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亦蕉 葛怡婷
臺灣有一檔節(jié)目叫“臺灣念真情”,由著名編劇、導演吳念真主持,帶領觀眾到臺灣每一個地方去了解那里的人情風俗,這檔節(jié)目一做三年多,還反復被重播。后來,節(jié)目的內容整理成同名圖書,這本書也風行一時,成為人們人文旅游的最好指南。
這次剛過60歲生日的吳念真來到中國大陸,除了為這本剛出簡體字版的《臺灣念真情》做宣傳,還出席了上海書展的眾多活動。在8月17日上海國際文學周的論壇上,吳念真與蘇童、莫言、大衛(wèi)·米切爾、阿刀田高等中外作家以“影像時代的文學寫作”的專題進行了交流。
作為曾經5次獲得金馬獎最佳編劇的老電影人,吳念真稱自己正是因為覺得“小說影響力太小,才考慮做影像的”。與蘇童認為文學與影像的關系若即若離,像遠房親戚不同,吳念真認為“文學與影像只隔一個門,進出自由。現(xiàn)在寫的東西都可能在未來變成影像。影像形成的好壞不影響原小說的價值,只是讓小說多一個傳播的機會”。而事實上,不管大陸還是臺灣,最缺的都是能夠把文字作品改編成影像作品的高手。
8月18日上午,記者在酒店咖啡吧與影像高手吳念真面對面訪談。小小的個子,晶亮的眼睛,說話帶著鄉(xiāng)音。臉上的溝壑訴說著他經歷的跌宕起伏的人生,讓人想起電影《戀戀風塵》和圖書《這些人,那些事》里的輕愁妝裹著的黛色的九份。談話時神情專注,說任何故事都是那么傳神,與他的交流讓人覺得溫暖和感動——最重要的是那份平和沖淡,他說死后,不要立碑,就在山上挖個坑,把骨灰埋在里面……
父兄親情
《新民周刊》:你曾經5次獲得臺灣金馬獎最佳編劇,還有不少影片獲得最佳編劇提名,這其中最得意的是哪一部?
吳念真:實際上是沒有,只能說在寫哪個劇本的時候會得到最大的滿足和快樂,而這個和自己有關,和電影無關,我自己寫的東西能和內心產生很大共鳴的有兩部,一個是《戀戀風塵》,一個是《多?!贰N沂且粋€很笨的作者,我沒辦法去搞理念上的東西,或者是對人生哲學發(fā)出看法,我通常會把我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東西拿出來和別人分享?!稇賾亠L塵》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年少時候的故事,從鄉(xiāng)下到臺北來工作,在城市里面的游蕩,朋友間的互相扶持,這段時光讓我非常感動?!抖嗌!肥菍懽约喊职?,以爸爸為主寫臺灣的那一代人,他們在日據時代出生,受日本教育,某一天忽然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前面的統(tǒng)治者告訴他們:你們是日本人。后面的統(tǒng)治者說:不,你們是中國人。這一群人就很無力地掙扎在這個過程中,不管是身份認同還是文化上都受到了很大的沖擊。但是這些一旦跳離臺灣就沒有人懂,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罵臺灣人講日本話,我覺得這些人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面,沒有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考慮事情。所以我覺得創(chuàng)作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站在當事人的立場和角度,讓別人理解。我寫這兩個劇本,前面是自己年少青春的故事,寫挫折寫戀情,后面是希望讓別人理解這一群人的寂寞、憂傷和壓抑。
《新民周刊》:在《這些人,那些事》中,你也寫到父親的形象,沉默寡言,與孩子交流不多,感情很內斂,你對父親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吳念真:我不知道是不是中國的父親都是這樣,他們會覺得表達感情是一件很丟臉的害羞的事情。我不曉得是不是儒家精神里什么“父子”倫理,“君子不重則不威”等等奇怪的東西讓他們把情感壓抑起來,你看西洋電影里面,小孩受挫,爸爸會把他們抱起來,這種場景我們每個人都會羨慕,每個小孩都期待這個。但中國的父親很少這樣。我在文章里面寫到爸爸從來不會講什么動聽的話或者是抱我們,我們就在他半夜下班的時候裝睡讓他抱,我們需要這樣小小的情感寄托。
新一代的父母大概會有兩種,一種還是遵循上一代的方法,明明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善表達感情,顯得冷淡,當自己當父母的時候對自己的小孩子還是一樣。我曾經在臺灣做過一個調查,問一群孩子:爸爸曾經把你們抱起來,對你們說“哎,混蛋,你真的很不錯”的請舉手。我靠,太可怕了,只有兩三個人,可見新一代的父母有些還是不太表達感情。我覺得父親是生命的來源,這么親近的人為什么這么遠?我父親一生和我講過的話大概不超過兩百句,而且都很短,我希望我和我兒子之間可以彌補這種缺憾。所以我和他從小就非常親近,把他當朋友對待,結果現(xiàn)在他和我完全沒大沒小。昨天我和兒子打電話說我明天回去,他說:“哎,你不會樂不思蜀吧?”就是這樣常常會開玩笑的樣子。
《新民周刊》:《這些人,那些事》中有一篇《遺書》寫到你自殺了的弟弟,讓人看了很感動,好像篇幅也比較長。
吳念真:那一篇本來不在這個系列里面。這篇是一個文學雜志的編輯約我寫的文章,給我時間很短,而我又是一個沒有情感就寫不下去的人,我沒辦法寫社論等等報紙上的那種東西,但是那次又很急促,想不到寫什么,忽然腦子里冒出來那樣一個東西。我想之所以冒出來是因為已經壓抑了幾年,對弟弟的,不太想回憶的某些東西。我太太看了文章才知道我弟弟留了遺書給我,因為我當時看了很生氣,上面寫著“當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我也很辛苦??!氣得當場就撕掉了。幾年之后,我會想東想西,想到就很難受,那天就很自然地寫出來了。寫寫又改掉,一開始用的是第一人稱“我”,“我”太重了,那個寫起來就寫不完了,如果用“他”的話,就是側面去看,很多細節(jié)就可以不要了。我那天一邊寫一邊流眼淚,一直寫到清晨,寫完以后心里就舒服一些,因為那是讓我一直很糾結的東西。寫完我就丟過去,算是完成任務,希望最好很少人看到,因為別人會拿來討論你的痛苦??墒钦l知道有人拿到廣播電臺去整個朗誦出來,念出來沒關系,結果后來評上年度小說,又被拿出來講……這本書要出版的時候,出版社的老板問我是不是寫了一篇關于弟弟的小說,我很驚訝說你也看到了,他就說當然看到了,只是不好意思和我提起。他和我說:你應該不會想把這篇單獨再出,就放進來留給自己吧。所以就放進去了。
《新民周刊》:感覺你們那一代人的親人之間紐帶特別堅固,因為家里比較貧困,需要兄弟姊妹出去打工,共同去支撐這個家庭,當代人親情相較而言就比較冷漠,很少人顧及兄弟姐妹了。
吳念真:我曾經有句名言,如果父親母親都很窮,兄弟姐妹會聯(lián)合在一起賺錢養(yǎng)家;如果父母親都很有錢,那么兄弟姐妹就聯(lián)合在一起拼命爭父母財產。所以父母最好窮一點。
底層人的悲喜
《新民周刊》:在你編劇的一些影片中,比如《戀戀風塵》,都以九份為背景,寫底層人們的悲喜,《這些人,那些事》中也有很大部分寫童年生活的那個環(huán)境,是不是對這個特別有感情?
吳念真:當然,因為那是我的出生之地,我的性格、人格的雛形都是在那個地方養(yǎng)成的,已經習慣了那邊的人對待人的方式,就是別人的苦難一定要幫忙。那是個礦村,所以人和人之間不管是不是親戚都沒關系,都那么親密,會彼此幫忙,感覺幫忙是人類的天職,這對自己個性的形成有很大影響。我就會覺得朋友的事情是很重要的,盡量給人方便,自己累點沒關系,而且親人、朋友都在那邊,你會記得他們最美好最青春的樣子。另外一點是,那個村莊幾乎是一個家庭,是那樣一個理想世界,你會以為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樣的,可是結果發(fā)現(xiàn)不是,那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必須踩著別人前進。城市里面鄰居都互相不認識,進去一個地方都要搶位置,這讓你更想念當初那樣一個地方。比如那時候我們各家房子都不堅固,臺風一來就壞了,大家都會先修別人的,第一修的是寡婦的,再修老人家的,常常是我家最后修,而且常常是我媽媽修,爸爸去別家?guī)兔α?,她就自己弄。因為有了這樣的比較,你就會惦念那個地方,所以常常會把那個村莊拿出來說,但不僅僅是懷念,而是希望外面的世界也像那樣該多好,會有那樣的期待。
《新民周刊》:覺得你很能講故事,九份的人和事,如果換作別人來說,或許沒有那么感人。這讓九份都已經成為了一個觀光地標。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嗎?
吳念真:我寫文章是很笨的,很多都是以事實為基礎,所以作品量不多。我一般腦子里面情感的東西足夠了才會去寫,先有一個事實的布局,然后細節(jié)順著補一點進去,或者作時空的壓縮,都是簡單的技術性工作。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的人生怎么可以碰到那么多特別的事情?后來發(fā)現(xiàn)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喜歡講故事,就會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你聽,雖然他們講故事的技巧并不好,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想要講什么,所以我在講給別人聽的時候會經過一個調整。我可能并不是一個很好的創(chuàng)作者,更愿意當一個很好的溝通者,做一個轉述的工作。
《新民周刊》:你似乎特別了解工人還有底層老百姓的訴求。
吳念真:因為我是從這個世界出來的,我爸爸就是礦工,我到臺北一開始也是當小工,念大學也要一邊打工,都是被管理的人,很清楚生活的辛苦,知道什么是小小的快樂。
為大多數(shù)人創(chuàng)作
《新民周刊》:你拍過一些人文的紀錄片,做的電影也偏向于藝術,但同時也拍商業(yè)廣告,你是如何處理藝術和商業(yè)的關系?我們知道大多數(shù)導演都在為此煩惱。
吳念真:沒有那么嚴重。我做一個東西會先弄清楚訴求對象是誰,我對這個很在意。拍廣告的話,比如賣果汁,就要知道果汁賣給誰喝,有的賣給年輕人,有的賣給對生活品質對營養(yǎng)有講究的人,你要用不同的語言去溝通,這個很重要。我常和拍廣告的人說,對商品的理解很重要,對賣給誰的理解更重要。
在臺灣有兩種增強體力的飲料,一種叫維士比,一種叫保利達,這兩個飲料都是要賣給工人的,除了工人可能不會有人喝。你怎樣和工人溝通,怎樣讓工人去接受這個產品,就很重要。我?guī)捅@_拍的時候,它市場占有率只有15%,輸?shù)靡凰?,維士比是找周潤發(fā)拍的,他們就找成龍,更貴,但是效果不好,工人打死也不相信成龍會喝這個。我就說你要回歸到工人的心情,知道他們需求是什么,所以后來弄的是一個很符合他們心情的廣告,也很通俗,他們可以了解。一年多之后,他們贏了。這個廣告放了十幾年,我問他們內容要不要修改,他們說沒有壞就不要修改啦,就連政府單位拍勞工的東西都會和他們說,你們要拍成吳念真那樣子。但是這個真的不容易,得真正了解工人的心情,他們過年沒有什么特別的期待,就是希望拿到一個紅包給兒子,兒子對他們說謝謝爸爸,心里就覺得很滿足,一年的辛苦也是值得的。
拍廣告也好,寫文章也好,寫劇本也好,都要去和受眾去溝通,清楚你的東西要給誰,這些都是要區(qū)分的。有些作家認為自己寫得這么好為什么賣得這么少,抱怨這個世界沒有水準,我說不是的,因為會看這個東西的人就這么多,賣這么多也差不多了。我做東西的時候,很清楚對象是誰,就像記者知道自己的報紙讀者需要什么。
《新民周刊》:你很關注接受者的感受和需求。
吳念真:這個是自己的選擇,并不是說它好,只是我喜歡這樣,你選擇自己喜歡的,就像小孩子的興趣不能勉強。有時候影評人講什么我真的不會去理會,你說你的,你得讓導演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自由,創(chuàng)作不是服務于少數(shù)人。
《新民周刊》:你和侯孝賢、楊德昌導演都有過親密合作,他們的影像風格會對你有一些影響嗎?
吳念真:老實講不知不覺會,但是每個人創(chuàng)作都有偏好,比如侯孝賢是比較感性,想到什么拍什么,楊德昌是先對這個社會有自己的意見,理念先出來,再去找很多例子安上去,將理念用戲劇的方式完成。我比較接近情感的東西,你說會不會有影響,這個不能否認,但是肯定不止他們兩個。我最喜歡的導演,真正心向往之的是日本的山田洋次,他拍了很多電影都能和全日本的人溝通,很多日本人會看他的電影系列過年。一個電影導演可以和這么多人溝通,而且不會花很多錢,平平淡淡地講故事,還很動人,這是我所期待的。所以我說,我的電影能去參加世界影展并不會讓我很高興,但是如果我拍一個電視劇,走進一個巷子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打開電視機在看,我就會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