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作者為北京魯迅博物館原副館長,研究館員)
胡適是中國現(xiàn)代白話詩的倡導者,一生中寫過不少新詩、打油詩、舊體詩詞,大約總計有三百二十余首,其中自然也不乏情詩。他創(chuàng)作的情詩有些不但內容隱晦,而且常在詩題或序跋上做手腳,聲東擊西,故布迷魂陣,有意將讀者引入歧途——這是中國詩歌闡釋史上的一個獨特現(xiàn)象。最早道破其中奧秘的是胡適摯友、中國現(xiàn)代最杰出的抒情詩人徐志摩。他斷言:“凡適之詩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p>
1929年1月25日,胡適在日記中寫了一首詩,原文是:
作一首詩,紀念北大
留戀
三年不見伊,
便自信能把伊忘了。
今天驀地相逢,
這久冷的心又發(fā)狂了。
我終夜不能眠,
縈想著伊的愁,病,衰老。
剛閉上了一雙倦眼,
只見伊莊嚴曼妙。
我歡喜醒來,
眼里還噙著兩滴歡喜的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記!”
1964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冊《胡適先生詩詞手跡》,收入此詩時將題目改為“《三年不見他——十八年一月重到北大》”。詩末有附言:“我十五年六月離開北京,由西伯利亞到歐洲。十六年一月,從英國到美國。十六年五月回國,在上海租屋暫住。到十八年一月,才回到北方小住。直到十九年十二月初,才把全家搬回北平?!庇幸恍┖m年譜據(jù)此將這首詩認定為紀念北大之作。
胡適
然而,根據(jù)胡適“于無疑處有疑”的開示,我對以上說法頗感懷疑。我疑的不是胡適對北大的感情,而是懷疑北大是不是本詩真正的抒情對象。不錯,北大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本營,作為胡適多年執(zhí)教的最高學府,當然不能不使胡適產(chǎn)生留戀之情,但留戀到“發(fā)狂”,留戀到“終夜不能眠”,留戀到一覺醒來“眼淚還噙著兩滴歡喜的淚”,那就顯得有悖人之常情,有悖人生常態(tài),夸張過分而顯得有些矯情了。更何況北大作為一個教育機構,很難說有什么“衰老”——反之,校史越長,學校名聲越大,是值得歡喜和驕傲之事。至于北大紅樓,可以用“莊嚴”來贊頌,但如果用“曼妙”來形容,就不僅文理不通而且顯得輕浮了。但是,如果把詩中的“伊”理解為胡適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一位女子,那讀者就會豁然貫通,而且會被胡適的真情而深受感動。
那么,這位女子是誰呢?我以為就是朱毅農(nóng)小姐。
胡適是1929年1月19日乘火車從上海抵達北平的,一共逗留了36天。此行目的,一是出席協(xié)和醫(yī)院董事會,二是為了探望重病中的梁啟超。接站時任鴻雋對胡適說:“你也許見得著他?!钡诙炜磮螅胖懒簡⒊?9日下午兩點一刻就去世了,胡適晚來了7個小時。在胡適心目中,梁啟超在一些學術問題上雖然跟他意見相左,但其人“和藹可愛,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20日,胡適跟陳寅恪、丁文江、任鴻雋等含淚參加了梁啟超的入殮式,并敬獻挽聯(lián):“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許,中國新民?!蓖?月25日,胡適離京返滬。他在當天日記中寫道:“此行有許多可以紀念的事,可惜太忙,日記不能繼續(xù),這兩個月的日記遂成最殘缺的日記。”
由于這一段時間的日記“殘缺”,我們只知道胡適在友人任鴻雋家住了三個星期,在丁文江家住了兩星期,赴了一百幾十次宴會,但日記中并無重回北大校園的記載,僅提到他跟徐旭生、李潤章等討論把北京大學改作研究院以及“統(tǒng)籌全國大學區(qū)”的事宜。我以為,胡適日記的“殘缺”固然跟他的忙碌有關,但也有些內容他原本就不想寫進日記。胡適專程到香山探望養(yǎng)病的朱毅農(nóng)就是一例。這條信息見諸1930年10月20日胡適日記:“我自去年二月香山見她之后,至今始見她?!笔赂粢荒?,一般讀者閱讀時極容易忽略。
說朱毅農(nóng)為胡適發(fā)瘋致死,這也有胡適日記為證。1930年10月20日胡適日記記載了他跟朱毅農(nóng)會見的場面:“去看朱我農(nóng)(按:毅農(nóng)的長兄)夫婦,并見其母。問之毅農(nóng)現(xiàn)另住一小屋,用一個老媽看護,現(xiàn)臥病在床。朱母年已八十余,殷殷要我安慰她。我農(nóng)夫人邀我同去看她,我跟她出去。屋在口外沿大路,是一所住宅,他們租了這人家門外的兩間小屋給毅農(nóng)住。此處便是她的瘋狂院!她病在床上,我進去看她,我農(nóng)夫人即辭去(按:我農(nóng)夫人辭去,表明她知道毅農(nóng)有些話僅想對胡適說)。她很瘦削,對我說話很清楚,但也未免時有風話(按:原文如此。胡適所謂“瘋話”其實是病人潛意識中的真話。),她自己說,“我是為了想你發(fā)風的”。我再三安慰她,勸她安心養(yǎng)病,將來我到北平,一定可以常見她。她說,‘我別無指望,只望可以常常見你一面’。她又說,‘我的腦經(jīng)還可以恢復。你若肯教我,我還可以做點東西出來。’我都答應她了。此會甚慘,使我很感動?!蓖?0月22日胡適日記又寫道:“去看毅農(nóng),仍未能起床。我看她似不能久活了。此正古人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念之黯然。”。胡適援引“伯仁”這一典故,是表示朱毅農(nóng)的死他應負間接責任。
毅農(nóng)結識胡適,因為他的二哥朱經(jīng)農(nóng)是胡適留學美國期間的摯友?!逗m文存》中有一篇有名的文章,題為《答朱經(jīng)農(nóng)》,即為胡適與朱經(jīng)農(nóng)探討“文字革命”的往返書信。朱經(jīng)農(nóng)極端反對把“文言”“白話”一概廢除,采用羅馬文字作為國語的主張。對此胡適表示同意。但胡適同時指出了他一筆抹煞白話詩的偏見,并且極其不贊成他關于“白話詩應該立幾條規(guī)則”的意見,認為這類軌范會成為新詩寫作的一種枷鎖鐐銬。其實,早在1916年留學美國期間,胡適和朱經(jīng)農(nóng)之間對白話詩創(chuàng)作的意見即有分歧,但正是在相互駁難的過程中友誼與日俱增。而且后來朱經(jīng)農(nóng)的長兄朱我農(nóng)也參與了這種討論,同樣跟胡適建立了親密的友誼。
在現(xiàn)存江冬秀致胡適信中,我們對朱毅農(nóng)以及他跟胡家的關系多少有點了解。一、朱毅農(nóng)身體不好,曾準備到北京西山療養(yǎng)半年,屆時打算將朱母寄養(yǎng)在胡家。由此可見兩家關系十分友善。二、朱毅農(nóng)跟胡適之間彼此關心。毅農(nóng)曾為胡適提供治療痔瘡的藥方,她認為手術的效果并不好,不如吃藥。1923年胡適到杭州療養(yǎng)時,寄回兩把當?shù)禺a(chǎn)的絲綢扇子,一柄送給太太,另一就送給這位朱小姐。三、朱小姐曾當過胡適長子胡祖望的老師。朱小姐很喜歡這個孩子。
1923年7月20日朱經(jīng)農(nóng)致胡適信,可以跟江冬秀信中的這一說法互相印證:“毅農(nóng)有信來,說起你送扇子給她,她很感謝你,要我寫信給你時候,替她謝謝你。她說,你的令郎非常聰明,她和他在一起覺得另有一種樂趣。她應該感謝你們送這樣一個好的小朋友給她,因為自從和他在一起,心里覺得快樂得多。不過她恐怕自己教法不好,耽誤了你們的令郎,所以心里又常常著急。我已寫信告訴她,要她放心,我知道別的小學教師的本領也和她差不多,沒有什么別的好教法的。我想,毅農(nóng)是一個很好的小學教師,可惜身體弱些。她富于感情,對于小孩子有一種真的親情,所以孩子都喜歡她?!?/p>
毅農(nóng)對胡適的好感,最初是因為胡適對她一家的關愛產(chǎn)生的。朱經(jīng)農(nóng)留學美國時,最初是勤工儉學,當了一名“官學生”——在華盛頓兼任“留美學生監(jiān)督處書記”。后來朱經(jīng)農(nóng)轉到紐約哥倫比亞師范學院研究院就讀,沒有了這份工資補貼,經(jīng)濟頓感拮據(jù)。這時胡適曾借錢或墊錢替朱經(jīng)農(nóng)養(yǎng)家,使朱經(jīng)農(nóng)的母親和這位小妹毅農(nóng)非常感動。因為這種機緣,胡適跟毅農(nóng)有機會見面,并建立了長期的通信關系。
朱毅農(nóng)寫給胡適的三封信,其中一封信(右上)只是局部
毅農(nóng)對胡適的好感更產(chǎn)生在胡適輔導她創(chuàng)作的過程之中。朱毅農(nóng)是一位有文學天賦并經(jīng)常有創(chuàng)作沖動的女子。胡適長期輔導她寫作,認真為她批閱文稿,用長信短信及時提出修改意見,并希望她的作品能在《新月》雜志發(fā)表,或由新月書店出版。朱毅農(nóng)每當看到胡適在她文稿上畫的每一個紅圈都感到特別可愛,但她又有些畏難,怕“出臺出早了,弄得下不了臺,反倒丟了老師的臉”。她感到胡適比她哥哥更有耐心,因為她給二哥朱經(jīng)農(nóng)寫十封信,常有九封都得不到回復。她也感到在胡適的輔導下,寫作水平確實長進了一點。朱毅農(nóng)婚后沒有生育,她丈夫的妹夫想把兒子過繼給她,免她精神孤寂。她認為此舉“太可笑”。在胡適指導下寫作,她的孤寂感覺全消失了。也就是說,胡適給了她生活中須臾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
1925年5月3日,朱毅農(nóng)致胡適信,淋漓盡致抒寫了在胡適指導下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快樂 。
適:
你那樣忙法,還和我寫這樣長的信,你想我心里是多么的感謝你!
你批評我的話,很對。我讀了你的大作以后,更知道自己的毛病了。適之!像你這樣肯說實話的人,實在是很少的。我真沒有想到十余年來理想中的老師,今天竟找著了,你想我此刻心里是多么的快活。
我這篇小說是去年夏天在西湖作的,作時本在生氣之后,目的只在出氣,不在作文,更沒留心到筆法等等。
去年上西山以后,我又作了兩三篇小說,但都是關于愛情不能見人的(因為那時我與樹人婚約尚未發(fā)表),隨作隨撕,沒留下稿子。因昨生病開刀后,整夜不能安眠,百無聊賴的時候,心里忽然又來了一篇小說,題目是《黎明時》,等幾時有間空了,手上的瘡口好了,打算把他寫下來看看何如。
可惜你不久就要上海外去,怎么辦呢?行色匆匆的時候,不會嫌我這個笨學生太麻煩么?
好日子長著呢,還是等你從外國回來時再一總給你看吧。但我總盼你永遠肯批評我,我還盼望我自己好好努力,不論環(huán)境怎樣改變,不把這做小說的念頭打消,永遠做你的學生,永遠能受你的批評。
樹人答應結婚后教我的英文,我盼望我日后能和你一樣譯書,那才有意思呢。
適之!你的這些學者,實在沒夢想過我們這些學識淺的人的苦,這苦處真和你大作中的馬夫差不多。所以你們如果能把一個學識淺的人,變成一個能人,實在是一件最慈善的事體。手痛不能好好寫字,寫字亂七八糟,你看了不會罵我么,不寫了。
祝你
安好
毅農(nóng)
十四,五,三
冬秀處請代為致意,恕不另
朱毅農(nóng)這封信中提到的這位“樹人”,就是她的丈夫饒毓泰(字樹人)。據(jù)說饒是胡適在中國公學的學生。他們結婚時,胡適夫婦曾雙雙作為證婚人出席。筆者查閱《民國人物大辭典》,知道饒毓泰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物理學家,曾留學美國,又在德國從事天文物理研究。歸國后在南開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lián)大任教。1948年4月當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建國后曾任第二、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科院學部委員。1968年去世,終年77歲。又據(jù)其他資料得知,饒毓泰1919年留學美國時,曾與朱經(jīng)農(nóng)同住,在朱宅讀到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十分佩服。他在致胡適信中稱贊說:“時人著書多無精密之思,即稍能用思,又無膽量說出來,其能用思而兼有膽量者,尚有足下?!?933年胡適聘饒毓泰為北京大學物理系主任,1946年8月又聘饒為北大理學院院長,可見胡適對饒的學識也十分賞識,并未因朱毅農(nóng)之死而影響雙方的友誼。
毅農(nóng)與饒毓泰的結合,是她二哥牽的線。這有朱經(jīng)農(nóng)1925年2月5日致胡適信為證。
適之兄:
樹人與舍妹訂婚,我極贊成。他們兩人相識,本由我介紹,我始終望這件好事成功。不過這事的成功要出于自然,不可絲毫勉強。我對于天津那個女子,至今有點放心不下。我對毅農(nóng)和家兄都未將這件事說穿。不過我怕這女子未必能放下樹人兄,又恐樹人對她仍有留戀。如果事出勉強,恐怕樹人將來追悔,可否請你向樹人問個明白。萬萬不要勉強遷就吾家。我望樹人和我家生親戚關系,不過總要出于自然才好。望你和我農(nóng)接洽一下。
拜托拜托
經(jīng)農(nóng)
一四、二、五
由此信可知,饒毓泰婚前曾與天津一位女子有過戀情。雙方是否藕斷絲連說不清楚。這個情況只有饒本人和朱經(jīng)農(nóng)、胡適清楚,而對毅農(nóng)的長兄我農(nóng)和她本人則沒有說出實情。跟經(jīng)農(nóng)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我農(nóng)對毅農(nóng)的這樁婚事毫不看好,甚至可以說是持反對態(tài)度。我農(nóng)在致胡適的一封信說:“你曉得,我的家庭困苦,已夠受的了。但是我這個頑固的腦子還挺得過去,小妹(按:即毅農(nóng))是不行的?,F(xiàn)在我知道,她如和饒結婚,家庭之間,決不能美滿。我不愿讓她再受這個苦……不過小妹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愿使人說她三心兩意,她就決定寧可犧牲幸福。這是她的拙憨老實之處,但是我不能讓她受這種苦。我和經(jīng)農(nóng),雖所受不同,已受夠了。樹人這個人,甚不會體諒人,只會責備人的,且傲慢自夸,不通世故人情,愚而好自用,萬萬不能使小妹快活,是不但我早就看出,就是小妹自己也知道……我覺得他根本尚不知愛不是愛,因為她這是第一次交友。如果是真愛,不是這個樣子。并且饒始終未有真實的愛表出來。除了勾心斗角,來使小妹著急發(fā)氣,一切不如意外,對于一切事務,完全不負責,而對于我主張的明年結婚一層,他都不肯自己出面和我說,偏要用手段逼迫小妹向我說。這種中國官僚性的行為,我實在看不入眼……小妹如定要和她結婚,是她的自由,我決不干涉。但是我必須消極的完全不過問,等到他們不相容的時候,我再出來接小妹回家?!∶米詮暮宛垬淙讼嘧R以來,不知道加了多少的痛苦,訂婚后痛苦可加,將來如果不幸結婚,那她就落在網(wǎng)中了?!睂懘诵湃熘?,朱我農(nóng)又給胡適寫了一封信,提到經(jīng)過胡適勸阻,他沒有寄出斥責饒毓泰的信,但他進一步預言了饒和毅農(nóng)結合必然釀成悲劇:“因為小妹略有神經(jīng)病,如果長此下去,樹人時時氣她,玩她,必定要成瘋癲而后止的。這不是我過慮之談,也不是我的亂斷?!比蘸笫聭B(tài)的發(fā)展,證實了我農(nóng)的預言的確不是杞人憂天。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自然不能把朱我農(nóng)對他妹夫的看法當做對饒毓泰的客觀評價。但從中可以概括出毅農(nóng)發(fā)生家庭悲劇以致發(fā)瘋致死的三個原因:一、毅農(nóng)婚前體格并不見佳,且有精神障礙,時而抑郁,時而狂躁。二、毅農(nóng)跟饒毓泰結合的感情基礎并不牢固,而且饒婚前另有所戀。他們的結合,看來是經(jīng)過友人或他人的撮合,并屈于輿論的壓力。三、胡適始終是朱毅農(nóng)內心世界里的一道陽光。有了這束陽光她就可以奇花綻放,失去這束陽光就會變成冰川世界。
從現(xiàn)存朱毅農(nóng)致胡適的25封書信來看,婚后的毅農(nóng)對胡適仍充滿了深情:胡適是她的老師,兄長,又是可以坦誠內心隱秘的朋友,而對于丈夫則略有微詞,流露出雙方感情的冷淡。最早的一封寫于1925年2月5日,內容是請胡適調解她跟二哥的矛盾。3月20日的信為病中書,當時毅農(nóng)剛能坐起,“心口仍舊有些微痛,寫字手仍發(fā)顫”。7月25日的信談到兩個星期前曾把自己給丈夫的兩封信和丈夫給她的一封信都轉寄給胡適看——“我那時神經(jīng)多么錯亂,什么話都告訴你,你們不笑我么?”可見她對胡適能吐肺腑之言,已無隱私。9月10日的信是寫給胡適夫婦,當時饒毓泰到南開大學教書,已在天津安家,特意留了一間小客房,歡迎胡適夫婦到他們風景優(yōu)美的新家來讀書。她當然知道胡夫人江冬秀基本上不識字,絕無“讀書”的雅好;她又在信中特別申明,她的客房太小,“一次只可容一位客”。那么,在胡適夫婦當中,她到底盼望誰來就不言而喻了。1926年5月21日的信,說她跟丈夫身體都不很好,每天各忙各的事情。1926年7月胡適去英國參加中英庚款委員會全體會議,臨行前給毅農(nóng)寫信并寄英文小說集,供她創(chuàng)作小說借鑒。毅農(nóng)萬分感動,在6月9日信中稱胡適是一位“循循善誘的先生”。1929年2月1日的信,說她“近來精神還是不十分強健”,丈夫“久無信來,殊令人不解”。充分暴露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危機。后來毅農(nóng)的長兄把她接回家,住進一處專為她租的“瘋人院”,表明她已走進了情感的窮途末路了。
筆者梳理胡適與朱毅農(nóng)交往的史料,著眼點當然不是為了增添一點文壇八卦,聊供讀者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而是因為這不僅是胡適生平傳記中不應抹去的內容,有助于呈現(xiàn)胡適血肉豐滿的的形象,而且對于重新闡述胡適的相關詩文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胡適在《四十自述·自序》中提到:“前幾年,我的一位女朋友忽然發(fā)憤寫了一部六千字的自傳,我讀了很感動,認為是中國婦女的自傳的破天荒的寫實創(chuàng)作。但不幸她在一種精神病態(tài)中把這部稿件全燒了。當初她每寫成一篇寄給我看時,我因為尊重她的意愿,不替她留一個副本,至今引為憾事?!泵兰A裔學者夏志清在《小論陳衡哲》一文中,曾推測這位“焚毀斷癡情”的人是胡適女友陳衡哲。我在《胡適與陳衡哲》一文中也沿襲這一說法?,F(xiàn)在看來純屬臆斷。這里所說的“一位女朋友”就是朱毅農(nóng)。她焚毀的這部書稿叫《去影》。她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過是描寫中國新舊過度時代男女交際的狀況,因為素材完全是取自自己的經(jīng)歷,所以胡適視為“自傳”。饒毓泰根本不看這部書稿,但胡適卻看得很認真,且給予好評。毅農(nóng)因此頗為得意,她說,“胡適的恭維話,不過是和我以前的一位國文老師給我的‘雷霆敏銳,冰雪聰明’的批語,同樣的用意”。她在信中問胡適:“凡是對于神經(jīng)質的學生,普通教授法大概如此。哈哈!我猜對了吧?”此時,毅農(nóng)已有作品在《南開周刊》發(fā)表。不久,毅農(nóng)又為《去影》這個書名而懊惱,因為書名容易引起讀者對她和她家庭產(chǎn)生聯(lián)想,“可是已經(jīng)改不得了”。
《去影》完成后,朱毅農(nóng)松了口氣,但又有諸多顧慮,發(fā)誓今后再寫小說要做到四點:一、不寫自己的事。二、不寫關于愛情的材料。三、不多寫。四、得好好寫。因為《去影》談及朱毅農(nóng)的諸多隱私,所以她再三拜托胡適不能跟任何人說。以上情況見諸朱毅農(nóng)給胡適的最后一封信,日期不詳,信紙右側寫了“付火”二字,就是要胡適閱讀焚毀?!案痘稹倍值挠疫呥€加了兩個圈,表示強調。從上可見,了解胡適與朱毅農(nóng)的這段情緣,不僅有助于正確解讀《四十自述·自序》,而且可以進一步了解到,在中國現(xiàn)代自傳體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胡適與朱毅農(nóng)是相互促進的。
了解胡適與朱毅農(nóng)的這段情緣,對于重新闡釋胡適的詩作也很有裨益。除了本文開頭援引的那首《三年不見他》之外,至少還有一首《杜鵑》。
1928年4月4日,胡適跟友人和長子祖望從上海出發(fā)游廬山,返滬后寫了一篇《廬山游記》,刊于《新月》雜志第1卷第3號,同年又由上海新月書店出版單行本。文中有一首七言絕句,寫的是從海會寺到白鹿洞途中觀賞的花草樹木:
長松鼓吹尋常事,
最喜山花滿眼開。
嫩紫鮮紅都可愛,
此行應為杜鵑來。
后來這首詩分別以《杜鵑》和《游白鹿洞》為題,收入《胡適詩存》、《胡適手稿》和《胡適選集》。《廬山題記》是一篇以考據(jù)而不是以文采取勝的作品,但其中偏偏加入了這首絕句,令人深思。
在這首絕句的眾多讀者中,只有朱毅農(nóng)讀出了弦外之音。1928年5月10日,《廬山游記》在《新月》雜志第1卷第3期刊出,胡適連同由新月書店出版的《白話文學史》一起寄給了朱毅農(nóng)。毅農(nóng)回信說:
“我看了你的《廬山游記》,覺得非常有趣。其實我也會考證這玩意兒。比方你那首絕句,就有考證的必要。你看我下面的考證如何?中華民國的胡適,是提倡白話詩的人,為什么在民國十七年又忽然作絕句呢?難道他是復古嗎?不,同時他有一學生做了一本小說名□□(按:指《去影》),里面有段講到做絕句,做的太死了,所有他特意做一首給她看。還有,他這首詩不是說花的,是說一件事的。(可以細看篇末的幾句話。再把他弟子的信一對):第一句是說一個人類的言語;第二句是說一個人類用功做工作;第三句是說工作的結束;第四句是他為了保全一個工作出游。他的目的,要看血汗的作品,不要看假的作品。你說這樣可以說是考證嗎?我的方法對嗎?……”
由于我們未能讀到朱毅農(nóng)《去影》一書的原稿,又未看到她提到的胡適那封信,因此不能斷定她的理解是否絕對正確,但至少她提供了一種闡釋方式。自古以來“詩無達詁”。比如魯迅散文詩《蠟葉》,一般人都作寫景狀物之文來欣賞,只有許廣平道破了她規(guī)勸魯迅戒煙戒酒,以免變成“病葉”的隱秘。
愛情與文學從來就結下了不解的姻緣。戀愛的方式雖然各有不同,有的側重于軀體,有的側重于精神,因人而異,因時代而異;但無論如何,都是作家記憶空間中最為刻骨銘心的那一部分。創(chuàng)作則是將這種平面性的“個人情感體驗”轉換為立體面的富有想象空間的“人性的感情”的過程。因此,能夠包容從情愛角度研究文學現(xiàn)象的社會是合理的社會,能夠正確理解愛情,而不至把情愛等同于肉欲的時代,是人性健康發(fā)展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