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瑤
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的很多作品中都設置了豐富的地理意象:大海峽灣,亭臺樓閣,冰川雪原,高山谷地以及大量的動植物意象。這些地理意象都折射出劇作家對于社會與人生,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過去與未來的深層思考,同時也是作家人生哲學的體現(xiàn)。本文運用文學地理學的批評方法,以《小艾友夫》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為對象,分析其中的“高山”意象。
《小艾友夫》與《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中的高山,都比主人公經常生活的地方更安靜、更純潔,是遠離現(xiàn)實生活、遠離世俗與塵世的精神世界的象征。
在戲劇《小艾友夫》中,沃爾茂在高山地區(qū)住了六七個星期,受到了高山地區(qū)的環(huán)境的熏陶,變了一個人的似的,不再像以前一樣不管兒子小艾友夫的生活,他開始思考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上山,意味著他真正開始思考責任的問題,高山可以使他排除以前身邊的一切雜物,可以真正的思考。首先,他對于上山這個問題的回答,呂達:“那么是什么逼你上山的?”沃爾茂:“是這么回事,我覺得在書房里,我的心再也安靜不下來”。①作為一個學者,沃爾茂的書房不可能是很吵鬧的,不是因為別人的打擾,才安靜不下來,是沃爾茂自己內心開始對自身有了思考,他希望遠離現(xiàn)在的生活,走到山上去,去那里找到一種脫離生活的安靜。第二,相對于家里,高山可容易讓沃爾茂暫時擺脫呂達的影響,在一種欲望相對較少的地方,他才能好好思考和妻子呂達、兒子小艾友夫的關系,思考人的責任問題?!霸诩依?,我絕對不能克服自己,決不能做到那種克己功夫”(107)。在沃爾茂和呂達講述他在山區(qū)的差點迷路的經歷時就這樣說“那時候你和小艾友夫好像都離得我老遠老遠的”(116)。沃爾茂所說的高山擁有一種凈化心靈的功能,排除外在的雜質,尋求真正的義務與責任。
《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中的高山同樣也是純凈的,“是一個人跡不到、隔絕塵穢的地方”(269),這里和海濱浴場、都市形成對比。海濱浴場、城市都是一個人群聚集的地方,聚集了各式各樣的人,在那里有聽得見的寂靜,“熱鬧之中似乎也有點死氣沉沉”,處處都有“半死的蒼蠅、半死的人”(270),海峽是“泔水”一樣的骯臟,而高山卻不是,那里離世俗社會遠遠的,終年有雪山覆蓋,與世隔絕,純凈自然。因此,高山也是心靈的投而是骯臟,空虛的熱鬧,高山越是顯得純凈和安靜。高山一直是魯貝克許諾給愛呂尼和梅遏的要帶他們去的地方,是理想家園,和只被稱作房子的海邊別墅不同,高山卻是心靈的寄居之所。而且在魯貝克教授的眼中高山是只有真正爬山的人才能到達,他看出梅遏不是“真正天生的爬山人”(297),因此,他最終和他精神上的伴侶愛呂尼一起走向了高處,高山是他們心靈得到凈化之后走向的地方。以上所指的高山已經是具有深刻含義的地理意象,易卜生用高山來和現(xiàn)實的世界隔開,而且也用安靜、純潔賦予了高山。
在《小艾友夫》和《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主人公們說到高山時,都會用有關光的詞語來表達他對高山的崇敬之情,通過這樣的語言和提示語的呈現(xiàn),高山其實又是一種理想的象征,它是光明的,偉大的。
《小艾友夫》中的沃爾茂一直在進行著學術研究,寫一部《人的責任》的書,而他也曾經誤入歧途,沒有真正懂得“人的責任”。由于他和妻子的一味玩樂,兒子的腿因為照顧不周已經致殘了,可以說兒子光明的未來有可能被他們的不負責任而毀掉。當他在高山生活一段時間以后,他開始明白了真正的責任,所以高山就像是一種光明的指引,是他明白了自己的前行的道路。所以他眼睛閃光,說:“在山頂上我看見了耀眼的日出。我覺得自己跟天上的星星靠近了些——好像幾乎跟它們有了感情,有了聯(lián)系”(123)。他明白“人的責任”不是一部書就能書寫完全的,它是需要自己的實際行動來承擔的。高山就是人生中光明之物,在人生彷徨、悔過之時,走向高處,就意味著追求一種光明的、正確的事物。呂達也是如此,她雖然沒有在高山居住,在失去小艾友夫之后,作為一個母親她開始悔悟了,她要幫助海邊的窮孩子,分給他們愛,無私的付出自己擁有的事物,改善他們的命運。最終她也明白高處的真正含義,高山不是一個只知道自己快樂的地方,它是一種光明偉大的新世界,所以,她也和沃爾茂一起走向了山頂,走向星球。
《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高山是在走過迷霧似的困境之后的光明。魯貝克教授許諾給愛呂尼和梅遏要帶他們登上山頂,賞鑒全世界的榮華,高山就是魯貝克教授夢想的榮華之地,是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之后以為自己能登上的光明之處,可是卻被現(xiàn)實困住,雕刻著一些沒有生命活力的東西,所以他一直沒能登上他所追求的榮華。而在再次遇到愛呂尼之后他才重新又走向光明。同時,魯貝克教授和愛呂尼二人在登山時遇見了大霧,他們在半明不暗間參透了這幾年的生活,愛呂尼情不自禁的說出“對,對——走向光明的高處,走進耀目的榮華!走上樂土的尖鋒!”(310)。迷霧象征了他們兩人在完成“復活日”那件作品之后迷茫的日子,就像“死人”一樣找不到原來具有鮮活生命力的生命。經歷了這些以后高山的光明終于又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高山代表的是光明的力量,是可以打破黑暗的力量,在迷茫困頓之時,還有高山的榮光與光榮指引,其實就是人心中仍人存在的對美好的新生活的向往,對光明的新世界的召喚。
攀登高山一向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攀登的路都是一天充滿了曲折與艱辛的探索之路。不管是沃爾茂和呂達,還是魯貝克教授和愛呂尼,他們在走向高處的途中都經歷了各種艱辛,甚至都是用死亡換來的。易卜生用死亡這一極端的事情來呈現(xiàn)走向高處的不易,或許也就說明,不管是誰,想要真正見識高山的光明與偉大,也就是理解生活的意義,對生活有了自己的思考,考慮生活的終極意義,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追求,都是要經歷一番痛苦的過程才行。
在《小艾友夫》中,艾友夫的死可以說是一個轉折點。小艾友夫夢想成為軍人,他想要向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樣學會游泳,最終在受到鼠婆子的誘惑之后,在海里溺水死亡,這給他們兩夫妻不小的心理波動,讓他們兩個人重新思考自己過去的行為,為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來贖罪。作為父母,他們沒能認清自己的責任,只顧自己快樂,而且吝嗇的不把愛分給自己的孩子,這種自私的念頭是小艾友夫變成了瘸子。沃爾茂在高山上開始反省,而呂達還是把可憐的殘疾的孩子看成是奪走丈夫的愛的最壞的東西。小艾友夫的死是他們不得不重新面對自身,面對責任,作為一個人的責任不是空談而已,更要付出行動的,在他們把愛分給沙灘上的孩子時,他們才算是度過心靈上的考驗,代價卻是兒子的死亡。他們追求高處的路確實是艱辛的,就像沃爾茂在描述自己的山中經歷時,他有可能走錯方向,會迷路,甚至根本就沒有路,需要“爬上山頂,翻過山頭,再走下去繞到湖對岸”(100),還有可能“拖著腳步在懸崖峭壁中間走過去——仔細欣賞死后的恬靜、舒服的滋味”(101)。這就像世界后重生的感覺一樣,人們往往遭遇了重大的轉折之后才更能看清楚生活。就像現(xiàn)實中,他們要遭遇了兒子的死亡才能走向高處,明白生活并不是只有享樂,還要承擔責任。
在《咱們死人醒來的時候》,人物們遇到的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一個個活得沒有旺盛的生命力,像死人一樣。就像劇名提到的“死人”,他經常出現(xiàn)劇中的各個角落,尤其是愛呂尼就一直在和魯貝克教授的談話中把現(xiàn)在的他們稱為“死人”,愛呂尼用“心死”來描述他們現(xiàn)在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自從《復活日》這個作品問世以后,兩個人分開,雖然都活著,但是這種麻木的活著跟死差不多。魯貝克成為了一個僅僅為了賺錢的雕塑家,他雕刻各種丑惡嘴臉,那些人大都面目可憎,“它們都是神氣十足的馬面,頑固絕強的驢嘴,長耳低額的狗頭,臃腫癡肥的豬臉”(299),這都和美好的藝術無關,再也不是“光明歡樂、神采四射的少女”(300)。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的藝術道路上已經沒有了靈感,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可以說是“死了”。而愛呂尼更是如此,她的精神已經死了,只剩肉體在肆意妄為,當過雜耍場的轉臺上表演過裸體像嫁給了兩人丈夫,還可能害過自己的孩子,她放蕩不羈,對生活的態(tài)度極不嚴肅認真。兩個人就像是沒有靈魂的肉體,在世上空虛的活著,這種生活是對本來對生活充滿激情的兩個人的懲罰。在登上山頂,尋找靈與肉的完美結合中他們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即便如此,他們登山的過程中,狂風、積雪、迷霧都是他們走向高處的障礙,她們的身影隱沒在云層中,也許這也死亡,但他們付出生命的代價依然朝著“朝陽照耀的塔尖”走去。
高山就像是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對沃爾茂內心的呼喚,他在陶醉于享樂的過程中還能慢慢的走出這種情況,在山中,那里寂寞,沒有人煙,也許還有著很多的未知的危險,但他說“可是我很懂得她說的那種迷惑人的魔力。高山頂上和大荒漠里的寂寞滋味也有類似的魔力”(105)。高山所代表的那種魔力是具有神秘性的,就像鼠婆子捉老鼠,最后把小艾友夫誘惑進海里一樣,他的誘惑我們說明不了,但是的確又是存在的,就像是小艾友夫一直夢想當軍人一樣,大海是他要征服的,因此他才會被這種魔力誘惑。沃爾茂其實也是一樣的,雖然只是和呂達快樂,但她內心一直有著對小艾友夫的責任念頭,所以,高山會對他產生魔力。他的內心的作為人的責任始終是他不能忘記的,他要擔當各種角色,要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必須如此,這里高山是人的精神追求的體現(xiàn)。
而魯貝克教授、愛呂尼、梅遏、烏爾費姆也是如此,他們都厭倦了周圍沒有生氣的生活,向往活生生的東西。梅遏、烏爾費姆想要像帶有鮮血的肉一樣新鮮的生活,高山上富有刺激的生活對他們也有無限的吸引力。而魯貝克教授與愛呂尼在周圍都是死氣沉沉的生活中見面,靈魂的交流使他們對以往的生活有了悔悟,對自己這種生活有了不滿,所以內心渴望精神的救贖的念頭逐漸強烈,走上高山也就是必然。每個人都是如此,雖然在生活中,會被各種瑣事所累,但是心靈總是需要被考慮的,高山就像心靈發(fā)出的信號,每個人的生活不是只有肉體生活一樣,精神生活也是存在的,而且會對我們每個人發(fā)出神秘的吸引力。
總之,在這兩個劇中,高山所道標的是一種精神方面的追求,是一種靈魂的救贖,向高處走,而不是停在現(xiàn)實盲目的生活中繼續(xù)茍且的活著,高處有比沉醉于肉體享樂更有價值的東西,作者把形而上的思考放入劇中,通過劇中人物的語言、動作、語言給我們展現(xiàn)一場思想的碰撞,所以研究“高山”的意象,可以使我們更深刻理解易卜生和他的哲學思想。
注解【Note】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易卜生:《易卜生全集》(第七卷),潘家洵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103。以下僅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