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森[天津財經(jīng)大學外語系, 天津 300222]
作 者:馬小森,碩士,天津財經(jīng)大學外語系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簡·愛》是英國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塑造了一個敢于反抗、敢于爭取自由平等地位的女性形象。簡相貌平平,從小失去父母,寄住在舅媽家,受盡虐待,最后被趕到孤兒院并在那里長大。后來她成了桑費爾德莊園的家庭教師,并贏得了主人羅切斯特的尊敬和愛戀。在舉行婚禮時卻得知羅切斯特早有妻室,便離開了莊園。最終簡意外獲得了財富,并重新回到莊園。
本文著重分析在19世紀社會環(huán)境的大背景下簡對男權社會的激烈斗爭和無意識妥協(xié)。
簡的反抗在其進入桑費爾德莊園,和莊園主羅切斯特的愛情糾葛中表現(xiàn)得尤為激烈。在桑費爾德莊園,簡與羅切斯特相戀,但這并不是她所期望的完全平等的愛。羅切斯特的內心深處隱藏著男權社會中長期積淀的征服力以及對女性的權利意志,任何男性化的超越行為都是與男人準則背道而馳的。對于簡的自尊行為,他本能的反應是阻止這種超越行動的發(fā)生,剝奪女性的自我,取得夫權制的勝利,“看你敢不敢做這樣的實驗,步步進犯,肆無忌憚,那就一切都完了”①。古老的桑費爾德莊園其實是羅徹斯特為代表的男權社會的象征。從一開始,羅切斯特就占有主導地位,以主人的身份高高在上。只有他想見簡時,簡才能與他談話交流。他是一位因為婚姻不幸而自卑、驕傲的男人。面對高傲富有的主人羅切斯特的壓力,簡始終保持自己的尊嚴。每當羅切斯特企圖管制她的聲音或不容許她說出自己的觀點時,簡總是表現(xiàn)出憤憤不平的態(tài)度。她不會奉承他,也不會聽命于他。面對高高在上的男主人公,她大聲喊出了,“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器嗎?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這是我的心靈在跟你的心靈說話,就仿佛我們都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兩人一同站立在上帝的跟前,彼此平等——就像我們本來就是的那樣!”這樣的話在任何時候都是激動人心的,尤其出自一個自尊心強悍的女人就顯得更加有力量。在羅切斯特的面前,她從不因為自己是一個地位低賤的家庭教師而感到自卑,反而認為他們是平等的,不應該因為她是仆人,而不能受到別人的尊重。她不管她和桑費爾德的主人羅切斯特之間財富地位的鴻溝,也不管兩者之間年齡的差距,大膽熱烈地愛著他,并勇敢地對羅切斯特表白,“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同時她也坦然地接受羅切斯特的愛,滿懷期待地做他的新娘。也正因為她的正直、高尚、純潔,羅切斯特為之震撼,把她奉為知己,并深深愛上了她。簡的反抗不是蒼白無力,而是充滿著激情、奮斗和追求精神。
而當簡知道了羅切斯特早有妻室時,并沒有受金錢誘惑而屈尊做他的情婦,她覺得自己必須要離開,因為簡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欺騙,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戲弄。哪個女人能夠承受被自己最信任、最親密的人所欺騙呢?在這樣一種非常強大的愛情力量包圍之下,在美好、富裕的生活誘惑之下,她依然要堅持自己作為個人的尊嚴。簡的特別就在于此,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讓愛情將自己的尊嚴拋開。她反抗的作用使她獲得一個“有獨立意識的自由的個人”的權利,“我已經(jīng)說出我的心里話,現(xiàn)在去哪兒都行”。這都說明女主人公簡不墨守成規(guī),而要追求獨立生活的勇氣,也是對羅切斯特所代表的男權思想的公然訣別的反抗??梢娫诤喌男睦?,愛情雖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她的尊嚴和人格,這是一個堅強女人本性的體現(xiàn)。最終簡離開了這個偽伊甸園,走向了茫茫的荒野。在簡看來,女人不應只甘心扮演社會指定給她們的角色,而應該通過自己的努力,追求經(jīng)濟上、婚姻上、人格上和社會地位上的平等。簡的言語顛覆了父權話語,這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顯得不同凡響,具有反抗精神的簡向當時道德規(guī)范對婦女的約束做出了大膽的反抗和挑戰(zhàn)。簡這樣對讀者說,“讀者,是我嫁給了他”。這與傳統(tǒng)家庭女教師故事中的“他娶了我”的被動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簡女權意識的覺醒,對男權社會不懈反抗的理解,都不能拋開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在19世紀,西方近代工業(yè)文明取得巨大發(fā)展,封建社會文化對人類精神的束縛逐漸松動,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婦女要求在家庭中具有同男子相等地位的呼聲越來越高,女權運動開始萌芽。在這種激進的社會思想潮流以及法國的影響下,英國也很快掀起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運動。再加上當時的憲章運動的爆發(fā),英國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明確提出了孤兒命運、婦女解放和行為準則等社會問題,開創(chuàng)了一個嶄新的局面。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女權運動的萌芽發(fā)展和嶄新的文藝思潮影響著簡敢于向命運說不,敢于向強大的保守傳統(tǒng)力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進行不懈的反抗。
小說最后簡的回歸充分說明了簡的潛意識里對當時男權社會主流文化的妥協(xié)與迎合。離開桑費爾德莊園后,簡并沒有找到自己的幸福。簡依然痛苦,在內心深處,常有羅切斯特的呼喚緊緊相隨。小說在接近尾聲時,發(fā)生了一系列令讀者意想不到的戲劇性變化。簡時來運轉,意外地繼承到一大筆來自一個遠房親戚的遺產(chǎn);而羅徹斯特則慘遭厄運,他的瘋妻子燒毀了桑費爾德莊園并葬身火海,羅徹斯特一夜間不僅家產(chǎn)化為烏有,自己還在火災中身受重傷,雙目失明。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最終卻成為簡的困境的解救者。女性的生存樣態(tài),客觀地顯現(xiàn)出來,注定了女性尋求自身解放的不堅決和不徹底。這樣一個灰姑娘式的大團圓結局,不但違反了現(xiàn)實主義敘事原則的“可能性”,而且也悄然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同時正是這樣的結局,恰恰反映出了女性的兩難尷尬處境,即既為爭取平等的地位和權利與男權勢力展開針鋒相對的斗爭,又為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接納而不自覺地做出順從迎合的姿態(tài)回歸家庭以尋找女性的幸福。
《簡·愛》所描述的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統(tǒng)治英國社會的權力話語是以性別、財富、社會地位來決定每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女性被排斥在社會文化之外,被剝奪了平等的社會地位,連財產(chǎn)繼承權也受到了限制。在這樣一個父權中心文化中,吉爾伯特和格巴指出,“女藝術家感到孤獨。她對男性前輩的隔膜伴隨著對姐妹先驅和后來者的企盼。她急切地渴求女觀眾,又畏懼帶有敵意的男性讀者。她受制于文化,不敢自我表現(xiàn),懾于男性權威,對于女性創(chuàng)作的不正當性心懷憂懼”②。在充滿敵意的世界中,簡永遠找不到她永久的棲息地。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里,女性的價值是通過妻子和母親實現(xiàn)的,而不是通過女性自我實現(xiàn)。而恰恰是由于簡的最終戲劇性回歸,期望著在一片廢墟中重建自己的理想樂園,削弱了簡的反抗力量,順應迎合了所謂主流的道德規(guī)范。
當羅徹斯特絕望地哀嘆自己是廢物,不如一棵遭雷擊的枯木時,簡在這個時候像天使一樣出現(xiàn)在他身旁,她不嫌棄他,愿意給予他更多的愛情和生活上的照顧。簡這樣勸慰道,“你不是枯樹殘樁,先生——不是遭到雷擊的樹;你蒼翠,富有生氣。不管你要不要,你的根部周圍都會長出花草,因為它們喜歡你的濃蔭;它們生長的時候,喜歡靠近你,圍繞你,因為你的力量給了它們如此完全的支持?!憋@然,如果羅徹斯特是蒼翠的大樹,那么她自己就是樹蔭下的花草,主從關系一目了然。總之,雖然簡被賦予平等、甚至當家作主的條件,但由于她潛意識的自卑情節(jié)和依附心理,她對自己的角色定位還是回歸到了傳統(tǒng)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女性的期待中,即做一名賢淑的妻子和稱職的母親。由此可見,簡既具有較明確的自我意識,又不乏依附心理。在強大的男權意識形態(tài)下,女性要突破妻性和母性的天網(wǎng)籠罩而實現(xiàn)自我,其難度可想而知。而企圖兼顧母性、妻性和女性自我又是那么的不可能。
我們也看到了作家顯然認為女性的最終幸福在于家庭內部,美麗的烏托邦是構建在男女家庭關系和諧之上的。在為簡設想的幸福生活中,簡的角色仍然是家庭當中的賢妻良母,一個真正的“家庭天使”;以前那個為自由曾經(jīng)吶喊過、掙扎過、奮斗過的簡,現(xiàn)在卻甘愿犧牲自我,做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夏洛蒂把簡從社會和命運強加的重負和壓力下解放出來,這種解放是簡創(chuàng)造了一個家庭幸福的理想小天地,是做一個賢妻良母的自我解放,也是對主流價值取向的迎合。夏洛蒂正是從簡的出走和回歸的這組矛盾中表達她對女權問題思考的兩個方面。
簡對自由平等獨立的斗爭,弘揚了女性追求自由反叛夫權的獨立意識,19世紀女權運動的萌芽發(fā)展為簡的不懈反抗提供了土壤;然而,她又不自覺的和當時主流價值取向融合妥協(xié),這是時代的必然,人終究逃脫不了時代的影響,有其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簡也不能例外,反抗過后對家庭的回歸就是妥協(xié)的具體表現(xiàn),所以簡依舊難以擺脫男權主義對其思想的束縛。當然,簡作為女權意識覺醒的急先鋒,仍然具有深遠的社會意義。
① 夏洛蒂·勃朗特:《簡·愛》,廖志桂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頁。以下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本書,不再另注。
② 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