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鐵凝夫妻檔：知識與財富之間

章劍鋒

問華生，此生最感幸運的事情是什么？答，“遇見了對的那個人?！彼^“對的那個人”，當然是指中共中央候補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6年前，華生與鐵凝結為連理，名人婚配的眼球效應，使得這對夫婦但凡做出尺度稍大一點的舉動都可能在輿論上激起波瀾。

不久前，華生夫婦向東南大學捐出1100萬元，自然也逃不過媒體的注意，華生被人冠以中國最富有經(jīng)濟學家的名頭，不過，更多人關心的問題是，他們何以如此富有？

“由于現(xiàn)在的社會情緒，任何人捐款都被懷疑是不是有問題，中國慈善文化還怎么發(fā)展呢？哦，那些坐專機開游艇的都沒問題，捐款的人反而被追究！”華生說。相比于公職在身而風格低調(diào)的鐵凝，無官一身輕的華生談吐更為大膽和直率，捐款風波中他成了夫妻檔的唯一發(fā)言人。

華生是與王岐山、馬凱、張維迎等人一道從1984年著名的“莫干山會議”上涌現(xiàn)的經(jīng)濟學才俊，用東南大學校長易紅的話講，華是影響中國經(jīng)濟改革進程的三項變革—價格雙軌制、國資管理體制和股權分置改革的主要提出和推動者之一。

中國社會當前的一個特征，是擁有話語權又抱不同價值判斷的人都期望在有關國家走向的競爭中勝出。華生說，“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參加了競爭，我希望這個國家沿著我認為是好的方向發(fā)展。”

“這個教授見過錢么？”

1100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何況這筆錢又是出自一個學者和一位作家之手，也就難免引人好奇，衍生說法種種。華生氣憤于自己也被仇官仇富情緒等而視之。他1990年代以“海歸”之身下海經(jīng)商，有一個豐厚積累，談吐中并不避諱自己的億萬身家。東南大學建校110周年之際，他試圖回饋母校這樣一筆厚禮。但是外界對于錢財來路的質疑一度波及甚少公開發(fā)聲的鐵凝，則令華生相當郁悶。鐵凝對于此筆捐贈當然是支持的，甚至婚后從未和華生在公開場合一同露過面的作家，這次還應邀破例在東南大學與丈夫聯(lián)席演講，覺得太太給足了自己面子的華生，在太太被人說成貪官的時候，心情大為不爽。

參照國家編制，中國作協(xié)這類亦官亦民的機構屬正部級。鐵凝自2006年先后連任兩屆中國作協(xié)主席，官方資料顯示，鐵凝只是主席，不在黨組成員及書記處書記序列，華生說，“她當這個主席時就提出可以做文學組織交流工作，為作家服務，但自己還是一個作家，最好不介入具體行政事務，最后組織上同意她作為特例不進入黨政班子。這不老講去行政化嘛，特別是作協(xié)這種專業(yè)團體，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開端啊。她不要行政權力，連一分錢都沒批過，這種情況下怎么貪??？”

此類澄清能否被外界接受，無從評估。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真正的富有者一直以來大多不喜歡露富，以免惹上麻煩，即便行善也搞得偷偷摸摸。華生夫婦本次捐贈卻是反其道而行，并未刻意作秘而不宣的安排，在和校方商討時，華生明確提出這捐贈不必隱匿，以便能在校友中作出示范。

這些年，一些世界級富豪相繼把自己的財富捐獻出來做公益事業(yè)，這些人的舉動在華生看來突破了傳統(tǒng)中國人對于資本家的刻板印象，富有者主動散財化解社會矛盾，通常情況下經(jīng)過多少流血犧牲也未必能夠實現(xiàn)。

4年前，華生在中國企業(yè)家亞布力論壇上演講，對著臺下光環(huán)炫目的大牌企業(yè)家們，大談應該擺正財富觀，呼吁大家勿當守財奴，要懂得花錢才能體現(xiàn)一個人價值的道理云云。他在上面講得起勁，臺下一位商界大佬嗤之以鼻，“這個教授見過錢么”？這件事對華生頗有觸動，覺得中國社會幾千年以來有那么多革命，不只與絕對權力導致的絕對腐敗有關，也與另一個使人很腐敗的貨幣權力相關，否則便不會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分化出現(xiàn)。故而他就把此類為富不仁者與手握權力的貪官污吏歸于一處，而慶幸自己也不枉在商海里走了一遭，“看來經(jīng)濟學家也得會掙點錢，要不然說話都不響啊”。

華生的研究中，方向之一是收入分配改革。他有意借此研究顛覆中國人的財富觀念。美國的遺產(chǎn)稅和贈予稅制度被他肯定，將之解讀為：自己辛苦掙錢可以，但若把財富全部或主要留給子女，則是不正義的，不勞而獲的財富傳承不值得推崇。

中國當前流行的議題恰恰是“富二代”如何接班，而所謂遺產(chǎn)稅、贈予稅雖偶被人提及，但在官方的政策中連影子都還沒有。財富的血緣繼續(xù)加深階層分裂，而這又是貧富差距拉大的一個重要表征。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已經(jīng)成為全球奢侈品消費大國，而45%的奢侈品消費者年齡在18歲至34歲之間。更有一些富豪窮奢極欲到舉辦一次婚禮就要耗資千萬，揮金如土。此類現(xiàn)象某種程度上易于激化社會對立情緒。華生認為現(xiàn)時調(diào)節(jié)收入分配的辦法等于皮毛，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他計劃寫作一組7篇文章來論證此點，并打算退休后與鐵凝一道做慈善。

“行政權力傳下去不行，貨幣權力傳給后代就天經(jīng)地義？這些觀念在現(xiàn)代社會都是要被挑戰(zhàn)的，這是社會不公正的一個表現(xiàn)。如果富人有權把財產(chǎn)傳給子女，那當官的為什么不能把官位傳給兒子啊？中國的皇權不就是這樣來的嘛?！?/p>

一個“個體戶”

華生夫婦同是1950年代生人，都有過下放農(nóng)村的經(jīng)歷。華生屬于“黑五類”子女出身，在蘇北農(nóng)村當了10年農(nóng)民，飽受歧視。25歲參加高考，考得挺好，但受家庭背景拖累，沒有學校愿錄取，最后是東南大學在全部錄取結束后特別增開馬列師資班，才又補錄一批50人，其中就有華生。

1980年代是華生的鼎盛時期。因在“莫干山會議”上提出價格雙軌制設想，一步登天。雖然還只是一介初出茅廬的書生，但已經(jīng)與決策層建立互動關系，中南海的會議沒少參加。走到哪兒都是掌聲，下地方，書記、省長都來見面，把他當成代表改革動向的有背景的人物。陪著中央領導開會，他就覺得將來有機會，總理也不是不可以當。在外面給人講話，他說我們之所以站在舞臺上，實因趕上了一個改革的好時代，結果這話被人視作趾高氣揚的“教訓”，遭到謾罵，華生內(nèi)心也直翻騰，“是我變了，還是怎么回事？”

莫干山那批與會者如王岐山、馬凱等人，后來當了高官；張維迎、周其仁等人，后來成了當紅經(jīng)濟學家。華生選擇出國留學，這個決定使他從此“走自己的路”，成了一個不再風云的“個體戶”。

但無論是經(jīng)商，還是搞學術，在民間的華生對公共事務仍有介入。1997年他寫就股權分置改革的論文，全盤批判國有股減持，說這是漫漫熊市的信號。2001年中央討論國有股減持，國務院一位領導點名要他去聽取意見。與中南海斷了的關系好像續(xù)上了。雖然不一定如當年的工作關系那般緊密，偶爾到“海里”和老朋友敘敘還是可以的，有些觀點和看法也能比較便捷地傳遞進去。

今年他花了數(shù)月寫成一篇有關新股發(fā)行審批制度改革的報告，這篇被華生視為一旦實踐不知要砸掉多少人飯碗的文章?lián)f領導們都看到了。而在7月9日和10日由溫家寶總理主持召開的兩次經(jīng)濟形勢座談會上，華生亦是應邀與會的學者之一，“畢竟還能說得上話嘛，我還是希望能發(fā)揮一點撬動力”。

華生現(xiàn)在是一個沒有官方稱謂的人，沒有單位，不再經(jīng)商，連掛名的燕京華僑大學校長也脫離了。這導致的一個現(xiàn)象是，當他參加體制內(nèi)的會議時，別人來自這個部委那個機關，再不濟也是學院派代表，獨他一人無職無銜、沒有出處，稱得上夠“獨立”的。這雖然有利于放手研究，做起調(diào)研卻麻煩，“你說不清楚你是誰”。

一個“個體戶”經(jīng)濟學家，在山頭主義風行的學界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掌控多少資源，所以據(jù)說直到今天不少圈內(nèi)腕兒還在排斥他，有頭面人物甚至明確表示拒絕與他接近，欲采取不找、不請、不理的做法孤立他。

搞研究特別是要搞出能解決社會根本問題的研究，有其清苦和枯燥之處。自信能言人所不能言、見人所不能見的華生，每天差不多都要熬夜爬格子。對于知識精英的定位，華生是明確的。倘若要求就財富和知識二者作一抉擇，他傾向于后者。

“歷史在那兒呢”

身在江湖，華生多少有點逆規(guī)則。數(shù)年前風言股市要破1萬點，人人爭先恐后往里擠，他就說，你們最后肯定粉身碎骨，財富不是炒出來的。接著他又譏諷參與漁利的經(jīng)濟學精英們，“有些人熱的時候在跟著炒作，差的時候垂頭喪氣。是個壞人你想永遠偽裝下去不太可能。股市好的時候你到底說了什么，股市壞的時候你又說了什么，白紙黑字改不掉的，歷史在那兒呢?！?/p>

中國的一些經(jīng)濟學家動輒就被輿論贊譽為良知、公共利益代言人，華生對此也表現(xiàn)得很不感冒。經(jīng)濟學原理講人都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市場經(jīng)濟的動力概在于此，遂發(fā)生私有制潮流。在西方，經(jīng)濟學家因不同利益和主張而各據(jù)陣營代言的情況較普遍。中國經(jīng)過30多年市場變遷，這苗頭實已悄悄萌發(fā)，因此才會出現(xiàn)一些專家學者被公眾嘲弄為“專假、叫獸”。華生的判斷是在將來這個分化會更趨明顯和公開，而那些鼓呼私有制同時又要扮演以天下為己任角色的經(jīng)濟學家，終要歸位。

“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好像完全不自利的人，這跟你自己宣揚的經(jīng)濟學理論不正是矛盾的么？中國社會就吃這一套，一搞就道德化、神化，成了社會利益的無私代表，這些觀念要破除，實際上他們是有利益有私心的?！?/p>

為了戳破此一現(xiàn)象，在東南大學的講臺上，華生現(xiàn)身說法，當著鐵凝和學弟學妹的面剖白自己少時曾經(jīng)干過樁樁件件偷盜事跡和所犯錯誤，“反正我不是一個道德完滿的人”。

多年以來，上市公司獨立董事制度一直受人詬病，人們常將獨董斥為花瓶，因對獨董制度抱有看法，有一次華生在微博上也略微非議幾句，有人跟著質問他自己不知兼了多少獨董，要求曬一曬。他回答，這個獨董不拿錢。本來他是拒絕當獨董的。前兩年，深圳一位在政府部門負責監(jiān)管上市公司的朋友一定要推薦他當萬科的獨董，這也是他唯一瞧得上的符合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中國公司，就應允了，但附設條件是不要一分錢，“第一我不需要這個錢，第二我不要因為拿了人家的錢而留下話柄”。

對現(xiàn)實社會的話語生態(tài)，華生也在投入關注。接觸領導多了，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一些人諂媚露骨得可以讓任何一個接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臉紅，“惡心得讓你看不下去”；相反的現(xiàn)象，是一些對社會問題態(tài)度激烈的人常作出恨不能擼起袖子暴力解決的架式，又沒有一點實干勇氣。他指稱這是社會兩極化與不成熟的表現(xiàn)，“一邊是奴顏卑膝的奴才，一邊是語言暴力的‘假土匪，極端化是落后的、低級的社會的特點?！?/p>

華生自謂是隨性之人，不擅高大全式表達。以前寫文章，也會像鐵凝為上臺演講而事先準備一個措詞嚴謹?shù)臅嬷v稿那樣，一稿修改四五遍，啥棱角都磨去了。2011年開了微博，很多看法變得隨感而直接，從購物卡腐敗到廣播內(nèi)容不與時俱進，到新近發(fā)生的什邡事件，每每要調(diào)侃幾句。問他講話何必如此無顧忌不委婉，他說，“你是個什么人你也改不了。”幼年讀馬列，看到《馬克思傳》里提到恩格斯年已70歲仍能保持一顆童稚之心，他竟莫名感動起來，及至之后經(jīng)歷很多，他開始信奉，“人可以經(jīng)歷很多滄桑，但是未必要變得世故?！?/p>

夫唱婦隨，今年6月1日那天，華生夫婦搭乘高鐵前往東南大學演講。一路上鐵凝收到不少祝賀節(jié)日的短信。這讓她思索，為什么這些年成人間盛行過兒童節(jié)的熱情會比兒童還高，“我想實際上它反映了我們這些大人懷念童心的干凈、純真、明亮，成人的祝福里實際上有呼喚這一切不要泯滅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