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蘭 譚善明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是20世紀初英國杰出的現(xiàn)代短篇小說家。她的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都為我國廣大讀者所熟悉和喜愛,而唯獨《年輕姑娘》(The Young Girl)這一短篇卻受到評論界的忽略。而事實上,這個描繪正值豆蔻年華的年輕女孩兒的作品盡管情節(jié)簡單,卻更值得鑒賞。正如Conrad Aiken所說,曼斯菲爾德“……在刻畫處于青春期的少女形象方面同樣很出色——有哪個短篇比《年輕姑娘》更優(yōu)秀、更璀璨呢……”(Aiken 9)事實證明,《年輕姑娘》的確是一篇成功之作,而其亮點就在于獨特的第一人稱無性別敘述者的運用。正是通過這個無性別敘述者的視角,年輕的女主人公的形象才得以豐滿。而敘述者身份信息的缺失,絕不是女作家的隨意之筆;小說中對敘述者性別的一些暗示,反而強化了小說的主題內涵,表明了女作家在敘事安排上的獨具匠心,并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創(chuàng)作功力。
一
《年輕姑娘》截取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斷,關注年輕女性在成長及生活困境中的心路歷程。故事情節(jié)是這樣的:拉迪克太太是倫敦人,她和她漂亮的17歲的女兒、小兒子亨利正在法國度假。女孩兒悶悶不樂,母親領著她準備到娛樂場賭上一把,并把小亨利交給我(小說中的敘述者)照看。后來,女孩兒因為年齡關系不允許進入那個場地,只好又回來了,并極不情愿地跟著弟弟和我去了一家咖啡館,結果也是不歡而散。最后,拉迪克太太沒能在約定的時間和他們碰面,而女孩兒卻執(zhí)意要一個人在賭場門口等她母親出來。
在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敘述中,由于讀者通過人物的經(jīng)驗眼光來觀察一切,因此可以更自然地直接接觸人物細致、復雜的內心活動(申丹260)。在《年輕姑娘》中,曼斯菲爾德就使用了一個第一人稱無性別人物敘述者。通過“我”——這個參與故事的敘述者——的眼睛,讀者看到了這位年輕的姑娘這一天的遭遇,并感受到她矛盾的情感。她其它作品中第一人稱敘述者的性別往往通過其名字、稱謂或者人稱代詞體現(xiàn)出來。而對于這個敘述主體,女作家卻并未提及其性別和身份。
敘述者性別的不確定必定會導致敘述者與拉迪克太太之間的關系所涉及信息的同樣缺失。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才會使拉迪克太太問:“‘您不介意照看亨利吧?’”(354)①后來看到拉迪克太太急著要去賭場、卻又不愿直接要求我(敘述者)照顧她女兒,我鼓起勇氣,對她女兒說:“‘您愿意——您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喝茶呀?’”(355)這里的破折號表示敘述者有所猶豫,說明敘述者在承擔照顧拉迪克太太兒女的責任問題上是相當謹慎的。然而,性別的確定又勢必會挑明兩人之間的關系。下面我們將具體探析曼斯菲爾德是如何巧妙地避免界定敘述者性別,以及這種敘事手法又是如何強化小說的主題內涵的。
比如,在坐車前往咖啡廳喝茶的途中,女孩兒說她極討厭“‘被那些胖老頭兒盯著看。蠢貨!’”(355-6)接著敘述者提到“亨利快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車窗外望去”(356)。這里亨利的反應表明他對一個男性敘述者的自尊心可能會受到傷害表示擔心,尤其是如果他又老又胖的話。這一幕對于敘述者的性別有些暗示,會使讀者傾向于認為敘述者是個男性。
然而,小說中另外兩個小插曲會使讀者感覺到敘述者是個女性。敘述者認為倫敦和法國的這個城市相比較的話,女孩兒應該更喜歡后者,因為它更加“‘——繁華,’我揮舞著香煙大喊道”(357)。如果敘述者不是女性的話,至少在此看起來有些女人氣。后來,在乘車從咖啡館回賭場的途中,敘述者描述道:“汽車馳過夜幕下燈火輝煌的城市,就像一把剪刀劃過一幅錦緞”(358)。
總之,這些涉及敘述者性別的一些暗示仍然是模糊而又矛盾的。曼斯菲爾德在這個短篇里成功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性的敘述聲音,可謂是獨具匠心。對此,讀者感覺到的不是平淡,而是一種融合了對女孩兒的同情和反感這兩種對立情緒的奇妙的美感(Kobler 272)。這不只是對這個女孩兒,而是對孩子們成長的情形和環(huán)境。在這個過程中,不僅孩子有成長的煩惱,就連她周圍的人也會體會到些許痛楚。女孩兒的母親把她帶到賭場,并把她的頭發(fā)高高梳起,這一切就是想使她成為一位成年女性,然而對此女孩兒似乎并沒有準備好。
二
Patrick.D.Morrow提到,《年輕姑娘》里有一種張力,那就是女孩兒身心的未成熟與幻想碰到殘酷的現(xiàn)實而產(chǎn)生的幻滅感和挫折感之間的對立(Morrow 78)。而這一點正是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眼光淋漓盡致地表露出來。女孩兒正處在一個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間、個性逐漸形成的轉型期,敘述者的描述以及咖啡館男人注視的目光都證明她的身體正發(fā)育成熟,但由于年齡問題,賭場卻拒絕她入內。不過,年齡不一定與成熟度成正比。故事開頭,女孩兒因為年齡原因而被拒絕入內,她反而安慰因不知如何安置她而手足無措的母親:“‘你為什么不能丟下我?’她憤憤地說……她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母親?!?zhèn)靜一點,’她高傲地說”(355)。另外,女孩兒漠視賭場和咖啡館的一切,行為舉止都更像一個成熟女性:動作嫻熟地往鼻子上撲撲粉,對周圍的人和環(huán)境都不感興趣、甚至不屑于點些茶點來吃。
在敘述者的建議下,女孩兒勉強答應一塊兒去喝茶。賭場沒有接受她,這使她步入成人世界的幻想遭到了破滅,從而注定她這一整天都不會有好心情。而接下來敘述者的描述則恰恰證明了這一點。車開了過來,“她把外套緊緊裹了裹——以免弄臟。甚至她的雙腳似乎都不屑于拖著她的身子跟著我們”(356)。我們一行三人到達了一個很氣派的咖啡廳,就了座,女孩兒“垂下眼睛,砰砰地敲打著桌子”(356)。一名女侍者過來了,我壯著膽子問她想要喝點什么。但在敘述者眼中,她“真的不在乎。喝什么對她來說都一樣,她其實什么也不想要”(356)。不過當侍者轉身要走時,她卻又漫不經(jīng)心地喊了一句,“‘噢,也給我拿一塊巧克力吧!’”(356)餐桌上擺放著漂亮的粉紅色荷蘭石竹,而她卻命令小亨利拿走那些花,因為“桌子上擺著花她受不了”(356)。當我把花移開時,她緊閉著雙眼,仿佛這些花“使她承受了劇痛一般”(356)。就像之前所述,當那個小男孩向她兜售酥皮糕餅時,她拒絕了,而就在小亨利點了一大堆甜品以后,敘述者講道:“看著他吃,這讓她無法忍受”(357)。就在小侍者轉身離開時,她舉起了盤子。在這里,年輕女孩兒矛盾的內心情感通過這個第一人稱無性別敘述者的視角盡顯無疑:一方面,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其實是樂意去咖啡廳喝茶的,而在如此優(yōu)雅的環(huán)境慢慢品嘗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點心更是一件令人愜意的事情;而另一方面,賭場——這一成人世界的大門對她無情地關閉,母親又迫不及待地把她們姐弟丟給我——這個外人來照看,所有這一切都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使她竭力抑制著內心真實情感的流露,從而展示給讀者一個虛假的自我,而這正是一個十七歲女孩兒的真實寫照。
后來,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小亨利一不小心把草莓灑在了桌子上。小家伙嚇得小臉通紅,而這最終逃不過他姐姐的一聲呵斥:“‘你這個小蠢貨!’”(357)作為旁觀者的我急中生智,趕緊找了個話題把小亨利解救出來,而她的思緒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后來,大家都吃飽了,女孩兒拿起手套準備帶好離開。但在這時又發(fā)生了意外,她想解開手腕上的鉆石手表,可無論怎么用力也解不開,最后只好使勁往上扯著才勉強戴上手套。在敘述者看來,對這個顏面盡失的女孩兒來說,“這個地方她是一刻也不能待下去了,確切的說,她跳起來,轉身離開了”(358)。后來,當我們等車時,女孩兒站在臺階上,兩只腳相互交叉,兩眼低垂著。車來了,她上了車,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輕輕嘆了口氣,并告訴司機“能開多快就開多快”(358)。在此,敘述者通過第一人稱經(jīng)驗視角敘述,逼真地展現(xiàn)了女孩兒矛盾的情感世界,并使讀者領悟到年輕女孩兒此時的心情。這一整天,她一直帶著一個假面具,竭力呈現(xiàn)一個魅力十足的成熟的年輕女性的形象;然而,事與愿違,諸多不順使她再也無法偽裝、無法掩飾內心真實情感的流露,十七歲女孩兒的幻想破滅了。起初是被賭場拒絕,最后她母親遲遲未來而她卻堅持一個人等候在賭場門口。敘述者觀察到,“突然她的臉頰紅了,眼睛變得很憂郁——有一會兒我想她要哭出來了”(358)。男人欣賞的目光使她滿足,而母親和賭場卻拒她于成人世界之外,況且她也不再認同亨利的“孩童”世界。她這個困境的結局只能是獨處。在這個小說里,孩童時期不再是無憂無慮,而是充滿著焦慮、壓抑和創(chuàng)傷。
這種主題不能算是有新意,然而正是通過這個第一人稱無性別敘述者的眼光,年輕女孩兒的情感軌跡才得以自然流露,一個任性、不屑、傲慢、沖動的豆蔻少女的形象才栩栩如生地展示在讀者面前,從而也升華了小說的主題內涵。
三
盡管《年輕姑娘》里對于復雜的人際關系以及這些關系所產(chǎn)生的矛盾情感的描述和曼氏其它優(yōu)秀作品很相似,但是從敘事手法上來說,卻有很大的不同。如前所述,《年輕姑娘》采取的是第一人稱敘事,整個故事是通過一個身份信息缺失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眼光來觀察年輕的女主人公這一天的遭遇及言行,進而對其內心情感進行透視。而曼氏創(chuàng)作的大部分后期作品采用的是第三人稱的敘事方式,就像《幸?!?Bliss)中敘述者會溶入到女主人公貝莎的內心,用她的語氣來敘述,透過她的眼睛來觀察。而這個女孩兒的情感世界必須得從外向內透視,這就需要一個旁觀者的視角。
其實,曼氏塑造的人物中很少有像女孩兒這樣性情反復無常的。讀者對她的態(tài)度是既同情又反感。小說把女孩兒描繪成了一個“小女巫”的形象,而這是有原因可尋的,并且這些原因具有普遍性。拉迪克太太也許稱不上是個好母親,她只顧著自己享樂,而對孩子們棄之不顧,絲毫不考慮他們的感受。比如,在故事開頭,拉迪克太太要帶著女孩兒一塊去賭場,而把小亨利交給了敘述者來照看,還建議他們坐車去喝茶,并承諾一個小時以后就會回來。不過不一會兒,她們又回來了。敘述者這樣描述道:“拉迪克太太朝我沖過來……她就像一個在車站月臺上正和朋友告別的人,火車即將開動,她們連一分鐘的時間都沒有了”(355)。拉迪克太太一方面想要立刻回到賭場去碰運氣,另一方面她又為如何安置她女兒而感到為難,而拜托“我”在照顧小亨利的同時再擔負起照看她女兒的重任,卻又覺得難以啟齒。敘述者觀察到,“拉迪克太太有些情急,她真的要絕望了”(355)。她那種“狂熱”迫使我壯著膽子邀請女孩兒一塊去喝茶,而我聽到的回答卻不是女孩兒的,母親替女兒接受了邀請,并再次承諾“一小時后就會回來——”話音未落,就見拉迪克太太“沖上了臺階”去撞她的好運了。這里,通過這個第一人稱無性別敘述者的眼睛,拉迪克太太那種矛盾而焦急的心情淋漓盡致地表露出來。后來,當我們吃完茶點坐車往回趕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敘述者講到,“當我們到達賭場時,當然拉迪克太太不在那里。臺階上不見她的一絲蹤影——連影子都沒有”(358)。這句話中的“當然”兩字顯然摻雜了敘述者對拉迪克太太這個人的評論。對這位母親來說,追求自己的享樂似乎比照顧子女更重要,她的不負責任使敘述者料到她的承諾是不會實現(xiàn)的,她沒準時從賭場出來也是敘述者意料之中的事。所以說,女孩兒的性格之所以變成這樣,她的母親是要負一定責任的,而讀者會對女孩兒表示同情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小說中女孩兒的名字自始至終沒有提及,這也是作家獨具匠心的安排。無論拉迪克太太還是敘述者,都用“她”來稱呼女孩兒。并且在喝茶的整個過程中亨利既沒有和他姐姐說話,也沒提過她,這不能說是一個十二歲弟弟對十七歲姐姐的反常反應,尤其是當她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而這是違背他的意愿的)。其實,女孩兒名字的未提及和敘述者眼中拉迪克太太的形象都說明:曼斯菲爾德把這個女孩兒當作了十七歲少女的原型來看待;處于豆蔻年華的少女在從孩子成長為成年人的過程中經(jīng)受的創(chuàng)傷也許是人生所有轉折點中最深的(Kobler 273)。所以作者以及讀者的這種同情是要給予每一個年輕女孩兒的。
那么,為了體現(xiàn)這種同情心,曼斯菲爾德需要一個中性的敘述者,它所表明的態(tài)度與其性別無關。其實,如果讀者覺得敘述者是男性的話,那只能表示沒有哪個人物的刻畫可以完全脫離性別差異的表露。然而,小說中的敘述者絕沒有通過男性或女性的情感來渲染甚至扭曲對女孩兒形象的刻畫。比如,在故事開端,曼氏這樣來描繪女孩兒美麗的外表:“她臉頰微紅,一雙藍藍的眼睛……仿佛剛從璀璨奪目的天堂降落人間”(354);在結尾處,她甚至運用了極通俗的修辭手法:“像一朵初綻的花蕾”(359)。顯然,這樣的意象化描述溫和、平凡,絲毫讓我們感覺不到敘述者的性別。其實,女作家之所以采用這種通俗的比喻手法,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反映出一種情感上的溫和和中性。而正是通過一個無性別敘述者的眼光,女孩兒鮮明的個性及其矛盾復雜的內心世界才會十分自然地體現(xiàn)出來。
以上分析證明,她這種獨特的敘述手法對小說主題思想的成功揭示以及所產(chǎn)生的獨特的藝術效果是值得她去冒險的。通過對敘事視角的選擇,小說家成功地塑造了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讀者參與小說意義的建構,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這樣的安排不僅能激起讀者的好奇心,而且還可以給他們帶來特殊的審美愉悅。說它是一篇杰作,完全不為過。引用 S.P.B.Mais的話說,就是:“我知道沒有誰能把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可人兒描繪得如此完美——而這僅僅用了十頁紙張”(Mais 115)。這是對這個短篇小說的肯定,更是對曼斯菲爾德精湛的小說敘事藝術的認可。
注解【Note】
①本文中《年輕姑娘》的譯文為筆者譯。原文出自Antony Alpers,ed.The Stories of Katherine Mansfiel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以下只注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Aiken,Conrad.“The Short Story as Colour”.Jan Pilditch ed.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Katherine Mansfield.Greenwood Press,1996.
Kobler,J.F.“THe Sexless Narrator of Mansfield’s‘The Young Girl’.”Studies in Shore Fiction,17(1980):269-274.
Mais,S.P.B.Katherine Mansfield.Rhoda.B.Nathan ed.Critical Essays on Katherine Mansfield.Macmilian Publishing Company,1993.
Morrow,Patrick D.Katherine Mansfield’s Fiction.Bowling Green,OH: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1993.
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