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江
王建明的詩集《與詩同行》(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版)與讀者見面了,這是他一直在努力的,也是我由衷期盼的。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文不在多,有“行”則成。他的詩集,和他一年前出版的文集《心路的歷程》,體裁不同,但內(nèi)容與格調(diào)卻很相似,都展示了作者一生顛簸的“行”“程”。一路上,邊走邊看邊寫,風(fēng)頭雨尾、春花秋月、橋影燈箱,顫顫巍巍地游動。
這是行者的歌吟,時而輕快,時而深沉。
《與詩同行》,王建明著,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他的“詩錦囊”中,塞滿了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月亮,各種方位、各種情緒的星星,還有風(fēng)雨中盛開的晚香,被黑暗遮裹了12小時的長夜。他很踏實、很認真、很自信地行走,仿佛是舉著火把,更像是托著一盞螢火。
這是夜行者的歌吟,時而清晰,時而飄渺。
和我們每個人一樣,他也是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但在漂逐、流離、跋涉中,他認準了一個方向,就是向前。梟之叫,狼之嚎,夜之暗,路之遙,都不能影響他已經(jīng)開始了的行程,堅定得趨于固執(zhí)。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路程中,沒有陪伴,沒有同情,當(dāng)然更沒有喝彩。為了消除寂寞,抑或給自己壯膽,時不時地大吼幾聲。
這是孤獨夜行者的歌吟,時而沉靜,時而高亢。
誰也不是天生的夜行者,盡管他第一次找到我是在一個黃昏。
記得是1984年的夏天,經(jīng)人介紹,建明找到我的蝸居。我那時大概寫詩的心氣很盛,便“好為人師”起來,把自己所悟得的詩道,給他講了不少,也不知對也不對,更不知有用沒用。一年后,發(fā)現(xiàn)他確有幾首詩不錯,而我又掌管一家文學(xué)雜志,就發(fā)了他幾首。對我來講,本是應(yīng)有之舉,對他來講,卻覺得鼓勵很大。也就在這前后,他離開工廠去了一家報社,得到一份人家不愿意做的差事,當(dāng)夜班校對(可是他很勤奮,一直自學(xué)不輟,終于通過自己的努力,當(dāng)了一名編輯。繼而是要聞版主編,記者部副主任)。別人睡覺了,他出門騎著自行車上班;別人起床了,他回家睡覺。這樣,我們見面的時間,差不多都是定在午后。所以,20多年過去,他再次給我打電話自報家門,我立刻問起:“你就是總上夜班的那個王建明嗎?”印象太深了。
在我的記憶中,他是一個夜行者。
我可以想象出,他是一個孤獨的夜行者。
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一個并不孤獨的夜行者。
有了兵團戰(zhàn)友,他不孤獨。
有了妻子女兒,他不孤獨。
有了書城蕓香,他不孤獨。
有了詩思文意,他不孤獨。
從在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風(fēng)雪夜歸、夜侃聊齋開始,從在北京大雜院里日夜顛倒、雨夜別妻開始,他苦苦尋找,找到了詩,詩才成為他夜行路上的忠誠伴友?!霸诒粺犸L(fēng)揉捏的路上”,他“為詩為夢”,絕不停下,他知道一旦“停下,會更早地被黑暗吞沒”。他設(shè)想,“也許我也會在太陽升起前倒下/化為螢火/但在坑坑洼洼中/也要永遠為行者閃爍”。這是一種境界,比起為朋友兩肋插刀、黑胡同里板磚救美,更加高尚、純粹和動人。
建明的詩,題材相當(dāng)廣泛,感情也相當(dāng)細膩。有不忘師恩,至今猶向往再做學(xué)生的《老師》,有熱情謳歌環(huán)衛(wèi)工人默默奉獻的《早上,那個永遠在掃胡同的人》,更有禮贊為城市居民建造住宅樓的農(nóng)民工的《前面,走過一群告別時光的農(nóng)民工》……當(dāng)然,親情在他的心中同樣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讓我們同奔天堂》里,他則以非常深沉和灑脫的語調(diào)說道:“我們曾不只一次協(xié)商/將來是誰先走/——奔赴天堂”,其實,他們都作出了自己的選擇,“……都愿意在對方前起程先航/因為我們都知曉/先走者是幸福的/會在另一個人的臂彎里/在百般呵護下向高天飛翔”,可最終,還是有遺憾的,“可我們誰又不愿意先走/是怕留下另一個/在茫茫大荒獨對凄涼”。多么矛盾的心情,卻道出了一對普通夫婦那誠摯而又綿長的情意。而他把對女兒的疼愛,更是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女兒你悄悄長大了/可我還是愿意/你永遠生長在我自行車大梁上/我好能夠細致地看清/桃花綻放的過程。”一句句質(zhì)樸的詩句,為我們重新拽回,那些已然逝去,卻又難以忘懷的,自行車大梁上,一對父女那雖辛勞卻又幸福的時光……
如果說,他的文集里透出十分正直,包裹著七分戀情、三分幽默的話,他的詩集則袒露十分真誠,噴濺出七分熱烈、三分悲涼。于是,讀完他的詩,我又重新感到他的孤獨。請讀讀他的《我看起來很孤獨》,那是他對人生的總結(jié),對命運的宣言。從小,“我被不少人視為異類/因為我從另一條路走來/我是用四肢的攀爬/來經(jīng)歷人間冷暖”,能從返城知青那樣最底層踏出一條路走到今天,“我是用幾乎粉身碎骨的代價/攀上了路邊的危巖”。他意識到孤獨的來源是,“他們不愿聽/也更聽不懂/我用四肢與巖石磨礪的對話”,“他們的血管/無法與我融通一色/更不允許我/走進他們的生活”。于是,“我仍然孤獨地孤獨著/孤獨地向另一高峰登攀/孤獨地舉步奔跑/孤獨地?zé)o言工作/孤獨地品味著春夏秋三季”;于是,“我只有鋪開心靈的紙筆/描摹著/與大自然的濕潤心言”;于是,“我仍在看不到路的路上/孤獨地行進著/朝前”。
這時,我們才讀懂了王建明,他被擠壓的心里充滿了的善,他那近乎軟弱的軀體中埋藏著強壯的美,一個夜行者真地有了一個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