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杰 趙沛林
隨著我國數(shù)字技術的發(fā)展,傳播媒介和通訊方式的巨變直接影響到了文學藝術的存在方式。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學藝術日益縮小其領地,幾乎成了消費時代的裝飾品。以網(wǎng)絡為載體的泛文學藝術方興未艾,呈現(xiàn)出光怪陸離的景象。電子化潮流在深刻改變?nèi)祟愇镔|(zhì)生活方式的同時,也迅速地改變著人類包括審美生活在內(nèi)的精神生活方式,其規(guī)模與速度都是史無前例的。在當代,高技術復制時代的積極成果還遠未得到充分過濾和萃取,消極的文化產(chǎn)物可謂紛至沓來——追逐利益最大化、形式主義風氣、欲望的膨脹和創(chuàng)造的乏力,以至于造成了某種表面繁榮與實質(zhì)貧瘠的矛盾狀況。這一時代文化的浪潮造成“審美”泛濫和經(jīng)典退隱的同時也引發(fā)了“文學藝術終結論”的風行,近年來我國文藝理論界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大討論就是針對這一現(xiàn)象提出的。
經(jīng)典或嚴肅的文學藝術面對如此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還有沒有必要、有沒有可能保持和發(fā)揚自身固有的品格和尊嚴?這是擺在每個現(xiàn)代民族文藝工作者面前的嚴峻課題。要解決這一課題,從文學藝術的預言性角度來說明經(jīng)典、嚴肅、藝術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現(xiàn)代社會應該據(jù)有的重要地位,說明全球化、數(shù)字化的高技術時代更加需要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影響、引導、批判作用,以及文學藝術對于物質(zhì)主義和技術崇拜所帶來的道德退化乃至社會危機所具有的拯救功能是十分必要的。只有通過文學的歷史預言作用和引導作用的范例來說明文學的社會價值,才能反駁虛無主義的文學觀點對文學社會功用的漠視,反駁“日常生活審美化”和“文學藝術終結論”中包含的取消主義觀點。
文學的預言既非神秘的術數(shù),也非讖緯的把戲,而是嚴肅的藝術直覺和審美自由的自然表露,是憑借審美自覺揭示出的社會生活真諦,這是文學預言的重要價值所在。
首先,文學與預言之間存有天然的聯(lián)系。從遠古的先知與祭司,到后世的詩人藝術家,從原始巫術和原始崇拜到以審美的心態(tài)創(chuàng)造社會生活的藝術表現(xiàn),這一傳統(tǒng)始終沒有放棄過對人生命運和人類未來的關切。眾所周知,文學的核心內(nèi)容固然是描寫個人生活經(jīng)驗,但它既是個人的,同時也是集體的,是他們憑借審美想象和審美情感的鼓動,對以往和未來、現(xiàn)實和理想的反思、升華、想象、探索,其中不乏把握未來命運的欲望。所以,無論是模仿的文學,還是表現(xiàn)的文學,在傳達歷史、哲學、道德等意義的同時,總要以審美為創(chuàng)造的動力,也時常會以預言的方式履行自身引導人生和影響社會的使命。
其次,包含有預言因素的文學是嚴肅的文學。它與星相術數(shù)、卜筮占卦、特異體能等絕非同類。這一文學傳統(tǒng)思考的總是關系人生、社會、世界之命運的重大問題,從而顯示出鮮明的超越性。它不僅超越個人或民族而達于集體和人類的范疇,而且超越以往或當下的范疇而至于未來和永久。更重要的是,它追求自由的精神,常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不憚于話語霸權和打擊壓迫,揭示人生和社會的潛在危機或蒙昧野蠻,在這方面,它以審美直覺的智慧參透歷史迷障和世俗假象,往往顯示出高級的人類本質(zhì)和歷史水平。因此,優(yōu)秀的預言性文學作品是人的尊嚴的根本體現(xiàn)。
最后,并非任何一種題材、主題的文學都會同樣涉及文學的預言。中外文學史證明,那種專注于個人經(jīng)驗而無所超越者,專注于當下生活而無意于未來者,大多缺少預言的因素。而且,一個缺少反思、探索、概括、求真的文學傳統(tǒng),特別是在創(chuàng)作觀念、審美追求陷于矛盾糾結的情形下,也不會產(chǎn)生深刻的文學預言。
在我國當代文學中,雖然出現(xiàn)過許多對新社會、新生活、新歷史方向具有敏銳察覺的預言性作品,但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和贊賞,反而常遭到排斥和打擊,這從眾多的“右派”作家筆下很容易見到它們的身影。相反,在錯誤的歷史觀念和政治觀念影響下,大量激進、幼稚的所謂“預言未來”的作品卻甚囂塵上,從大躍進的遍地歌謠,到狂熱的極左主題的創(chuàng)作,嚴重地背離了文學藝術的固有屬性和必然規(guī)律。這是一件極大的憾事,也是一個無法回避的歷史教訓。
當代文學所經(jīng)歷的無數(shù)坎坷、各種頓挫向我們表明,真正優(yōu)秀的預言性作品固然具有重大的藝術價值,但又是需要以極大的勇氣和膽識加以呵護和促進的。歷史證明,沒有深刻而正確的預見和預言感的民族是可悲的,因為它的歷史活動難免不會墮入人生和社會發(fā)展的誤區(qū),給這個民族帶來災難性后果。
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大致沿著儒家的正統(tǒng)道德倫理所規(guī)定的路線演進,雖然時常會有倡導個性和另辟詩法的情形出現(xiàn),但它們動輒引發(fā)古今之爭,最終使自身遭到克服和揚棄,文學便又重回正統(tǒng)觀念和依附現(xiàn)實的窠臼。因為這些緣故,詩人、藝術家的眼界和預見力或者為社會生活的封閉性所限囿,或者為周遭的異己力量所壓制。因此,以文學的方式預言社會變化與人生遭遇的能力曾遭到極大的破壞。
事實證明,我國古老的文學傳統(tǒng)重視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及懲惡勸善的說教功用,漠視個人性的藝術敏感和預言能力,而預言未來之作往往會干犯威權,甚至被視為妖言惑眾,從而惹禍上身。因此,只有當世事動蕩、政治混亂之際,那種揣度命數(shù)、警醒世人的讖緯式的預言才會盛行。它們和有識之士的洞察和預言顯然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正如漢代詩人趙壹所言,“賢者雖獨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爾分,勿復空馳驅(qū)。哀哉復哀哉,此是命矣夫”。①
迄至清末民初之際,在國難當頭、社會遽變的形勢下,傳統(tǒng)的行為與思維方式的破產(chǎn),各種新學科新思維的引進,令國人不能不思考歷史規(guī)律、預想國家民族的未來前途,文學的預言才有了轉機。啟蒙者們認識到,沖破等級的桎梏,改變傳習的觀念,須從文學的批判作用入手,因為文學,特別是大眾文學,最為廣大群眾所樂于接受。于是,文學逐漸成了傳達社會訴求、發(fā)表啟蒙者直覺預言的重要形式。近人夏曾佑的詩作《送汪毅白出都》中便有“西帝欲窺周氏鼎,北庭誰卓海都旗。凌煙將相今何在?萬里秋風入鼓鼙”的警示國人之語,也有“金繒日見歸鞮譯,兵氣宵來接斗牛。太息湘淮龍虎地,誰人慷慨策神州”的期待變革之意,具有一定的預言色彩。②龔自珍也曾在詩文中直接向傳統(tǒng)勢力發(fā)難,提出了許多沖破藩籬的思想和預見。例如他對思想界儒家專擅的反駁之詞:
蘭臺序九流,儒家但居一。
諸師自有真,未肯附儒術。
后代儒益尊,儒者顏益厚。
洋洋朝野間,流亦不止九。
不知古九流,存亡今孰多?
或言儒先亡,此語又如何?③
以及留給后人的最有預言色彩的詩篇《九州生氣恃風雷》:
九州生氣恃風雷,
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材。④
這種矚目未來、呼喚變革的預言之詞,最終成了近代中國巨變的讖語。此外,在當時大批的仁人志士的愛國詩篇中也不乏對時代和人生的預言,如秋瑾所作《自題小照》:
儼然在望此何人?俠骨前生悔寄身。過世形骸原是幻,未來景界卻疑真。相逢恨晚情應集,仰屋嗟時氣益振。他日見余舊時友,為言今已掃浮塵。⑤
詩人在此斷然否定了過世形骸,肯定了未來景界,足見詩人對未來的信心。在秋瑾的影響下,徐自華女士也不甘作國破家亡的遺民,也曾發(fā)出了號召國人之聲:
何妨兒女作英雄,破浪看乘萬里風,驚醒同胞二萬萬,仗君去作自由鐘。⑥
中國近代最重要的思想家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的時文,則充滿了號召變革的精神。他們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往往憑借靈感傳達出社會變革的預言精神。如陳獨秀在《告少年》一詩中對未來中國預言道:“毋輕涓涓水,積之江河盈。亦有星星火,燎原勢竟成?!雹哌@首發(fā)表于1940年的短詩又為后來的社會演變所驗證。
在中國社會艱難的近代化過程中,由于頑固、反動、殘暴的封建勢力嚴重束縛國人的靈魂,因此,揭露生活本質(zhì)、召喚社會變革的作品往往以改造國人靈魂為主題,顯示出文學預言性的深刻化。例如,魯迅在《阿Q正傳》中深刻地揭露了國人的精神痼疾,預見到了中國革命和發(fā)展中的農(nóng)民問題。魯迅還在《風波》中寫到,趙七爺緊跟著復辟的消息更衣放辮,害得七斤一家虛驚一場。作品雖然短如素描,但很顯然,作者已洞察到張勛復辟與地主得志之間的默契,他及時地對此做出預言:中國社會的歷史方向已無回頭之路可走。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敏銳的預言因素在很多作家的筆下都有表現(xiàn)。老舍的駱駝祥子預言了近代市民的精神面貌和人生命運。葉圣陶的《倪煥之》預言到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前路峰疊路障。柔石的《二月》中主人公的漂泊生涯和思鄉(xiāng)正與《倪煥之》異曲同工,新人變成了多余人,預言了中國知識階層以及它的人道主義理想在中國社會必然遭受的艱難境遇。而胡也頻的《光明在我們的前面》則預見了歷史的必然選擇,其主題直指中國社會的出路,雖然作者的天真熱情勝過了行動描寫,甚至流露出烏托邦的觀念,但畢竟充滿浪漫的革命精神。
建國后,面對新的社會生活前景,許多作家都曾敏銳地意識到舊時代帶入新時代的社會問題,并做出了藝術的預言性描寫。1956年《人民文學》登載的一批作品——《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nèi)部消息》、《爬在旗桿上的人》、《明鏡臺》便預示了后來社會生活中將會發(fā)生的重要沖突,只不過被打成“毒草”,失去了發(fā)揮社會批判的作用。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文壇涌現(xiàn)出更多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警示中國社會潛在沖突的預言性作品,茹志鵑的《剪輯錯了的故事》雖不及《百合花》那般感人,但令人深思,建國前后的歷史生活對比鮮明,不僅使歷史作弄人的把戲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而且預示了當代社會矛盾的發(fā)展勢頭。類似的歷史意識在趙玫的《朗園》、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余華的《活著》等大批當代作品中都有杰出的表現(xiàn),這說明當代文學正從歷史迷霧中走出,踏上自覺把握未來歷史方向的新路。
在外國的文學史上,早期最著名的預言性文學大概就是猶太人的《圣經(jīng)》和希臘人的神諭了。無論是《舊約》還是阿波羅神諭,都對后世的世界文化乃至世界歷史發(fā)生了重大影響。在中世紀,但丁以游歷三界傳達對未來時代的展望,哈姆雷特以第一個登上文藝舞臺的近代人的身份昭示了新舊勢力的沖突,唐·吉訶德則以騎士和人文主義者的身份,既終結了騎士時代,又開啟了人文時代,而龐大固埃是預示了資本主義時代的巨人,這些具有預見的文學家為后來的啟蒙主義奠定了基礎。然而,在歷史規(guī)律和社會主體之間,畢竟橫亙著無數(shù)偶然,人類因此也常望洋興嘆,墮入無法預見的深淵。歌德就曾指出:
人類占據(jù)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其目的只是為了把他的意志強加于自然,使自己和子孫擺脫難以忍受的匱乏——他執(zhí)著于某種錯誤的觀念,而他的所作所為恰好與他想做的背道而馳。⑧
歌德是世界文學史上學養(yǎng)深厚的作家之一。在以豐贍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對歷史哲學的思考,表達歷史運動的法則與人類主觀意志之間深刻的對立方面,他的成就罕有其匹。他在法國大革命時代就已思考德意志民族致命的“錯誤觀念”,曾多次發(fā)出警告,提醒德國人不要走向歷史歧途。例如:
日耳曼人最大的危險就在于跟他的鄰國一道前進,并且還按照鄰國的樣子前進。也許沒有一個民族比日耳曼更適于走自我發(fā)展的道路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對日耳曼最有利的事情就是這樣遲遲才受到世界的注意。⑨
由于德國人對歌德的警告和預見置若罔聞,終于墮落為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元兇,給全世界帶來了浩劫。這段史實真實地揭示了從神圣羅馬帝國,到威斯特伐里亞體系以及希特勒之間的歷史性關聯(lián)。
由于從東方到西方許多民族皆有著悠久的文學預言傳統(tǒng),而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遷更在文學中得到了預見性的表現(xiàn),因而有西方學者指出:
藝術不是主觀性的,也不是私人或心理的愉悅,詩人不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痛苦才吟唱的,而是為了照亮這個世界。⑩
這一說法也許不很公允,(包括文學在內(nèi)的藝術不僅是主觀性的,也是創(chuàng)造愉悅的)但確實道出了文學對于人類認知世界的重要意義。在人類的歷史進程中,對社會的未來發(fā)展做出正確的預言,顯然是極為重要的,也是人的歷史發(fā)展水平的忠實反映。有無這一預言能力,關系到個人和整個社會的命運臧否。自遠古時代以降,人類社會產(chǎn)生過無數(shù)先知、巫師,創(chuàng)立過無數(shù)教派、圣團,發(fā)布過無數(shù)讖語、神諭,發(fā)明過無數(shù)符咒、卜術,這一切構成了后世詩人和藝術家的前身。
如果我們甩掉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機械決定論的糾纏,承認歷史發(fā)展的多元可能性及其與人類意志相制約的關系,就會看到歷史洞察力和文學預見性的重要意義。后者以最自然的方式把握未來,更多地包含著個人的、民族的、審美直觀的智慧和遠見,而更少低級感覺的主觀色彩和理論思維的邏輯錯誤,因而也是更準確和更易于為人民所接受的預見形式。在人類歷史上,凡是文學藝術杰作所揭示的歷史真實和歷史預見,無不得到歷史的印證,也無不得到人民的贊賞。
在經(jīng)濟生活的預言性方面,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將一個落難水手的故事改造為一個只身開辟新世界的英雄,對未來資產(chǎn)階級冒險家開拓世界的行動做出了預言性描繪。在政治生活的預言性方面,司湯達的《紅與黑》對復辟王朝統(tǒng)治的倒行逆施和必將滅亡做出的預言,轉瞬之間就得到了驗證。在重大歷史事變的預言性方面,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對美國南北沖突的爆發(fā)所做的預言,得到了美國南北戰(zhàn)爭的證實。
總之,文學的預言性從反面證明,人類現(xiàn)實的歷史活動往往帶有某種盲目性,這種盲目性時常遭到文學的批判和糾正。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自遠古時代起,便有許多祭司、先知等民間領袖以挽救時局與解救民族為己任,常不恤身家性命起而傳播神的(本質(zhì)上是人的)意志,而很多近代文學藝術家由于觸及到某些利益集團的弊端,同樣在反動勢力的迫害下早夭或流亡。因此,文學的預言之路充滿了荊棘與鮮血。也許惟如此,這種對未來發(fā)展的深刻預見,伴隨著對現(xiàn)實的深刻批判態(tài)度,才是文學事業(yè)中最可寶貴的,才構成了人類文學藝術賴以生存的認識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