沈從文本人卻認為這部小說是為了展示幾種理想的生命形式。他在《水云》中也說，所謂看虹、摘星，采摘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即在女性美麗的肉體面前，他“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過去的研究由于沒有意識到在沈從文那里對于“美”的癡迷正是生命最高意義的體現(xiàn)，因此他們無法把《看虹錄》中“我”對于女性身體的心醉神迷與“生命”的最高形式結(jié)合起來。事實上，“色情”和“性欲”屬于低層次的生理需要，它并不能激發(fā)生命向上，“向上即接近天堂”［8］141，更不能抵達沈從文所說的“生命”——一種諧和、澄澈的渾然一體感。故沈從文堅持認為:

這里并沒有情欲，竟可說毫無情欲……我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種自然道德的形式。沒有沖突，超越得失，我從一個人的肉體認識了神與美［3］117。

《看虹錄》中的女性身體并不是作為性欲的對象，而是作為“美”——一種高級的超越性需求而存在的。這種觀點后來又在《蓮花》中得到體現(xiàn)，沈從文說從“兩條長長的腿子”和“豬耳蓮”中“我看到的只是個人生命中/一點藍色的火”［8］142，即在對“美”的癡迷中，作者“看到”的是最完全生命形式。然而，社會上的一般人總以為“美”與欲相連，對于那些對美特別敏感的人總是極力打擊、迫害。沈從文認為這些觀念都是不健康的。生命的本性本身（哪怕是性欲）應該是善的（或者至少是中性的），它就是道德立法準則，外在的規(guī)范不能壓制它，相反還得受它檢驗。合理的社會和文化應該是充分肯定人對于“美”的追求的。因此，《看虹錄》并不是愛情小說，也不是色情小說，而是以展示生命的“最完全形式”和新道德為目的的小說。

西方心理學家榮格、約瑟夫·L·漢德森、約瑟夫·坎貝爾等人研究也發(fā)現(xiàn)，生命存在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滿足“飲食男女”等孤立的本能或者目的性機制，而是心靈內(nèi)核的完美表現(xiàn)。對于個體來說，超越性機能實現(xiàn)的最高目標就是“個體潛意識自我的潛能的圓滿實現(xiàn)”［9］125。這個目標只有當“意識自我融入到潛意識自我時”才會實現(xiàn)［9］125。沈從文所說的生命最完全形式正是對于心靈內(nèi)核的完美表現(xiàn)。他所說的“生命”不是指人的外在文化、道德生命，而是指人內(nèi)在的追求美、愛和一切更高尚原則的超越性本性（機能）。生命的最高形式就是內(nèi)在超越性機能的完全實現(xiàn)。正因為如此，沈從文才如此珍重對于美的迷狂（沉迷）體驗，并視之為生命的最高意義。

3 “生命”與“鄉(xiāng)下人”的道德重構(gòu)

所謂‘鄉(xiāng)下人’，特點或弱點也正在此。見事少，反應強。孩心與稚氣與沉默自然對面時，如從自然領(lǐng)受許多無言的教訓，調(diào)整到生命，不知不覺化成自然一部分［3］87。

類似的表述在沈從文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存在。例如在《主婦》中，沈從文說道:

和自己弱點而戰(zhàn)，我戰(zhàn)爭了十年。生命最脆弱一部分即鄉(xiāng)下人不見市面處，極容易為一切造形中完美藝術(shù)品而感動傾心。舉凡另外一時另外一處熱情與幻想結(jié)合產(chǎn)生的藝術(shù)，都能占有我的生命。尤其是陽光下生長那個完美的生物。美既隨陽光所在而存在，情感泛濫流注亦即如云如水，復如云如水毫無凝滯?？墒且环N遇事忘我的情形［4］316－317。

概括地講，“鄉(xiāng)下人特點”就是指“極容易為一切造形中完美藝術(shù)品而感動傾心”，“不知不覺化成自然一部分”。“生命”的極致形式正是這個特點的完全體現(xiàn)。在沈從文看來，對“美”的入迷體驗正是生命的終極意義所在。他說，“生命之最大意義，能用于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名譽、金錢，或愛情”在沈從文看來都不算什么，“生命所需，惟對于現(xiàn)世之光影瘋狂而已”［3］32。然而，都市文化以追求金錢和名譽為目的，對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觀念，無不漠然處之，竟若毫無反應”，不光如此，還對那種“超越習慣的心與眼，對美特具敏感”的人總是嚴厲打擊［3］32。這種生存境遇讓沈從文感到自己的“鄉(xiāng)下人”本性被嚴重扭曲，他在《燭虛》中寫道:

我發(fā)現(xiàn)在城市中活下來的我，生命儼然只淘剩一個空殼?！驯弧皶r間”“人事”剝蝕快盡了。天空中鳥也不再在這原野上飛過投個影子。生存儼然只是煩瑣繼續(xù)煩瑣，什么都無意義［3］23。

遠離“美”的城市生活形式抽空了沈從文的生命意義，活著只是時間無意義地延續(xù)。那么，如何重新獲得“意義感”的生命呢?沈從文認為，只有在“單獨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點美”時，生命之火才可重新燃燒——“神智清明”，“靈魂放光”，感情恢復哀樂彈性［3］24。此時，人才算是活人。正是立足于自身“鄉(xiāng)下人”本性的實現(xiàn)，沈從文才形成了獨特的生命觀。

在此，筆者并不否認外在的社會文化、時代因素在沈從文“生命觀”形成中的作用。但是這些因素都是外在的，沈從文“生命觀”形成的內(nèi)在因素是那個由種族記憶遺傳、文化積淀和個人生活經(jīng)歷共同構(gòu)成的“鄉(xiāng)下人”的獨特心理結(jié)構(gòu)。外在的社會因素只能加速或者催發(fā)其“生命觀”的形成。正如馬斯洛的“自我實現(xiàn)”理論所說的那樣，真正的人是要完美地實現(xiàn)自己的本性?！耙魳芳冶仨氀葑嘁魳罚嫾冶仨毨L畫，詩人必須寫詩，這樣才會使他們感到最大的快樂。是什么樣的角色就應該干什么樣的事。我們把這種需要叫做自我實現(xiàn)?！保?0］168同樣的，沈從文只有在實現(xiàn)自己身上“鄉(xiāng)下人特點”才能體會到生命的完滿實現(xiàn)。而他的“生命觀”既是對這種實現(xiàn)的肯定，也是這種實現(xiàn)的成果。

與生命相關(guān)的另一個概念叫“鄉(xiāng)下人的尺子”。“鄉(xiāng)下人的尺子”是沈從文獨特價值體系的總稱。從這個意義上說，沈從文的“生命觀”也應當包括在這個體系里面。沈從文雖然多次提到“鄉(xiāng)下人的尺子”，但是很少對之做正面的解釋。綜合他這一時期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來看，“鄉(xiāng)下人的尺子”大致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規(guī)定:（1）肯定人追求“愛”和“美”的本性。（2）反對對于世俗道德觀念的盲目順從，反對以“道”制欲，要求人們超越世俗的觀念，對于生命有較深的認識。（3）肯定人類對于理想的追求熱情，要求人們超越“物的沉淪”，為人類更高尚的原則和理想受苦。（4）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鄉(xiāng)下人的尺子”要求人們?yōu)槿祟愡h景凝眸，超越小我之私，把個人的力量粘附到人類、民族進步向上的事業(yè)當中去。這四個方面是沈從文衡量自己生命意義和評價一切外在事物的標準。沈從文說:

小廠還不錯，環(huán)境好，有花有草的，東西排放得整齊，洗手間都飄著淡淡的清香。這大概就是女老板的特點了。大發(fā)廠的洗手間永遠都是臭烘烘的，林老板從來都不會過問。

……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我是個鄉(xiāng)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么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xiāng)愿蠢事［3］94。

在沈從文看來，“‘社會’制定的那個東西”和“一般標準”都是對于“生命力”的否定，這些標準、規(guī)范是不健康的。合理的規(guī)范不是對于“生命”的壓抑和否定，而應是對于生命的肯定。這樣一來，沈從文與馬斯洛在思想建構(gòu)上達成了一個重大的共識——理想的社會價值體系應該建立在對于健康人性的肯定之上的。他們所提倡的價值標準都有一個“生理學”意義上的基石，在馬斯洛那里是人的某種“似本能”（一種積極的、以生物學為基礎的、在精神上自我實現(xiàn)的本性）［11］，在沈從文那里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的特點”）。馬斯洛所說的那種“似本能”是從美國最優(yōu)秀、心理最健康的人（即社會精英）身上研究歸納出來的。他發(fā)現(xiàn)“一切基本需要，個體所有天生的智慧和天才，都可以歸入人本性內(nèi)部的、生物學的、似本能的核心”（這與以往心理學家總是研究病態(tài)的人大不一樣）［6］161。沈從文的“鄉(xiāng)下人特點”是從自身或者湘西半原始鄉(xiāng)下人那里總結(jié)出的，沈從文認為這種人才是心理最健康的人?！八票灸堋焙汀班l(xiāng)下人的特點”兩個概念都是作為健康人性的意義提出來的。

以馬斯洛為代表的西方人本主義心理學的目標就是要以這種健康的人性為基礎建立起一套從“人自己的本性中派生出價值體系”，以此來回答那些古老的哲學難題——“什么是有道德的生活?什么樣的人是有道德的人?怎樣才能把人教育成期望和喜歡過有道德的生活的人?怎樣才能把兒童培養(yǎng)成道德高尚的成人等?”［6］133這一套新價值觀念是順應人的本性產(chǎn)生的，而不是“求助于人自身之外的權(quán)威”演繹出來的。沈從文則以“鄉(xiāng)下人”為基礎，建立了一套從“鄉(xiāng)下人的特點”生發(fā)出來的價值觀念——“鄉(xiāng)下人的尺子”。這一套價值觀念同樣是順應人的內(nèi)在本性產(chǎn)生的，而不是接受了現(xiàn)成的“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一些道德、規(guī)范和標準。沈從文多次強調(diào)，自己不相信一切只相信“生命”，這個“生命”不是指人的一切社會關(guān)系，也不是指外在的文化、道德生命，而是指人內(nèi)在的，追求美、愛和一切更高尚原則的超越性本性（本能）。因此“鄉(xiāng)下人的尺子”到底是對于內(nèi)在“生命”的維護。在《水云》中，沈從文說道:

……不過度量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從鄉(xiāng)下隨身帶來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會所習慣的權(quán)衡來度量我的弱點和我的坦白，則我存在的意義存在的價值早已失去了［3］118。

以“鄉(xiāng)下人的尺子”來度量，生命追求“美”（不論是美麗的自然還是美麗的女性）都是有意義的，因為生命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對于“美”的完全投入［3］94?！班l(xiāng)下人的尺子”就是要求人們忠誠于人的健康本性。人按照“鄉(xiāng)下人特點（本性）”發(fā)展，就是善，就是美（盡管這么做在現(xiàn)實生活層面會產(chǎn)生不便，但它并不產(chǎn)生惡和丑）。可見，盡管沈從文生命觀的最初動機是個體生命意義的重建，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它不對外在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負責任。事實上，只要現(xiàn)實了“生命”，世界就容易變得合理、美好，也就實現(xiàn)了更大的事功。從實踐層面上看，沈從文的生命觀是一種建立新道德、新價值的嘗試。

這種改造社會的思路與馬斯洛是一樣的。馬斯洛認為，盡管這些生物學的、似本能核心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應盡的義務”或“道德的規(guī)范”，但是它們是“固有價值的赤裸裸的原基或雛形”［6］161。最理想的價值體系應該是從這些本性中“流淌”出來的。社會的規(guī)范不應該扼殺“生命”，相反一切規(guī)范都應該從“生命”中生發(fā)出來。“生命”應該成為新的倫理學、自然的價值體系，它是“最終決定好與壞、正確與錯誤的最高上訴法院”［6］3。沈從文的“生命觀”最終溝通了個人與社會，實現(xiàn)了自我建構(gòu)與外在文化建構(gòu)的合一。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孫文憲．文學言說的意指與境界［J］．民族藝術(shù)研究．2002（6）．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0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5］劉文英．道家的精神哲學與現(xiàn)代的潛意識概念［J］．文史哲，2002（1）．

［6］A．H．馬斯洛．存在心理學探索［M］．李文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

［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7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8］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5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9］榮格，等．潛意識與心靈成長［M］．張月，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9．

［10］馬斯洛，等．人的潛能和價值［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

［11］郭永玉．馬斯洛晚年的超越性人格理論的形成與影響［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02（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