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達
(作者為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退休干部)
王元化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文學理論家和學者,特別是上世紀90 年代以來,他更是文化思想領(lǐng)域里的極少數(shù)有重要影響的思想家。筆者并沒有資格評論王元化先生,也不敢謬稱是他學生什么的,主要是上世紀80 年代曾經(jīng)與元化先生有過少數(shù)幾次接觸,還蒙他不棄,贈予我《文學沉思錄》和一段題辭——“不憂、不惑、不懼”①?,F(xiàn)在寫下來,也算心香一瓣,是對元化先生的一點紀念。
早在1985 年“東西方文化比較講學班”上,我就聽過元化先生談“魏晉南北朝時期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課,但真正直接聆聽元化先生的教誨是在1986 年早春3 月的一個下午,起因是當時國內(nèi)對知識分子以及政策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做法,在這樣微妙的情況下,我所在的工作部門想搞一個知識分子議題的研討會,先征求他的意見。那天應約我到他府上,說實話,以前我看到過某些稍有名氣的學者對普通人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而現(xiàn)在面對這樣一位中外著名的學者,當時我未免有點惴惴不安,心想不知他會怎樣待人。敲門入室,他尚未起身,我就在客廳入座。簡樸的兩把舊沙發(fā)之間小茶幾上擱著一個大圓銅盤,中間是一對制作精美的大牛角,靠后是國務院贈送的國家學位委員會聘書和紀念品,看來主人挺喜愛的。對面是通常學者家庭常有的大書櫥,裝滿了新舊書籍??磕系拇皯魞蓚?cè)是條幅,一幅落款是李一氓,另一幅是李銳,題寫什么我記不清了,好像是不畏讒言什么的,后來我查到是劉禹錫的《浪淘沙》:“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崩钿J以此相贈,見出兩人心志相通意氣相投的不一般關(guān)系。
王元化
不一會兒,他從里屋出來,與想象的不同,元化先生非常客氣。坐下后,我先講了來意和一些想法。元化先生聽得很細致,時而頷首點頭,時而流露出深思的神情,特別是那種專注的眼神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我簡單說完后,元化先生沉思了一下,然后侃侃而談起來。
他一開始就肯定召開這樣的研討會“很有意思,現(xiàn)實性也非常強”。他說,現(xiàn)在各級領(lǐng)導人“都在第一線,頭腦熱,需要冷靜下來做調(diào)查研究,經(jīng)過科學的判斷、科學論證,提出科學的意見,這很重要,很有好處”。他認為我介紹的幾個議題“比較深刻,在理論上可以深入發(fā)掘”。因此,研討會開始不必限于一二個專題,一次也未必能形成決議,“畢其功于一役,事實上很難做到,應該讓大家充分發(fā)表意見。我主張把思路放開,先放再集中,不然就放不開。把大家談的意見、問題記好,再分析、再討論,然后分析歸納,多開幾次研討會。重要的是傳達信息,增進互相理解,讓中央了解知識分子的情況”。在這里,元化先生實際上也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研究方法的問題。如今雖然也提倡調(diào)查研究,包括決策也要論證,但是不少調(diào)查研究不是浮光掠影下去轉(zhuǎn)幾圈,就是集中意見相同的人論證一番了事,很少放開思路,充分發(fā)表意見,然后分析歸納,集思廣益,形成真正科學的真知灼見。
元化先生回顧歷史說:“過去對知識分子‘左’的東西太多。我十八九歲帶團到皖南,項英做法就是挺‘左’的,當然現(xiàn)在對他做出全面評價。他就是歧視知識分子,凡是戴眼鏡的都受歧視、受嘲笑。在新四軍里,把知識分子叫作‘新聞記’,因為搞新聞的多是知識分子,但新聞記者四個字怎么算名字呢?于是就叫‘新聞記’,造成工農(nóng)與知識分子的對立。其實這是很失策的,重復了太平天國的做法。太平天國就把讀書人編入青衣小帽末流之列,曾國藩討粵匪檄就是利用它來煽動知識分子與太平天國的對立情緒。我們過去對知識分子也是歧視,形成一種偏見,長期以來就形成一種不好的社會心理,對知識分子也造成一種心理壓力,回憶起來很容易成為精神負擔。你看小說里動搖叛變的人物,也多是知識分子。到了‘文革’,這種對立就更嚴重了,知識分子的勞動被認為是剝削,穿的、吃的、住的都是工農(nóng)創(chuàng)造的。其實腦力勞動是很艱苦的,像醫(yī)生開刀那種工作,一干幾小時,哪個工人比得上?礦工也不過如此。”
他接著說:“在知識分子政策上,三中全會才真正開始落實,開始重視知識分子,拋棄了打擊、輕視、蔑視知識分子等不應有的做法。這不是權(quán)宜之計,而是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必須采取的方針政策。但是對知識分子在整個社會發(fā)展中起什么作用,還沒有更深更全面的認識。比如知識分子的待遇問題,譚其驤教授上課坐個車子問題、熊十力遺骨安放問題(當時熊老先生遺骨安放烈士陵園的一個小角落里,子女有意見。不料有關(guān)工作人員說,熊只是全國政協(xié)常委,沒有行政級別。意思只得這樣。后來我反映了家屬的意見,解決了問題)等就可以看出來。周谷城先生說,像熊十力這樣的哲學家,全國能有幾個?當時蔣介石要拉攏他,許以湖北省長,他堅決不從。由此可見我們的一些工作部門、一些政工干部還不了解知識分子的特點。在(黨與)知識分子關(guān)系中,長期積累下來許多不正常的、‘左’的、非馬克思主義的看法?,F(xiàn)在隔閡不能說完全沒有了,但是隔閡不是說不可破的、消除的,現(xiàn)在黨的方針政策正確了,這是不難做到的。要破除隔閡,就要理解,要互相理解。在今天,要讓知識分子對黨有一種信賴感,向黨講貼心話,交心。當然不是過去形式主義那一套。我想知識分子不會反對黨的方針的,講出一些意見,即便是錯的,也可以疏導?!?/p>
在談話中,元化先生多次從不同角度強調(diào)要掌握知識分子的特點。
他說:當代中國知識分子“與外國的不一樣,有自己形成的特點。蘇聯(lián)知識分子在十月革命的時候,多半是反蘇的;中國知識分子則不同,從‘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與黨的關(guān)系極密切,黨創(chuàng)建時,許多代表都是知識分子。巴金說中國知識分子真是太好了,許多人只要有些破紙能寫作就滿足了,他們是非常愛國的;不像外國知識分子,條件這么差都跑掉了。知識分子為什么對創(chuàng)作自由反應這么強烈,這與學術(shù)工作的特點有密切關(guān)系,不能簡單地看成‘自由化’。馬克思說過,哲學研究必須具有勇氣和自由的條件才行。所以,在貫徹執(zhí)行知識分子政策時有偏頗的話,就會挫傷知識分子的積極性,影響理論的發(fā)展。假如知識分子對專業(yè)沒有感情,他就不配(稱為知識分子)了。知識分子是對專業(yè)有強烈感情的,這個特點一定要掌握住。因此,我很贊成列寧說的,把政治做到業(yè)務中去,通過專業(yè)來學習馬克思主義。像巴甫洛夫通過他的學說創(chuàng)立過程接受辯證法。不要讓知識分子覺得業(yè)務與政治形成極大的矛盾,周總理、陳毅在廣州會議上都有過這樣的說法,我們都聽了么”。
對當時社會上出現(xiàn)人才外流現(xiàn)象,有的人說是“崇洋媚外”,有的人甚至提到“愛國”與否的高度。元化先生說,“現(xiàn)在對人才外流議論較多,這需要分析。電視里說相聲,有的小青年說死也要死在西寶興路,因為有個‘西’字,這是小青年的說法,還有的小青年戴盲公鏡招搖過市,這是無知,是有點崇洋迷外;這要疏導,提高文化水平,他們會對祖國文化熱愛的。人才外流不是這么回事,不是崇洋迷外,不要看錯病癥,病篤亂投醫(yī)。這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國際現(xiàn)象。英國這樣的先進國家也有,《大英百科全書》是美國出版的,英國把版權(quán)都賣給美國了,人才流到美國?!?/p>
王元化著《清園近思錄》封面
元化先生說:“我國人才外流,流出去的都是人才。我到國外去,看到他們也是很苦的,生活要求并不高,只求溫飽而已。絕大多數(shù)是真正想多學點東西,專業(yè)上要求發(fā)揮作用。中國知識分子最大特點是學以致用,希望把自己的知識貢獻出來,盡社會責任?!度说街心辍纺鞘怯械湫鸵饬x的,連安心工作都不能,怎么能責怪他們出去?在國外可以學到一點東西,回來能發(fā)揮作用。再苦的生活條件不是主要的,不要讓他們再受到非業(yè)務人員、政工人員的打擊、干擾,他們這點報效祖國的愛國心總是有的。他們在國外學得很好,中國人并不笨么,回來后不創(chuàng)造工作條件,老是學非所用,過了兩年就又落在后面了,這樣他們也就不高興了?,F(xiàn)在要創(chuàng)造條件,這是最起碼的。”
因為改革開放以來,實行“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yè)化”的干部政策,從知識分子中提拔了大量青年干部,于是談話也說到青年干部問題。
元化先生非常期待地說,“希望寄托在青年干部身上,但是不要沾染官場上的官氣”。他說,“現(xiàn)在我們這里等級很森嚴,級別上差上那么二三級,上下關(guān)系就那么森嚴,不能直接接觸、對話,這種東西是封建主義的。我們老是說社會主義有最大的民主、自由,講平等,說資本主義怎么虛偽。我看人家(瑞典)帕爾梅首相被刺——死人當然不好——但人家工作累了,就與夫人上街看電影,回來與行人一樣乘電梯,沒有前呼后擁的,結(jié)果被刺。這反映人家一種人際關(guān)系,首相、大官,并沒有特權(quán)、等級。我們說人家虛偽,這死人可不是做做樣子的。但我們呢,出去前呼后擁的,森嚴壁壘,封建等級那么森嚴,這是說不過去的。希望青年干部不要沾染官場上的那種習氣”。
元化先生說到這些時,那種語意沉痛的表情使我非常震驚,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F(xiàn)在回想起來,他說這樣的話,肯定是有切膚之痛的。
二十多年過去了,元化先生的不少看法已經(jīng)成為共識,但應當說決沒有過時。因此,現(xiàn)在再聽聽他的一些話,恐怕仍有意義。
注釋
①這段話出自孔子《論語·子罕》,全文是:“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痹谖铱磥?,元化先生題寫這幾個字,不僅是一種鼓勵,更可以看成這是他一生的自況。而重要的是,他確實可以擔當?shù)闷疬@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