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紅菲
(顏紅菲,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南京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Email:yan-h(huán)f@163.com)(責任編輯:韓 星)
鄒惟山的散文情感真摯深厚,在真情流露中顯出卓識與洞見;文字自然流暢、從容迂闊又不失率真情趣;結(jié)構(gòu)謹嚴又迂回呼應(yīng),收放自如;意境開闊深沉,今古歷史、天文地理融貫其中,筆者娓娓道來,讀者流連忘返。
寫回憶性散文,最重要的是情感的真摯與深厚。其散文中處處流露出作者對故鄉(xiāng)山水的一顆赤子之心、對親人師長的眷念與敬慕之情?!丁澳┐刂鳌蓖跤杏嘞壬返拈_始用了一連串飽含深情的排比句將自己對王有余先生的敬重、懷念和悲憫之心直接抒發(fā)出來。整篇文章在這一沉重的氣氛中徐徐展開,敘事將時代巨大變遷與王有余先生坎坷起伏的一生相互映照,記敘了他屢屢遭受各種風浪打擊、卻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人生,對于這種歷史必然,作者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深的無奈和悲憤,以至于行文結(jié)尾時一連串對人性、對歷史、對政治的追問不可遏制,噴薄而出,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和責任感在這情感的激蕩中彰顯無遺。如果說《“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是一首沉痛的宣敘,那么《桐樹溝的夏天》則是一首輕快的山歌,而《小枕頭與我的祖母》更像一曲深情的詠嘆調(diào)。“五彩繽紛”、“神奇甚至是神秘”的桐樹溝是“我”記憶里“與兒童相伴相生的童話世界”,桐樹溝夏日的五重天堂在“我”腦海里依然是如此的絢爛繽紛,清涼夢幻。五個自然段落依次排列,每一段落描述一番天堂景象,像一扇屏風層層展開,在一個嬉戲山谷、充滿靈氣和好奇的男孩的帶領(lǐng)下栩栩如生,歷歷在目,使“我”情不自禁地以三個“什么時候……”抒發(fā)出游子望鄉(xiāng),魂牽夢繞的思念之情。
與其詩歌語言的宏麗和凝練相比,其散文語言顯得平實自然,從容迂闊而又充滿情趣。《我的母親》:“也許母親對于數(shù)字特別敏感,因為她雖然一個字不認識,卻記得我們一家人以及親朋好友一百多個人的生日。”文字重復而又繞口,甚至故意堆砌,讓人在閱讀過程中仿佛親臨了老人家反復不停的絮叨,在樸實的繁復中滲出夸張和不動聲色的幽默,讓人會心一笑。再如《桐樹溝的夏天》里的一段:“在我的記憶里,比我們大一些的那一伙青年人,將外來的狗圍在田間打死而吃的事,也發(fā)生過許多次。如果外村的人來找他們的狗,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承認看見過,于是他們只好相信,自己的狗,多半自己不爭氣,掉進水庫里淹死了。”也是這類故作莊重的詼諧。類似的文字,在這本散文集里隨處可見,形成亦莊亦諧的獨特的文體特征,富于生活的情趣,讓人忍俊不禁。文章還善于用精煉的文字,兩三句話就把事件人物的本質(zhì)特征勾勒出來?!段业闹袑W老師》形容兩位語文老師的教學風格:“如果說袁老師的講課象杜甫的詩,那么楊老師的講課就是屈原的辭賦了。”僅僅一句話,兩位老師迥異的個人風采躍然紙上,使人回味深長。
其散文幾乎每篇都講究承轉(zhuǎn)起合,首尾呼應(yīng)。最常用的手法是以一具體物象結(jié)構(gòu)散文,然后從這一物象發(fā)散出去最后又在更高的層次上回歸物象?!缎≌眍^與我的祖母》,以小枕頭開頭,并以其為主要物象展開對祖母記憶的點點滴滴,塑造出寬厚慈愛的“民間慈母”形象,最后以小枕頭結(jié)束全篇:“一個小枕相伴秀姿靜看青溪水,三卷大詩衣錦還鄉(xiāng)唱起大風歌!”《懷念龍泉明教授》里首尾呼應(yīng)的那只有靈性的鳥兒;《我的中學老師》里的作為老師人格象征貫穿全篇的的青山柏林;構(gòu)思最精巧的是《圓山之鶴》,巧妙地將敘事、寫景、抒情結(jié)合起來。由“我”從小喜歡眺望圓山,山頂上的那只石鶴讓“我”浮想聯(lián)翩展開筆者的追述。大山頂一年四季的迷人景色與民間的傳說、祖先的故事和先輩的遭遇渾然一體,春天里血紅的花瓣與山鬼的精魂、冬日的凋零肅殺和軍官及其美麗妻子的悲慘命運相互映襯,精心地將發(fā)生在春夏秋冬里的四個故事對應(yīng)四個季節(jié)的隱喻,兼夾議論以控制敘事節(jié)奏,最后再以仙鶴俯瞰人間滄海桑田,歲歲年年結(jié)束全篇,將個體的遭遇巧妙地溶于歷史與永恒,使整篇文章因主題的提升而意境深遠。
多數(shù)散文是作者即將進入天命之年時對自己生命過程的回顧,其中濃郁的鄉(xiāng)情、豐富的人生體驗與深刻的洞見、廣博的知識結(jié)合起來,形成其散文從容迂闊、深厚廣博的整體風貌。《黃荊屋基》從王家墓碑上的一副對聯(lián)“山環(huán)水繞牛眠地,鶴膝蜂腰馬鬃封”談起,先考察人物歷史,再探究地理風水。首先從居住在黃荊屋基這一古老宅子房主更迭歷史的來龍去脈展開,從清初湖廣填川到明末農(nóng)民起義,直至往上追溯到三國時期,于方寸之間縱橫古今,談天說地,使歷史長河中各類政治事件、人口遷徙與黃荊屋基的幾番變遷聯(lián)系起來。接下來,作者又從這幅對聯(lián)考察此處的地貌風水,逐詞描繪黃荊屋基四面地形如何契合“山環(huán)水繞牛眠地,鶴膝蜂腰馬鬃封”這一對聯(lián)的。此種文字關(guān)乎中國古老的風水文化,內(nèi)行的人讀出其深厚與精妙,外行人如我輩,只覺得奇妙和驚訝,一座深山僻壤中的老宅竟然經(jīng)過如此繁復的風水考證才被興建于此,歷代人才輩出則是倚靠著老屋汲取天地之精華所哺養(yǎng)孕育所致。至于老屋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養(yǎng)育,正如文章所說“一介書生、兩袖清風、執(zhí)著進取、開闊大氣,與天地相接、與古今相通而立志于文、立身于學、立足于傳承與開拓,也許這就是故鄉(xiāng)風雨老屋對我最大的啟示了。”這種自我設(shè)定,也可以當做是惟山先生散文風格的人格化投射吧。其散文顯示出筆者廣泛的涉獵,豐富的知識,以及作為學者的學問功底的深厚,所以一旦行文便行云流水,左右逢源,談古論今,旁征博引,顯示出深厚的生活和知識底蘊。
作者對自然山水地理的情有獨鐘,一往情深,處處可見。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匯集在故鄉(xiāng)的童年,而所有的童年記憶都無一例外地徜徉于故鄉(xiāng)的自然山水之中,處處刻上了山水的痕跡。桐樹溝夏天的五彩繽紛、東溝灣秋日的風情萬種、山頂之鶴下的四季人情、黃荊屋基的風水地理,它們不僅見證著童年的生命歷程,也滋養(yǎng)其性情陶冶其人格,潛移默化地在他心靈上洗刷、沉淀,最后深入骨髓,成為他生命記憶中最難以割舍的情懷,甚至成為他人格特征的一部分。散文流連于故土山水,記敘著師友親情,郁郁蔥蔥集合成歲月的叢林。而記憶猶如那一束束陽光,返照其間,映出叢林的密集與幽深,也照見了樹葉的斑駁和遍地的落英,還有那條貫穿林中的蜿蜒縱深的小路,這條路聯(lián)系著過去與未來,向前延伸著,最終通向天命之年的澄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