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總喜歡拿我愛上微博開玩笑,說我徹頭徹尾是個“控”,實情并沒有他們說的嚴重,偶爾刷屏也是因為我不知道“刷屏”是什么。但不容否認,有時微博的收獲,就是出人意表。比如不久前我寫到對自己導戲的要求是N個必須:“它必須與現(xiàn)實中的虛偽對抗。它必須在形式上新穎有趣。它必須能給未來留下一些今人的思想感情的參考。它必須與時代對話。它必須是熱鬧而蒼涼、復雜又簡樸、諷刺但深情、感性又冷靜、粗糙而優(yōu)雅。它必須是我成長的鏡,它必須有我?!毙磽Q來兩條“微批”,一條寫:“這就是真、美、新、深、絕?!绷硪粭l:“其實所有好的戲都具備這些必須?!?/p>
前面的留言,五個字已歸結我對創(chuàng)作的追求,儼如秘籍中的口訣,看見它們登時心清眼亮,剛好劇團要印新的名片,遂生起要不要把它們“刻”在上面的念頭。后面酷酷的一句,仿若有人早已登上山峰再回首一望,發(fā)現(xiàn)尾隨那位尚有距離,鼻孔噴出一口氣,不言而喻的是:“難道是到現(xiàn)在才知道山不是輕言想爬便爬?”
創(chuàng)作于我,的確需要把自己逼上絕嶺的決心。這份決心,主要來自個人性格:從小到大,我似是沒有幾天不在與“難”這個字打交道?!半y”并非難在外界環(huán)境給予的障礙與阻擋,而是內在最深處有著拆不去也攀不過的一道墻,把我跟好些生活得信手拈來的人隔開。這道墻,就是另一個“我”,或更正確的形容,是那個不被我接納和喜歡的自己。
愛自己難,因為做自己不容易。那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在很多場合曾跟大家分享,沒有這道“墻”,我的創(chuàng)作也許將失去最大的原動力:即便不能做到跟自己握手言和,至少,戲劇的方式可以反映自我如何產生摩擦沖突。而這,便是為何“我的戲必須有我”的同時,又要“必須能與時代對話”——于自我大多是建立在“價錢”而非“價值”的今日,敢問,相信獨特性是存活之必要的人們,還能堅持多久?
要對抗既無奈、卻又不能不跟隨主流價值的大眾,本來就很難。但真要走出屬于自己的路,譬如,當這種精神要被注入一部戲劇作品,首先它便必須在形式上新穎有趣。只不過,太有趣也會造成別人眼中的“難”——現(xiàn)代戲劇在中國舞臺上一直有這個矛盾:表達形式上的實驗通常會被視為艱深難懂,但是,如若沒有“犯難”的精神,又怎會因有人敢于開創(chuàng)觀照事物的不同角度,而迎來新的視野?既想“新”,又怕“深”,乃是對探索的恐懼所造成。放眼周圍,多數(shù)人均重視效益多于過程,自然會把心思放在計算而非由衷感受。又當習慣變成觀念,一個人便會放棄思想與感情上的隨心所欲,甚至,連他人的自由,如想象力,也會對他構成威脅感。
生活如是,看待藝術亦不例外。所以,現(xiàn)代戲劇才會有其存在的意義。是它以嶄新的思維與實踐,告訴觀眾一部戲的可觀之處,除了演員的表演,故事是否引人入勝,更可以是各式的美,尤其“新”的美,比如,欣賞不受約定俗成所約束的勇氣的美,與事物表象較勁時體現(xiàn)的力度的美。力度,又反映意志的美,而意志和勇氣的來源,必然與“真”有關。但一談到“真”又回到“難”這關鍵詞上:戲劇既是藝術的一種,它就避免不了最基本的考驗:怎樣才能幫助不同時代的人學會面對自己,做自己,愛自己。
話說回來,我的戲劇創(chuàng)作道路,由1991年以“非常林奕華”作為劇團名稱開始,已被(香港文化界)批評過于個人主義取向。難免在隨后的二十年,一直處于被動和主動的“他者”位置——主動的,是站在外圍論述香港社會的價值觀;被動的,是一直被香港劇壇拒諸門外,理由是,我的作品若非“不是戲劇”,便是“不夠香港”。這種處境,對于一個土生土長于香港的戲劇人,何嘗不是某種的“絕”?
沒有微博博友的贈言,我還不能瞬間體會“真、美、新、深、絕”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為何如此重要。所以,只要我能把想法組織成一句可往微博發(fā)放的的句子,我便期待它如回力鏢般,一下子便從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帶來精彩回應。個中感受,也可以是“五字真言”之外的第六種境界: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