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歷

從林

那時，我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

那時，我是個初出茅廬的警察。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夜晚。記得老楊不停地抽煙，潮蟲一樣的煙頭亂糟糟地爬了一地。工棚里又冷又潮，飄蕩著刺鼻的煙草、塵土和油漆的混和氣味。工棚里空空蕩蕩，地上只有丟棄的幾塊磚頭。我和老楊把報紙鋪在磚頭上就坐在上面。但我坐著的時候少，站著的時候多，我不停地走動，跺腳，活動身體，用以抵御仿佛已經(jīng)凝滯了的寒冷空氣。當時我的心情壞極了。我在心里埋怨老楊抽著廉價的劣質(zhì)香煙，煙味兒熏得我頭疼，睜不開眼。但我也知道老楊是沒辦法，他的老婆剛從農(nóng)村來沒有工作，他還有兩個孩子，一個警察低微的工資養(yǎng)活一家人實在困難。其實真正使我心情煩躁的原因是我們已經(jīng)整整耗費了十四個夜晚而毫無所獲，我覺得這種守株待兔式地蹲守實在熬人。等什么時候抓到那個用刀片割婦女屁股的混蛋非足足實實揍他一頓，出出這些天的惡氣。

今天是第十五夜。

這片小區(qū)共埋伏下三個小組，每組兩人，我和老楊是一組。老楊在我們第一天蹲守的前一天，就選好了這個四面透風的臨建工棚。老楊帶著我到現(xiàn)場觀察了地形。老楊是個有經(jīng)驗的老警察，見過世面，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他年輕時是個工程兵，在青藏高原上修一條很長很長的公路。老楊說修路非常苦，非常危險，公路修好一段，接著往前走修下一段，好多人沒能跟著隊伍往前走，尸骨就埋在了公路邊上。聽說，老楊自己也受過傷。

后來我更頻繁地來回走動，弄得灰塵滿屋飛揚，那是煩躁心態(tài)的表露。我問老楊，我們還要堅持多久？老楊說，這不好說。也許今天就有結(jié)果，也許永遠沒有結(jié)果。我說，你這等于沒說。老楊說，年紀輕輕的，這么熬著，也確實夠受的。正是貪睡的時候嘛！來，咱哥倆聊聊，我給你講個故事。有煙嗎？老楊的歲數(shù)比我大三十還拐彎，比我父親還大，他卻老是哥倆哥倆的，弄得我挺不好意思。我曾跟他說過，您別老哥倆哥倆的，您都能當我叔了。老楊卻不在乎，老楊說，哪兒那么多說的，齊肩膀為兄弟。我給老楊一根煙。老楊眼睛一亮，喲，大重九的，好煙！他把煙橫在鼻子下面閉著眼聞，半天才點上。他猛吸一口，一點不剩全部吞進肚里，再讓煙一點一點從鼻孔里冒出。老楊慢悠悠地講起了他的故事。老楊說……有一次我受了傷，一塊汽車輪胎大小的石頭從我左大腿上滾過，當時我好像沒感到疼，但等我剛要站起來，就像誰給了我一刀，身子猛的一震，一下就坐在地上。我立即被人用擔架抬離工地。我們工程大隊只有一個衛(wèi)生員，他看了看我的傷說可能是粉碎性骨折。他所能做到的是給我的腿打上夾板再用紗布包起來。很快我的腿就腫了起來，又疼又脹，像電線桿一樣粗。當時天氣很冷，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如不及時治，凍也能把腿凍壞。我們大隊剛到此地，不熟悉周圍環(huán)境，看了地圖距我們施工點最近的一個旗也有百十來里地，四周當然沒有路，我們當初是步行半個月才走進來的。

兩個戰(zhàn)士一前一后抬著我，衛(wèi)生員劉平跟在擔架后面，我們上路了。距我們施工點正北八十里安扎著另一個施工大隊，劉平說那兒的衛(wèi)生員是他的老師，比較有經(jīng)驗，他可能會有些辦法。再說那兒還有一部手搖電話，可以與外界聯(lián)系，到那時辦法就多了。但出發(fā)以后，情況比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我們先小心翼翼地下山。人空著身子下山都困難，抬著擔架下山其艱難可想而知。為了保證我的安全，衛(wèi)生員劉平他們用背包帶把我綁在擔架上，他們兩個人在前面，一個人在后面，一點一點挪著終于下了山。天完全黑了，氣溫驟降到零下三十多度，人在這樣低的溫度下，用不了多久就會凍僵的。當時他們只有一個想法：不管天氣多么惡劣，決不能停下來，走一步，離目的地就近一步。腳踏上去的地方全是碎石頭，兩個戰(zhàn)士走不多遠鞋就破了，腳磨出了血。我實在不忍心，執(zhí)意要下來自己走。衛(wèi)生員劉平說，那怎么行？你這條腿再不仔細點就保不住啦！再說，你自己根本走不了。天朦朦亮的時候，我們好像走出了碎石區(qū)，腳下是松軟的沙漠。這一夜艱難地行進，我們只走出二十里地。

我們坐在沙漠上休息，吃隨身帶的干糧。兩個年輕的戰(zhàn)士和衛(wèi)生員劉平，吃完干糧躺在地上呼呼地睡著了。這時我的腿疼痛加劇，像灌了鉛，一拱一拱地疼。我們繼續(xù)前進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老高，不多時我們就感到熱浪一陣陣襲來。從夜間到白天，我們從一個地獄到了另一個地獄。水很快沒了。兩個戰(zhàn)士走起路來直打晃，他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現(xiàn)在大概總共只走出四十里，還有一半的路程，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渴死。我一滾從擔架上下來，說，你們不要管我了，自己走吧。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片沙漠里。兩個戰(zhàn)士和衛(wèi)生員劉平都堅決不同意，都說能堅持。他們抬著我又接著走，近中午，周圍全是白光，我迷迷糊糊覺得兩個戰(zhàn)士艱難地邁出最后幾步后，終于與擔架一起歪倒在滾燙的沙漠上。我不知道衛(wèi)生員劉平哪兒去了，我覺得我們幾個人就這樣死去了。我們不久就會變成木乃伊，成為這片沙漠的祭品。那一刻我沒有感到痛苦。

但是我們奇跡般地得救了。我們不知道前面是一個勞改農(nóng)場，那是被沙漠包圍著的一塊綠洲。一個戰(zhàn)士放馬時用望遠鏡觀察情況時發(fā)現(xiàn)了我們。命保住了，我這條腿的情況卻非常糟糕，已經(jīng)發(fā)炎潰爛，往外流著黃水，像一條保存不當已經(jīng)變質(zhì)的大魚。為防止壞死，不得不打開夾板，剛一打開，惡臭直往鼻子里躥。我絕望地哭了。我剛十七歲，我不能沒有這條腿。比我只大兩歲的衛(wèi)生員劉平也哭了，不停地嘟囔，怪自己沒能盡到責任。農(nóng)場的李場長來看我們，問明情況后說，不用發(fā)愁，我給你們找個人，說不定腿就保住了。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yī)吧。不一會，一個戰(zhàn)士領來一個人。此人，中等個，精瘦，操浙江普通話，他蹲下仔細看了看我的腿，對李廠長說，能找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嗎？那個戰(zhàn)士出去工夫不大就拎來一只母雞。母雞撲棱著翅膀，呱呱大叫。浙江人告訴戰(zhàn)士讓伙房把雞宰了，只留給他一張完整的雞皮。戰(zhàn)士拎著雞走了，屋子里也沒有了吵人的雞叫聲。我、衛(wèi)生員劉平和兩個戰(zhàn)士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浙江人。我禁不住問他，您打算怎么治？我的腿保得住嗎？浙江人看了我們一眼，只說了一句話，我盡力而為。他對李場長說，我回宿舍去拿藥。李場長點了一下頭，說你去吧。半個小時后，那個戰(zhàn)士把一張還冒著熱氣的水淋淋的雞皮拿來，后腳浙江人也進屋了。浙江人嘴里鼓鼓地嚼著什么東西，說不了話，嗚嗚地示意戰(zhàn)士把雞皮給他，他拿過雞皮一抖，果然是一張完整的雞皮。他用雙手揪著雞皮的兩個角，來回扇風，控干水分后，平攤在桌子上吐出嘴里的東西，均勻地攤在平整的雞皮上。雞皮上的東西黑黃，像一堆煮得稀爛的草根樹葉。我問這是什么？浙江人不答話。他讓劉平把我的傷腿清洗干凈，然后把攤著藥的雞皮敷在我的腿上，最后用紗布包好。浙江人對我說，不要動，靜養(yǎng)幾日，應該見效的。衛(wèi)生員劉平問，不打夾板石膏行嗎？浙江人點了點頭。我將信將疑，聽天由命吧。當天晚上疼痛就減輕了。第二天晚上明顯消腫。第三天我已能活動傷腿了。我想我的腿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