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美國國家檔案館里面有一批照片,自1946年洗印完畢后就再沒有人動過。照片大部分是當時美國軍隊中的攝影兵拍攝的,大約2.3萬張,拍的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中印戰(zhàn)場的實況。
戰(zhàn)爭被攝影兵客觀、冷靜甚至有點機械地拍下來,就像拍攝一場特殊的勞動,而戰(zhàn)場只不過是一個生產(chǎn)車間。這些照片僅僅被視為資料,完工后就被歸檔封存,并沒有像攝影家的作品那樣到處被展覽。60多年過去了,這批照片由于它的資料性而被遺忘。如果不是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還在記掛著它們,它們很難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其實這幾個人并不知道這些照片的存在,他們只是對中國抗戰(zhàn)時代的歷史無法釋懷?!皻v史就是父親,今天就是兒子!”(章東磐)這個時代鶯歌燕舞,誰還記掛著那些血雨腥風的場面呢?這個時代患著歷史的白癡癥,它假裝那些偉大的父親、智慧的父親、苦難的父親或者黑暗的父親、魔鬼的父親從未存在過,仿佛這是一個外星人的時代。但這幾個歷史的孝子,“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后裔,百折不撓,一定要為那些“父親”還原真相——尊嚴或恥辱、光明或黑暗、偉大或卑劣。于是他們必然找到這批照片,這些照片在等著他們。
章東磐組織了一個小組,遠涉重洋,在美國國家檔案館有關中印戰(zhàn)場的2.3萬張照片中精心遴選出500張,編輯成一本書——《國家記憶》。是的,這絕不是幾個人的記憶,而是一個國家的記憶,國家應當珍藏這些照片。記住歷史,尤其是記住抗戰(zhàn)這樣的歷史,使子子孫孫永不遺忘,這是國家民族之事。既為國家記憶,我以為這個行動也是國家行動,這種行動似乎意味著歷史意識、國家胸襟以及資金什么的。而事實上這只是幾個民間人士自籌資金、耗時兩年做出來的一本書。沒有什么國家背景,章東磐小組像業(yè)余的考古工作隊一樣,“出土”了一批抗戰(zhàn)照片,為的是國家記憶。
從2.3萬張照片里挑出500張來呈現(xiàn)一段歷史,尤其是抗戰(zhàn)這樣的歷史,有點勉為其難。歷史總是被天使化或者妖魔化,同樣的歷史,你可以裝聾作啞,任它塵封,也可以從批判的立場去選擇,從贊美的立場去選擇。對于抗戰(zhàn)歷史,過去的歷史記憶總是抹殺一大批在場者,彰顯另一批在場者,同樣浴血奮戰(zhàn),同樣的功勛,卻被狹隘的意識形態(tài)所遮蔽。簡單的道理,在面對民族敵人的時候,還有什么意識形態(tài)呢?抗日,那就是人們必須順天承命的唯一意識形態(tài)。如果說在1937年以前,中國各種政治力量都無法超越狹隘的利益,那么日本人的侵略則啟示了超越性時刻的到來——在民族危亡的時刻,團結抵抗,這是中國唯一的主義、唯一的意識形態(tài)。遺憾的是,當戰(zhàn)爭煙消云散,這種偉大的超越也隨之被遺忘了。章東磐小組的歷史眼光非同凡響,他們繼承的是那段歷史的超越性,他們的記憶乃是胸懷廣闊的記憶。
對于抗戰(zhàn)歷史,人們通常的進入角度是受難——尸體啦、暴行啦、轟炸啦……而在《國家記憶》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們在苦難中微笑。愁眉苦臉是一種態(tài)度,笑容滿面也是一種態(tài)度。在《國家記憶》一書中,微笑彌漫在許多畫面中。那是什么年代?轟炸機像雨季的烏云一樣不散,到處是炮火硝煙,餐桌旁邊隨時有人死去,但人們在微笑。
封面是一位暗含笑容的士兵,他剛剛笑過或者就要微笑。在嚴峻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怎么可以笑呢?我以為大約只是強調(diào)一下戰(zhàn)士在面對死亡時的樂觀主義精神。我試圖把這本書中“面帶微笑”的圖片找出來,結果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應當把沒有笑容的圖片找出來,因為它們太少。我不得不說,微笑,是《國家記憶》中的普遍表情。
編者在第136頁忍不住用了“面帶微笑”一詞。第6頁,全體在笑。第17頁,18個孩子在笑。第15頁,全體在笑。第137頁,全體在笑。第245頁有27個人,看得清表情的有15個,其中8個人在微笑著。第324頁,全體在笑。第330頁,7個人一齊笑。第338頁,5個人在笑。第339頁,繼續(xù)笑。第343頁,10位女士在笑。第396頁,笑得非常燦爛。第397頁,笑得滿幅都是牙齒。就是在“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一章,笑容也頻頻出現(xiàn)。第579頁,一位傷兵在微笑……似乎人們在嘲笑那個沒有笑容的戰(zhàn)爭魔鬼,這是一種微笑的反諷?
在第329頁,一位中國空軍士兵正微笑著給自己的情人寫信,旁邊就掛著那位美女的照片。在別的時代、別的地方,我們很難看到這樣的照片,或者說,歷史沒有這樣的心情,例如在奧斯威辛。
抗日戰(zhàn)爭固然殘酷,但它并不毀滅愛情,愛情在炮火中蓬勃生長,生命的激情、生活的希望前所未有地被激發(fā)起來,人們比平時更意識到生活的意義,因此他們在受難時仍然微笑。
而在某些時代中,歷史長時間一片黑暗,時代的方向像它本身一樣,只有當下沒有永恒,人們平安無事但心灰意冷。資本社會依靠偉哥似的娛樂節(jié)目催發(fā)的爆笑,其實暗示的恰恰是永恒的缺席和生活價值的虛無感。在精神受難,人們普遍死心、灰心的時代里,也許并沒有戰(zhàn)爭,只有壓制生命的平庸和目光短淺的現(xiàn)實主義,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反而難覓蹤影。
戰(zhàn)爭解放了生命,戰(zhàn)爭釋放了激情,戰(zhàn)爭與革命不同,革命是意識形態(tài)的暴力,而戰(zhàn)爭引發(fā)人道主義的覺醒。當日寇的飛機俯沖向中國大地的時候,人們內(nèi)心的生命意識被激發(fā)起來,那是肉體受難的時刻,也是心靈自由的時刻。
這些照片大部分是攝影兵拍下的,很多照片來自“中緬印戰(zhàn)區(qū)美軍通信兵第164照相連”??梢钥隙?,拍“面帶微笑”的照片并非他們的任務。人們在戰(zhàn)爭中微笑,也許不符合讀者對戰(zhàn)爭場景的觀念和想象,不符合讀者從歷史教科書中得到的那些概念。但作為客觀事實,攝影兵無法不把這一“面帶微笑的抵抗”記錄下來。攝影兵不是攝影師,照相機只是他們的步槍。攝影兵在記錄抗戰(zhàn)歷史的時候,并沒有刻意選擇微笑。我注意到本書中也有卡帕拍的幾張照片,攝影師卡帕的照片無疑有著人道主義的立場,他總是選擇那些英勇悲壯的瞬間。但攝影兵不同,他們只是在執(zhí)行將軍們要求記錄這場戰(zhàn)爭的命令,他們不需要人道主義或者愛國主義、民族解放戰(zhàn)爭之類的政治立場。人們在射擊、人們在挖掘戰(zhàn)壕、人們在包扎傷口、將軍視察防線……在1946年的某天,咔嚓!他們的照片只是資料,不會出現(xiàn)在《時代》或《生活》雜志的封面。
戰(zhàn)爭當然是悲壯的、殘酷的、慘烈的、苦難的,但是人們對待苦難的心態(tài)并不苦難??嚯y是外部的,人們的壓力來自戰(zhàn)爭,而不是內(nèi)心,那是歷史的苦難而不是心靈的苦難。這是一個時代的表情,在苦難中微笑。
戰(zhàn)爭是被迫的,戰(zhàn)爭是個人意志無法選擇的歷史運動,生活環(huán)境被戰(zhàn)爭限制,但心靈是自由的,反抗是自覺自愿的。心靈沒有被限制,苦難限制的只是生活方式。人們沒有被強迫,心靈的抵抗不是苦難而是喜悅,這種抵抗沒有絲毫的壓抑,是自覺自愿、心甘情愿的,是心靈之自由所致。
與奧斯威辛的苦難不同,那里的人們不僅行動上失去了自由,內(nèi)心也失去了自由。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在那里,人們連強作歡顏也不能。可以下令讓他們微笑,但無法命令那笑容不僵硬。只有當心靈是自由的、快樂的、喜悅的時候,人們才會在苦難中微笑。
一張照片就是一處時間的遺址,歷史照片固然反映人們在歷史中曾經(jīng)做過什么,也自然地反映出那個時代人們的心境。其實心境是照片最難于掩飾的,因為它從不聽命于表面。越是不刻意捕捉心境,心境越是袒露無遺。這種例子在羅蘭·巴特的《明室》一書中有很多。羅蘭·巴特在書中列舉的那些照片,正與《國家記憶》一書中陳列的照片相仿。“(照片)可以在事情的意義上說謊,卻永遠不會在事情的存在上說謊。對一般觀念(文化意義),攝影無能為力,然而,在使我們確信真實性這一點上,攝影的力量卻高于人類思想所能構想并且已經(jīng)構想出來的一切?!保ā睹魇摇罚┻@就是《國家記憶》令我驚訝的原因,它遠遠超出了我對歷史的想象和觀念。
還原歷史記憶的過程也像歷史的細節(jié)一樣生動,不是抽象的國家概念,而是具體的有血有肉的個人。遺憾的是此書沒有留下一張章東磐小組的集體合影,我相信那是一群微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