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越華
(北京工業(yè)大學 藝術設計學院,北京 100029)
熱奈特《敘述話語》敘事學理論為意識流小說分析提供了獨特的方法。從敘述視角、敘述時間、敘述方式上看,普魯斯特意識流小說與王蒙小說有許多共同特征。同時,根植于東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二者又具有鮮明的差異性。
熱奈特《敘述話語》提出了完整的敘事學理論。熱奈特認為,在小說中,可以是單個敘述者,也可以是人物多重敘述。不同人物敘述便形成了不同的聲音。小說又可以擁有不同的視角,傳統(tǒng)小說是全知全能的視角,現(xiàn)代小說許多作品采用內聚焦視角,即通過作品人物視角敘述他所知道的事;還有外聚焦視角,即敘述者所知道的比作品人物要少?!蹲窇浰扑耆A》,用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者“我”是馬塞爾。在敘述視角上,使用作品人物視角和作者視角相結合的多重視角,通過作品人物的內聚焦視角,讓人物意識直接地客觀呈現(xiàn)出來;通過作者視角,對人物的精神世界深入地觀察與剖析,使得整部小說對人類心靈世界的揭示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
《追憶似水流年》中,首先通過敘述者馬塞爾視角,馬塞爾回憶童年,回憶上流社會交往見聞,追述幼年姨婆家,每晚母親的親吻幫助他入睡,喜歡斯萬女兒吉爾貝特。接著展開對所聽到的事的回憶,以第三人稱斯萬的敘述視角構筑意識世界。斯萬的愛情是在敘述者出生之前發(fā)生的。馬塞爾后來得知,無法揣測斯萬的愛情心理。《追憶似水流年》寫道“更由于回憶的連鎖反應,使我想起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發(fā)生,但直到我離開貢布雷多年之后才聽說斯萬的戀愛經歷?!彼裕械囊庾R活動不再是馬塞爾的視角。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人物視角,展現(xiàn)他們的心理活動和獨特夢境,如在《蓋爾芒特家那邊》中蓋爾芒特公爵的意識活動;圣盧因與情婦關系出現(xiàn)裂痕的痛苦的內心獨白;奄奄一息的貝戈特在弗美爾的畫幅前的心理意識;還有貝戈特死前幾個月在睡夢中看到死神的場面等等。這就是小說的內聚焦視角,即以作品的人物視角還原各自的內心世界,作者并不比作品人物多知道什么。由于敘事視角不斷轉換,每個視角提供新的意識,于是形成了川流不息的人物意識之流。
然而,僅僅以人物視角還原人物意識,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揭示是原生態(tài)的,所以,普魯斯特描寫人物通過敘述者和小說家的雙重視角來進行的,從而更深層次更多方面地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在描寫斯萬對奧黛特的迷戀,用人物視角寫出了斯萬熱戀中的溫情、憐憫、痛苦、疑心、醋意,又擔心對方的反感等復雜心理活動,接著,又用作者視角深入剖析:“事實上,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發(fā)展到這般地步,內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yī)生都難以根除,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和他的一切習慣、行動、睡眠、思想緊密相連,合二為一,無法挽回地把他整個毀壞了。”既還原了人物心理真實,又對人物意識進行深刻的觀察和剖析。
普魯斯特的作品就是由眾多人物的意識活動組成人類心靈世界的宏偉大廈,將每個人最隱秘的聲音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形成了復調的多聲部的藝術世界。
同樣,王蒙小說也采用了多重的敘述視角。在 《春之聲》、《海的夢》等作品中,敘述者是第一人稱“我”,也即以作品的主人公視角抒寫自我意識?!洞褐暋分?,岳之峰在悶罐車廂思緒滿懷,從中國到外國、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歷史到未來展開無羈的聯(lián)想……有些作品使用第三人稱敘述,第三人稱視角?!兑沟难邸繁憩F(xiàn)生活在邊陲的人——“他”,在大城市夜景的主觀感受,展示他的惶惑、無所適從的內心世界。在《風箏飄帶》,對素素的內心世界全方位的展示,是通過素素所做過的各種各樣的夢深刻地袒露了素素內心世界是“紅彤彤的夢”“白色的夢”“藍色的夢”“橙色的夢”,寫出了一個少女對愛情的憧憬。
除了人物視角外,作者參與敘述,滲透作者的主觀感情。在《風箏飄帶》中,“他們尋找坐的地方。找啊,找啊,一晚上也就完了。我們的遼闊廣大的天空和土地啊,……你容得下那么多頂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義者、欺天毀地的害蟲和昏天黑地的廢物,卻容不下身高一米六、體重四十八公斤和身高一米七、體重五十四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熱戀嗎?”這是作者對社會的剖析,在特殊的政治年代里,愛情被摧殘、人性遭扼殺。
總之,意識流小說,改變了傳統(tǒng)小說敘述模式,由外部世界的描述轉入人物內心世界的呈現(xiàn),敘述角色在作者、敘述者、主人公、其他多個人物之間輪流轉換。這樣,敘述者的意識、其他人物的聲音,作者的思想,各種不同人物的多聲部的復調世界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熱奈特《敘述話語》認為,故事的時間是單一的,只有一個,而敘述時間是多樣的,因敘述模式的不同而不同。話語時間與故事時間一致,表現(xiàn)為敘述上的順序;話語時間與故事時間不一致,就出現(xiàn)倒敘、順敘、插敘?,F(xiàn)代派敘事作品中,時間在現(xiàn)在、過去、未來來回交織、穿插,跳躍。敘述的不同組合方式造成了敘事作品的不同風貌。
《追憶似水年華》時間是小說主題,回憶是基本線索,它的時間不受傳統(tǒng)的時間束縛,在現(xiàn)在、過去、未來自由穿梭來回跳躍,有立體感,這就是普魯斯特的心理時間。正是對小瑪?shù)氯R娜甜餅的回憶打開通向“回憶的巨廈”的道路,敘述者從此尋回失去的樂園,重現(xiàn)往昔時光。敘述著從現(xiàn)在回到過去貢布雷居住的時光,幼年往事浮現(xiàn)心頭,接著敘事時間又回到現(xiàn)在,再到“我”出生之前的斯萬之戀時期。普魯斯特探索心理時間的意圖,含蓄地揭示了小說的主題,時間流逝,吞噬生命,使所有存在物逐漸衰老,但是通過回憶能夠追尋過去,讓過去的生命復活于現(xiàn)在,回憶和創(chuàng)作幫助我們戰(zhàn)勝時間,使自我永恒,使生命延續(xù)。
王蒙小說也是按照心理時間結構文本,打亂了自然時空,不按時間邏輯順序安排情節(jié),以人物心理活動為線索,以人物聯(lián)想組織故事,過去、現(xiàn)在、將來并置,交錯顛倒?!洞褐暋分魅斯乐鍙哪瞎系南阄?,聯(lián)想到火車站前的各色小吃和土特產,由此又想到過去物資的短缺和現(xiàn)在物質的充裕;從柿餅的甜香聯(lián)想到綠豆香,再從綠豆香引起對童年與伙伴一起追趕野兔的記憶。這樣通過意識的線性流動,時間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來回穿梭。
王蒙用心理時間結構文本,原因是建國后到七八十年代生活復雜節(jié)奏加快,“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用心理時間更能反映廣闊的生活,,心理時間的巧妙運用,作者可以不受時空的限制縱橫馳騁自由敘事,表現(xiàn)對復雜的社會生活的主觀感受。
意識流小說并不側重于外部環(huán)境、外部世界真實的刻畫、再現(xiàn)和描摹,相反,這種獨特的文本是在時間的川流不息中展現(xiàn)人物意識的綿延,揭示復雜深邃的心靈世界的隱秘,因而具有獨特的敘述方式。人物意識、潛意識的內部世界,是通過自由聯(lián)想、內心獨白、感覺印象、夢境等多種敘述方式呈現(xiàn)出來。
自由聯(lián)想,由一些眼前事物引起連綿不絕不受時空拘束的思緒?!对谒谷f家的那邊》,一束陽光照在教堂的鐘樓上,引起敘述者的一系列感受、聯(lián)想和回憶,憶起了站在荊棘樹籬芭前的少女;一個雷雨的傍晚傳來的丁香香味,敘述者回憶起了故鄉(xiāng)的山楂花的美景。《春之聲》中,岳之峰在悶罐車廂,現(xiàn)實旅途的感覺,引發(fā)起對童年故鄉(xiāng)的記憶,法蘭克福兒童的鮮花,黃土高原的丁香哨音,新中國成立前激蕩革命歌曲的北平。
內心獨白,是將特定情景下人物內心的活動、思想意識以自言自語的方式道出。《追憶逝水年華》中馬塞爾的內心獨白:“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了全身,我感到超脫成熟,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清淡如水,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心。茶喚醒了我心中的真實”?!洞褐暋分型饨缇拔飷灩捃噹⒇汃さ耐恋亍⒗Э嗟霓r民引發(fā)了岳之峰的內心獨白:我親愛的美麗而貧瘠的土地,你也該富饒起來了吧;過去的記憶已經像煙一樣、霧一樣淡漠了,但總不會被徹底忘卻了吧!
感覺印象,記錄人物純粹的五官感覺與主觀印象,感覺印象是純主觀的,往往是客觀外界事物的變形。王蒙《夜的眼》多處展現(xiàn)城市在陳杲主觀的印象:“天啊,那小小的問號或者驚嘆號一樣黯淡的燈泡,忽然變紅了,好像是魔鬼的眼睛。多么可怕的眼睛,它能使鳥變成鼠,馬變成蟲”。普魯斯特善于運用新奇的比喻來表現(xiàn)感覺印象,從味覺、嗅覺、視覺、聽覺等出發(fā)來表現(xiàn)獨特的、純粹主觀的印象世界。《追憶逝水年華》中斯萬對奧黛特的迷戀,他的猜疑“像章魚的觸手”,他的醋意“象邪惡的鬼怪”,斯萬之戀好比一個萬花筒,普魯斯特把人的感覺印象寫得淋漓盡致。
夢境是意識流小說重要的敘述方式,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深層的潛意識的欲望的滿足,它用象征手法展現(xiàn)了人物潛意識世界,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它比現(xiàn)實描繪更能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普魯斯特認為,夢境與生活相連,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夢境起到象征、回憶和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作用,因為夢使我們重新接近真相、印象……喚醒了我們身上的愿望,喚醒了對某些現(xiàn)已不存在的事件的留戀。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有大量夢境描繪,王蒙的《風箏飄帶》中素素夢見放風箏的小伙子,夢見自己是風箏的飄帶。夢境生動地袒露了少女內心世界對愛情的渴望。
在意識流小說中,自由聯(lián)想、內心獨白、感覺印象、夢境等等,構成了人物意識的主體內容和小說的獨特的敘述方式,無數(shù)的心理世界,組成了文本的整個大廈,王蒙借鑒了這些手法,回避了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
第一,王蒙小說雖然用心理時間結構文本,通過意識流將情節(jié)分割,但依然有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普魯斯特作品是感覺片斷,記憶的斷簡殘篇,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
從敘事學角度來說,情節(jié)是把表面上偶然發(fā)生的事件用因果關系加以解釋和重組。劇中人物是通過一系列的情節(jié)展現(xiàn)出來。要使小說故事完整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需要設置情節(jié)點,所謂情節(jié)點,它是一個事件,它勾連上一個情節(jié),并把它有力地轉向另一個方向,眾多情節(jié)點的設置,把故事層層推進,從開端推向發(fā)展、高潮,直到結局?!恫级Y》中鐘亦成少年時迎接解放,后被打成右派,內心迷茫,依然信仰光明,充分展示了人物美好與苦難交織的生活。王蒙小說根植于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不僅有完整的情節(jié),而且有深刻的主題,以及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人物的塑造。是用意識流形式表現(xiàn)、被心理時間分割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
普魯斯特受到伯格森非理性哲學的影響,反對用理智的、邏輯的、具有因果聯(lián)系的理性思維去把握事物,主張用直覺把握現(xiàn)實與過去。作品只有感覺片斷,情節(jié)點缺失,是記憶的片斷美學。第二卷《在妙齡少女身旁》,敘述斯萬娶了奧黛特。敘述者在巴爾貝克療養(yǎng)時,遇見海灘上少女,他感到愛上了阿爾貝蒂娜。普魯斯特每一部作品,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是記憶的斷簡殘篇,外部世界的完整描述并不重要,普魯斯特要呈現(xiàn)的是人物內在心靈世界連綿不絕的時間川流。
第二,西方的意識流受非理性哲學影響,表現(xiàn)復雜的意識活動和晦澀的無意識心理。王蒙的意識流,是在理性制約之下的人物心理活動深深地根植于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
西方意識流小說熱衷于表現(xiàn)人物的豐富復雜的意識過程、潛意識,普魯斯特將孩子依戀母親的心理及細膩地表現(xiàn)出來,渴望、依戀、恐懼、焦急各種復雜的情緒活動無不呈現(xiàn)?!对谒谷f家的那一邊》寫斯萬對奧斯黛的迷戀,痛苦、嫉妒等心理活動全方位、多層次地表現(xiàn)出來,寫出了情人間極其隱秘的心理。同時,小說有大量的無意識心理和夢境的描繪,夢是無意識本能欲望的顯現(xiàn),揭示壓抑在無意識深處、不為人知的隱秘??傊?,普魯斯特小說對人類心靈世界的揭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王蒙在《關于意識流的通訊》認為,作家寫心理、感覺、意識的時候,并沒有忘記他們是生活的折光,沒有忘記它們的社會意義。而西方的意識流,人物思緒飄忽不定,追求意識活動的真實再現(xiàn)。王蒙作品更注重意識活動的內容,相對來說,不太注重意識活動的過程,是理性制約之下的意識的流程,強調意識活動的內容即外部世界,人物的心理與外部世界密切相關,意識活動的內容鮮明地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王蒙的心理活動受理性制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而非天馬行空的任意馳騁?!洞褐暋分魅斯乐宓乃季w,總是從眼前的事物引發(fā)種種聯(lián)想,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由南瓜的香味,聯(lián)想到火車站的小吃,又想到過去物質短缺的年代,又想到現(xiàn)在的充裕;想到柿餅的香甜,想到綠豆,想到童年追野兔的情形。
第三,王蒙的意識流,根植于傳統(tǒng)美學,融入傳統(tǒng)意象,對內心世界描繪同時又不忘記外部世界,心物交融,情景合一,受傳統(tǒng)美學意境的影響。
《蝴蝶》中的蝴蝶意象,巧妙地將“莊周夢蝶”的意象融入作品,莊周夢醒,不知自己是莊周還是蝴蝶,不知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產生了迷茫。主人公張思遠遭遇種種榮與辱的人生境遇,時而升遷時而受到審判,時而是人人敬畏的張部長,時而是窮鄉(xiāng)僻壤的老張頭,使他對自我身份的認識開始迷茫。
意境是中國傳統(tǒng)的核心的美學范疇,它的主要審美特征是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物我合一,王蒙小說既重視內心世界的描繪,又重視外部世界的把握,不可避免地受到傳統(tǒng)美學的影響,走向心物合一、情景交融?!逗5膲簟犯袷亲非笠饩车氖闱樯⑽?。意境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核心的審美范疇,王蒙小說對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描寫,自然而然地追求傳統(tǒng)的美學意境。以大海為中心意象,融進了主人公的人生和歷史的滄桑。主人公站在大海邊上,那雪白的浪花滾涌過來,仿佛就是自己雪白的頭發(fā),大海寄托了人物的情感,情景交融物我合一。這些景物的描寫,也是主人公意識的流動,融入了中國傳統(tǒng)的美學意境的追求。
王蒙和普魯斯特是中西方意識流小說的典型代表,中西方意識流小說,回避了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都采用心理時間結構文本,采用多重視角深入人物心理,通過自由聯(lián)想、獨白、夢境等敘述方式呈現(xiàn)無數(shù)個心靈世界。然而,西方意識流根植于伯格森的非理性哲學,表現(xiàn)人物復雜的意識、深層的無意識,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只有記憶的斷簡殘篇。中國的意識流小說,深深根植于傳統(tǒng)理性主義,深受中國美學意境的影響,是被心理時間分割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
[1]熱奈特,著.[法]王文融,譯.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2]鄭克魯.外國文學史[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6,(第2版).
[3]鄭克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多聲部敘事藝術[J].臨沂: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4,4(2).
[4]陳穗湘.淺析〈追憶似水年華〉的心理時間[J].廣州: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