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麗
(天水師范學院 文史學院, 甘肅 天水 741001)
“自然”是中國古典美學主要范疇之一,其基本的含義有三個方面:其一,表達事物存在的本性、狀態(tài);其二,表達與“文明異化”相對的“自然界”;其三,指涉“自然”狀態(tài)的生命存在,即對本真生命狀態(tài)的向往與渴慕,對人的自由精神境界的追求。
道家美學的代表人物老子、莊子最早建構了“自然”范疇,陳鼓應認為,“自然觀念是老子哲學的基本精神”[1]170。“自然”一詞在《老子》中一共出現(xiàn)五次,但能將“自然”作為本體存在的在“自然”與“道”的聯(lián)系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叭朔ǖ兀胤ㄌ?,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五十一章》)可以看出,《老子》將“自然”作為“道性”的存在狀態(tài),是一種本體性的存在。漢代河上公曰:“‘道’性自然,無所法也?!保?]168道即自然,自然即道,“道”作為宇宙的存在即是存在自身,因此,“道”無所法,它自身決定自身,自身顯現(xiàn)自身。
莊子美學雖較老子美學更具有藝術化的審美超越精神——自由精神,葉朗先生稱:“莊子美學的核心內(nèi)容,是對于‘自由’概念的討論,以及對于‘自由’和審美的關系的討論”[2]106,但對于“自然”范疇內(nèi)涵的闡釋仍然局限于本然、天然之意,如:“常因自然而不益生”(《莊子·德充符》),“無為而才自然矣”(《莊子·田子方》)等等。在文明異化的時代,老莊都期望返回理想的、無為而治的社會,反對一切人為法則干擾而對“自然本性”的破壞。雖然老子從“道”本體的高度對“自然”進行了闡發(fā),但其本體觀仍是以宇宙之道為本,其理念仍在于用“自然而然”的存在狀態(tài)對抗被文明異化的社會與人。
魏晉玄學“自然”范疇在繼承了道家自然宇宙觀的基礎上,轉(zhuǎn)向了人文本體觀。許杭生在《魏晉玄學史》序言中說:“一般說來,玄學乃是一種本性之學,即研究自然(天地、萬物)和人類社會(人)的本性的學說。它的根本思想是主張順應自然的本性。它是先秦道家崇尚自然主義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玄學為本性之學,它探求宇宙與人類的本性,則是對漢代理論思維的一次升華?!保?]58-63許先生在這里最起碼談到了兩點:其一,玄學的根本思想是主張“順應自然”的本性;其二,玄學的“自然”主義思想是對道家的繼承與發(fā)展。筆者認為,玄學家對“自然”范疇的內(nèi)涵和外延的繼承與發(fā)展表現(xiàn)在:(1)繼承方面:“自然”即“道性”本體。(2)超越方面:“自然”即“精神生命”的自由性;“自然”即返歸本真存在的生命自覺。
何晏《無名論》云:“自然者,道也”,他認為“自然”與“道”在本體論的意義上是同一的。
王弼也認為“自然”表征著宇宙的本體存在狀態(tài):“自然,其端兆不可得而見,其意趣不可得而睹也?!?《老子注·十七章》)“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焉。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老子注·二十五章》)這個“不可見”、“不可睹”、“無稱”的“自然”即“道”本體,是“道性”的本真存在狀態(tài),“道”因此而自己決定自己,自己生成自己。郭象認為:“誰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陰陽為先物,而陰陽者即所謂物耳。誰又先陰陽者乎?吾以自然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爾耳。吾以至道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無也,既以無矣,又奚為先!然則先物者誰乎哉?而猶有物無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莊子注·知北游》)這里的“道”、“無”、“自然”在本體意義上同質(zhì)而異名,它們是存在論意義上的存在本身。馮友蘭先生認為:“‘道’的概念,也是一個形式上的概念,不是一個積極的概念。就是說,這個概念,對于事物之所從出者是什么,什么也沒說?!保?]83對于什么也沒說的東西是不可以言說的,這即是道的本體性,可以說,在“道”本體的意義上,王弼、郭象的“自然”概念是對老莊“自然”概念的繼承,湯一介先生認為,魏晉玄學是以“‘老莊思想’為骨架的”[5]13。
然而,我們說魏晉玄學作為人生本體之學,其命意在于精神生命的自由與解放,其目的在于借本體的追問,給生命的自由找一個終極的依據(jù),借對“自然”本體的確認,為無限的、自由的、自然本真的生命作注釋,從而使生命返歸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成就個體生命的詩意自然、自由的人生。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說,玄學本體是人格本體,是“一種富有情感而獨立自足,絕對自由和無限超越的人格本體”[6]195-196。而這種自由無限的精神在玄學美學“自然”范疇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
“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zhí)也?!?《老子注·二十七章》)
“物皆不敢妄,然后萬物乃各得全其性?!?《周易注·無妄卦)
“不以順性命,反以傷自然,故盲、聾、爽、狂也?!?《老子注·十二章》)
在這里作為萬物之性的“宇宙自然”之性與人生體性具有了相通性,只有“順化自然”、“可因”而“不可執(zhí)”,物才能得以“全其性”,反之,“不以順性命”則會損害生命本真之美。因此,王弼就將宇宙的自然本體轉(zhuǎn)化為人生論的自然體性。正如錢穆所說:王弼“其說以道為自然,以天地為自然,以至理為自然,以物性為自然。此皆老子本書所未有也。然則雖道家思想之盛言自然,其事確立于王弼,亦不為過甚矣?!保?]366在這里“道性自然”、“天地自然”、“物性自然”的狀態(tài)中,物之本真生命與人的本真生命回歸“自然”自在的本真存在狀態(tài)——自然的、自由的存在。黑格爾在《小邏輯》附釋說:“自由即是在自己本身中,自己依賴自己,自己是自己的決定者?!保?]83
“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天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老子注·五章》)
“故續(xù)鳧之足,何異截鶴之脛?”(《老子注·二十章》)
“自然之質(zhì),各定其分。短者不為不足,長者不為有余,損益將何加焉?”(《周易注·損卦》)
“天地之中,蕩然任自然?!?《老子注·五章》)
“無為”、“無造”才能保持一切存在物本真之性,才能保持生命的本然,從而在精神上達到自由無滯礙的生命情調(diào)?!吧蠡餍?,自然與人、萬物一切,為一大廣生之創(chuàng)造力所彌漫灌注,賦予生命,而一以貫之。”[9]98唯此,真正的自然必“道不違自然”(《老子注·二十五章》)才能與“天地合德”,“與天地合德,乃能包無之天如道?!匀唬缓竽四芘c天地合德?!?《老子注·六十五章》)在“無身無私”的化境中,精神達到了自由、自在的真性境地。
從本體之“無”的自然到萬物以自然為性“的“自然”,王弼實現(xiàn)了宇宙自然本體向萬物(自然、人)的本真、自由的生命本體的轉(zhuǎn)換,再到“無情無為”、與“天地合德”的自由精神本體的轉(zhuǎn)換。因此,王弼的“道”即“道性”之自然本體,保持物之“自然”真性即返歸生命的本真存在狀態(tài),以“無情無為”、與“天地合德”的精神騰衡超拔,生命超入理想的自由勝境,與自然造化相與為一,從而達到精神生命的自由與解放。正如馮友蘭先生所說:“所謂超越感就是超越個體范圍的限制。既然超越限制,就有解放感,所謂解放感就是從個體范圍的限制中解放出來……所以超越是自我超越;解放是自我解放,其關鍵在于無我、無私。”[10]206-207
郭象的“自然”范疇相比王弼的“自然”范疇更注重精神本體性,他將超越性的“道”本體與經(jīng)驗性的“理”本體合而為一?!胺蛭镉凶匀?,理有致極,循而直往,則冥然自合。”(《莊子注·齊物論》)“自然”與“理”的契合就是“道性”之本體與“精神”之本體的契合,而精神只有得天地之“自然而然”的道性自由,才得“至道”之極?!胺蝮w天地之極,應萬物之數(shù)以為精神者,故若是矣。若是而有落天地之功者,任天行耳,非輕用也?!?《莊子·刻意注》)[11]在郭象看來,“自然”不僅僅是個體精神生命無窒礙的自由,不僅僅是與“天地合一”的至道之自由,而且更是一種自覺、自生、自化的適性自由。
“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莊子·齊物論注》)[11]
“夫老莊之所以屢稱無者,何哉?明生物者無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又何有為于己生乎!”(《莊子·在宥注》)[11]
“大塊者,無物也。夫噫氣者,豈有物哉?氣塊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則塊然之體大矣,故遂以大塊為名。”(《莊子·齊物論注》)[11]
“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故當也。茍當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天也?!?《莊子·齊物論注》)[11]
郭象的“本在乎天地”、“無為”、“無心”都是指物各任其性的“生生”之理則,即“自然無為”的理則,并把這一理則推到了極致,把一切還原為萬事萬物自然獨化的生命過程。
郭象以“自覺”的態(tài)度將人的現(xiàn)實感性的生命存在,將“自然”的概念所包含的自得、自生、自為的精神自由推向了極致,現(xiàn)實存在的就是合乎自然的存在,自然的存在就是合理的存在?!白杂伞钡睦硐氩辉诒税叮驮诋斚碌默F(xiàn)實之中。換言之,只有“自然而然”的存在才能合自由之性,在自然與自由的相互澄明與呈現(xiàn)中,現(xiàn)世的感性生命才能達到“真”的絕對自由,以無功利、無是非之心冥合“自然”之真性。
總之,本文對“自然”范疇的闡釋表明:老莊“自然”范疇雖具有“道”本體的內(nèi)涵,但仍然局限于與文明異化的相對的自然、本然的意義,而玄學美學的“自然”范疇繼承了老莊“道性”自然本體,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又進行了新的闡發(fā)與超越,具體表現(xiàn)為:其一,“自然”是精神生命自由的本體化;其二,“物性”自然標示生命的“本真性”,即返歸生命的本根處,在“無為”、“無造”的狀態(tài)中達到與“天地合一”、與“天地合德”的精神自由的超邁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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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黑格爾.小邏輯[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9]方東美.中國哲學精神及其發(fā)展(中譯本上冊)[M].臺北:成均出版社,1984.
[10]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四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1]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