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 濤
自發(fā)表以來,圍繞《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的爭議從未間斷。小說曾被多個保守機構(gòu)列為禁書。時至上世紀90年代,仍位列美國People for the American Way基金會頒布十大最受爭議的圖書之一。盡管如此,當今主流批評意見傾向于將其視作美國最偉大的小說之一。因其開辟了用美國口語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先河,海明威將其推崇為美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鼻祖。小說開創(chuàng)的在漂泊中尋找自我的歷險敘事模式,也成為美國文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對這樣一部重要作品的主題,批評家們百多年來從不同角度進行了多元的闡釋,包括種族、性別、道德、原型、生態(tài)、傳記批評等。本文試圖從哈克與作者本人人生軌跡的反差入手,借助文化批評的“懷舊”概念,結(jié)合社會歷史分析,對小說的內(nèi)涵進行全新的闡釋。
吐溫所處的“鍍金時代”,美國社會的物質(zhì)財富急速增加,而道德水平卻日漸低下。巨大的財富機會和貧富分化的加劇激發(fā)了人們對金錢的渴望。發(fā)財致富成為許多人生活中的唯一目標,而手段正當與否,并不重要。財富取代了德行、出身,成為定義自我的首要標簽。
吐溫曾精辟地描繪了那個時代的價值取向:“人類的首要目標是什么?致富!如何實現(xiàn)?有本事的話靠欺騙,沒本事就靠誠實勞動……金錢就是上帝。黃金、美元、股票乃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它們就是唯一真實、至高無上、萬能的上帝”①。雖然吐溫對此持批評態(tài)度,但他并未超然物外,與其筆下的哈克存在巨大反差,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首先是金錢觀。哈克視金錢如糞土,從未把分得的寶藏當回事,因而欣然接受了法官心懷叵測的安排。后因擔心父親對自己不利,索性放棄了這筆財富。反觀吐溫本人,他一生追逐金錢,希冀一夜暴富。因投機心理作祟,靠寫作、演講辛苦掙錢然后在投機中敗光,成為他一生難逃的魔咒。吐溫的投機生涯始于內(nèi)戰(zhàn)后內(nèi)華達“掏銀潮”。每當資金耗盡,他便通過演講、撰寫專欄文章掙錢。稍有積蓄,又再次投機找礦。最終銀礦沒有找到,卻靠收受商業(yè)賄賂賺得人生第一桶金。作為記者,土地擁有者以饋贈股票的方式賄賂吐溫,讓其撰寫在他們土地上發(fā)現(xiàn)銀礦的虛假報道,誘使淘銀者購買其土地探礦。這些股票讓吐溫獲得數(shù)千美元的收益,但很快因揮霍及股票投機失敗而付之東流。隨后的淘金努力同樣歸于失敗,反倒是一篇應(yīng)景之作《卡拉維拉斯縣馳名的跳蛙》讓其一夜成名,令他決定從此以寫作為生。但暢銷書作家不菲的收入,并未遏制吐溫的投機沖動。他先后投資過報紙、出版社及各種前景不明的新發(fā)明,均以失敗告終。最后不得不于1891年申請個人破產(chǎn)。
其次是兩人在價值準則上的反差。當世俗觀念與個人價值觀發(fā)生沖突時,哈克也曾痛苦掙扎,例如是否應(yīng)告發(fā)吉姆,但他最終選擇重義輕利,按良心辦事——寧可自己下地獄,也不愿出賣朋友。反觀吐溫本人,雖然可謂正人君子,但其為人處事依然不乏實用主義色彩。例如,在內(nèi)華達做記者時,除收受商業(yè)賄賂外,其專欄的不少內(nèi)容均靠摘抄剪貼,且經(jīng)常添加一些夸張、血腥的內(nèi)容以吸引眼球。在追求妻子Olivia時,因其酗酒抽煙多次求婚被女方父親拒絕。在說服未來岳父無望的情況下,他轉(zhuǎn)而利用Olivia的善良,把自己裝扮成迷途的羔羊,發(fā)誓從此煙酒不沾。然而婚后他便把這些誓言拋在腦后,依然故我了。
再次,二者對傳統(tǒng)觀念的態(tài)度也截然相反。小說里的成年人無不生活在世俗的套套里:道格拉斯太太和華森小姐恪守各種“文明人”的規(guī)矩;格蘭杰福德和謝潑德遜兩家人,為家族榮耀年復(fù)一年無謂地犧牲著年輕人的生命。而哈克卻勇于按照自己的判斷行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寧愿穿破衣服,住窩棚,也不做文明人上天堂。而吐溫與小說里的成人一樣也生活在俗套里,一生陷于狂熱追求財富的魔咒,不能自拔。
最后,兩人的秉性也存在反差。哈克足智多謀,一路上的騙局、險境均被他巧妙化解,從一個貪玩的孩子成長為揚善懲惡的小男子漢。而生活中的吐溫顯然非精明之人——不善投資經(jīng)營,屢屢被騙,卻依然隨波逐流一錯再錯。
吐溫創(chuàng)作這樣一個與己迥異、純得可愛、壞得真實的人物用意何在,文化批評中的懷舊概念為找尋其中的答案,提供了有力的視角。
懷舊(nostalgia)概念最早由Johanes Hofer于1668年提出,用于描述因思鄉(xiāng)病產(chǎn)生的痛苦(Day 15)。后世哲學(xué)家、心理學(xué)家不斷對這一概念進行闡發(fā)。例如康德主張,懷舊現(xiàn)象遠比單純的思鄉(xiāng)復(fù)雜。讓懷舊之人回歸故里,非但不能醫(yī)治苦惱,反而會增強他們的失落感。在他看來,懷舊之人并不想回到某個地方,而是想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當你還年輕的時候(Hutcheon,Valdés 19)。到了19世紀,人們已將懷舊的含義引申為“一種存在意義上的無家可歸的疏離狀態(tài)”(Frow 72)。綜合起來,當代對懷舊的理解主要包含以下幾方面:首先,懷舊并非指向過去的某個確切的時間或地方,而是一種抽象、概念性的思維模式,起因于人們對不安定的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
其次,懷舊是一種逃避。懷舊者通過想象一個概念性的過去,以超脫現(xiàn)實中各種各樣力量的制約,逃離令人遺憾的社會現(xiàn)實,重新開始。
再次,懷舊是一種想象性的補救策略。Stewart認為,“懷舊帶有強烈的烏托邦色彩。它所追尋的那個過去從未真實存在過,因此,永遠都不在場。這樣一個過去始終作為一種缺失感而存在,且只存在于懷舊者的觀念之中”(23)?!笆聦嵤?,我們都傾向于為自己描繪一個與事實并不相符的‘過去的好時光’[good old days]。可是從來就沒有什么過去的好時光,也沒有所謂‘完整的世界’……完整的世界只存在于回想之中,是對我們生活的充滿危險與碎片的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彌補”(Jacoby 4-5)。
最后,懷舊臆造一個美好過去的最終效用,在于幫助懷舊者調(diào)整、補償現(xiàn)實所造成的痛苦,構(gòu)建一個和諧、完整的自我身份。懷舊者通過三個步驟實現(xiàn)這一點:①培養(yǎng)對過去自我的欣賞;②從記憶中過濾掉令人不快、不體面的因素;③重新發(fā)現(xiàn)過去自我中那些邊緣性、臨時性、次要的特性,并通過合理化的過程使其復(fù)活(Davis 45)。吐溫對哈克這個人物的塑造,便寄寓著這樣的懷舊情緒。要理解個中關(guān)系,首先有賴于對吐溫本人的身份困惑有個較為準確的把握。
吐溫的身份困惑主要源于社會轉(zhuǎn)型期新興中產(chǎn)階級的尷尬處境。作為當時“富裕的文學(xué)王子”(Powers 38),吐溫在破產(chǎn)前過著富足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但物質(zhì)上的殷實并未給他帶來精神上的安全。這一方面緣于客觀現(xiàn)實。當時美國尚無社保制度,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占有更多財富成為人們獲得安全感的唯一方式。吐溫始終擔心他日作品失寵,僅靠版稅無力支撐未來的生活。他不斷投機,某種程度上正是這種不安全感的體現(xiàn)。
但他的缺失感更多源于中產(chǎn)階級話語的缺位。作為新興階層,當時的中產(chǎn)階級沒有屬于本階層的話語,而是生存在強調(diào)“實用”與“精英主義”的富裕階層話語,和強調(diào)“誠實”與“平等”的平民話語的夾縫之中。由于處境不同,他們對兩個集團的話語均有所認同,又存在一定的排斥。
比較而言,富裕階層的強勢話語對吐溫影響更大。在《鍍金時代》中,他與沃納將華盛頓的體面階層分為三個圈子:新貴(Parvenus)、舊富(Antiques)與中間派(the middle ground)。前兩者都擁有賴以定義自我的強勢話語。吐溫一生追隨代表新貴(暴發(fā)戶)利益的物質(zhì)主義、實用主義價值觀——財富是個人價值和能力的體現(xiàn),而平窮是懶惰和缺乏道德素質(zhì)的結(jié)果。作為中產(chǎn)階級,吐溫可謂成功者,但因其并未占據(jù)財富金字塔的頂端,同樣也是被輕視的對象。如此一來,他認同的價值觀不僅不能充分肯定其價值,反而成為心靈的枷鎖。況且,這種價值觀造成的負面效應(yīng)——道德滑坡,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和當時多數(shù)中產(chǎn)階級一樣,吐溫對這一價值觀的依附與抗拒之心并存。一方面,他警惕金錢的腐蝕作用,認為“巨額財富對不習慣富貴的人而言,是一劑毒藥,會連皮帶骨吞噬他的良心”(Twain,The MYM30,000 Bequest and Other Stories 33);但另一方面,他又難以遏止對金錢的欲望。他借筆下人物之口感嘆,“我與百萬富翁們勢不兩立……但如果給我做百萬富翁的機會,我會毫不遲疑地抓住它”(Twain,The American Claimant 121)。正如 Kaplan所言,“某種程度上他借以安身立命的價值準則,同時又是他所厭惡的”(96)。
吐溫與“舊富”階層的專屬話語——文雅傳統(tǒng)(the Genteel Tradition)間的關(guān)系,也存在類似的尷尬。雖說現(xiàn)代化潮流讓舊富的特權(quán)貶值、財富失色,但他們擁有“高貴”的血統(tǒng),及暴發(fā)戶難以匹敵的修養(yǎng)、品味、舉止、“道德”。他們以此作為自我定義的標簽,通過營造封閉的社交圈,來維護、突出自身的高貴與優(yōu)越,令其在話語上處于上風。引得新貴、中產(chǎn)階層爭相漂白自己的低俗出身,通過聯(lián)姻、改姓等方式,千方百計擠入“舊富”的圈子。吐溫不遺余力追求出身豪門的Olivia,婚后竭力模仿舊富的生活方式,便是一例。這種話語上的附庸關(guān)系同樣給吐溫的自我?guī)碣H損。在Kaplan看來,吐溫1871年出版的《馬克·吐溫的滑稽自傳與首部羅曼史》含蓄地表達了對其卑微出身的自卑與自恨(124)。因此,他對這一話語也心存排斥,說“有些人類傻瓜,對那些通過繼承獲得地位、官銜的虛偽、矯情之人尊崇有加,實在可笑”(Smith,Gibson 782)。
富裕階層話語對吐溫的異化,令其在很多方面同情平民話語。他認同工薪階層和社會改革家們對炫富、實利主義、剝削勞工、有組織宗教的虛偽等丑惡現(xiàn)象的批判,對社會蛀蟲(銀行家、不法政客、私人偵探)的厭惡(Weir 200)。但他同多數(shù)中產(chǎn)階級一樣鄙視體力勞動。因為恐懼底層人士的暴力行為,凡遇勞工糾紛當時中產(chǎn)階級通常站在資方的一邊(Montgomery 318)。
如Weir所言,中間階層就意味著腹背受敵(198)。這種夾心層的尷尬處境,導(dǎo)致吐溫自我的分裂。他一方面謾罵追逐不義之財者,一方面又身體力行地追逐不義之財。這種分裂令吐溫他變得敏感、迫切、缺乏安全感、防衛(wèi)心增強(Weir 198)。Gillman用“冒名頂替”(imposture)來描述吐溫不確定的自我,認為因為他無法解決“道德與目的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聯(lián)”令其自我變得“假之又假,不知所屬”(5-6)。吐溫自己在不同場合也表達過這種分裂造成的痛苦。他在自傳中感嘆,“出身貧寒亦或富貴,都是不錯的開端。而出身一個有望致富的家庭,沒體會過的人無法想象其中的悲哀”(Twain,Mark Twain's Own Autobiography 111)。吐溫并非從未建構(gòu)適合自身處境的價值主張。同許多中產(chǎn)階級一樣,吐溫的價值取向是保守的、個人主義的。按照這一理想,他在《鍍金時代》中塑造了一個專屬中產(chǎn)階級的身份——the middle ground:“沒有道德污點……受過良好教育、優(yōu)雅”,“無刻意修飾外表的負累,無競爭對手需要擔心,也不必顧慮惹人嫉妒……是一群無可厚非之人”(Twain,The Gilded Age 258)。
然而在那個浮躁、無序的時代,這個與世無爭的自我身份缺乏社會話語的強力支撐,無法給吐溫帶來安適的感覺。其結(jié)果是,吐溫潛意識里自認是個怯懦的失敗者。他從42歲起多次嘗試撰寫自傳,但每每作罷,原因就是在兩種強勢話語的夾擊下,他塑造不出一個閃亮的自我。他曾經(jīng)向哥哥抱怨,長久以來一直他想寫兩本書,“一本是《一個懦夫的自傳》,一本是《一個失敗人生的懺悔》”。他想記錄一個真實的自我,卻發(fā)現(xiàn)要想誠實地“訴說一個不知道自己是懦夫的可憐懦夫”、“一個不成功人士的故事”難之又難(Powers 442-3)。足見在主流話語的夾擊下,吐溫自我評價有多么負面。
為尋求心理上的補償,吐溫不止一次表達對一種原始純真(primitive purity)的渴望。他說,“在我孩提時代,人們都不富裕卻沒人覺得自己窮,人人都活得自在安逸”(Powers 38)。而他的理想國,是“一個沒有投機熱潮,對一夜暴富沒有熱望的國度,窮人樸實規(guī)矩,富人誠實慷慨,社會處于一種原始的純真狀態(tài)”(Havard 104)。因為這種原始的純真能彌合他所遭遇的目的與道德間的分裂,還他一個完整的自我。
他筆下的哈克就是這種“原始純真”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在小說中,現(xiàn)實是真實的現(xiàn)實——一個充滿欲望、爾虞我詐、扭曲人性的荒誕世界,但主人公哈克作為一個個體,卻不為現(xiàn)實所動,堅守心中那份原始的純真。作者將這種堅守放在一個兒童而非成人身上,恰是他懷舊情緒的折射。正如吐溫本人無法做到的那樣,面對各種生存壓力,任何成年人都無法保持哈克那份原始的純真。更為重要的是,即使作為一個少年,哈克也從未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過。哈克并非小時候的吐溫,而是作者在懷舊情緒作用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并不存在的美好過去,用以補償他內(nèi)心的缺失和不安全感。
吐溫在哈克身上寄寓了對童年無憂無慮生活的一些美好回憶,但更多的是對理想自我,及承載這一自我的生活方式與生存環(huán)境的一種懷舊式的向往。如Fred Davis所言,是通過培養(yǎng)對過去自我的欣賞;從記憶中過濾掉令人不快、不體面的因素;重新發(fā)現(xiàn)過去自我中那些邊緣性、臨時性、次要的特性,并通過合理化的過程最終使其復(fù)活。
哈克之于吐溫的懷舊意義,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在于他寄寓了作者對一種簡單、和諧、自由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環(huán)境的向往。哈克不為對物質(zhì)享受的追求所累。衣可蔽體、食可果腹,便已心滿意足。在道格拉斯太太家衣食無憂但規(guī)矩多多的生活,讓他渾身不自在,一心想逃;與吉姆一路風餐露宿,僅靠采摘、垂釣及一些簡單的食物充饑,反讓他十分享受。他說,“只要燒得好,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好吃的東西”(Twain,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160)。
而承載這種簡單生活的理想之地,非那片簡陋的小筏子莫屬。現(xiàn)實社會危險而罪惡,而在那個小筏子構(gòu)成的小世界里,人與人、與自然之間卻充滿了和諧。對哈克而言,“沒有別個小筏子再好的家了”,“在筏子上你可以盡情享受自由、輕松和舒適”(Twain,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160)。他們一路漂流,享受著兩岸的美景。兩人一起“捉魚、聊天,不時到河里游一會防止瞌睡。沿著巨大安靜的密西西比河漂流,躺在甲板上遙望星星,有種莊嚴神圣的感覺”(Twain,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160)。在這個流動的小世界里,沒有金錢的束縛,沒有階級和膚色的差別,或人與人之間的欺詐與殺戮。兩人可以卸下世俗的牽掛,省卻不應(yīng)有的戒備和算計,活得更加完整、本真與自由。
其次,哈克身上寄寓了吐溫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完整而高尚的自我——一個未曾沾染任何銅臭與世俗氣息的純真至善之人。哈克面對社會丑行始終以善報惡,即便對那三個企圖殺人越貨的惡棍,也不忘善良地通知另一船主拯救他們的性命。這或許是吐溫為自己和那個時代所逝去的純真所唱的一首挽歌,集中體現(xiàn)了吐溫在主流價值觀中找不到的美與精神價值。
最后,哈克對于吐溫最大的意義,在于他敢于拒絕一切不符合他內(nèi)心至真、至善標準的世俗價值觀,從而保全一個完整的自我。這是哈克簡單人生追求的一個合理結(jié)果。無欲則剛,由于他不追隨任何世俗價值觀,因而能夠超越它們的限制,做想做的自己。而現(xiàn)實中吐溫,上了那條追求財富的賊船且欲罷不能,不得不吞下被現(xiàn)實異化的惡果。
必須看到,這一懷舊的人生藍圖無法解決吐溫面對的問題。哈克所持的價值觀與行為準則,放在一個孩子身上,尚有幾分可信度。若換做一個成年人,則會變身為一個無法適應(yīng)社會、憤世嫉俗的失敗者形象。因此,這一方案并不具備任何現(xiàn)實意義,不可能成為吐溫未來自我建構(gòu)的指針。作為一種懷舊理想的化身,哈克只能存在于過去,遠遠地欣賞,聊以慰藉。這正是懷舊作為一種話語策略的功能所在。事實也是如此,吐溫完成《哈克》后并未嘗試去過哈克式的簡單生活,而是繼續(xù)他的投機,終至破產(chǎn)。
綜上所述,《哈克》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源于吐溫追求物質(zhì)主義、實用主義、精英主義價值觀過程中所遭受的異化和扭曲。在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情況下,他借助了懷舊策略的補償、慰藉作用,塑造了一個崇尚簡單、自在、和諧生活,不為世俗價值觀左右,始終用自己內(nèi)心是非善惡標準進行判斷行事,擁有一個完整自我的少年——哈克。這一懷舊身份只可能存在于對過去的想象中,無助于解決吐溫所面對的身份困境,不過為身處無序與焦慮的吐溫,提供了一個短暫歇腳的港灣。這一現(xiàn)象折射出當時新興中產(chǎn)階級作為社會夾心層的尷尬處境和話語上的貧困。這一發(fā)現(xiàn)為更深入地理解小說的主題及其社會意義,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也有助于深入理解作者后期作品中日漸濃厚的存在主義色彩。
注解【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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