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紅葉」情結(jié)

遼寧大學(xué) 劉立善

晚秋里變成紅色的樹葉，稱「紅葉（もみじ）」，「黃葉」與「栬」也讀作「もみじ」。變紅的山野草葉，稱「草紅葉（くさもみじ）」。奈良時代「紅葉」讀作清音「もみち」，是動詞「紅葉（もみ）つ」的名詞形。動詞「紅葉初（もみちそ）む」與「紅葉始（もみじは）む」皆意為“葉片開始泛紅”。平安時代以后，「紅葉（もみ）つ」變成了濁音「紅葉（もみ）づ」。（見《古今和歌集》）。奈良時代「紅葉」多寫作「黃葉」，后來受『白氏文集』影響，多寫作「紅葉」?！度f葉集》第1516首和歌這樣寫道：

秋山に もみつ木（こ）の葉の

移りなば

更にや秋を 見まく欲（ほ）りせむ

秋山樹上紅葉，

如今蕭蕭落，

更盼，秋能重過。（趙樂甡譯）

「紅葉」是「紅葉（こうよう）する/變成紅葉」的樹葉總稱，其中「楓（かえで）」紅得最到位，「紅葉」也是「楓」的異稱。「楓の葉」酷肖「蛙の手」，故而「楓」的古名曰「かへるで」，漢字寫作「蛙手」「鶏冠木」。《萬葉集》中有兩首和歌吟詠「かへるで」。譬如：

（1623）わが屋戸（やど）に 黃変（もみ）つ鶏冠木

見るごとに

妹（いも）を懸けつつ

戀ひぬ日は無し

每每望見，

院中著色楓樹，

心頭總是阿妹駐，

無日不思慕。（趙樂甡譯）

中國清代植物學(xué)家、嘉慶進士吳其濬（音義同“?！保?789—1874）撰寫的我國19世紀(jì)一部重要植物學(xué)專著《植物名實圖考》中記載，「楓」即“楓香樹”，“江南凡樹葉有叉岐者，多呼為楓，不僅同類”。而《琵琶行》中出現(xiàn)“楓葉荻花”的“楓”，系秋令紅葉植物的代名詞，并非專指某一樹種。日語「楓」也是指秋季「紅葉する植物の代表」——「楓類」。

「紅葉」之美不僅在于悅目，歌人還常吟詠人們「紅葉を手折って挿頭（かざし）とする」的「風(fēng)流」之心。奈良時代模仿中國六朝詩風(fēng)，傳達了日本古漢詩精髓的《懷風(fēng)藻》中，文武雙全的「大津皇子（おおつのおうじ）」（663—686）在『志ヲ述ブ』一詩中寫道：「山機霜杼織葉錦」，他覺得「紅葉」美似錦緞。下及平安時代，借助《敕撰和歌集》的「部立（ぶだて）/分類」「歌合（うたあわせ）/和歌比賽」「屏風(fēng)歌（びょうぶうた）/以屏風(fēng)繪畫為主題吟詠的和歌」的題材，確立了「四季の意識」，「紅葉」成為秋季「中心的な風(fēng)物」。《古今和歌集·秋歌下》中，歌人們懷著一顆愛美之心，癡情稱揚「紅葉」?！对词衔镎Z》第七回「紅葉賀（もみじのが）/且賞紅葉且宴飲」，描寫光源氏18歲10月至19歲7月之間的事?！讣t葉」林蔭下，40名樂人繞成圓陣，笛聲嘹亮，「紅葉」隨風(fēng)飛舞。風(fēng)流倜儻的光源氏，頭上插著鮮艷的「紅葉」和金黃菊花，翩翩起舞，跳雅樂「青海波（せいがいは）」，形象華麗瀟灑。

晚秋賞「黃葉」或「紅葉」的風(fēng)習(xí)，稱「紅葉狩（もみじがり）」。這一風(fēng)雅活動在《萬葉集》以來的文獻中有記載。平安時代的「紅葉狩」，僅是宮廷與貴族們的「優(yōu)雅な遊び」。京都的四季風(fēng)物中，「秋の紅葉」和「春の桜」深受貴族們喜愛。江戶時代開始，庶民中間興起了「紅葉狩」。熊本縣的阿蘇郡「阿蘇神社」，祭祀「健巖龍命（たけいわたつのみこと）」，即「御肇國天皇（はつくにしらすすめらみこと）/開國天皇」之孫；香川縣的仲多度郡「金刀比羅宮（ことひらぐう）」，祭祀「大物主命（おおものぬしのみこと）」和第75代天皇「崇徳天皇（すとくてんのう）」。這兩座神社秋天都將「紅葉」供奉于神前，隆重舉辦「紅葉祭」。

關(guān)于「紅葉」地理分布規(guī)律及其文化意義，《標(biāo)準(zhǔn)日本語》初級上冊第17課寫得精準(zhǔn)：「紅葉の盛りは地方によって違います。北の地方は早くて、南は遅いです。秋の紅葉も春の桜も、日本の代表的な風(fēng)物です?！埂讣t葉」或讀作「もみじ」或讀作「こうよう」，讀法不同，含義有別?！袱猡撙浮苟嘀浮笚黝悺怪参锏淖兩~片；現(xiàn)代日語中「こうよう」有自動詞性質(zhì)，側(cè)重表現(xiàn)所有樹木落葉之前變成「赤色」或「黃色」的變化動態(tài)與狀態(tài)，譬如：「銀杏の紅葉（こうよう）」「桜の紅葉（こうよう）」「紅葉（こうよう）した山」「紅葉（こうよう）する植物」（包括「楓類」以外的變色植物葉片）。

秋季變成紅色的植物，多為「楓科」「躑躅科（つつじか）/杜鵑科」「錦木科（にしきぎか）/衛(wèi)矛科」「薔薇科」「葡萄科」植物。日本的氣候、地理、溫度、濕度、水分與光照條件等，影響到「クロロフィル（chlorophyll）/葉綠素」的分解速度和葉片糖分含量，使此類植物的葉片色彩紅艷耀目。變成黃色樹葉的植物，主要有「銀杏」「春楡（はるにれ）」「ポプラ（poplar）/白楊」「科木（しなのき）/椴樹科」「鈴懸木（すずかけのき）/懸鈴木」等。這是由于此類植物中「カロチノイド（carotinoid）/植物色素」的作用。變成褐色樹葉的植物，主要有「欅（けやき）/光葉櫸」「櫟（くぬぎ）/麻櫟」「山毛欅（ぶな）/水青」「小楢（こなら）/枹櫟」「栗（くり）/板栗樹」等。

以「紅葉」為主，組合的日語頗多?！讣t葉に鹿（しか）/紅葉伴野鹿」，意在「紅葉」伴野鹿能釀出和諧之美，故此，「紅葉」亦代指鹿肉，「紅葉鍋（もみじなべ）」即“鹿肉火鍋”，「紅葉鳥（どり）」是鹿的異稱?！讣t葉の中の常磐木（ときわぎ）/紅葉中的常綠樹」，意為堅守自我，不隨波逐流?！讣t葉月（づき）」指陰歷9月，「紅葉のような手」是形容幼兒紅潤可愛的小手。「紅葉を散らす」，形容妙齡女子因羞澀而桃腮緋紅。例句有「縁談の話になると、娘は顔に紅葉を散らしてうつむいてしまった/一提到婚事，女兒就臉頰緋紅地低下了頭」?！讣t葉」的「花言葉」是「自制」。

心地沃潤的夏目漱石，作了18首俳句吟詠「紅葉」。文學(xué)博士論文『日本歌謡史』（1925）作者高野辰之（1876—1947），走過群馬縣與長野縣交界、海拔1200米的「碓氷峠（うすいとうげ）」，舉頭望「紅葉」，神迷心醉，揮筆寫出了歌詞『紅葉（もみじ）』。由「岡野貞一（おかのていいち）」（1878—1941）譜曲后，成為日本人逢秋必唱的「心の歌」。此歌贊美秋陽下的「山紅葉（やまもみじ）」色彩濃淡斑斕，「蔦（つた）/爬山虎」點綴著青松，溪流上漂浮的「紅葉」和「黃葉」，時聚時散，宛似裝飾水面的鮮艷錦緞。

日本音樂界有一個「國寶級男聲四重唱」組合——「ダークダックス（DARK DUCKS）/黑鴨子」，成員是「喜早哲（きそうてつ）」（1930—）、「遠山一（とおやまはじめ）」（1930—）、「佐々木行（ささきとおる）」（1932—）、「高見澤宏（たかみざわひろむ）」（1933—2011），四人皆畢業(yè)于慶應(yīng)義塾大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部。他們精神至上，拒絕媚俗，酷愛高雅藝術(shù)，曲目范圍是日本民謠、世界民謠和古典優(yōu)美的「アメリカン·ポップス（American pops）/美國流行音樂」。他們的拿手歌曲有『赤とんぼ』『いなかの四季』『雪の降る町を』『からたちの花/枸橘花』『旅愁』『カチューシャ/喀秋莎』『モスクワ郊外の夕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サンタ·ルチア（Santa Lucia）/桑塔·露琪亞』等?！弗扩`クダックス」還飛出島國，給世界送去了「新鮮な驚き」。格調(diào)醇厚的『紅葉』經(jīng)他們演唱后，藝術(shù)色調(diào)愈發(fā)紅艷起來。

那年10月28日，大學(xué)校園的楓樹似火燃燒之際，我和素有「紅葉コンプレックス（complex）/紅葉情結(jié)」的爽快旅伴路過百觀不厭的蒜山高原，來到「中國山脈」重巒疊嶂的伯耆大山。滿山「紅葉」似彩霞，像烈火，舉目眺望，心潮俯揚。《菜根譚》云：“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歸途經(jīng)過峽谷溫泉小鎮(zhèn)「湯原（ゆばら）」，高大玉山旁有一泓滑暢的著名溫泉——“安樂泉”，暢泡其中，筆者和旅伴一邊評騭有島武郎1897年10月1日日記中畫的那兩枚傳神楓葉靈魂，一邊盤點此行「紅葉狩」的文化收獲，不勝快慰，喜笑顏開。

廣島縣是著名「紅葉」縣，「県木」和「県花」都是「紅葉」。敬畏自然的廣島畫家「奧田元宋（おくだげんそう）」（1912—2003）的名作『秋巒真如（しゅうらんしんにょ）』（現(xiàn)藏于廣島縣立美術(shù)館），畫的就是明月映照下的湖畔「紅葉」，氛圍朦朧，禪意濃郁。游學(xué)廣島，「紅葉狩」良機不可坐失，筆者與廣島中文班的眾弟子鉆進了廣島縣西北部太田川支流「柴木川（しばきがわ）」10公里長巍峨大峽谷，緣溪上溯，眺望「特別名勝」——瀑布飛流的「三段峽」，欣賞了「原始林の紅葉の美」。

廣島縣東北部20公里長石灰?guī)r大峽谷「帝釈峽（たいしゃくきょう）」，是「比婆道後帝釈國定公園」的一個亮點，「紅葉の頃は特に美しい」。華茲華斯說：大自然能啟發(fā)人性中博愛和善良的情感，投身自然的懷抱，人能感受真正的福氣。那年11月11日，筆者與聰慧旅伴，匯聚于鐵路「蕓備線」（全長160公里長，1936年開通）上恬靜小站「東城駅」，然后駕車馳入峽谷。但見一帶山谷如畫，風(fēng)物晚秋瀟灑。顥穹瓦藍，風(fēng)煙俱凈，「紅葉」神彩飄逸。遵從人格主義者美學(xué)大師朱光潛先生的教導(dǎo)：“慢慢走，欣賞??！”沐金爽風(fēng)，偕靈通友，信步「紅葉狩」審美途程，望錦山秀谷，心明眼亮?！傅坩媿{」的主流樹種是「楓類」，鉆進「紅葉のトンネル（tunnel）」，色彩染目，游客臉上泛起紅云，連聲稱嘆「紅葉」。常言道：對于佳境，我們除了攝影什么也不取?！傅坩媿{の紅葉文化」被統(tǒng)統(tǒng)攝入了筆者的「ビデオ·カメラ（video camera）」之中。杲杲秋陽偏西時分，彼此穩(wěn)坐高梁市郊外「紅葉」綠竹交相輝映的溪畔「飲屋（のみや）」里，筆者獨縱島國玉液，旅伴怡然抒懷：“與中國好朋友同行，愜懷徘徊佳境，「気が合って、気が置けない/情趣投合，無需客套」，今日「紅葉狩」獲益匪淺，酣暢盡興，心情格外敞亮?！?/p>

廣島縣名聞全國的「銘菓（めいか）」，是「紅葉」?fàn)疃股仇W點心——「紅葉饅頭（もみじまんじゅう）」，簡稱「もみまん」。它產(chǎn)于以「紅葉の美」名播東瀛的「宮島（みやじま）」，在全國「紅葉饅頭」領(lǐng)域名列第一，廣島人送禮大多送此禮。1955年12月16日，郭沫若率“中國科學(xué)家訪日代表團”登上廣島灣西南部的「宮島」后，肯定品嘗了「紅葉饅頭」。

那年11月14日，筆者乘渡輪去了「宮島」，穿楓林走石徑步步登高，倏地傳來客輪“嗚嗚”汽笛聲，令筆者即興復(fù)述了『蜜柑の花が咲く丘』的一句歌詞：「汽笛がぼうと鳴りました」。佇足「紅葉」覆蓋的海拔530米高「彌山（みせん）」之巔，俯瞰風(fēng)恬浪靜蔚藍的瀨戶內(nèi)海，神思飛揚，遙想當(dāng)年，筆者深秋忻然獨訪北砬西麓秋溪邊白楊樹下一田家，門前是芥菜、白菜、蘿卜、眉豆、南瓜大豐收的蔬圃，和諧交談及畢，喜坐滑溜溜梨木炕沿上，西望五崖山巔鳥鳶頡頏自樂，黃石峭壁上簇簇青飄浮一片“火燒云”，心生霜天似暖春般美感。

某年10月27日，是“秋風(fēng)秋雨喜煞人”的一天，筆者在安田女子大學(xué)214講堂舉辦講座——《中國五代詞人孫光憲與日本耽美派》，窗外斜風(fēng)陣陣，細雨綿綿，飄飄灑灑，整個氛圍儼如正宗陳釀流香瓊漿，將遼闊校園的樹葉全部灌醉了，「紅葉」艷艷，「銀杏とポプラ（poplar）の黃葉」?fàn)N燦，葉夑夑以去條，打著旋兒，簌簌飄落在水泥路面上、草坪上或平淺水洼里，釀出了一派蕭瑟秋韻，十分吻合朱光潛先生的“紅葉情結(jié)”——學(xué)生到他家，要掃凈庭院中層層紅葉，朱先生趕忙攔住，解釋道：“我好不容易才積到這么厚，可以聽到雨聲?！敝劣谇镨鹿P者與配合默契的旅伴逖赴櫪木縣日光和福井縣「九頭竜川（くずりゅうがわ）」，其群山「紅葉」規(guī)模宏大斑斕多彩之美，皆不可名狀，濃郁畫韻，沉酣浸潤了筆者的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