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鐘馗的人

文/華華

畫鐘馗的人

文/華華

華逸龍 鐘馗鎮(zhèn)宅

鐘馗，人們視他為降鬼驅邪、除惡揚善的神，理所當然地受到百姓的青睞，被拿來鎮(zhèn)宅辟邪。歷代畫家對鐘馗的人物形象都情有獨鐘，他們借古畫今，延綿不絕。據(jù)海派畫家程十發(fā)在《陳洪綬與任伯年》一文中講“他（任伯年）畫過驅趕洋鬼子的鐘馗”，那么任伯年筆下的鐘馗就不是光看家護院如此簡單了，想是還有保家衛(wèi)國的使命在身。在中國繪畫史的長河中，鐘馗的藝術形象一直是作為神符的形象出現(xiàn)，并保持長盛不衰，也是其他諸民神所無法比擬的一個藝術形象。而那些畫鐘馗的人，到底又有怎樣的故事呢？

鐘馗這個人物，既非釋又非道，既入不了寺又進不了觀，從古至今泱泱大國也只有那么幾個規(guī)模很小的廟和一兩個宮。這倒不是人們不敬重他，廟和宮是神待的地方，可見人們是將鐘馗當神看的。有的書把鐘馗同財神、灶王、八仙、門神等一道叫做民神的。除傳說唐宋皇帝除夕會送鐘馗像給大臣，歷來帝王不會在正式的儀式上祭拜鐘馗，這倒使鐘馗更加與社會下層勞苦大眾貼近。對鐘馗百姓用不著去燒高香、捐款捐物以示虔誠。人們只要將鐘馗圖懸掛于室，心里就平添幾分踏實感、安全感。現(xiàn)在人們掛鐘馗像，更多的是表示一種祈福辟邪的心愿。這種社會習俗、民俗文化和精神情趣是鐘馗畫的千余年來保持藝術魅力之所在；另外鐘馗畫的獨立審美品格及雅俗共賞的藝術價值深受包括今天在內的歷代眾多畫家的喜愛，正是這些畫家的精心創(chuàng)造，才使得鐘馗畫這枝中國繪畫史上的奇葩如此璀璨奪目。

畫鐘馗最早的人：吳道子

畫鐘馗的人，最早可以追溯至唐代，著名畫家吳道子（約685－758）的《鐘馗像》。

相傳唐皇玄宗有一陣子病了，一日他夢見有一小鬼拿著自己的玉笛和愛妃楊玉環(huán)的紫香囊狂逃，一藍衣者在后面追。藍衣者捉到小鬼，剜出其目，然后扯開它吃了下去。玄宗問藍衣者是何人，答曰：“鐘馗，愿為皇上斬妖孽?！毙谛褋眍D覺身子輕松多了，不久就痊愈了。于是玄宗叫來吳道子，對他講了夢中之事，要其畫成圖。吳道子信手拈來，揮毫即成。玄宗見到此畫，竟與自己的夢境如出一轍，大為贊賞，即御批曰：“烈士除妖，實應嘉獎。因此畫出其奇特的形象，頒賜給眾官署。年末驅除鬼怪，應當讓民眾普遍認識，用以驅逐邪魅，并凈化妖氣。布告全天下，讓百姓都知道?！?/p>

吳道子 釋迦降生圖卷（宋人仿作 局部）

當時有關鐘馗的文字記載略顯蒼白，故事前后也看不出有什么因果關系，說不清楚鐘馗為啥去為皇帝捉鬼，還發(fā)誓要永遠。而當時畫家們畫的鐘馗也基本在按吳道子的版本去復制，內容也只是單一的鐘馗捉鬼。這草創(chuàng)期的鐘馗畫，雖然粗糙，倒也純屬原創(chuàng)。

宋代以后，有關鐘馗的民間傳說和文字記載，以及繪畫更是不斷豐富，不斷圓說。一個人們比較認同的說法是鐘馗才華橫溢、為人剛直、正氣浩然。在唐玄宗登基那年，他赴長安應試，成績優(yōu)異，被主考官取為貢士之首?？墒堑钤嚂r，奸相因厭惡其貌，竟以貌取人，致使他狀元落選，鐘馗怒撞殿柱而亡。此事震驚朝野，于是玄宗下詔以狀元待遇殯葬鐘馗。奸相被問罪，發(fā)配其至邊陲。所以唐明皇遭小鬼騷擾，鐘馗就幫著捉鬼，并對唐明皇說：“因念皇恩，愿為皇上斬除天下妖孽?！?/p>

陳洪綬 鐘馗像（局部）

陳洪綬 蒲觴鐘馗圖 1645年

吳道子的《鐘馗像》在唐宋流傳甚廣，北宋神宗皇帝趙頊，就令畫工摹拓鐫板印刷，將《鐘馗像》賜給朝廷的大臣們。自此不論官員，還是普通百姓，家家戶戶都會在除夕前掛《鐘馗像》，以驅邪避災。致使宮廷畫師、民間畫工紛紛繪制、臨摹，由此不同版本和題材的鐘馗圖也出現(xiàn)了。

大浪淘沙，雖然專業(yè)畫師和民間畫工都在畫鐘馗，但是能留存于世的作品必然是極具個性的和原創(chuàng)的，最后被人們記住的也就這么幾位畫家。

畫鐘馗最怪誕的人：陳洪綬

陳洪綬（1598—1652），因號老蓮，所以也叫陳老蓮。他與藍瑛、丁云鵬、吳彬合稱“明末四大怪杰”，而老蓮更是崇尚復古并從中覓得新法的首要人物。陳老所繪山水、花卉、人物皆佳，尤以人物畫成就最高，因此畫鐘馗也是他的拿手好戲之一。

陳洪綬 唐進士鐘公像（局部） 約1649年

程十發(fā)講起陳洪綬的畫風只用了“怪誕”兩個字。350多年過去了，大家還是覺得他畫得怪，這愈加說明了他個人風格的鮮明！當然，陳洪綬既然是個大家，他就更知道形式要服務于內容，所以他畫的鐘馗就與自己筆下的高士、仕女不同，線條更奇崛、強硬。他的《蒲觴鐘馗圖》從鐘馗的形神到線條均極具視覺沖擊力，攝人心魄。

說到怪誕，陳洪綬的人物畫造型大都奇駭夸張，在比例上有一定的變形，尤其喜歡用古器物作為畫面的構成部分。帶有紋樣的圖案在他的畫中被大量運用，如燒制瓷器中會運用的衣紋、云霧紋等，以此突出畫面的古樸與厚重，同時也加強畫面的高古氛圍。

陳洪綬的怪誕、奇崛、縱恣、奔放，形成了自己的獨立品格，也雄視著明末清初的畫壇。同時，在繪畫上他又以嚴謹?shù)膽B(tài)度、精妙的筆墨、古樸清簡的美來表現(xiàn)出淡雅的形象，使中國古老而偉大的人物畫重新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近500年來受他影響的畫家眾多，除老蓮的技法了得與深得古法外，更是勇敢創(chuàng)新的帶頭人。

任伯年 鐘馗

任伯年 簪花鐘馗圖

任伯年 朱筆鐘馗拔劍圖

任伯年 茶花三雞圖

畫鐘馗最頂尖的人：任伯年

歷史上畫家畫鐘馗，其中畫的形式最多樣、手法最嫻熟、形象最生動、神態(tài)最傳神、內容最世俗的非清代任伯年（1840—1896）莫屬。

任伯年自幼受民間畫像師父親的影響，能輕而易舉地把來訪者畫給沒能見上客人面的父親看，寫實造型能力很強。之后又向蕭山任渭長（1822－1857）、任阜長（1835－1893）兄弟學畫畫，二人是繼承陳洪綬風格的；所以任伯年避開了所謂陽春白雪的文人畫傳統(tǒng),直接將陳洪綬作品中的晉唐古風和世俗化、裝飾化的新風發(fā)揚光大。任伯年和陳洪綬均能將西法融入到自己的畫中。在陳洪綬不少作品中就可以看到臉部的墨線削弱甚至隱去，以素描立體關系代之。到了任伯年，不但將立體塑造法用于人物的頭像，更用于衣服及全身乃至環(huán)境。如《酸寒尉像》，畫的是門生、朋友吳昌碩，除臉上稍有細線勾勒，上衣下袍全用顯示結構和質感的色塊來表現(xiàn)。

任伯年 策杖圖（局部）

所以，有人猜測任伯年是學過西畫素描和水彩的。沈之瑜說：“他（任伯年）有一個朋友叫劉德齋，是當時上海天主教會在徐家匯土山灣所辦圖畫館的主任。兩人往來很密。劉的西洋畫素描基礎很厚，對任伯年的素養(yǎng)有一定影響，任每當外出，必備一手折，見有可取之景物，即以鉛筆勾錄?！钡袼芗覐埑淙收f：“據(jù)我了解，任伯年的寫生能力強，是和他曾用‘三B’鉛筆學過素描有關系的。他的鉛筆是從劉德齋(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印書館繪畫部負責人)處拿來的。當時中國一般人還不知道用鉛筆，他還曾畫過裸體模特兒的寫生?！睆埑淙试鵀樵擆^的學員，以上的話應該是可靠的。土山灣圖畫館1864年創(chuàng)辦，按徐悲鴻(1895－1953)的說法，該館對“中西文化之溝通……曾有極珍貴的貢獻……蓋中國西洋畫之搖籃也”。

任伯年的雞畫得是栩栩如生，受到過不少大家的贊賞。方增先先生在《憶一次人物寫生》一文中寫到曾經聽一位已故老畫家講：一天，任伯年在上海零距離地與一住家的雞接觸，被屋主老太太誤認為偷雞賊，要同他拼命。難怪方增先先生要說 “直到今天（指1955年），還沒有一位畫家能把他們的寫意手法搬入人物畫中”,“可以說（任伯年）是近代數(shù)百年中首屈一指并當之無愧的”。徐悲鴻也曾贊嘆道：“任伯年高藝雄才，觀察精妙絕倫，每作均獨特境界。”

此時，這些大量來滬的畫家，在商業(yè)、文化中心已從老城廂轉移到租界時，任伯年與其他畫家索性離開老城廂也住進了租界。這更進一步使任伯年的畫風與這個新型城市市民的時尚審美意識相吻合。歷史告訴我們：凡是不能很快地融入到上海這商品市場的職業(yè)畫家，就會遭淘汰。任伯年的兩個老師——任渭長和任阜長，也許就是這樣消失無蹤的。任伯年剛來滬時，是靠為滬上名流畫像的寫真絕技，在畫壇贏得一席之地，但他隨后為了順應市場風尚，也不得不迅速改變自己的畫風。

任伯年確實是有功力的人，清末書畫家作品的市場，除任伯年、張子祥、朱夢廬、胡公壽等少數(shù)幾位頂尖的畫家為二三元一尺外，其他二三流書畫家的潤格僅兩三角。而作為海上畫派巨擘的任伯年在這幾位畫家中潤格又為最高，有買畫者戶限為穿之說。于是一些看到其中有商機的商人做起了印刷復制任伯年作品的生意。這些出售記錄，在《近現(xiàn)代金石書畫家潤例》上載“1880年1月1月，申報館精印琴條對聯(lián)出售，有任伯年翎毛花卉四條屏等”“1880年，點石齋石印任伯年繪《山水總神圖》……松下四神并立，一城隍，一土地，一灶君，一招財，唯井神盤膝而坐……”“1887年，石印任頤繪《六法大觀》發(fā)售”“1888年，任頤雙鉤人物四屏石印并由其門生著色發(fā)售”。

有一些畫文人畫的人，由于自己沒有造型能力，只會撇撇蘭圈圈梅畫點小品，無奈只能靠繪畫之外的詩文書法長題并加蓋印章畫蛇添足，并美其名曰“詩書畫印合璧”。其實這些人充其量只能算國畫票友，他們往往是達官貴人、有錢人，生活優(yōu)越，畫畫只是他們的一種休閑方式或附弄風雅。他們沒有職業(yè)畫家靠筆墨謀生的艱辛經歷，更沒有專業(yè)畫家在其職業(yè)生涯中歷練出來的繪畫技法。正因為這些人在繪畫上不能與任伯年相提并論，所以只能靠貶低任伯年的畫說其品格不高、俗氣，以此來抬高自己。此流毒至今也沒有完全肅清。好在2011年西泠印社春季拍賣會上，任伯年的一幅《華祝三多圖》拍出了1.67億元的高價，這標志著社會對任伯年的認識開始回歸。

畫鐘馗最生拙粗放的人：王一亭

王一亭（1867－1938）先師從任伯年，但1914年開始，他受嘉道年間著名作家、詩人、書畫篆刻家七道士（1751－1820）焦墨粗筆狂放大寫意的影響，畫風大變。王一亭在1935年被我國現(xiàn)代美育的倡導者蔡元培將他同劉海粟、黃賓虹、王濟遠列為復興中國現(xiàn)代藝術的四人之一。王一亭此幅1927年60歲時畫的《鐘馗圖》即融任派畫風與七道士畫風之長而構建成的自己獨特畫風的典范。作品下筆疾如風雨、拙重有力，看似逸筆草草，卻形神俱全。由此我們從王一亭的畫風中可以悟出一個道理：迅速而非粗率，筆雖簡而意工；細謹未為精深，筆雖工而意索。

然而，人們把他畫風的變化歸結為“拜吳昌碩為師，故畫風受了吳昌碩的影響”，實際上是王、吳兩人共同的審美取向，導致了他們畫風相似，粗獷而具金石味?！吨袊佬g家人名辭典》說他“粗筆焦墨，別饒逸致”。其實繪畫界總有人以為，只有那些沒有造型能力的人才去畫那些粗筆頭畫，如果看到王一亭的畫，就會否定這種想法了。就是現(xiàn)在看他的作品，從造型、描繪人物用筆上（因為圖片是黑白的，暫且不談色彩）看，也沒有一點瑕疵。頭發(fā)、皮膚，包括五官各具質感，而且竟用中國畫很概括地畫出了這些效果。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