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求與失落之間：《圍城》孫柔嘉形象簡析

⊙熊作勤［商丘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河南 商丘 476000］

《圍城》以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平凡普通的現(xiàn)實生活為描寫對象，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沒有跌宕起伏的沖突，有的只是平平淡淡的感情和波瀾不驚的細(xì)節(jié)。但是，作品在對人物基本生存狀態(tài)的展現(xiàn)中，卻又包含了作者對于生活本質(zhì)的深刻思考，透露出深沉的哲學(xué)意蘊。作為一部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小說，《圍城》的深刻性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于現(xiàn)代人心靈之間難以溝通的尷尬處境的充分表達(dá)。我們從孫柔嘉的愛情、婚姻經(jīng)歷看到了現(xiàn)代人構(gòu)筑起的一座座心靈“圍城”，感受到的是生命的孤寂和悲涼、痛苦和無奈。

孫柔嘉有學(xué)歷、有能力，甚至可以說有心計、有手段，但是，在那個時代，她費盡心機的結(jié)果卻只是為了嫁給方鴻漸這個近乎無能的男人。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即使如此，孫柔嘉這一角色從誕生之日起，似乎就被廣大的讀者及評論家們甚至作者自己目為膚淺、庸俗，而又工于心計的、有點令人望而生畏的反面的女性形象。這，不能不說是她人生的一種悲哀。

這個意義上，孫柔嘉作為方鴻漸唯一的戀愛成功對象與終日廝守的婚姻伴侶，她的這一形象體現(xiàn)了錢鍾書對于中國女性，尤其是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城市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深刻剖析。在世俗生活中，她們?yōu)榱松妫帽M了全部的心計與智慧，她們以家庭為中心，忽視對社會問題與心靈世界的關(guān)注，然而她們得到的卻只是失敗的婚姻，從而顯示了當(dāng)時時代的某種悲哀。

一、心靈的探險 不同于對蘇文紈、唐曉芙出場的濃墨重彩的描繪。對于孫柔嘉的出場，作者只是借用趙辛楣之口，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唉！這女孩兒人滑得很，我?guī)齺?，上了大?dāng)——孫小姐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涂蟲就像送上門的那條船?！迸c此相適應(yīng)，小說中是這樣描述孫小姐相貌的：“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凈，怕生得一句話都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看來孫柔嘉從一出場開始，就處于不利的位置上。而方鴻漸對她更是“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吃飯的時候，我們講我們的話，沒去理她，吃了飯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個人”?？上攵?，方鴻漸對孫小姐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好，而她相貌上也沒有驚人之處。雖然已經(jīng)見過面了，但對這個第一次離開家庭，剛踏入社會的小姑娘來說，方鴻漸對她很冷淡。

其次，在去三閭大學(xué)的路途中，過橋的時候，方鴻漸怕得要命，大概是有恐高癥，又怕誤事，是孫柔嘉主動牽引他過橋的?！胺进櫇u只有敬佩，想女人這怪東西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折疊里都給她溫存到了?！边@是所謂的大家閨秀蘇文紈或唐曉芙可能都難以做到的，但是她的這些舉動最終卻被責(zé)為“虛偽”。楊絳先生曾說：“《圍城》中許多人物都有原型，唯獨孫柔嘉，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和她相似?！睂O柔嘉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中真誠面對，她的出現(xiàn)也使方鴻漸的痛苦得到感情的平復(fù)。她所做的一切固然不能完全得到方鴻漸的心，但相識后，方鴻漸不也是感受到孫柔嘉的體貼嗎？從這個意義上，孫柔嘉身上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女性的嶄新個性，她的性格特征是現(xiàn)代女性的真實寫照，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生存境遇里有她的影子。而她主動追求愛情行為卻被方鴻漸所否定，也就寫出了現(xiàn)代女性的悲哀處境。

二、平凡的真實 在三閭大學(xué)期間，孫柔嘉每當(dāng)遇到工作上的困難，都去請教方鴻漸，并按他說的去做，表現(xiàn)得很柔弱，很需要他人去照顧，就像一個毫無主見的女學(xué)生。其實她是想通過這些事來接近方鴻漸，并且用她的嬌弱幼稚，來滿足方鴻漸的大男子心態(tài)。當(dāng)時，方鴻漸正處戀愛失敗、事業(yè)不順、心靈空虛的時候，接受趙辛楣介紹的這份工作只是出于對生活的逃避，為了離開了那個讓人痛心的家鄉(xiāng)。是孤獨使兩個人走在了一起，寂寞的方鴻漸最終逃脫不了孫柔嘉對他的追求，漸漸地便對孫柔嘉產(chǎn)生了好感。

作品還提到孫柔嘉利用陸子謙對自己的求愛事件，有意制造謠言，使方鴻漸在同情與負(fù)疚中一步步地踩進(jìn)了她設(shè)置的陷阱中，還有之后假借父親追問“謠言”，在方鴻漸毫無戒備的狀況下，順?biāo)浦?，與其訂婚的情節(jié)，似乎看來孫柔嘉對于方鴻漸一直在耍心機。但我認(rèn)為，那是一般女孩子追求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時可以采取的方法，她于方鴻漸并無歹意，也沒有損害到別人的利益，又有什么不對呢？其實，在生活中，我們不都是在想方設(shè)法地去爭取幸福嗎？誰不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得到幸福呢？在當(dāng)時的社會，女性要獲得較好的生存條件，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天生麗質(zhì)，且放棄做人的自尊，甘愿淪為男人的附屬品。如鮑小姐、汪太太之流；二是家世好，能給男人的事業(yè)帶來幫助。如蘇小姐。但更多的女性是處于這兩者之間的，因而處境也就分外尷尬，孫柔嘉就是一例。她既不漂亮，又沒有什么家世可言，她只能靠自己的才學(xué)，堅信天無絕人之路，對生活充滿信心，勇敢地接受挑戰(zhàn)。在那個復(fù)雜的、充滿政治斗爭的環(huán)境中，一個女學(xué)生為了適應(yīng)生存、與周圍人搞好關(guān)系，只能表面隨和、謙虛、謹(jǐn)慎，事事都要小心。難道一個女性主動追求一個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有錯嗎？但主動追求的最終結(jié)局讓她爭取到了一個并不愛自己的男人。可想而知，她的婚后生活是令人失望的，是早已注定的一個悲劇。

三、無奈的悲哀 孫柔嘉千方百計讓方鴻漸娶自己，這導(dǎo)致了他們噩夢般的婚姻生活，孫柔嘉其實也挺讓人同情的。楊絳先生曾這樣評價孫柔嘉：“孫受過教育，沒什么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惡，沒有什么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她享受的自由有限，能從城外擠到城里，又從城里擠到城外。孫最大的成功是嫁了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方鴻漸?！钡拇_，孫柔嘉令人悲哀地愛著一個不愛她的人，在她與方鴻漸組成的家庭中，她把全部的心都用在了小家庭上，事事由她操心，她不得不賺比男人多的錢以維持家庭的日常開支，然而她的能干反造成了她與鴻漸之間的隔閡。鴻漸要的是柔順、幼稚、以夫為尊的妻子。而婚后她所展示的能干和委曲求全反被認(rèn)為是深藏的心計，讓方鴻漸大有上當(dāng)之感。

任何一個人，都是“在一定歷史條件和關(guān)系中的個人，而不是思想家們所理解的‘純粹’的個人”。在讀者看來，孫柔嘉是個膚淺庸俗的女人：“為了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她曾“把方家的種種跟姑母談過”，“把昨天吃冬至晚飯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凡此種種都讓我們覺得不寒而栗，假如我們身邊也生活著這么一個人，真是太可怕了，讓人覺得毫無隱私、毫無信任可言。但是想想她的行為卻是情有可原的，孫柔嘉生長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父母對她的事冷漠得近乎于放任，唯獨與其親密的是姑母。更重要的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新時代的女性卻要重復(fù)她以前可能不屑的所謂“三姑六婆”的庸俗行為，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

孫柔嘉婚前、婚后的性格變化過程，作者雖然未做任何說明，但自然而然地會想到孫柔嘉的虛偽。平心而論，他們婚姻的最后破裂責(zé)任不能全怪孫柔嘉。我們可以想象，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城市女性在出閣前常常以柔弱、溫順的面目示人，一副小鳥依人狀。但一到婚后，傳統(tǒng)觀念的制約使她們開始顯露出自己的意志和統(tǒng)治家庭的欲望，她們并不想去關(guān)心外部的世界，家才是她們的政治舞臺，她們必須在這個舞臺上爭取做主角的權(quán)利。這所有的一切都植根于當(dāng)時社會腐朽的土壤，沒有誰能逃脫得了干系。這就是決定孫柔嘉悲劇命運的關(guān)鍵所在。而孫柔嘉的失敗，是當(dāng)時女性的失敗，是那個社會的失敗。

作者將孫柔嘉這一人物刻畫得淋漓盡致，她的命運緊扣主題——從這個城中沖出來，又想沖進(jìn)另一個城去。而孫柔嘉進(jìn)了三閭大學(xué)與方鴻漸結(jié)婚，是一個接一個的“圍城”。孫柔嘉追求愛情而沒有維持好婚姻，是社會文化環(huán)境造成的必然結(jié)果。孫柔嘉是在夾縫中成長起來的，善于審時度勢，因父母重男輕女的緣故，在家毫無地位可言，但她同鮑小姐一樣深深地明白機會要自己找，方鴻漸便是她給自己尋到的一個擺脫命運的機會?；橐鰟t是一個保證她活下去的契約，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上攵?，孫柔嘉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是如何艱難生存的。在她壓抑自己的個性拼命追求婚姻時，她的心中又有多少的無奈與悲涼。

總而言之，孫柔嘉不過是一個在世俗生活中苦苦掙扎，又不得不牢牢抓住婚姻的稻草不放的悲劇角色罷了。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是孫柔嘉的失敗，也是當(dāng)時女性的失敗，更是那個社會的失敗。而同時，女性的歷史角色、社會地位和處身的社會環(huán)境更是造就女性性格和心理特征的尤為關(guān)鍵的因素。這便需要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充分考察諸多方面的因素，改變以往片面、孤立的眼光。只有這樣，才能達(dá)到或者說接近人物形象社會的、歷史的、性別的真實狀態(tài)。

[1]錢鍾書.圍城[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

[2]楊絳.記錢鐘書與《圍城》[A].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

[3]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李幼蘇.新編文學(xué)理論教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