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韋素園的文藝理論成就

余學玉

（皖西學院 文化與傳媒學院，安徽 六安237012）

未名社是在魯迅影響與指導下成立的同人社團，在現(xiàn)代文學百花齊放的社團園地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其成員包括魯迅、曹靖華、韋素園、韋叢蕪、臺靜農、李霽野。其中韋素園、韋叢蕪、臺靜農、李霽野4人均來自安徽六安葉集鎮(zhèn)，而且是小學同學。由于他們在文學上的突出成就，被世人稱為“未名四杰”。在“未名四杰”中，臺靜農以鄉(xiāng)土小說蜚聲文壇，韋叢蕪以詩歌和譯著聞名于世，李霽野的小說與譯著也頗有影響。在未名社存續(xù)期間，此3人的詩文均以《未名新集》的名義結集出版了。唯“宏才遠志，厄于短年”①的韋素園，生前除了譯著之外，創(chuàng)作的詩文未曾結集出版。但他以抱病之身“實地勞作”，甘為人梯，為未名社的存在與發(fā)展、為“未名四杰”其他成員的成長，做出了非凡的貢獻。而他在文藝思想、文藝理論方面的造詣，在當時是韋叢蕪、臺靜農、李霽野諸君無法比肩的。對此，學界一直未能給予高度重視，更談不上系統(tǒng)研究了。今年是韋素園誕辰110周年、逝世80周年的特殊年份。文章擬對韋素園的文藝思想、文藝理論觀點進行初步的挖掘、梳理、總結，一者以補缺漏，再者以示紀念。

一

韋素園的思想、文藝理論觀點散見于他的書信、編輯手記、讀書札記以及為別人著作所作的序言中。概括起來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韋素園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把藝術放到人類的知識譜系中，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進行考察，從而對藝術進行了較為準確的定位。

首先，他對“文化”與“文明”進行了簡潔的界定：“我們所謂‘文化’的東西，是指人類從古到今活動的總成績。所謂‘文明’是指某一時代新創(chuàng)造的諸事物……人類各時代，各地方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總起來也就叫文化。”［1］（P112）他把人類的精神文化（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知識總和）分為兩部類：學術與藝術。學術包括神學、哲學和科學，科學又包括自然科學、應用科學和社會科學；藝術包括文學、音樂、繪畫、建筑、雕刻等。在人類精神文化系統(tǒng)中，科學是人類文明的推進器，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武器，對人類具有“實用性”；而藝術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供人們肉體享樂的和精神享樂的東西”。它是供人們“享樂”的，未必有實用價值，但有“無用之用”。因此，“科學是人類的火把，可以照亮人們前進；藝術是人類的火爐，可以溫暖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兩者都很重要?！保?］（P121）藝術之所以能給人以“溫暖”，因為藝術與科學不同：科學是理性的、抽象的，實用的；而藝術則是情感的、形象的、審美的。韋素園在藝術與科學的對比中，揭示了藝術的本質特性，為藝術在人類知識譜系中找到了獨特的位置。

有了以上對藝術的宏觀把握與科學定位，接下來對藝術的本質和具體特征的思考與研究便顯得游刃有余、順理成章了。

第二、韋素園對人類兩種基本的思維模式——抽象思維與形象思維的不同特征，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明確的辨析。

抽象思維是人們在認識活動中運用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形式，對客觀現(xiàn)實進行間接的、概括的反映過程。形象思維是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伴隨著形象、情感以及聯(lián)想和想象，通過事物的個別特征去把握一般規(guī)律從而創(chuàng)作出藝術美的思維方式。韋素園認為，理論與文學的不同在于：前者抽象地談道理，后者具體地來描寫?！捌蹩品虻男≌f，那篇不是具體事實的描述，他個人發(fā)感慨，說理論的時候幾乎沒有。事情的不平，用材料加重敘述出來以暗示別人就行了。如若談理論加批評，那就大可不做小說而去寫論文了。”“所謂文學作品者，主要的是能把具體的東西底一種印象傳給別人，使讀者自己去感覺它或好或壞，作者不必另外去明顯地表示自己的意見，所謂說破也就無味了是也?！保?］（P120）通過對契科夫小說的具體解讀，韋素園為我們揭示出了文學創(chuàng)造與理論研究的不同：理論研究主要是通過抽象思維，運用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方式，得出科學的結論，使人們獲得對世界的理性認識。而在文學創(chuàng)造中，藝術家主要運用形象思維，通過藝術形象的塑造直觀地反映生活。作家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對生活的評價等，都蘊含在藝術形象之中。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也是通過對藝術形象的欣賞而獲得審美享受，從而產(chǎn)生情感體驗和人生感悟。作者不直接露面，全憑讀者自己去“感覺它或好或壞。”正因科學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造所運用的思維方式和情感體驗的不同，所以韋素園告誡人們：“理智重的人最好學習科學，而重情感的人，則不妨從事藝術?！?/p>

第三、對藝術本質問題，韋素園有自己深入的思考和獨到的見解。

藝術的靈魂是什么？藝術靠什么啟迪人生、慰藉人心？靠“真心”，靠“純情”。韋素園在評價托爾斯泰時指出：“托爾斯泰是唯理主義者，他卻似乎主張，理智有害于藝術，而無意識之情感活動能成極偉大的作品。他本意是說，對于藝術，情感是重要的，理智則居于次位?！保?］（P121）在這里，韋素園強調了文學的情感本質。這種情感不是無病呻吟，不是個人一己的欲望發(fā)泄，而是出自“真心”，沒有真心，便沒有真情；“沒有真心，作什么事也不成?！表f素園對當時文藝界的現(xiàn)狀深感憂慮：“我所見到在流行的，是感傷的羅曼主義，頹廢的寫實主義，和有一種只好稱之為飄飄乎的浪漫派?！淖种屑葲]有多大熱情，卻又缺乏人道精神……我們的作家的真心，只能接受了人家的一些糟粕，這也許是中國社會的環(huán)境關系罷？”［1］（P107）是的，當時的許多作家，盲目崇外和歐化現(xiàn)象非常嚴重。他們在接受外國文學時，沒有吸收其精華——像俄羅斯文學偉大的人道精神和豐富的民族情感，相反，對傷感頹廢的所謂“浪漫派”卻津津樂道。在韋素園看來，這些人抒發(fā)的情感，并非是出自“真心”的“純情”。文學作品中的情感不僅是個人的，也應該是社會的、民族的，乃至全人類共通的；不僅是真實的，還應該是積極健康的，具有審美屬性的。正是有感于當時文壇的萎靡，韋素園在病中仍然大聲疾呼：“我只希望在文學中能叫出一些新的希望！”［1］（P107）

真實是藝術的生命。“沒有真實的生活，憑空想來創(chuàng)作，終是隔靴搔癢?！保?］（P115）作家應該感應時代的脈搏，正視現(xiàn)實，直面人生，深入理解生活，體驗生活，才能寫出無愧于時代的作品。韋素園非常重視作家的素養(yǎng)?！爸劣谒^素養(yǎng)，則一是生活之所驗，二是技術之練習等等，想一下成功頗不容易……”［1］（P121）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源泉。作家首先必須深入了解社會，不斷積累生活，深刻體驗生活，在此基礎上，掌握適當?shù)膭?chuàng)作技巧，運用適當?shù)膭?chuàng)作方法，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這是一項艱辛的勞作過程，確乎“頗不容易”。他把天賦、生活與技巧看作是作家成功之道，這是很有見地的。

第四、韋素園在文學批評方面也頗有建樹，他的批評話語既具有理論說服力，又具有“文學性”，是“思與詩”的結合。

文學批評既是一門科學，也是一門藝術?？茖W的理性與藝術的詩性在這里水乳交融。作為詩人兼翻譯家的韋素園，既具有理論的深刻，又具有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詩意的表現(xiàn)力。因此，讀他的評論文字，既讓人感受到理論的說服力，又洋溢著詩意的魅力。比如，他在評價俄國19世紀文學時，將普希金和果戈理進行對比：“倘若普希金是命運的驕子，戴著葡萄葉編就的花冠，臉上現(xiàn)著光明的微笑，作世界一切呼聲的回應，那果戈理戴的花冠卻是荊棘織成的，他含著酸辛的眼淚，看著世界一切卑污在發(fā)笑，他是一個吟詠著俄羅斯民眾辛苦命運的歌人?！保?］（P94）一段充滿詩意的文字，將普希金與果戈理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藝術風格簡潔而生動地概括出來了。又如，在討論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時，韋素園是這樣表述的：“假如‘俄土的偉大作家’托爾斯泰結束了舊時代貴族生活文學底最后尾聲，‘那殘酷的天才作者’陀思妥也夫斯基卻開始了資產(chǎn)社會新興文學的開場白。他們兩位是俄國文壇上無比對峙的雙峰，無匹的并立的巨人?！保?］（P101）排比句式和比喻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使他的批評文字具有了醇厚的“文學性”，是一種“詩意的思考”。讀者也就獲得了思與詩的雙重喜悅！

二

與“未名四杰”其他成員相比，韋素園為什么如此偏愛文藝理論并且取得較為突出的成就呢？在梳理總結了韋素園主要文藝思想、文藝理論觀點之后，對此進行探究并非沒有必要。

韋素園少年時代即負文名。早年私塾發(fā)蒙，打下了堅實的傳統(tǒng)文化根基。出身商人之家，較為開明的文化環(huán)境，又使他能夠相對自由地接受社會新思潮。葉集明強小學是他成長的搖籃。這所新式學校本著“開化民智，教育英才”［1］（P11）之宗旨，開設了國文、算術、地理、歷史、衛(wèi)生、體育、音樂、美術等課程。1914年，韋素園、韋叢蕪、臺靜農、李霽野等轉入該校學習。沐浴于新文化新知識新風氣之中，迸發(fā)出極大的學習熱情。這期間，韋素園表現(xiàn)出非凡的文學天賦以及對社會科學的極大興趣。他密切關注社會現(xiàn)實，顯示出了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沉靜、多思的性格。

韋素園在偉大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經(jīng)受了鍛煉與洗禮。在“五四”前后各種社會思潮、政治思想的碰撞交鋒中，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他廣泛地涉獵、鉆研馬克思主義理論，包括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早在1920年，他便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1921年初，作為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分子，被推選到上海學習。同年夏，入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學習。同期有劉少奇、曹靖華等人。到蘇聯(lián)去，學習革命真理，走俄國人的道路，改造舊中國，成了大家的共同理想。留蘇期間，他目睹了十月革命后蘇聯(lián)的巨大變化，堅信只有走十月革命的道路才能救中國。由于熱愛文學，他立志以研究介紹俄羅斯古典文學和蘇聯(lián)進步文學喚醒民眾為終身事業(yè)。此后幾年，他不僅閱讀了大量的俄羅斯古典文學與蘇聯(lián)進步文學作品，而且研究蘇俄文藝理論。如托洛斯基、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等人的文藝理論著述，并且介紹到國內來。

未名社成立以后，社址就設在韋素園租住的一間小屋里。韋素園作為“守寨人”，主持未名社社務。接編《未名叢刊》，另出《未名新集》，為未名社成員出版譯著與創(chuàng)作。稍后又創(chuàng)辦了《莽原》半月刊，韋素園任責任編輯。他把主要精力都用于審稿、校稿、編稿、評稿。他不辭勞苦，甘為人梯，“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的做下去”。直到1927年春肺病加重，不得不住進醫(yī)院。

魯迅是“未名四杰”的引路人和良師益友。他不僅在百忙中為《莽原》和《未名》審稿，更重要的是，在政治立場和文藝思想方面為未名社成員引路、把關。魯迅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教育與鼓勵韋素園他們。他在1928年7月22日給韋素園的信中寫道：“以歷史的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捷爽快的，有許多曖昧難解的問題，都可以說明”。正如韋順在《韋素園傳略》中所言：“韋素園自從赴蘇聯(lián)學習了俄文以后，不斷讀些俄文的文藝理論書，直至臥病期間還伏枕翻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文章，這和魯迅先生的鼓勵是分不開的?！保?］（P34）

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對社會科學的廣泛涉獵，對俄羅斯文學與蘇俄文藝理論的研讀，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文藝思想的武裝、主要從事編輯審稿工作，魯迅的教育與影響，以及自己沉靜多思、踏實勤勉的性格等……這些內在與外在的合力，促成了韋素園文藝思想、文學觀念的形成。在“未名四杰”中，他的文藝理論素養(yǎng)與功底最為深厚。

三

從1927年春肺病加重入住西山福壽嶺療養(yǎng)院治療，到1932年8月病逝，整整5年時光，韋素園是在療養(yǎng)院度過的。但他并沒有被病魔擊倒。他的人生態(tài)度是達觀的：“我在病中覺到，人生就是工作，只有在工作中可以求得真實的快樂與意義?！保?］（P129）忍受著病痛，他以忘我的精神投入到各項工作中：關心未名社社務、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外國文學作品與文藝理論、替“未名四杰”其他成員校稿作序、與魯迅保持密切聯(lián)系。同時閱讀了大量社會科學以及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期間，他對編輯出版工作和中國的文藝理論建設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思考。他認識到，如果要辦刊，當一名編輯和出版家，廣泛閱讀社會科學著作、提高理論素養(yǎng)與鑒賞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他寫信建議李霽野他們：“如辦月刊，你們至少要讀幾本重要的社會科學著作。”［1］（P116）他自己對社會科學具有濃烈的興趣，甚至覺得“讀論文較讀文學作品容易得多?！焙诟駹?、費爾巴哈、馬克思、普列漢諾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他都認真研讀過。在比較分析中，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與文藝學格外青睞，系統(tǒng)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形成了唯物主義的文藝思想和文學觀念，文藝理論素養(yǎng)有了很大提升。他甚至立下志愿：“將來也許轉向社會科學和唯物的美學?！保?］（P117）

可惜，天不假年。1932年8月1日，韋素園病逝于北京西山。壯志未酬，“文苑失英”。他深入研究“社會科學和唯物的美學”的愿望，再也無法實現(xiàn)了！我們不僅失去了一位文學家、翻譯家，不僅失去了一位既沉靜又熱烈的革命者，同時也失去了一位將來有可能取得更大成就、做出更大貢獻的文藝理論家！韋素園的一生是短暫的，但他的一生又是閃光的，充實的。他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這些精神遺產(chǎn)既是對后來者的饋贈，也是對后來者的激勵。在韋素園誕辰110周年、逝世80周年的今天，我想用魯迅的一段文字結束本文：“是的，但素園并非天才，也非豪杰，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他不入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培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保?］（P54）

注釋：

①吳騰凰.韋素園年表.文教資料簡報，見：南京師范學院圖書館、中文系資料室編，1982，（129）：26-43.

［1］韋順.韋素園選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

［2］魯迅.憶韋素園君.魯迅全集（6）［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