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郎

潘紹東

一

太陽摸山的時候，向鎖龍將碗筷朝鍋里一擲，從床頭的枕頭邊拿上一只手電插進(jìn)褲子口袋，飛步出門。從西邊的山坳里射過來柱柱夕陽，將他矮小的身子拉拽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在田埂上踉踉蹌蹌地晃動。

他要去唱夜歌。

半下午，當(dāng)村長的堂弟向巨龍傳信來說，杉山里的來富打電話來了，他爹四老倌午時正式落氣。四老倌生前多次交代，死后道場可以不做，樂隊可以不請，但向歌郎的信一定要搭。

半個下午，向鎖龍都在自說自話：“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這兒習(xí)俗中沒有請歌郎一項，不像禮生、道士那樣受到恭敬邀請，歌郎往往是不請自來或聞風(fēng)而來，更多的是歌郎之間的通風(fēng)報信。他們之間像有一條秘密通道，只要一人得信，便可以一呼百應(yīng)。歌郎和禮生、道士一樣，煙有抽，酒有喝，飯有吃，唯一不同的是——歌郎沒有工錢。

孝家搭信給歌郎，這在向鎖龍的記憶中是頭一次。

向鎖龍等這一天等了37年。那年，地主崽子向鎖龍30歲還沒有討到堂客，他娘急得魂都丟了，整天到處托人說媒。有天，杉山里的四老倌上門來了，說是帶向鎖龍去相親。對方是他一個遠(yuǎn)房親戚，叫蘭妹子，脾性倒是不錯，只是細(xì)時候上山打柴不小心絆了一根樹蔸，將一只眼睛給戳了。鎖龍娘哪還在乎人家是一只眼睛還是兩只眼睛，得了信喜不自禁，忙四處借布票，請裁縫，給向鎖龍趕制新衣。相親那天，向鎖龍上下一身新——一套剛剛做好的藍(lán)咔嘰中山裝還散發(fā)著炭火熨斗的煙味，穿在身上藍(lán)得打眼?？墒?，他獨獨忘了褲子下面的一雙光腳。

四老倌說：“腳上沒鞋窮半截，現(xiàn)做是來不及了，我堂客剛好給我做了雙布鞋，我還沒試過腳，借你穿個新，我也好沾些喜氣。”

“是我們向家沾了你的福氣呢。”鎖龍娘忙不迭地說。就這樣，向鎖龍穿上了四老倌的那雙布鞋去相親。那是一雙十分合腳的布鞋，上腳，跟腳，暖腳，走起路來輕捷如飛，里面像安了一部發(fā)動機，只要一起動腳步，鞋就拽著腳“突突突”地往前奔。

向鎖龍隨四老倌發(fā)動機一樣到了蘭妹子家。兩人見了面，鎖龍向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發(fā)了煙，接受了一次全方位的檢閱，但蘭妹子卻沒有給向鎖龍端茶。端茶的是蘭妹子的大嫂子。

向鎖龍發(fā)覺陣勢不對，手腳開始亂晃，頭也栽到胯襠里，像爹媽被民兵營長訓(xùn)斥時的樣子。大嫂端茶過來時，向鎖龍臉都不敢往上抬，手里的煙掉在了大腿上，將藍(lán)咔嘰燒出一個焦黃的洞。四老倌聞到一股焦臭后，忙起身告辭。四老倌叫向鎖龍在村頭的大樟樹下等他，他問了確信就來。

其實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但向鎖龍好像唱了一部長長的傳似的。四老倌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顯然沒有給他帶來福氣。

脾性好的蘭妹子對地主崽子有著極大的敵視或仇視，她說，向鎖龍哪怕是再矮幾寸、眼睛再瞇一些她都不介意，就是不該是地主崽子。

四老倌在樟樹下連連嘆氣：“地主成分我早就向她家講明了的啊，再說現(xiàn)在不講成分了啊……”

向鎖龍說：“怕還是嫌我窮嫌我矮嫌我眼睛瞇？”

四老倌說：“鬼曉得呢。”

向鎖龍說：“怕是嫌我喜唱夜歌，易沾穢氣？”

四老倌說：“鬼曉得呢?！?/p>

向鎖龍脫下腳上的布鞋，遞給四老倌：“四叔，搞臟了你的鞋。”

四老倌沒有接鞋，頓了頓，再頓了頓，說：“這鞋送給你吧，反正還要相親的?！?/p>

“這絕對不行！”

“你討到了親，就還我一雙新的。”

“……假如我一世年討不到呢？”

“那我死后你就給我唱幾天夜歌吧?！?/p>

“……”

從那次以后，再也沒有人跟向鎖龍說過媒。倒是有人拿他與女人開玩笑。艷堂客的男人去廣東打工了，人家要他晚上去頂班；花堂客的男人出車禍死了，人家要他晚上去填缺。每每說到這些，向鎖龍就像一條入了冬的蛇，蔫不拉嘰，想鉆地縫都沒了力氣。因為開玩笑和被開玩笑的人都明明知道——艷堂客早就和村會計四牛皮好上了，花堂客剛剛和同樣是地主崽子的老單身向術(shù)仁打了結(jié)婚證。

那雙僅僅穿過一次的布鞋，一回來就被向鎖龍壓在了箱底，再也沒有見過天光。

鎖龍娘84歲去世。老婆子一直對向鎖龍未能成親耿耿于懷。娘兒倆在一起時，她經(jīng)常嘆氣：“什么背時地主啊，跟著大人讀了一肚子書，你倒是用它來唱夜歌，現(xiàn)在親都討不到，我死后看你何得了??！”最后三年，她幾乎是在半瘋半癲狀態(tài)中度過的，一天到晚總是絮絮叨叨：“地主苦哇，地主苦哇……”

二

唱夜歌是有等級的。唱傳：三國，水滸，說唐，封神；唱地理風(fēng)情：陜西原是秦重地，中間地段是河南，山東景色萊州府，山西有座西眉山；唱時令季節(jié)：冬臨朔風(fēng)冷冰堅，金爐燃炭暖生煙，歲月悠悠陳代謝，光陰似箭又一年；唱“十八扯”：遇人唱人，見鬼唱鬼，既要合鉚，又要押韻，還不能延時，考驗的是歌郎們的“湊才”，簡直就是一場百科知識和應(yīng)急能力的比拼。但拼急拼狠了，便常常淪為歌郎們相互挖苦、彼此取笑的斗場，鼓棍橫飛、硬柴亂劈是常有的事。

等級最高且最難唱的是唱傳?！吧w世英豪呂溫侯，最后死在什么樓”，“李逵打虎為哪般，十句歌詞表一番”，這些不過是小兒科?！傲荷胶脻h個個能，八大水軍頭領(lǐng)是何人”，“關(guān)公刀下六將死，請報他們的名和字”，這就有些難度了，走馬觀花、蜻蜓點水的偽讀書人肯定過不了關(guān)?！靶菪菪輥砹T罷罷，孔明騎過幾回馬？”這就非骨灰級“三國通”不能為之了。

向鎖龍十歲就跟叔父學(xué)唱夜歌。他叔父只教他唱傳，叔父說，“十八扯”是不入流的歌郎才唱的，甚至是粗頭亂服者的胡言囈語，根本不值置之齒牙。向鎖龍42歲即被封為“夜才子”，那是只有在大型夜歌對抗賽中奪魁者才能獲得的榮譽，就像苦心修煉百年的術(shù)士，一朝得道，即升天跨界，位列仙班。

向鎖龍最后一次唱傳還是在13年前，那是因為正云爹還在。正云爹上過舊學(xué)，后從軍，任過國民黨連長，因牽掛家中老母，在去臺灣的路上臨陣脫逃，解甲歸田，事親終老。

那年的臘月初六，栗山里的發(fā)祥爹死了。發(fā)祥爹有六個崽，工農(nóng)商學(xué)兵都占全了，外加一個副縣長，崽多勢眾，顯示勢眾的最好臺面就是爹死娘死后的風(fēng)光大葬。發(fā)祥爹停柩12天，18個道士做八天七晚的大道場，點2400卷全藏經(jīng)書。如此盛大場合，怎么少得了夜歌？方圓30里的歌郎聞風(fēng)而動，以歌會友，以歌炫藝，以歌競技，足足來了八桌之多。

向鎖龍和正云爹被副縣長安排在發(fā)祥爹的靈柩旁，這是最為尊貴的位置。而聽歌的，趕集似的來了80桌——大部分都是奔著向鎖龍和正云爹來的。他們簇?fù)碓谙蜴i龍和正云爹的周圍，層巒疊嶂，連綿相屬，風(fēng)吹不進(jìn)，水潑不入，連幾個年輕道士也無心做法事了，時不時偷偷嵌在人縫里聽上幾段。

這種轟動熱鬧效果正是發(fā)祥爹的崽們所希望的。他們省減了許多跪拜儀式，個個腆著大肚子，忙著分頭發(fā)煙、遞茶、敬酒、打招呼，臉上一色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

那次唱的是“三國”。

開完歌堂，由正云爹掌鼓，啟先開唱：“哎——，祥爹駕鶴上西天，光陰能有幾多年，自古帝王皆有死，誰人不作地中仙嗬——”

鎖龍接唱：“哎——，奔波勞累數(shù)十年，到頭名利總徒然。道盡世間榮枯事，莫若一首《臨江仙》嗬——”

正云爹唱“哎——，請問此詞何人作？成于公元多少年？道了多少榮枯事？我等細(xì)細(xì)聽君言嗬——”

由此開始，一場“三國”大戲兼大戰(zhàn)正式拉開序幕。這是純粹的兩個人的戰(zhàn)斗。別的歌郎肚子里墨水太少，腦殼里寡水太多，只有一旁歇涼的份。

正云爹和向鎖龍兩人看似彬彬有禮、你謙我讓，實則危機四伏、殺機四起?；蛘姹紭?biāo)桿，刀刀見血；或?qū)Ｗ咂h，劍劍封喉；或另辟蹊徑，峰回路轉(zhuǎn)；或?qū)㈠e就錯，新境別開。觀眾也分成兩派，一派看好正云爹，一派力挺向鎖龍，互不相讓，各不買賬。偶爾也來一次場外交鋒，你說正云爹那句沒錯，他說向鎖龍這句更準(zhǔn)，爭到激動處，互吐口水，幾動拳腳，直到孝子磕頭作揖方才平息。有好事者，竟拿來岳麓書社的老版《三國演義》一旁靜候，以便隨時校驗正誤。有好賭者，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一絕佳的設(shè)局機會，大小莊家有十來個。大的有上百人為一組，小的僅僅只有兩人對賭；也有大小通吃的，還有賭中設(shè)賭的。上屋場的“二豬頭”，在元老倌那里押八百六賭正云爹贏，可他的堂客又在根大炮那里押了五百二賭向鎖龍贏，公婆各有理，兩人不可開交，氣得一個要汆塘，一個要喝藥，最后由副縣長出面調(diào)停。

副縣長到底是當(dāng)大官的，有水平，三言兩語就把兩人勸住了：“發(fā)祥爹當(dāng)了一世年好人，做了一世年的好事，到臨入土了，你們卻要潑他老人家一瓢糞么？知道的呢，曉得是你們兩公婆想發(fā)混賬財慪了混賬氣；不知道的呢，還以為發(fā)祥爹為人有多歹毒，臨走了還要帶一個過去……”

兩人立即噤聲。最后，副縣長將兩人的錢二一添作五，元老倌和根大炮那里各押六百九，說：“要發(fā)財讓別人發(fā)去，發(fā)祥爹就只這么一件事了，你們就當(dāng)給發(fā)祥爹打個熱鬧，撐個棚，將來發(fā)祥爹保佑你們家興業(yè)旺，你們就天天躲在門彎里笑吧?！辈挥玫鹊侥菚r，此時兩公婆就咧嘴笑了。

就這樣，正云爹和向鎖龍每天從戌時開始，至寅時結(jié)束，你來我往，你迎我送，足足唱了十個晚上。一路唱來，兩人雖然嗓子已有些沙啞，但依舊韻滿味足，字正腔圓，尤其是一問一答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

最后一個晚上是從第一百十回“文鴦單騎退雄兵，姜維背水破大敵”起唱的，仍然是正云爹先發(fā)問，向鎖龍接歌。正云爹一開腔，向鎖龍即發(fā)現(xiàn)了異樣：也許是連日的勞頓神思，苦費心力，加之年事已高，正云爹的內(nèi)息較前幾天有了微弱的阻滯和衰頹，就像秋末吊了一串瓜果的老藤，其筋力日見枯敗，稍有風(fēng)吹，就隨時有可能“啪”地一聲崩斷。

但這種堂奧只有向鎖龍能領(lǐng)略得到，就像兩個絕頂武林高手對決，身形未動，即知對方命門。

繼續(xù)唱。

依然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

周圍的人都急了！沒有勝負(fù)的戰(zhàn)爭還有什么盼頭？沒有高低的打擂還有什么看頭？更重要的是，那么多賭局怎么收場？那么多煎熬了11個晚上的賭徒如何安神？

進(jìn)入寅時。

唱到第一百二十回。

正云爹唱：“哎——，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再向歌郎發(fā)一問，東吳有幾州幾郡幾縣幾戶幾官幾兵幾民幾米幾舟幾后宮歸于大晉嗬——”

向鎖龍接唱：“……東吳有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縣五十二萬三千戶三萬二千官三十二萬兵二百三十萬民二百八十萬斛米五千舟五千后宮歸大晉嗬——”

“三十二萬兵？明明是二十三萬兵??！哈哈，向歌郎出錯啦！向歌郎出錯啦！”不等正云爹發(fā)話，早已有人舉著書大叫起來。

瞬間，靈堂頓時沸反盈天 ，麻豆齊炸。

有人替向鎖龍惋惜：“做一世年和尚，被一碗狗肉葬送了。”

有人贊美正云爹：“生姜到底還是老的辣，桃子到底還是熟的紅，正云爹就是正云爹！”

有人質(zhì)問向鎖龍：“都差一步就到玉皇頂了，何解要崴那一腳？”

有人開始罵向鎖龍：“鎖矮子你腦殼進(jìn)水啦？這么簡單的數(shù)字搞不清，害得我輸了一千三?！?/p>

在一片嘈雜、混亂聲中，正云爹和向鎖龍鼓點不亂，歌聲不歇，兩人兀自唱完最后的歸葬歌——盡管已經(jīng)無人再聽了。

向鎖龍唱：“哎——，不是癡來不是呆，歌于斯者哭于懷。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天下歸。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shù)茫茫不可逃。王侯將相皆成夢，任憑后人空牢騷嗬——”

正云爹唱：“哎——，今日亡者還山后，寅葬卯發(fā)添富貴。從此夜歌不再唱，鑼鼓放在高樓上。揚塵結(jié)得三尺厚，大風(fēng)吹起兩邊跳。每逢做壽與喜慶，方可上樓拿來用。請來鐵匠毛國金，打把鐵刀八百斤。先殺鼓來后殺鑼，永世不唱鬧喪歌。喪鑼喪鼓送些遠(yuǎn)，送到長江看不見嗬?！?/p>

至此，鼓停歌止，正云爹和向鎖龍先后起身，遁入人縫，悄然離去，將一團(tuán)紛亂棄于身后。

正云爹家和向鎖龍家相距約有八里路。出了發(fā)祥爹家，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誰也不說話。寂靜的小路上只有兩道白光在閃動。

到了分岔路口，向鎖龍停住腳步，說：“我送你?！?/p>

正云爹也停住腳步，擺了擺手：“不用。”

向鎖龍說：“我送你。”

正云爹不再說話，徑直朝前走。向鎖龍緊跟其后。

過了兩丘田，正云爹忽然說：“你……今天放我水了?！?/p>

“沒啊沒啊……”向鎖龍囁嚅著，像被人一下扒光了衣服。

“但你并不高明，因為……讓我曉得了?！?/p>

向鎖龍腿發(fā)起抖來。

正云爹放緩了腳步：“許是輪回吧……我給你叔父也放過一次水……不過，你叔父至死不知?！?/p>

“真的？”向鎖龍異常驚訝，沒說出聲，只是諾諾地“哦”了一聲。

“那次也是你叔快不行了，你曉得的，多年的肺氣病……那次是唱《左傳》，你叔唱一輩子歌，哪場夜歌都是瑜亮共生，沒得過一次‘夜才子……我曉得他那次太想要了?！闭频鶉@了口氣，“那是他最后一次唱歌。”

“我給你磕頭了！”向鎖龍雙膝跪地。

正云爹大聲喝道：“快起來！”

待向鎖龍起來，正云爹輕嘆一聲，道：“此事你知我知，很快……就只你知了?！?/p>

“云爹你……”

“我也快行將就木了……這個也是你知我知?！?/p>

向鎖龍默然，將手電光射向無邊的黑暗。

“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闭频趾鋈徽f。

“云爹請說?！?/p>

“孔明騎馬不是兩次而是三次……還有一次在第九十三回?！?/p>

向鎖龍“啊”了一聲，冷汗自背脊奔涌而出。

正云爹娓娓念道：“卻說孔明因慮姜維，自為前部，望天水郡進(jìn)發(fā)。將到城邊，孔明傳令曰：凡攻城池，以初到之日，激勵三軍，鼓噪直上。若遲延日久，銳氣盡隳，急難破矣。于是大軍徑到城下。因見城上旗幟整齊，未敢輕攻。候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沖天，喊聲震地，正不知何處兵來。只見城上亦鼓噪?yún)群跋鄳?yīng)，蜀兵亂竄?？酌骷鄙像R，由關(guān)興、張苞二將保護(hù)，殺出重圍……”

念到最后，正云爹語速愈來愈快，但向鎖龍感到他氣力已明顯不支，趕忙將他扶住，快要哭出聲來：“云爹，我有愧‘夜才子啊……”

正云爹氣喘如牛：“百密一疏，自是難免，只是世風(fēng)日下，夜歌亦衰……當(dāng)年的‘夜才子可謂群星競耀?。褐焐鸬狞c子，向子盛的路子，余富貴的膽子，我朱正云的嗓子，還有你，向鎖龍的調(diào)子。請了朱正云，唱遍天下總是贏；請了向鎖龍，好比請了云中鶯；正云鎖龍齊上陣，殺個滿地不留寸?？墒?，他們都一個個走了，如今我也要走了，只剩下你了……”

向鎖龍緊緊扶住正云爹，兩行熱淚傾瀉而出。

“我走后，你就無人可唱了，所以你不必來……”

“我怎么能不來？”

“你來，和那幫歌郎唱‘十八扯，你就不怕我傷心么？”

三天后，正云爹駕鶴歸仙。面對從四面八方來的歌郎，正云爹兒子一一叩首婉拒，說是他爹生前交代，他唱了一輩子夜歌，煩勞了一輩子眾位歌郎，這會兒就都歇歇吧。

正云爹停柩三天。在那幾天，遠(yuǎn)在八里之外的向鎖龍家里，卻傳出悠亮凄悲的夜歌聲。

“任是聰明伶俐客，到底難逃薤露歌。長江滾滾后催前，晝夜如斯嘆逝川。野草畏霜霜畏日，高山成海海成田……”

歌聲三日不息，一時鳥鵲紛飛，路人退避。

三

向鎖龍到來富家時，靈堂的前坪正熱火朝天地開飯。

有人見了向鎖龍，他顯然根本不知道向鎖龍是什么“夜才子”了，顯得驚訝：“向老倌你今晚怎么來了？”

向鎖龍哈著腰說：“……我是來給四爹唱夜歌的?！?/p>

那人“哦”了一聲，似乎恢復(fù)了某種記憶，忙說：“那就快來吃飯吧?！?/p>

向鎖龍連連說吃了吃了。因沒有工錢，許多歌郎就把肚子放在孝家，喪期幾天就吃喝幾天，行話叫“貪油水”。而當(dāng)年叔父告誡向鎖龍的第一條就是不能“貪油水”。

那人說：“這幾天就是共產(chǎn)主義了，還自己搞什么飯，尤其是你這一人吃飯全家飽的。啟木匠早就來了，在那邊席上吃飯。”啟木匠向鎖龍是認(rèn)得的，他木活之余也好唱一嗓子，只是墨水不多，只唱“十八扯”。

向鎖龍說：“我先給四爹叩個頭，等下和他唱歌?！闭f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掛千子鞭，點著放了，然后走向靈堂，恭恭敬敬地朝著四老倌的靈柩叩了三個頭。

來富忙回禮叩謝。

向鎖龍將來富扶起：“你爹，好人?！?/p>

來富說：“就是老實，本分，迂氣重……那年，我要高考，他怕我這不是親生的崽有去無回，硬是踩了；那年，我要和堯佬搞金礦，他怕劃地主，不給我趁本……好在，我命硬，自成人?！?/p>

來富現(xiàn)在做豬生意，有個車隊專跑廣東。

向鎖龍默了一下，問：“……是你打電話給巨龍的吧？”

來富給向鎖龍遞煙，右手中指的那一筒碩大的金戒子很是晃眼：“你又沒電話，只能打他家電話了……本不想麻煩的，我樂隊都請好了，縣里花鼓劇團(tuán)的，再說，這年頭也沒多少人愛聽夜歌了是啵？……只是我爹生前講了好幾回……我爹，還有點固執(zhí)。”

向鎖龍說：“你爹的夜歌，不把信我也是要來唱的?！?/p>

來富說：“那只能到那邊偏房了，就是我爹住的那間房……道士說靈堂要做法事，屋前大坪留給樂隊?！?/p>

向鎖龍說：“……不礙事?！?/p>

這時，鞭炮聲大響，又有一隊人來叩頭了，來富趕忙撇下向鎖龍，叩頭還禮去了。

向鎖龍便徑直走到偏房。

偏房里顯得非?？帐帲粋€人也沒有，只有幾把椅子和四老倌睡的那張花板床。床上什么也沒有，僅剩下一副骨架，像條河灘上爛得只剩下一把刺的魚。倒是床的東頭掛了一張麻布袋做的布簾，布簾后面大約放著一個尿桶，有尿臊氣隱隱襲來。

向鎖龍坐下來，默默地抽煙。

正抽著，只見門口伸進(jìn)來一個紅頭發(fā)腦殼，朝里瞄了一眼，然后轉(zhuǎn)過頭去，喊道：“鉆子，這兒有個好地方?！?/p>

鉆子狗一樣沖了進(jìn)來，說：“蠻好?！闭f完，才發(fā)現(xiàn)房里還有一個人，忙對向鎖龍說：“老倌你坐到別處去，我們要在這里打牌?！?/p>

向鎖龍笑笑說：“孝家安排好了的，這里等下要唱夜歌?！?/p>

“唱夜歌？”鉆子顯然不快，“這年頭誰還聽夜歌？要唱到棺材邊上唱吧，這房子我們要定了?！?/p>

“后生子要講禮性。”

“哪有那么多禮性，你莫為老不尊，我鉆子喊你走就得走。”說著，過來扯向鎖龍的衣服。

不等鉆子扯著，向鎖龍已經(jīng)起身，屁股下的椅子剎那間就舉過了頭頂，瞇瞇的眼睛里露出豹子一樣的兇光：“你來，我就劈了你這沒大沒細(xì)的畜生！”

鉆子顯然被這氣勢嚇著了，他在這一帶嚇唬別人上十年，還從來沒有碰到不吃他嚇的。他一下心虛了。

但嘴上不會輕易服軟：“想打架?。抗?，你這個猴樣范?！?/p>

兇光更加鋒利：“你再敢近一步！”

鉆子沒有再近。

紅頭發(fā)趕緊打圓場：“鉆子，這老猴瘋了，再說，這里尿臊氣好重，我們到那邊去吧?！?/p>

鉆子拿紅頭發(fā)出氣：“歪腳板我通你娘，帶到這尿桶房里讓我受這猴臊氣，我剁了你！”兩人悻悻而去。

兩人剛走，又進(jìn)來一個人，是啟木匠。啟木匠左胳膊夾面鼓，一臉的油腮亮嘴。

“我聽他們講你來了?！眴⒛窘痴f。

此時向鎖龍已經(jīng)坐下，又起身忙給啟木匠開煙：“正等著你呢?！?/p>

“你有十多年沒唱了吧？”

“十三年了?！?/p>

“那今天是刮了什么風(fēng)？”

“……四爹是個好人。”

這時，德佬、花蘿卜每人夾把椅子，魚貫而入。

向鎖龍一一招呼，一一開煙，說：“還沒開歌堂吧？”

啟木匠說：“人才落氣，我們還是頭班客?！?/p>

向鎖龍說：“那趕快開吧，我來一個，還有誰來？”開歌堂得要兩個人。

德佬說：“只有啟木匠會，花蘿卜比我還不如。”

花蘿卜嘿嘿笑著：“我是個亂絆筋，首先申明，今夜里只準(zhǔn)唱‘十八扯，唱書上的東西我一句不會，反正現(xiàn)在也不封‘夜才子了。”

德佬說：“除非正云爹還魂，還有誰跟向歌郎甩文掉字？”

花蘿卜說：“那是那是，我們又不像和尚道士那樣有呷有拿，我們是八十歲婆婆嫁人，純?yōu)橐粡堊?，只圖搞點酒呷，搞點飯呷，搞兩包煙呷就成，現(xiàn)在誰還管你唱什么？都到外面樂隊聽流行歌去了，看漂亮妹子扭屁股去了，我們就是在這里罵娘咒爺也沒人怪你。”

啟木匠說：“你就是呷孝家香肉，放自己臭屁，孝家聽見了看不掮篙子趕你。”

花蘿卜說：“我講哪一句錯了？向歌郎當(dāng)紅的年代，一沒西洋樂隊，就是六音班的嗩吶、二胡、月琴吹吹扯扯；二沒麻將機什么的，那邊賽歌，這邊打賭?，F(xiàn)在你看看，電子琴、架子鼓，又是扎舞臺，又是安彩燈，流行歌、現(xiàn)代舞、花鼓戲、演小品，你想什么來什么。至于賭，電動麻將，扳砣子，牛牛，摳底，吳跛子代銷店里的體彩機，還有‘買碼，走錯了路都可以賭一把。別說現(xiàn)在沒人唱傳了，就是唱傳，幾天幾夜才分出個高低，誰有那個慢性子？就是有那個慢性子，誰還有那個細(xì)心眼，一邊尖著耳朵聽，一邊頁頁翻書去校驗對錯？‘買碼多好，晚上八點半前隨便報個數(shù)字，九點鐘就‘出碼了，中了的話，40番兌現(xiàn)，莊家20分鐘內(nèi)給你送錢來……”

啟木匠打斷他：“傘要撐開，話莫談散，你一扯就扯到昆侖山去了。來來來，向歌郎，我們先來開歌堂吧?！?/p>

說著，將鼓遞給向鎖龍。

向鎖龍坐定，將鼓平放在腿上，左手握鼓，右手執(zhí)槌，鼓聲頓起，歌堂始開。

《開歌堂》是歌郎從冥冥中一路走來的勸人警世之語。先是騎白馬過江，然后過三禮堂，再過十二道門，最后來到孝堂前。

這時歌郎唱道：“旱路來，白霧茫茫不見山；水路來，大水茫茫不見灘。眼見了八十歲公公肩挑一擔(dān)，九十歲婆婆手提一籃?！?/p>

這時，啟木匠開始接歌：“肩挑一擔(dān)是什么？手提一籃又是什么？”

向鎖龍答：“肩挑一擔(dān)是陽雀，手提一籃是畫眉?！?/p>

啟木匠又問：“陽雀怎樣叫？畫眉如何啼？”

向鎖龍答：“兩鳥齊噤聲，靜聽歌郎音。打掃堂前地，焚起爐中香。堂前燈花爆，相請唱歌郎。歌郎歌郎，請進(jìn)孝堂！”

鼓聲大作，夜歌正式開唱。

四

很多年沒開口了，向鎖龍感到喉嚨像塞滿了干面粉，堵得慌，澀得緊，但又呼不出，沖不開。而那三個似乎進(jìn)自家門，上自家床，鼓聲一響就上了路，聯(lián)肩疊背，藤纏樹繞，咿咿呀呀就唱得歡了。向鎖龍只好一邊擊鼓，一邊作壁上觀。

德佬偶爾能拿拿毛筆，逢年過節(jié)給人家寫寫對聯(lián)、冥包什么的。這時他便吹噓自己怎么能書不擇筆，一字值千金，都賣到岳陽和長沙去了。

啟木匠便回?fù)簦骸鞍ァ?，你的字來真不差，臭了岳陽臭長沙。洞庭漁民爭搶要，回家好包爛魚蝦嗬——”

德佬反唇相譏：“哎——，你的手藝有蠻好，墨線神仙也難找。三年做個扮禾桶，放到田里兩邊倒嗬——”

花蘿卜年輕時風(fēng)流，還犯過軍婚，這自然成了最容易攻擊的目標(biāo)。

德佬譏諷他：“哎——，蘿卜生來喜‘扒灰，扒得滿村雞狗飛。搭幫階級成分好，不然槍斃一百回嗬——”

啟木匠調(diào)笑他：“哎——，那天翻墻會佳人，碰到一個解放軍。要不腿長跑得快，剮完皮后再抽筋嗬——”

花蘿卜當(dāng)然不甘示弱，但啟木匠的木工水平和德佬的寫字水平都唱過了，不能炒現(xiàn)飯，只好在啟木匠的“光皮癩”上做文章：“哎——，木匠刨子特別快，刨出一個光皮癩。四周幾根毛栗刺，中間一坨爛芥菜嗬——”

啟木匠臉霎時紅得像個猴屁股。

一時摳不到德佬痛癢處，啟木匠急得眼睛往德佬身上亂掃。忽然瞧見德佬那雙裂開了嘴的解放鞋，便唱道：“哎——，書生一表好人才，腳上鞋子把口開。手指無能寫好字，往后全歸腳趾來嗬——”

一聲“鞋子”，倏地點著了向鎖龍心里的一口陳年老灶，“騰”地一下升起了旺旺的火苗，燒得他五內(nèi)激蕩，一雙昏濁的小眼頓時迸射出兩道奪目的亮光。

向鎖龍脫口而出：“哎——，我有一雙好布鞋，自是仙家巧剪裁。讀過萬卷詩書后，助得書生上玉階嗬——”

見向鎖龍接了歌，德佬朝那兩個擠眉眼，意思是我們?nèi)齻€就別使內(nèi)絆子了。向鎖龍唱傳厲害，但唱“十八扯”不一定比得過我們，我們?nèi)齻€來個合縱抗秦如何？那兩個也是白天唯愿牛對架、晚上只想火燒天的主兒，此番正中下懷，趕緊向德佬回了兩下眉眼。

于是，德佬馬上接歌：“哎——，借問布鞋么子樣？秤上稱來有幾兩？仙家又是何方主？請與諸君說周詳——”

向鎖龍答：“哎——，布鞋形如月亮彎，秤上稱來二兩三。要問仙家何方主，待到仙家下凡間嗬——”

啟木匠唱：“哎——，不管是鬼還是神，先說鞋子如何成？來龍去脈從頭數(shù)，我等一一聽分明嗬——”

向鎖龍答：“哎——，六月棉花九月麻，麻搓成線棉紡紗。棉紗再織成棉布，線布聯(lián)姻為一家嗬——”

正當(dāng)考據(jù)癖充滿興奮勁和責(zé)任感趕到靈堂時，雪菩薩的開場歌已經(jīng)開唱了：“人吶——人呃——你死得好苦啊——世上個——人！”聲音果然十分悠長、凄厲、悲咽，如泣如訴，半泣半訴，非泣非訴，泣中含訴，訴中帶泣。最后一個“人”字還沒完，還真有人在紅眼在抹淚在擤鼻涕，尤其來富這幫孝子孝女，竟然還哭出了聲。但也有沒哭的，眼睛東張西望地看著別人哭。甚至還有一對小情侶四目相對偷偷捂著嘴巴在笑，令考據(jù)癖心里十分不快。

小情侶的笑容還沒有凝固，一場多男對寡女的戰(zhàn)役就已經(jīng)拉開。男歌郎們一開始當(dāng)然想單打獨戰(zhàn)，為了一張活了幾十年的老臉，也為了在難得的如此盛大場面中一展才華。但他們很快就感到自己失算了，唱著唱著總是差那么一筷子，總是短那么一口氣。最后不得不放棄有福獨享的念頭，抓救命稻草似的結(jié)成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起有難同當(dāng)。譬如德佬將扮禾、甩牛（犁耙功夫）、篩米這三項男人功夫一一盤問。雪菩薩有問必答，答必有由。但當(dāng)她反問一句篩米中吊篩篩去細(xì)糠環(huán)節(jié)的關(guān)鍵技術(shù)時，德佬答得顯得有些含糊不清。又譬如啟木匠問做十二合至二十合壽器的有關(guān)尺寸，雪菩薩答得似乎也沒什么紕漏。但當(dāng)她反問二尺一寸寬六寸高的門檻得配多高的門框時，資深木匠腦殼里的計算系統(tǒng)卻突然死機，即便一腦門子汗珠幫他也于事無補。

正當(dāng)三人捉襟見肘之際，民長子、細(xì)芋頭、扁腦殼三位歌郎先后毅然加入抗戰(zhàn)隊伍，然而，人數(shù)的增加并未見得勢力的增添，六個歌郎依然疲于奔命，潰不成軍，幾乎到了繳械投降的地步。就在這時，雪菩薩大約一泡尿憋不住了，起身走向床頭，掀開簾子鉆了進(jìn)去。

這下，花蘿卜抓到了立功機會：“哎——，歌郎見過千千萬，從來都是男子漢。原來女人怕憋尿，憋壞不能生‘毛毛（去聲，指孩子）嗬——”

這一有些惡毒的攻擊讓現(xiàn)場所有的男人都開懷大笑起來，似乎替所有男人出了一口惡氣。

可慶功顯得有點過早，伴著簾子后面“嘩嘩”的水聲，那邊夜歌照接不誤：“哎——，你們都來我不怕，這兒開了攔河壩。水淹七軍差一位，看誰愿當(dāng)替死鬼嗬——”

不但將六位應(yīng)戰(zhàn)的男歌郎弄了一個尿淋頭，還將赴湯蹈火的下一位也一并警告了一番。全場的堂客們頓時笑得前仰后合，揉腸摸肚，似乎是女權(quán)日中的一次絕頂狂歡。

還真有一位不怕死的，一臉的不服氣，聲音也高了八度：“哎——，以為你會有蠻強，原是暗中做文章。上嘴不行下嘴繼，難怪夜歌不歇氣嗬——”

這一句雖更惡毒，但這回男人們并不急于笑，齊等簾子后面卡殼后再集中爆發(fā)。堂客們也屏住呼吸，齊盼簾子后面再創(chuàng)奇跡。

“哎——，不是癡來不是呆，原是上天巧安排。女人若把下嘴閉，世上男人打哪兒來嗬——”

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男人似乎都被噎著了，光張著嘴，吞著唾沫，卻說不出話；所有女人都因為自己男人被噎著而噎著，忘記了自己還可以再狂歡一次。

還是鉆子最先出聲，一拳砸在門板上：“難道杉山里的男人都死絕了？難道山塘鄉(xiāng)的男人都死得沒埋？”

歪腳板也咬起了牙齒：“早曉得老子當(dāng)初就不學(xué)那個撈尸的水電安裝，用那個三年時間學(xué)夜歌，今天就不會在這兒當(dāng)干魚曬！”

啟木匠一臉愧色地說：“現(xiàn)在只能靠向鎖龍了?！?/p>

被他一提醒，大家才記起還有一個“夜才子”歌郎向鎖龍。

“信都搭了好幾個了，那個老家伙怎么還不來？”

“村上一年還給那個老‘五保300塊錢呢，就屁用做不了一個？”

“老子親自去叫，不怕他不來?！便@子揚起一只雕梁畫棟的手臂說，“哪個和我一路去？”

歪腳板立即響應(yīng)。隨即，兩人跨上一部凌鷹摩托，“嗚——”屙一屁股黑煙，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鉆子和歪腳板沖天炮一樣飆到向家沖，可向鎖龍家房門緊閉，里面一團(tuán)漆黑。鉆子喊門，無人開門。歪腳板喊門，無人開門。

鉆子和歪腳板開始用手打門，用腳踹門。

鉆子罵：“肯定跑了！這個老賊，對付我裝得跟爺爺一樣，這會兒卻當(dāng)逃兵，看我不殺了他！”

歪腳板從路邊的草垛上摟來一大把稻草丟在門口：“叫他跑，老子燒了他這間破屋！”

鉆子打燃了打火機。

稻草很干，“ ”地一聲頃刻形成一個大火球，燎著了那老朽了的屋檐。

凌鷹剛掉頭準(zhǔn)備走，只見那緊閉的門猛然打開，里面沖出來一個歪歪扭扭的火人。

六

火很快撲滅了。

派出所出警的速度也特別快。警察問向巨龍：“人沒死吧？”向巨龍說：“還算好，只是一身的水泡，我已安排到村部衛(wèi)生室吊水。”

緊接著，調(diào)查、取證，鉆子和歪腳板涉嫌縱火，然后帶人。

警車剛走，衛(wèi)生室醫(yī)生就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向巨龍：針不走水了。

當(dāng)晚，向巨龍召集族上和組上的人，商量治喪事宜。

向世龍說：“好蠢啊，情愿被燒死，也不去跟堂客們干一仗。”

向飛龍說：“他一世年沒堂客，見了堂客疼堂客噻。”

向金龍說：“那雪菩薩莫非他的私子女？搞得他在眾人面前不敢認(rèn)親?！?/p>

向巨龍說：“人都死了，還扯什么唇舌！下面說正經(jīng)事，我講一下他的財產(chǎn)，那些鍋啊碗啊桶啊都在救火時踩爛了打壞了，只有床底下那只紅油漆木箱子還完好無損?！?/p>

“箱子？”向金龍興趣盎然，“怕是他爹那個老地主留下的，有蠻多寶吧？元寶？金磚？光洋？金鏈子？把我去‘買碼吧，中了的話我把香港買下來，向家沖所有人都搬過去住。”

“你發(fā)瀏陽夢天??？”向巨龍“哧”地一笑，“我也原以為地主崽子那箱子里會藏有蠻多硬貨的，結(jié)果一沒二沒，窮斯濫矣，這個向飛龍可以作證?！闭f著，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煙盒紙，宣讀向鎖龍箱子里的遺物：“現(xiàn)金623.5元，衣三件，褲兩條，舊書七本，筆記本十個，布鞋一雙，煙一包……”

向世龍打斷他：“只報現(xiàn)金得了，其余都是些破銅爛鐵，誰要誰拿去?！?/p>

向巨龍說：“倒是那雙布鞋盡管有些年頭，但還蠻新色，蠻軟乎?！?/p>

向金龍說：“那給我吧，我上次生日，三個女兒送三雙皮鞋，沒一雙合腳，腳上打得盡是水泡，現(xiàn)在還沒告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