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紹義
(曾紹義,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著名散文批評家,主要研究朱自清、秦牧先生散文。)(責任編輯:韓 星)
自從由余秋雨散文集《文化苦旅》引起轟動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學者散文曾盛極一時,盡管對余氏散文有過多種爭議,但它對我國當代散文的貢獻及其文學史意義確是無法抹殺的,只是在事隔二十年后的今天看來,要使學者散文有更深入、更持久的發(fā)展,突破余氏散文的“范式”也是從不可缺的。可喜的是,近日讀到華中師范大學教授、詩人兼詩評家鄒惟山(建軍)的散文集《此情可待》,眼前亮出了一道新風景,似可為新世紀學者散文的再度興盛提供一些借鑒:
第一,“無目的”的真才是真的“真”。
真實是散文藝術的生命,而這種真實除了內(nèi)容必須是客觀存在、不能虛構之外,真實地抒寫主觀的情意更為重要,因為只有真情實感才能打動人心、感染讀者,所以一切矯情、煽情,還有無病呻吟的濫情,都和虛構人事景物一樣,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大敵。也就是說,側(cè)重于抒情寫意的散文藝術要想得到讀者的認同,必須發(fā)自作者的肺腑,像山泉一樣自然而然流向讀者的心田。鄒惟山的散文即可謂“不擇地皆可出”,無論是寫親人、憶老師,還是描風景、說趣事,都能使人倍感真切與親切,尤其像我這樣同是在四川山區(qū)農(nóng)村長大的年邁者,讀之頓覺“返老還童”,童年、少年時代的許多往事,不斷涌上心頭。例如,我的中學老師中也有一位如《我的中學老師》中寫到的袁老師那樣“語文課講得一板一眼”、“對學生的要求越嚴越好”的安老師(如今已年屆九旬),他對我的影響也“主要在于人格精神與個人生活習性方面”(至今我還記得初中畢業(yè)時,安老師題贈給我的一句話:“做一個無愧于時代的優(yōu)秀青年!”乃至我的板書、字跡都像安老師);我也有過上山“扯豬草”——即“把山上自然生長的豬可以吃的植物,用鐮刀砍下來放入背簍,背回家,煮熟了喂豬”的經(jīng)歷,只不過背背簍與我“形成了鮮明對比”的一方不是“爺爺”,而是我的祖母罷了(《東溝灣的秋天》),而祖母也是“于我喜愛有加”,“每當家里用柴火煮一大鍋臘肉的時候……只要可以吃了,祖母就先切一些肉下來,一片一片地讓我們先吃”(《小枕頭與我的祖母》)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在接受美學中,這一連串的“也有”“也是”的現(xiàn)象被稱作“共鳴”,其前提自然是事實的真、情感的真,而且只有這種真實能夠強烈打動讀者、激起讀者思想情感的回旋激蕩,達到與作者“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程度,才是文學欣賞中的共鳴之義。顯然,惟山散文于我,完全地做到這一點。
需要說明的是,我和惟山雖是相識三十多年的朋友,但此前我只知道他發(fā)表過詩,又專事詩歌研究,并未多見他的散文問世,如今幾十萬字的作品就要付梓,真的令我驚喜!當然不只是這些篇章的“突然”出現(xiàn),更重要的是讓我從這些散文中看到了這位中年學者不斷前進的心靈軌跡,看到了他寫作中“無為而治”的另一收獲:的確,他寫這些作品一不為“謀稻梁”而當“碼字工”,二不想炒作自己暴得文名,完完全全出自一位學人情不自禁的真實傾訴。這就再次印證了一條藝術法則:真正的藝術是“無目的”、非功利的。郭沫若先生說過:“文藝也如春日的花草,乃藝術家內(nèi)心之智慧的表現(xiàn)。詩人寫出一篇詩,音樂家譜出一支曲子,畫家繪成一幅畫,都是他們天才的自然流露:如一陣春風吹過池面所生的微波,是沒有所謂目的的?!?《文藝之社會的使命》)相反,“作家慣會迎合時勢,他在社會上或者容易收獲一時的成功,但他的藝術絕不會有永遠的生命”!(《兒童文學之管見》)惟山不寫則已,一寫便如泉涌,汩汩滔滔,為我們呈獻出令人感動以至感慨不已的篇篇佳作,確乎可喜可賀!
第二,有滋味的“趣”便是雅趣。
散文同詩一樣,也是講求藝術趣味的藝術;“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鐘嶸《詩品序》),散文亦然,但只有雅潔而非庸俗、高格而非卑瑣的趣味,才能收到這種效果。惟山散文之所以能引起我的共鳴,除了前述原因外,其中的雅趣也是重要因素。例如《桐樹溝的夏天》,寫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群小孩在巖洞里“睡上一兩個小時”,“像進入了神仙境界”,以及在洞里燒火烤母雞吃,大人來未找著,“因為我們設有崗哨,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從山上下來,我們就離開了”,讀來都令人忍俊不禁。如果說這是頑皮的童趣使然,使人發(fā)出會心的微笑,那么《黃荊屋基》、《圓山之鶴》、《天馬峰上》諸篇所寫的關于“風水”的趣事和“神秘之地”的傳說,就關乎一個地方文化傳承的大事了,而多處提到的這個細節(jié),則使長我兩歲的大學同班同學、詩評家黃邦君先生的面影一次次在眼前浮現(xiàn)出來——
黃先生并沒有嫌此地(曾按:作者時在湖北省文化廳后面的住所)不好而要去招待所……晚上有一種聲音將我從夢中驚醒,才發(fā)現(xiàn)是他的兩只腳在打架,他自己也醒來了。我想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蚊蠅?他說沒有任何問題,是意象與意象在夢中打架,意象與意象發(fā)生了格斗(著重號為筆者加)……一年以后,他果然寫了一組關于武漢自然景觀的抒情詩篇,讀到由于自我親生經(jīng)歷而寫出的詩篇,我是喜不自勝呵!(《懷念黃邦君先生》)
親見詩人夢中做詩,自然是很有趣的奇遇了,關鍵是“夢中做詩”之趣,恐怕是雅到無法再雅的了,一來是“黃先生那個時候?qū)懺娬娴氖侨朊粤耍⑶沂菨u入佳境,到了夢中做詩的高度境界”,二則是作者在描寫這一趣事時浸透了詩的情感:你看,當黃兄說到是“意象與意象發(fā)生了格斗”后,“我當時覺得奇怪,意象與意象發(fā)生格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況呢?我說是不是與白天看過的黃鶴樓有關呢?他說是的,以后可能寫出一組關于黃鶴樓與東湖的詩,我說那我就期待著”,而當十多年后“我”也寫詩、研究詩,“才真正地認識到意象對于詩的重要性”,深感“一個詩人也只有達到如此精神境界,才可能寫出真正有創(chuàng)造性、有價值的好詩”。在這里,既有詩的情感,也有詩的哲思,而寫詩本身是雅事,所以個中之味耐人細品,對于全篇來說更是妙趣橫生,因為正是這一趣事的插入,便使抒寫的“懷念”之情頓生波瀾,從而對邦君兄的英年早逝更加扼腕……大學者季羨林先生曾談到“理想的散文是淳樸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莊重而不板滯,典雅而不雕琢”,他說:“我個人覺得,文學最忌單調(diào)平板,必須有波濤起伏,曲折幽隱,才能有味”,說他“甚至想用譜樂譜的手法來寫散文……目的只是想在復雜中見統(tǒng)一,在跌宕中見均衡,從而調(diào)動起讀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漫談散文》、《季羨林全集》卷八第198頁),包括這篇《懷念黃邦君先生》在內(nèi)的惟山散文,似乎都做到了這些,它們正是真學者的好散文!
第三,有哲思的“境”即稱大境。
好詩必有意境,美文也常常追求詩的意境。宗白華先生曾經(jīng)指出:“藝術意境的誕生,歸根結(jié)底,在于人的性靈中”,其表現(xiàn)在“從真觀感相的宣染,生命活躍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要達到“最高靈境”,須“啟人之高志,發(fā)人之浩氣”,因為“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體味到宇宙的深境”(《中國藝術意境的誕生》)。在我看來,這便是哲學思考的結(jié)果,“詩無哲思知才盡”(陸游),沒有哲思便無詩,更無意境可言了。
從前面所論,我們已經(jīng)大致看到了惟山散文的呈現(xiàn)意境的真——“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和趣——“表達興趣,就需要藝術境界;也只有藝術境界,才能表達興趣”(成復旺《神與物游》,第159頁),但惟山散文最使人感受到作者“在超脫的胸襟體味到宇宙”的,還是“啟人高志”的哲思,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開篇之作《“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
此前恐怕無人敢這樣深情地頌贊一個“地主”了:“他是一片松松的土壤,他是一條青青的山谷!”但也許不會有人指責這樣的贊傾,因為“一個被時代拋入苦難深淵的人,一個被庸眾所嚴重損害的人”理應被人們同情,何況他又是“敢于追求真知”、“敢于講真話”的人,更何況他是“我文學的啟蒙老師、學術研究最早期的引路人”!讓我們看看這篇“末代地主”的頌歌,是怎樣帶領讀者走進深邃、啟人的藝術勝境吧——
首先是王有余的生動故事具有獨特的吸引力。雖然“我在五歲前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地主”,以至“有一點害怕見到這個人”,見到他卻知他“口才很好,對人和善可親,講話很有分寸感,不像當?shù)赜械霓r(nóng)民,講話總是粗聲粗氣的,”因而“一開始我對于這個神秘地主的印象,的確是很好”,感到“他并不是宣傳品里的‘地主’”,“并不像有的人所說的那么可怕之極”。隨之“我與他漸漸親近起來,并且成了可以說說話的朋友”,他也“時不時與我們院子里的小朋友在一起,給我們講他所知道的種種故事,朗誦一些古代的詩歌以及散文名篇,當?shù)氐拇笕藗円膊环磳λ@樣做”。他不僅“在以自己的知識教育后一代人”,而且在個人生活方面也“相當嚴謹”,如“他既不講有關性的笑話,也不與當?shù)氐膵D女開玩笑”等等,總之“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人、一個潔身自好的人、一個不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的人、一個敢于追求真知的人,因為許多時候他是敢于講真話的”,因而“我們這一批人從大山里走出來,直到現(xiàn)在還有高遠的志向與很高的追求,與他的影響實在是分不開的了”,一句話,“我是從心眼里喜歡這個末代地主的”!其次是王有余的不幸遭遇所反映的多重意義。王有余本是讀書人,還是青神師范的高材生,還“要到外國留學的”,隨著其地主家庭的土崩瓦解,他這個“末代地主”只得跑青海、逃新疆,即便在“土改”時被土改工作隊派作鄉(xiāng)長數(shù)年,土改工作隊長也“一直居住在王有余的家里”,且“始終與王有余保持著友誼”,但在“階級斗爭非常激烈的年代”,“地主對于農(nóng)民來說是十分需要的”,由于“當時活著的地主不多,許多已經(jīng)被打死了”,王有余也終究被“從很遠的地方”押回來“接受群眾批斗”,無論是“‘坐飛機’到會場”,還是“無端地被人打,被許多人辱罵”,對于僅十來歲的“我”,也是“無法承受的”心靈“沖擊”!然而使我“十分痛心”的不只是王有余這一個地主遭受打罵,“那一群地主與富農(nóng)被人看管到前進學校后面的一大中墳場里”,被“一群中學生”扯下荊條,“每一根荊條上有許多尖刺,他們一人拿一把,排著隊……輪流用此狠狠地朝地主們的頭上、臉上打去,打得他們一個一個鮮血直流,而他們只有痛哭流涕了,有的人則大哭不已”!面對這使“我十分震驚”的場面,“以我弱小的身體出面加以制止”過,時隔幾十年后引起思考的則是廣闊的、多重的、哲學的:“在那樣一個時代里,也許我們誰也無法改變這樣的命運,也許誰也無法改變神的掌控,然而,我們今天的思想者們,是不是可以思考下列的問題呢”——
第一,經(jīng)過多少代人積累下來的財富,讓他成為了一個“末代地主”,他真的有罪嗎?他真的想成為這樣一個地主嗎?第二,一個知識分子,被當?shù)卦S多貧苦的人認為沒有壞事記錄的人,他真的應當?shù)玫侥侨绱瞬豢暗拇鰡?……我們有沒有權利如此殘酷地對待他人的生命?我們有沒有權利這樣地對待別人的財產(chǎn)?那一批地主與資本家,公正的歷史會做出如何的評價?未來的歷史學家們會不會為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翻案與平反?偉大的鄧小平先生如何看待他們的呢?所有的這些問題,也許是中國歷史學家們無法回避的學術問題與政治問題!
說得再明白不過的了,這些問題也該是我們每個讀者去努力思索的問題,因為它們都關系到國家的發(fā)達、民族的興旺,人類的文明進步啊!而這,就是散文藝術應當追求的至境,就是學者散文不可或缺的大境!此外,作者以詩筆憶人寫境,也使這首“王有余”之歌增強了藝術魅力,特別的文末那一串多達十個不間斷的驚嘆號,既讓我們感受到了作者那滿腔“并不安靜”的激情噴涌,更從那一聲聲的呼喚與吶喊,看到了一位詩人、學者的良知與責任:是哦,“您把您所有的話都講出來吧……然后,我再講給天下所有的人聽,講給未來所有的人聽!”——“我相信這才是真正的歷史、真正的文化、真正的人生、真正的哲學!”
惟山自蜀中高臺山區(qū)來到我所在的四川大學中文系,與我過從甚密,三十多年來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自始至終以學生相待于我,我卻總是將他當成自己一生里少有的幾位朋友之一。在讀書期間他沉默少言,從不喜形于色,沒有想到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研究上如此勤奮勞作,出版學術論著10種,學術編著9種,詩集4種,眼下又編有惟山文集達十卷之多,其中就包括散文隨筆集4種。惟山是一位本色的學者與詩人,同時也是一位本色的散文隨筆作家,他的哲學筆記三部已經(jīng)在文壇產(chǎn)生影響,此部散文集也即將付印。相信《此情可待》的出版,必將成為當代文壇的一件大事,因為一個真實的人生與美麗的靈魂,造就了一種真與美的學者散文。“真就是美”(普洛丁),“只有真才美”(布瓦洛),鄒惟山散文展示的是一顆真學者敢講真話的靈魂,也是一位詩人在“哲思”中唱出的有滋有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