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友誼
高考報志愿時,我正沉迷于梁啟超的著作,特別是《少年中國說》,理想主義情結不可一世,因此,我第一個否定的就是和“金錢”沾邊的光華管理學院。第二個否定的就是和“實用”相關的法學院,但那時的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卻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
歷史之深邃,中文之精美,國際政治之詭譎,都強烈吸引著我。于是,我寫下了當時認為充滿無限可能的兩個字:元培。直到進了元培,我才發(fā)現(xiàn)同學中和我一樣對于所謂“專業(yè)”迷茫不已的不在少數(shù)。中國的高中生們,在題山試海的轟炸下,想要知道自己真正的興趣是什么,是一件多難的事!
然而,我踏進元培的大門,見證的卻是元培的巨變。
元培一共使用過兩個正式的名字:元培計劃實驗班和元培學院。元培計劃的出臺始末,作為一個學生,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元培計劃草創(chuàng)之初,野心勃勃,試圖以計劃實驗班為班底,鳥瞰諸專業(yè)院系,繼而將整個北大本科生部改造成博雅通識的文理學院,打破僵化的中國高等教育體制,因此也稱為“大元培”方案。
然而在五年探索之后,在我踏入元培大門的那一刻,大元培的旗幟已悄無聲息地落下。2007年9月,元培計劃實驗班更名為元培學院,元培從“凌駕”于各院系之上的“實驗”,變成與各院系平級的“學院”,從“大元培”走向“小元培”,從野心勃勃走向不折騰。
尷尬與瑣碎
元培學生的最大優(yōu)勢,是可以自由選擇專業(yè)。學生進校時只按文、理分類,不分專業(yè),在對學科狀況、專業(yè)設置、自己的興趣等有了進一步了解后,在第二學期末提出專業(yè)選擇意向。然而自主選擇專業(yè),專業(yè)院系優(yōu)先保障本院學生選課權的情況下,還必須得到各專業(yè)院系的配合。
一個流傳很廣、不知真假的段子講述了元培人的尷尬:大概是2002、2003年的樣子,在某堂人數(shù)爆滿的課上,老師望著教室后面站滿的人群說:這堂課選的人太多了,為保證本系的同學能夠選上,請元培的同學出去吧!
我入學的2007年,元培的處境已經(jīng)好很多,不大會發(fā)生這種公開被歧視的事情,然而另一個跨院系選課的后果仍然存在:每逢到考試期,各系考試時間紛紛撞車,我們一隊學生,穿梭于元培教務和專業(yè)院系教務之間,匯報、挨罵、協(xié)調(diào)……最后只剩苦笑。
這樣的生活,讓我總有“他者”的感覺。
大學的交際范圍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院系為主,一些院系還會創(chuàng)造學習和生活上的活動,方便同學們結識交往。然而元培學院卻做不到。每位同學的專業(yè)方向和興趣都不盡相同,選的課不同,碰面和交流也有限,雖然和外系同學一起上課,日常也沒什么交流。因此在課堂上,元培人總是很顯眼,或遺世獨立,或自動抱團,似乎是這個園子的“異類”。異類并不見得全然不好,但是人作為社會動物對于某些集體認同和標簽的需求,大概是難以免俗的。
除此之外,還有些瑣碎的挑戰(zhàn),比如,當選擇專業(yè)的權力完全在自己手中時,這種選擇竟然是非常糾結的;再比如,說元培是一個學院,卻沒有本院自己的師資資源,幾位“頂梁柱”其實是三五個尚在其他院系兼職的老師,偌大的校園,只有他們在為元培的前途和元培學生的命運多方奔走。
純粹與多元
但元培仍在不斷摸索中前行。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元培人,我的最大收獲是純粹與多元。
與我同寢的是三位奧賽金牌得主,于是我這自高一以后再也沒碰過物理、化學的純文科生,居然也深受熏陶,既而可以大談特談夾逼定理、高斯公式、常微分方程……左邊隔壁的何同學,由理科轉經(jīng)濟,精通政史,尤擅邏輯,我常常和他爭辯國是,雖鮮有一致,而多有獲益。整個四年間,我與來自五湖四海、學著五光十色學科的元培同學相互切磋,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考慮諸如就業(yè)、升學之類的實際問題。
這種氛圍的一大影響是,許多元培畢業(yè)生,沒有一離開學校就踏進賺錢過日子的生活。許多人都會騰出幾年時間,去老少邊窮地區(qū)支援當?shù)氐幕A教育,他們以最純粹的理想主義,去做最有現(xiàn)實意義的事。
元培的老師更為純粹。我們的第一任院長朱慶之教授,是元培文科生的第一位導師,教授全體大一新生《古代漢語》。朱教授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漢語言文學是我謀生的手段,而我還有自己的興趣?!边@種職業(yè)歸職業(yè)、興趣歸興趣的態(tài)度令我欣賞。
朱教授也是本科期間極少數(shù)幾位給我們的論文反饋的老師之一。我還記得,我寫了一篇地方方言發(fā)展的小報告,多出自經(jīng)驗所得,亦不講求學術規(guī)范,但朱教授卻對我關注的方向予以鼓勵,并闡述在普通話強勢主導下絕大多數(shù)方言已岌岌可危。他幾乎每文必評,使用頻率最高的詞是“有何依據(jù)”“請做注釋”等等。習慣了洋洋灑灑寫文章的我,才轉變了思維方式,開始注重有一份論據(jù)說一分話,這對我的影響至今不可磨滅。遺憾的是,朱教授不久便掛職而去。
元培依然在努力拓展自己的力量。最出色的是政經(jīng)哲、古生物學和外國語言-外國歷史這三大跨學科專業(yè),前幾屆跨畢業(yè)生都成績斐然,也從另一角度證明了通識博雅教育的生命力。
外國語言與外國歷史專業(yè)的主要建設者、對元培發(fā)展極為關心的北大歷史系彭小瑜教授,曾在一期元培院刊上寫道:“外國語言和外國歷史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將來一定是在多個領域受歡迎的人才。但是我覺得元培還是應該刻意去培養(yǎng)學者,尤其是學養(yǎng)深厚、關注社會和民眾疾苦、又能避免民粹主義沖動的學者。歷史的經(jīng)驗證明,偏頗、沖動、固執(zhí)、以煽動替代服務的學者和政治家多為自己片面的知識結構所束縛。這個時代需要的學者應該既通曉西學又懂得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能夠在此基礎上進行思考和寫作,以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思想造福民眾?!?/p>
我知道,不應以理想主義強求元培,在中國當下情況,“大元培”理念逝去或許是種必然,因為它的提出本來也沒有經(jīng)過論證,甚至沒有得到專業(yè)院系的同意,但“小元培”的發(fā)展,仍是值得孜孜以求的。
我的反思
從元培畢業(yè),赴美學習后,我常常在想:元培十年,得在哪里,失在哪里?
大元培的目標是美國的文理學院,但元培計劃的設計師們似乎并沒有領悟到文理學院的特殊之處。美國諸多文理學院,已有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歷程,制度之完善、管理之嚴密、教學之臻善,世所罕見。在文理學院中,學生不但自由選課、自由選專業(yè),甚至自由設計課程。
一位從布朗大學本科畢業(yè)的朋友,曾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布朗最令人驕傲的是,許多精品課程都是學生和老師共同設計的:若干學生有共同興趣愛好,便一起尋找此方面的專家,一同開圓桌會議,擬定課程大綱。這樣的課,老師有的放矢、學生玩命學習,大家都樂在其中。這樣的教育,怎么能不成功呢?
文理學院的成功,有賴于頂層制度設計。在文理學院中,院系之間、學院之間的區(qū)別微乎其微。恰恰相反,層出不窮的聯(lián)合項目讓不同專業(yè)之間的合作不斷深化,學生也可以在多學科體系中游刃有余、進退自如。反觀以本科生院標榜的元培學院,并沒有完全擺脫北大專業(yè)體系的桎梏,在學科整合的道路上亦步亦趨、一波三折。這并非元培學院的決策者們沒有看到學科整合的重要性,而是以學院的力量去撼動院系林立的格局十分艱難。因而,元培的出路,更多地取決于北大整體體制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
西方文理學院的另一大優(yōu)勢,是不但教學生怎么在教室里“學”,也教他們?nèi)绾卧诮淌彝狻皩W”,更教學生應該什么時候在教室里“學”、什么時候在教室外“學”。
我的一位朋友,兩年前在加州伯克利大學讀大三,毅然休學回國創(chuàng)辦社會公益企業(yè)。當時我在北大和他見面,詫異地問他:“為什么不等到一年之后畢業(yè)再做公益呢?為什么要這么急呢?”他的回答中充滿著時不我待的急切感:他告訴我在西北縣城支教的心得,告訴我美國大學教育中實踐和創(chuàng)業(yè)的傳統(tǒng),告訴我機會和靈感稍縱即逝。
在過去的兩年間,我開心地看到他在北京從白手起家,直至擁有自己的公益咨詢團隊,有許多人在幫助他的事業(yè),而他也在幫助許多人的事業(yè)。他的經(jīng)歷使我明白,并不是只有在學校里才算學習,一個成功的人是可以在任何環(huán)境里學習成長的。
但在元培,我們?nèi)匀槐种蛔x書就是不務正業(yè)的觀念,從某種程度上,我們只有文理學院的殼,而沒有吸收知行合一的觀念體系。直到我身處美國高校,才發(fā)現(xiàn),像我朋友那樣利用休學期間東奔西走、追逐夢想的人非常多,除去坐在課堂里,他們還要去學一切在書本和課堂上無法習得的東西,這使得他們能夠淡定地去擁抱更寬廣的世界,而不至于被過快的生活節(jié)奏、各種假想的危機和壓力泯滅了偉大的追求和堅定的信念。
元培十年,起于海歸學者們的通識夢想,他們期待可以通過它改變已日益世俗化的北大,然而元培夢并沒有扎下根來,反而不得不與現(xiàn)實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一切對元培理想還繼續(xù)執(zhí)著的人,應該怎么辦?
我沒有答案,我也在尋找答案。
(作者系北大元培學院2011年畢業(yè)生,現(xiàn)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國際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