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yīng)過楊柳,要寫寫她。但我知道這種承諾更接近于某種無效的安慰,而且我想并不會有太多人對這類故事感興趣(關(guān)于各種私情的演繹我們已經(jīng)在報紙上見得太多了)。但她死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強烈地促使我想把整個故事記錄下來——盡管如此,我也還是不能確定它對其他人來說究竟有何意義,尤其是,其中一位當(dāng)事人還是我的朋友,因而,我也放棄了這種努力。然而,前幾天這位當(dāng)事人突然過世了,這個消息讓那種不可抑止的欲望重新冒了出來——寫下它。那么,就從那位朋友開始吧。他比我大十六歲,我們姑且叫他老光。我也說不清楚,在這個故事里他的成分到底能占多少,但故事的確是由他開始發(fā)生的。
那是8年前,是一個秋天,我每年都會在這個時節(jié)去一趟離市區(qū)40公里的約價口鎮(zhèn),因為那時漢江里的洄魚格外肥美。這次也是,我不請自到,打算讓老光出點血。但下車給他電話才曉得出事了。
老光說他人在醫(yī)院。
你怎么了?我問。
不是我,是楊柳住院了,白血病。他說。
楊柳是老光的情人,這在約價口無人不知。當(dāng)?shù)赜卸纹び皯蛟~,像是專門為她而作的,“頭發(fā)黑如墨,肌膚白如雪”。她有一頭披至腰間的長發(fā),從背后望去,就像一場微縮的瀑布。她最大的特點是皮膚白。老光總說,她白得讓人肝膽俱裂。
老光喜歡夸張。我認(rèn)為,這種膚色似乎并不太正常。
屁的不正常!老光說,老子認(rèn)識她起她就是這副顏色。他說,老子這輩子就喜歡這種病態(tài)。千人同面不是病態(tài)?!
這是他的稟性,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堅決跟“一致性”劃分距離,不怕旁人言語,更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其實,就是在這個臨江古鎮(zhèn)的若干部門當(dāng)了多年一把手,霸道慣了。
約價口人民醫(yī)院是一棟老式的蘇式建筑,我上到四樓,一位粗壯的男子剛好從走道里斜蹩下樓梯,差點跟我撞個滿懷,身上一股機油味兒。
楊柳躺在床上,但我?guī)缀跻颜J(rèn)不出她了。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它濃縮你的“時間”,把你迅速地改裝成一個你自己也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而無休止的化療,像是一把十分不恰當(dāng)?shù)男〉?,又在你的面孔上刻下了痛苦和忍受的紋路。
這是個雙人病室,但僅住著她一個人。她平躺在一張鐵制的病床上,床的四角都豎立著鐵桿,上面固定著掛鉤,其中靠墻面的那支掛了三瓶鹽水,一根導(dǎo)管從上面一直進(jìn)入到被子里面,藥液不停地滴答走動,進(jìn)進(jìn)出出,卻連綿不絕。好像生命就潛藏在那個微弱的聲音下面,一點一點地消逝。我眼前的她是楊柳嗎?光禿禿的頭,蒼白的臉頰,衰弱的眼神??吹轿?,她訝然咧開嘴,笑了。
病房里除了老光,還有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一張塑料凳上,我也朝他點點頭,他木然地看著我,眉頭皺著,好像面對一件玩意,使勁分辨其中的成分。我跟楊柳寒暄了一會,楊柳扭頭說,老光,你陪陪勁松嘛。老光點頭,說我們下去抽根煙。
他是哪個嘛?
到了樓下院子,我問。但老光好像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手指間,煙灰四下飄落,在下午的陽光里,和上升的塵?;旌显谝黄?。良久,他才說道,楊柳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我有點懵。
老光跟楊柳的情事,自我認(rèn)識他起就知道,但從不打聽。一方面,作為一個小老弟,打探這些有失尊重;其次,對于別人的隱私我向來沒多余的熱情。所以,關(guān)于細(xì)節(jié)我也是頭回聽說,十余年的情史,十分鐘不到,老光就快速講完了。
1988年老光從省師范大學(xué)委培歸來,回機關(guān)待了一年,到當(dāng)?shù)厍斑M(jìn)村任書記。楊柳是村里的干事,這個女孩符合他所有的審美想象,身材小巧,一張臉干凈得像是被露水洗過,清爽。尤其是皮膚,白得讓他的呼吸停頓,白得讓他覺得除她之外的任何東西都喪失了意義。總之,老光花了兩年時間,將楊柳勾兌到手——而她當(dāng)時的未婚夫(也就是我見到的這位青梅竹馬),最終黯然遠(yuǎn)走。
老光強調(diào)說,楊柳是喜歡他才跟那個未婚夫決裂的。老實說,我也覺得,勾搭上一個女人對老光來說并非難事,他有一種霸道張揚的男人味,也有才氣——我們相識于一場詩歌聚會,在眾多詩友當(dāng)中他算是比較有品質(zhì)的一位。再者,能說會道,又懂得火候、拿捏,煽情,對付一個年輕的女孩,這些手段綽綽有余了。即使站在楊柳的立場上,我也能理解。她是下屬,是臨時工,而老光是一把手——誰都知道,一把手意味著什么。我只是奇怪,私情一般來說都是不持久的,但他們兩個竟然糾纏了這么久——長達(dá)十幾年。我覺得,楊柳一直單身跟這種公開的私情或許有很大關(guān)系。
但是,楊柳住院后,那個男人突然就冒出來了,更讓老光郁悶的是,那家伙一來就不走了,在醫(yī)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下,白天晚上都來陪侍,這讓老光很被動。走不是,留也不是。
當(dāng)我再次回到病房看見他,眼里難免就有一些隱晦的窺探了。即便在這樣小的病房里,他跟老光甚至余光都不輕易交叉,像釘子一樣釘在楊柳身側(cè)靠窗的右方,一動不動。也不抬頭看我(也許因為我是老光的客人)。
如果不是曉得這種關(guān)系,誰在這里呆著,都會感到壓抑。也很少有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兩任情人共同伺候著同一個病榻上的女人,彼此間卻沒有一瞬的交匯——她,是一顆橫亙在他們中間的恒星,他們不得不分布在兩端,小心翼翼,充滿敵意。
楊柳靠在床頭,指著那個男人對我說,勁松,還沒介紹,這是李小波,在外面做生意,剛回來看我的。我注意到楊柳說話時,他的眼皮朝上一挑,儼然是在表達(dá)某種抵制。
我跟楊柳已經(jīng)很熟了。每次來,老光在向他的朋友介紹我時,總是要搞得很隆重,把廣播電視報記者的身份強調(diào)稱“名記”,把我“詩作者”的身份篡改成“詩人”,并且格外強調(diào)“著名”這個前綴。我也沒辦法??赡軔畚菁盀?,楊柳對我這個小老弟也格外親熱。每次喝酒,都要關(guān)照我,偶爾還會替我頂幾杯。有一次,她要我給她推薦幾本書看看。她說喜歡看愛情小說,但又不看瓊瑤。理由是那樣的愛情完全是“演戲”——從開頭到結(jié)尾,都沒見女主人公進(jìn)過一次廚房或是廁所。她問,你們記者也寫凡人的愛情故事嗎?我笑,寫呀,怎么不寫,就是沒有素材呢。她說,我給你提供嘛,哪天,你就寫寫我。好啊。我當(dāng)即承諾,只要你講,我就寫,一定寫。真的,她盯著我,那——說好了嘍!
正好,給你帶了幾本書。我打開背包,給楊柳掏出書,說,你沒什么事,正好可以翻翻。她接過來,說全是外國的啊。是啊。我說,你不是說中國沒有愛情的嘛,所以我給你找到外國去了。
老光接了個電話,匆匆回單位去了。看到楊柳跟我聊得興致盎然,李小波也很知趣地踱出病房。
我看著他的背影,對楊柳說,我一來,就把你的朋友給擠出去啦。
你來得好哇,呃!楊柳說,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
我問,答應(yīng)什么?
寫我的故事?。∷苷J(rèn)真。
好吧。我攤開手,只要你樂意,就是不要到時嫌我寫得不好就是。
只要你寫就好!我還不知道看不看得見呢!
嗐,日子還長著呢。
借你吉言吧!她又說,我還真想跟你傾訴一下。
好啊,我作勢說,那——我先去洗洗耳朵,再來吧。
哈!她笑了。房間里的陰霾暫時少了一些,顯而易見的病情和濃重的藥水味被輕易而又刻意地省略了。
她的故事,當(dāng)然繞不開她身邊的這兩個男人。但是,她說的這個版本,與老光說的有些出入。她說,自己之所以接受老光,其實是因為老光承諾給她的一樣?xùn)|西:城市戶口。也就是說,她完完全全是為了一個戶口而跟的老光,而不是因為愛情。但悲劇的是,就在她用這種方式得到戶口兩年后,她那個村子,因為城市擴建,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農(nóng)轉(zhuǎn)非。
也就是說,其實你在心里已經(jīng)是接受了他的。
我?guī)退@樣分析道,就像一種無能的慰藉。
倒是真的。她很坦然,我是順從了自己的虛榮心。我恨的是,他來的不是時候,那時我跟小波都準(zhǔn)備結(jié)婚了。他完全扭轉(zhuǎn)了我的人生。
什么人生?
老光的人沒到,聲音就進(jìn)屋了。
討論人生,不行么?
行嘛。老光岔開話題,問我,還是要喝點酒吧?
算了,今天還要趕回去,有點事。
我情知這趟是白跑了,多留無益。順勢向楊柳道了別,然后將老光拉到樓下問,這事,你屋頭——肯定也曉得了?
唉,曉得。當(dāng)然曉得。曉得有個屁用。鬧翻天,還不是要先拿錢救人!他把手一揮,現(xiàn)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老光的妻子我見過兩次,一個總是表情嚴(yán)肅的中學(xué)物理教師,性格內(nèi)向。在他家墻上有夫妻和兩個孩子的合影,我怎么看,也不能把這對男女當(dāng)成一對幸福的夫妻——怎么看,都不像。跟很多想逃的男人一樣,老光也鬧過離婚大戰(zhàn),但結(jié)果只是越變越糟。因為長期內(nèi)戰(zhàn),妻子性格變得更加偏激,更加敏感?,F(xiàn)在老光成天往醫(yī)院跑,家里估計已經(jīng)翻了天。這老家伙,日子不好過啊。
你一個有家有口的人,再說大小也是個領(lǐng)導(dǎo),成天守在醫(yī)院,你不怕別人嚼舌頭?。课彝褶D(zhuǎn)建議,他應(yīng)該避點嫌。
屁!他不屑一顧。雞巴長在我胯襠里,舌頭在別人嘴里,說不說——懶得去管他!
但是,你跟他——那個男的——這樣一起,不覺得難堪呀?
這不是難堪不難堪的問題。他嘆氣,吐了個煙圈。我能夠做到哪一步,盡量做到哪一步吧。笑也罷,閑話也罷,談話也罷,雞飛狗跳也罷,無所謂了。我都五十多了,我跟你說,原先我還想上爬一下,但現(xiàn)在這年紀(jì)了,我也看穿了,仕途這東西沒意思,真沒意思,有意思我也爬不動了,也不想爬了,終點站到了。終點站是什么意思?你這個年紀(jì)還體會不到,就是一覺美夢醒來,發(fā)現(xiàn)嘴巴里含的全是沙子,手掌里攥的也是沙子,都他媽的是沙子。我能抓住的也就是這把沙子了,曉得不?楊柳就是我的那把沙子,現(xiàn)在我連沙子都沒得抓了。她跟我十幾年,笑算什么,讓他們笑了十幾年了,還怕誰笑?我是不讓自己罵自己——等我老了,臨到死了,再來后悔——老子當(dāng)初怎么不陪她呀,怎么不爭取呀!憑什么就這最后的幾天,不堅持堅持呢?
這一番話,讓我無言以對。眼看天色已黃昏了,橘黃的夕陽從頭頂上升起來,又將萬丈的霞光披在遠(yuǎn)處的山巒上,也彌漫到我們院子當(dāng)中,透過槐樹葉的縫隙,星星點點的撒在地上。
一周后,我再到約價口,又捎了幾本書(大都是勵志書,在這個時候或許是派得上用場的),還給她拿了一部CD隨身聽,夏普的。在1999年,這玩意在縣城尚不太常見。碟片很少,但足夠了,楊柳喜歡民族樂曲和通俗音樂,于是我精選了幾張流行歌曲專集,中國古典樂曲,還專門替她找了一張佛教音樂,有大悲咒,心經(jīng)梵唱和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估計這些音樂對她最有用,可以反復(fù)去傾聽而不覺得疲倦,這樣的時刻,佛教音樂對人的作用可能遠(yuǎn)遠(yuǎn)大于那些或悲或憂的所謂經(jīng)典愛情歌曲。也是一種對死亡和恐懼的舒緩劑。
其實自私地說,我這次來也并不全是看望她的。更主要是,老光跟那個男人之間——那種奇異的并存與對峙讓人不得不有偷窺的欲望。
我?guī)У亩Y物,讓楊柳很是高興了一會。馬上戴上耳塞,沉浸在音樂之中。老光站在床邊看著她,仿佛松了口氣。
多虧你給她帶了這些,她現(xiàn)在根本就不跟你講道理!完全是無理取鬧!我他媽像她兒子!帶我出外吸煙時,老光發(fā)了一通牢騷。隨后告訴我,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一次不如一次,最近幾次化療,人都支撐不住,暈了過去。情緒上也相當(dāng)不穩(wěn)定,十分暴躁,沒食欲,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動不動還發(fā)脾氣,杯子都摔了幾個。弄得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手腳都不曉得該放在哪里!
好在,我?guī)淼亩Y物緩解了一點沉重的氛圍。因為楊柳的心情有所好轉(zhuǎn),每個人都刻意地讓自己活潑一些,笑容全都蕩漾在臉上。連李小波——那個從不跟我招呼的人,也主動遞給我一支煙,臉上掛著一絲感激的表情。他們都壓抑得太久了,也許真的需要一個結(jié)果來解脫他們目前共同的困境。
今天,老天特地賞了一個面子。這是連續(xù)幾天的小雨過后,第一次趕走了陰霾,陽光從窗口處進(jìn)來,將病房的一角潑得滿地都是,但是,在病床前又停頓了,楊柳依然只能留在那一大片陰影當(dāng)中。楊柳把耳機抽了,懶懶地看著天說,外面太陽好好哦。
那——我提議,你也出去曬曬吧?
老光在醫(yī)院里借了一張老式的帆布躺椅,放在院子當(dāng)中的花壇旁邊,然后又小心地攙著她走下樓。李小波在身后跟著,幫不上忙,兩只手空蕩蕩地伸著,似乎怕她從后面仰倒。這個女人即使是病成這樣,依然是讓人羨慕的。我將手上的CD遞給她,她在陽光下瞇著眼,臉沒有一點兒血色。
我給她換了一張流行歌曲,聽聽這個,王菲。
這女的聲音里有一種氣質(zhì)。她瞇著眼說,感覺像是從死里走回來,聽來蠻絕望的。
她這么一說,幾個男人立刻不安起來。老光借口去小賣部買煙,李小波也從花壇上弓起身子,不聲不響出去了。只剩我們兩個在院子里的陽光下。
這樣好。她說,清凈了。
其實,我覺得你已經(jīng)蠻幸福了。你躺著,兩個男人服侍你。
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現(xiàn)象!她嘴角一撇,突然問,你看我是什么樣子?形容一下。
很不錯啊,開朗,漂亮……沒等我說完,她打斷說,你也開始假了,是不是?她指著自己的臉,就我這樣,還漂亮吶?
我不再說什么,特別想抽煙,但我盡力抑制著。
沒生病的時候,覺得活著什么意思都沒有。想得到的都有了,不想要的也有了。怎么說呢,很虛無,很飄,覺得生而無趣,活著是為什么呢?她嘆著氣。但是,得病后,我又怕得要死,天天都怕,怕第二天就起不來了,想活。你說,我到底是為什么而活呢?其實,她咬咬牙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想的更多是——折磨!
折磨?我很驚詫。
我就是想知道,她揮動自己的手,他們所謂的愛,究竟有幾斤幾兩?不怕你笑,折磨他們,是我活著的最后一點樂趣和動力了。
但你不也是在折磨自己嗎?我心想。
你不是想知道么,小波是怎么曉得我得病的?她問。
是的。上回我說過我很好奇這事。
是我叫來的。實際上——她坦然地說,這些年我跟小波一直有聯(lián)系……前年,小波在漢正街做生意虧得一塌糊涂。是我給他5萬塊錢做本。我告訴他我就要死了,他說要還錢。我說不用了,錢我也用不上,用了也是白用。白用我就只用老光的——這是他欠我的。你就來醫(yī)院陪我,一月一萬,抵了。
這些事,老光應(yīng)該不曉得吧?
他不曉得。
老光對你確實算不錯的了,我聽了這番話,認(rèn)為自己有必要站在朋友的立場上說幾句,他天天守在醫(yī)院,外面議論也很多,但是他也毫不在意,從這點來看,老光是很……
你真以為呀?她打斷我,你以為別人會戳他的背脊???不會的,別人戳的還是我,就是我死了!他——老光,反而要占個好。不信,你就瞧吧!
我搞不懂她這番話究竟是什么含意。話說回來,誰又真了解女人?
哎,對了。她平靜下來,說,你上次帶的書很好看。我都背得出幾句——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永遠(yuǎn)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時更美,跟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你剛念的這些,好像是在寫你呢。我說。
值得懷疑,一個是被我拋棄過的男人,一個是風(fēng)流成性的男人。
男人的愛同女人的愛是不一樣的。但我也知道這個簡單邏輯根本沒辦法說服她。
將楊柳送回病房,我跟老光出去散步。我再次勸他,長期守在醫(yī)院給人看笑話要不得。單位、家里還有——這外邊,咋個交代?
交代?誰又給我交代?他的聲音有些疲倦,看得出,他承受的壓力一點也不比楊柳小。我想,可能在心里他更希望躺在床上不能起來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醫(yī)院右手邊是鬧市區(qū),我們不約而同地朝左邊走去,這條路比較清凈,青石板路的沿江老街上,多是老房子,還有一兩間廢棄的吊腳樓,歪歪斜斜插在江坡上。我們走到一處碼頭巷口時,前面猛然冒出一個人影,那是老光的妻子,發(fā)稍亂蓬蓬的。似乎等候多時了,一言不發(fā),雙眼直瞪著老光,拳頭緊握。
我們停住步子。老光將雙手插進(jìn)他的風(fēng)衣口袋,低頭抽著煙,兩個人就這么對峙,都不說話,終于,老光將煙屁股吐了出來,示意我原地等候,然后迎面朝她走過去。
老光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女人啪地一個巴掌重重地扇到老光臉上。轉(zhuǎn)身走了。
老光捂住臉,蹲在地上轉(zhuǎn)回頭看我,臉上卻笑嘻嘻地說,挨打就是好事,說明她曉得輕重,我這個老婆,還是顧大局的。
我苦笑。
他騰地站起來,走吧,我先去趟單位,你在醫(yī)院等我。
我在門口抽煙,突然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表情憨厚,身材粗壯,手提保溫壺散發(fā)著濃郁的小米香,耷拉著眼皮,疾步如飛。那不是我第一次來在楊柳病房門口碰見的那個人嗎?
等到老光從單位回來,我問他,我剛才看見一個男的給楊柳送湯來了。
老光停住腳步,表情古怪。
我覺得很奇怪,追問道,他是楊柳的親戚?
不是……是楊柳的丈夫。猶豫了一會,老光還是告訴我。
這個匪夷所思的答案,讓我驚呆了。
在返程途中,我試圖在那些紛亂的素材里整理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實在是太難了。不過,漸漸的,故事的輪廓在細(xì)節(jié)里慢慢浮現(xiàn),就像一個錯亂的劇本。
我怎么也沒想到,整天跟老光拋頭露面的楊柳竟是有丈夫的!而更稀奇的是,媒人竟是老光。
那個男人叫王成,按輩分,他要喊老光“小叔”。
這也是一個被耽擱的人,年輕時失手傷人,在沙洋農(nóng)場改造了七八年,回來了,找不到事干。他母親——也就是老光曾經(jīng)在鄉(xiāng)下認(rèn)的一個干姐姐,來找他求告。這事有點為難。勞改犯的牌子頂起,哪有那么好找。老光還算盡心,打聽到王成在農(nóng)場干過修理。幫他拿下一處新修的臨街門面,在農(nóng)業(yè)銀行給他弄了一筆貸款,開了一間汽車修理店。幫完后老光跟他也不聯(lián)絡(luò),因為王成性子木訥,跟他沒話好談。又一年,老姐姐拄著拐棍跑來求老光幫忙給他說媳婦。老光隨口應(yīng)承了,三十六歲的人,黃瓜都老了瓤,是該趕緊了。但連日一忙,這事就給丟到爪哇國了。
再記起來,是在臨江招待所的一個標(biāo)間里,準(zhǔn)確地說,是在床上——其時,他跟楊柳剛經(jīng)歷了一場短暫而無趣的床事,點煙時,這個事兒莫名其妙就被他從回憶起濺出來了。于是順口就給楊柳講了,本意是求助,讓她給留意留意。
楊柳說,她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沒得合適他的。
怎么沒得嘛,我覺得你就蠻合適的。
就是這句無心的話,把楊柳惹毛了。
老光提起這個話題之時,他們之間的問題已經(jīng)很明顯了。往往人們提到多年夫妻難免要出問題。但是誰曉得情人之間也有七年之癢?男人跟女人這一盆水,再怎么沸總有降溫的時候。不算在村里時勾勾搭搭的兩年,他們已經(jīng)私通了七年,正是溫度最低的時候。說到底,太熟了。熟得連神經(jīng)系統(tǒng)都完全失去了動彈——別說新鮮感,哪怕是觸覺,都蕩然無存了。
其中還有幾個隱晦的因素。一是老光的兒女大了,開始懂事了,知道了一些情節(jié)。孩子雖然不會明目張膽地反抗,但那種眼神,讓他在家里無立錐之地。他還是想守著這個家。其次,他覺得自己老了,這從愈發(fā)衰敗的性能力上反映得非常明顯。那個曾經(jīng)無比迷戀的身體,竟然變成了一個“任務(wù)”,盡早完成,盡早結(jié)束。他越是消極,她就越是勇猛,越是變本加厲,儼然成了另一個合法的妻子。
老光甚至不再能隨意跟女人調(diào)情,哪怕開個玩笑,馬上就能引發(fā)一場蝴蝶效應(yīng)——這讓他非常不滿,反感,厭惡。但她更加熱衷于類似的對抗。
所以當(dāng)他說道“我覺得你也蠻適合”時,楊柳并不覺得這是玩笑,而是一個暗示,帶著譏諷說,那你覺得——我跟他結(jié)婚怎么樣?
話說回來,楊柳的怨氣著實積蓄了不少。那種作為情人的凄涼就不說了。老光不僅對自己的眷顧越來越少,甚至開始有了其他情況。憑著女人天生的敏感和捕捉能力,她從他的衣服下面,從他的發(fā)叢里,找到另一些香水味——不是自己的,不是他老婆的。她很清楚,那些香水味道來自某個驕傲的,年輕的肉體。
曾經(jīng),楊柳對老光的妻子還抱有憐憫。并且一直相信,自己不會成為那樣的女人。然而,當(dāng)背叛發(fā)生到自己身上,她也會下意識投入到一場保衛(wèi)戰(zhàn)中——她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想保衛(wèi)什么,但是,她迅速變成老光的又一個妻子——一模一樣的,鼻子靈敏,擅長捕風(fēng)捉影,鍥而不舍地追蹤,哭,鬧,無處不在的委屈和嫉妒,還有無與倫比的想象力——關(guān)于老光與另一個女人的許多細(xì)節(jié),她能像導(dǎo)演那樣,根據(jù)手上的一點素材,一幕幕地制作,添加,直到成為一部連貫的,完整的電影。
你老光不就是想甩掉我這個包袱么?不就是暗示我嘛?楊柳的報復(fù)很簡單,也很絕望。
她以最快的速度,跟小她6歲的王成——那個在她面前總是靦腆得手不知往哪擺放的卑微男人——見了面,迅速地將自己嫁了。
其實,當(dāng)?shù)怯泦T把那個戳狠狠蓋在她的相片上時,她就后悔了。她說,但我知道已經(jīng)回不去了,就像第一回那樣。
楊柳走了,走得很突然。
當(dāng)然,“突然”這個詞,只是對于我們這些外人而言。對當(dāng)事人來說,這只是一個機械的結(jié)果。在通知我的電話里,老光突然嗚嗚哭起來,像是一只貓頭鷹在遙遠(yuǎn)的樹枝上哭泣。
“你信嗎?幾天前,我還跟她搞了一次!”他說,“我真的有種預(yù)感,她馬上就要死了。晚上我一個人陪她,她睡了——她那幾天總是在昏睡——有一次我甚至看見她的魂魄在房間里飛,你知道人的魂魄是什么樣子么?我告訴你,像螢火蟲一樣的小東西,黃黃的,透明的,它們怕亮,哪兒有陰,哪黑,就往哪里飄。怎么都抓不到——她的氣散了,魂魄在出來?!?/p>
我握著話筒,有點毛骨悚然。
“不曉得怎么搞的,老子突然來了性欲,硬得精痛。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沖動了!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女人馬上就要沒了,消失了。一次都見不著了,一輩子都看不到了。成千上萬個,億萬個光年……都不可能再見到了?!?/p>
于是,那天老光把房門反鎖,脫得光條條的,在楊柳身邊狠狠地自慰了一次。他說,老子這輩子都沒這么虛脫過!
楊柳出嫁后,老光以為,這一場漫長的私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確實沒想到,決裂竟然是如此輕易而簡便。甚至沒有任何索求。相比那些為賠償青春損失費而頭疼腦熱的男人而言,他應(yīng)該慶幸。但老光之所以是老光,就在于他迥異常人的思維。他竟再次“愛”上這個曾讓他厭倦的女人。
而在楊柳的講述中,她很抗拒談到王成,幾次她都問道,你要寫這個故事難道非要提他嗎?
盡管如此,她也提到了一些。他們雖然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也辦了一場簡陋的婚禮,但那晚他們并未同睡一張床上,事實上,此后他們也從沒在一塊過。一周,興可能不到一周,楊柳就搬走了。兩個月許后,王成把租賃的那間新房退了,回門店去住。楊柳以為這不過是一個過場,但麻煩在于,王成不這么想。他始終不同意離婚,但從不糾纏她,這使得她在法律上還是他的妻子。楊柳住院后,也沒通知王成,但他仿佛在逼迫自己盡某種義務(wù),每天都來送一次小米粥,也不說話,也不催促,只是靜等著,等到她喝完了,再悄無聲息地離開。
至于老光,先是看著楊柳變成別人的女人,接著又看到她搬走。然后,看著她出入各種歡場——約價口太小了,不論他到哪里,都似乎能見到楊柳裹挾在一撮男人中間。楊柳變了,不僅變得時尚,而且很妖嬈。
老光含著某種難言的悲楚——看著她,就像看著一件被自己親手毀滅的玉器。當(dāng)他看見她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心里的嫉妒像一盆火。興許還有某種隱隱的興奮——當(dāng)然,這僅僅只是我的臆測。
就在一年多前,老光無數(shù)次幻想能獲得“自由”。然而,得到這個“自由”,沒有一點原先預(yù)想的所謂的酣暢和痛快。反而載滿了眷念和不舍。現(xiàn)在,看著快活的楊柳,他的嫉妒被迅速點燃了,他的愛意又漲潮了,他到處追逐著她,像一條貪婪的老狗,窺著她豐姿綽約地游走在眾多曖昧的表情之間,既痛苦又絕望。
有一天,楊柳在舞廳跳舞,老光如鷹隼般盯著她。她的舞伴顯然是一位風(fēng)月老手,手指靈活地上下游動,當(dāng)它從腰肢慢慢下移……老光憤怒地闖進(jìn)舞池,粗暴地將兩人扯開。
男人被嚇了一跳,罵起來,你他媽有病啊是怎么?老光斜盯著他。看老光一言不發(fā),男人繼續(xù)發(fā)飆,你是想死還是——哎喲!男人的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一酒瓶,砰砰!又是兩下!
男人捂著頭,手拿開看了看,哎呀,血!血!癱在地上呀呀地喊救命。
你看清楚,老光蹲下去抓住他的頭發(fā),這是老子的女人。
男人嚇得直篩糠,生怕再挨幾下,是是是。是你的。
老光將楊柳拽住就往外走。兩人拉扯著,毫無目的,循著遠(yuǎn)處微弱的路燈摔摔打打,看著老光因為妒忌而扭曲的臉龐,聽著他那粗重的呼吸,楊柳沒有絲毫恐慌——相反,心里盛滿了勝利的喜悅。她對他的報復(fù),結(jié)束了。他們的愛,再次點燃了。
當(dāng)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這究竟是怎樣的愛?但楊柳當(dāng)初對老光的某些結(jié)論,確實被印證了。
這次來約價口參加楊柳的葬禮,我不止一次聽到市井對這對情人的議論——老光原本看似不理智也不道德的行為,在堅守到最后這一刻,并沒受到唾棄,反而獲得了當(dāng)?shù)厝说淖鹬?,甚至是褒揚。
李小波也來了,協(xié)同老光擔(dān)當(dāng)起治喪的事務(wù)。他脖子上還殘存著幾道抓痕??吹贸?,他也經(jīng)歷了家庭的掙扎吵鬧,幸好,一切,終于結(jié)束了。
這個結(jié)局,應(yīng)該能令所有當(dāng)事人及家屬感到滿意了。似乎,每個人跋涉了那么遠(yuǎn),就是為了走到如今這個節(jié)點。辦完這件喪事,是他們將要進(jìn)行的最后一項。
王成也在,跟所有在場人一樣,并沒有太多悲傷。我想大概也沒幾人知道他還是楊柳的丈夫。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親戚。
老光和李小波并排坐在殯儀館大廳的臺階上,引來了一些狐疑的注視和輕微的騷動。在其他送葬的隊伍當(dāng)中,畢竟有人是認(rèn)識他們或聽說過這個故事的。
話說回來,這場葬禮跟楊柳生前得到的寵愛和招搖幾乎不成正比。一輛桑塔納、外加一輛灰撲撲的雙排座130卡車,就把她人生里所有的感情關(guān)聯(lián)給概括了——在冬月這樣的冷天,肯起早來殯儀館給她送行的稀稀拉拉的這十多號人,差不多就是她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了。
送入那道具有莫名威懾力的爐口前,平躺在水晶棺里的楊柳還是漂亮的。她只是睡著了,枕在順溜的假發(fā)上,一襲天藍(lán)色的連衣裙,上面還有星星草的圖案。臉上的妝調(diào)得很艷,但艷得工整,不算過分。當(dāng)她隨著凹槽送入爐口,隱約聽到一些咔嚓的悶響。二十幾分鐘后,她在溫度和釘錘下化成一捧灰白色的粉末,被裝在一個褐色的骨灰盒里端出來了。
老光跟李小波——幾乎同時急切地伸出手。
顯然,他們都欲爭搶到楊柳這已不存在的軀殼——那件方方正正的骨灰盒——似乎人在死后,真的會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靈魂”是隨著那些灰白色的骨灰被鎖在這小小的木頭匣子里的。
我知道,他們都想讓自己來完成這最后的一項——舉靈。在約價口,給死者送最后一程:舉靈,必須要是最親近最摯愛的人完成。從火葬場步行到街口,然后一直舉起,上車,駛到死者家近前的街道,停車,再捧著骨灰步行到靈堂,上香,安供在天地靈牌下,神龕之上。
李小波先拿到骨灰盒,但被老光劈手搶走。在爭搶上,他明顯是個失敗者。老光先是從他手上搶到了楊柳,現(xiàn)在,又從他手里奪過了骨灰盒。最終,李小波在瞠目結(jié)舌的注視下妥協(xié)了——抱著楊柳的黑白遺像——那是她年輕時的一張登記照,美麗動人。
葬禮在楊柳的房子里舉行。她幾乎可說是孤兒,父母早已過世,也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來的賓客并不多,但喪席還是得辦。
房產(chǎn)證上寫著她的名字,這也是她年輕時夢寐以求的夢想,一棟磚混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房,占地面積大概在一百五十多個平方左右。在樓房后面,還附帶一個田園風(fēng)格的農(nóng)家院子,中間用瓷磚砌個長方形的花圃,種植有一些尋常的植物,也就是月季、牡丹和郁金香之類的花草。如今,這棟她為之背叛愛情、付出青春的結(jié)果,將無私地遺留給她名義上的丈夫,不知這算不算某種對王成的補償。但在王成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動靜。
簡單的儀式和喪席,這些工作的籌備都是在老光領(lǐng)導(dǎo)下完成的,在任何場合,他都習(xí)慣于那種指導(dǎo)性的家長作風(fēng)。李小波預(yù)備筵席和燃放炮仗,王成負(fù)責(zé)后廚。一切都顯得平靜,波瀾不驚。這也讓一些企圖看笑話的街坊們感到有些失落。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席間,老光端個杯子,一屁股坐到李小波的身邊,舉起酒杯一干為盡。這讓李小波很驚訝,但隨即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嘆口氣說,老光——我這樣叫你,行么?
呃!老光打了個酒嗝。
在醫(yī)院這些日子,我不是沒長眼睛,不是沒長心。從這方面來說,我敬佩你!但我心里,恨不得把你宰了,宰成一塊一塊,一塊一塊的!扔到漢江邊上,讓那些野狗來啃!
哈,老光叼起煙。換成我是你,也許就這么辦了。
但是,你曉得不,她去找過我——也就是你掄巴掌打她那次,她跑到漢口,我們……李小波盯著老光,好像成心挑釁。
我曉得。老光玩著酒杯。
她給過我錢,我還不了!李小波繼續(xù)說。
我也曉得。老光很平靜。
我們一直都有聯(lián)系——李小波還想說,但卻被老光打斷——你跟她的事,我都曉得。
要是沒有你……他咬著牙,但眼淚還是流下來了。
兄弟,老光輕輕拍了拍李小波的肩膀,取過酒瓶,給他滿上,給自己也倒上。該知足了。她把最初和最真的給了你,把最后和最好的給了我……
賓客們次第下席了。夜幕拉開了一道長長的幕布,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籽,惹來一些孩子們驚喜的尖叫。老光跟李小波完全醉了,嚎啕哭泣。
我醉醺醺地繞到后院,對著墻沿屙了一大泡尿,終于輕松了。我摸出煙,突然聽見院子里有人走動,躡手躡腳的。院墻上有個小洞,我探著頭,看見王成懷里揣著什么東西走進(jìn)柴房,帶上門。他要干什么?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下毒?我將自己隱蔽起來,繞到柴房背后,隔著窗子窺視——他背對我站著,用手抓著什么緩慢地往嘴巴里送,他的兩塊腮幫子,上下蠕動。原來在吃東西,我的好奇心迅速就消失了。
但是,當(dāng)我回到堂屋的酒桌上坐下,總覺得有點什么沒對頭。我猛然回憶起來——剛才王成手里捧著是老光一路抱回來的那個黑棕雕花的盒子。
我頓時就一陣翻涌,嘔吐起來。
我確信我吐完了胃里所有的東西,有一陣我甚至覺得我把胃管和腸子都吐出來了。我醉得不省人事。當(dāng)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身在家中了。
此后幾天,有好幾次我想打電話告訴老光,但每次想說的時候我就會變得極其慌張,陷入到一種茫然當(dāng)中——那種情緒就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令我窒息。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他。我也說不清,這些年跟老光的疏遠(yuǎn),是否與楊柳當(dāng)初靈驗的預(yù)言有所關(guān)系。
總之,那次葬禮后我再也沒到過約價口。半年后,我從湖北來到了重慶工作,這八年里我很少回去,即使回鄉(xiāng)也是匆匆忙忙的。所以我跟老光的聯(lián)絡(luò)也非常少,開始每年還打一兩個電話問候一聲,后來干脆就不打了,打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在這八年里,我換了好幾份工作,認(rèn)識了許多個女人,結(jié)過婚,也離過婚,似乎這個世界較以往要變得更自由一些了,總之,漸漸的,我也開始理解了許多以前不可理解的東西,比如這個世界,比如人,比如情感,比如老光……
前幾天,朋友打電話來說,老光死了,死于肺癌晚期。我握著電話,一陣迷惘,一陣懊悔。到死,他也不知道那個骨灰盒里的秘密。當(dāng)然,楊柳也是。而現(xiàn)在,我也覺得自己只有講述這一切才能得到某種安慰。
其實,我差一點就要抵達(dá)那個謎底了。在即將撤離家鄉(xiāng)前的一個晚上,一些朋友在夜市擺酒,算是為我送行。那晚我喝了很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喝著喝著,我突然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背對我站在一團迷霧之中,但我一伸手,那團霧就碎了。那瞬間我有一種異常強烈的沖動,我想去找他,就在此刻,現(xiàn)在,馬上,我想找到他,我有一萬個疑問,要當(dāng)面問他。
我扔下那幫醉醺醺的朋友,跳上一輛出租往約價口走,那個深夜,我覺得自己在黑暗里飛行,車窗洞開著,猛烈的冷風(fēng)一波又一波撲打我的臉龐,就在拐入約價口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駛向一個崎嶇復(fù)雜而又幽暗的世界,我頓時喪失了全部的勇氣。
我告訴司機,前面掉個頭,回去吧。
宋尾 男,本名宋偉。1973年生于湖北天門,現(xiàn)居重慶,供職于媒體。著有詩集《給過去的信》、小說集《到世界里去》。作品曾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多次轉(zhuǎn)載。主張小說寫作中,應(yīng)找出隱藏于日常被忽略的魔幻性。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