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詩草

一 一個女講解員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地處高原，海拔2200米。為什么會來到這里，說不清楚。可能從地圖上看，它距離南方那么遙遠，有不少美麗傳說，誘人探尋。走入這座保存得十分完整的龐大的院落，我給自己又提出了這個問題。院落里所有的建筑物安頓得很有章法，造得十分結實，外觀奢華，但有點土氣。有一堵墻完全用玉石砌成，不過沒有經(jīng)過打磨，看上去有點粗糙。許多房間都按照主人原來居住時的樣子陳設著，床擺在什么地方還是在什么地方，雕花椅擺在那里還是在那里。有一個房間還置放著一個笨重的保險柜，據(jù)說當年家族撤離時已搬上了飛機，因為太重，只得又搬回來。女講解員打開保險柜鐵門，拉開上層，空空如也，拉拉下層，紋絲不動。她用清甜的嗓子，不帶任何感情，例行公事地說：“現(xiàn)在還沒人能打得開?！闭f完輕輕叩上。我疑惑地看著這個老舊的保險柜。她習以為常地往一旁走去，安靜地站著，不置一眼。

一些房間按管理者的理解，分別展出了大幅或小幅的照片，還有條幅，實物，相關人物赫赫有名，當然都和房子的主人有關。

我仔細地走過每一個房間，瀏覽每一件物品。其中一個房間，墻壁上一幅長一米多的大幅照片使腳步遲疑片刻，照片上是密密的一排人，這排人當中有一個牽住我的目光。當我走完后花園，又在有些空曠的大庭院拍了幾張照片，準備離開時，覺得還有什么拉不下，腳步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房間回走。此時，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不就是那首歌嗎？《花兒與少年》！是花兒。

我站在那幅照片前面。那排人中間有個腰身筆挺，臉露笑容的人，他的父親就是這座莊園的主人，傳說是《花兒與少年》的作者。然而吸引我的是他旁邊的那個有長須的老者，叫王洛賓。

很久以前，我從一張皺巴巴的油印歌頁上學會了《花兒與少年》，這首歌的旋律輕快動人，歌詞很生活化。后來才知道這是寧夏民歌花兒的調式，花兒已成了一門學問，有人專門研究。我不是學者，卻知道《花兒與少年》是許多人都會唱的，流傳極廣。這座已成為文物單位的龐大院落的主人曾貴為一方諸侯，一介武夫，威風八面。有一天我在一冊薄薄的歌冊上，看到《花兒與少年》的署名是他，不禁迷惑，覺得挨不到一起。此時，我看到了墻上的王洛賓，西部歌王。這是很奇怪的一樁事。我陷入沉思。這是王洛賓復出后應邀外訪的照片，他身邊的這位公子其實已年長，但神采四溢。

直到一聲清甜的“先生，已到閉館時間了?！蔽也庞X察女講解員站在身旁。

“對不起?！蔽肄D身對她表示歉意。準備離開時隨口說，“過幾天再來。”

“對這張照片感興趣？”

“是的?！薄叭藛幔俊蔽覀兙瓦@樣交談起來。

我說明天準備到王洛賓遇見卓瑪?shù)牟菰纯础ＥR走時，女講解員得體地向我要了名片。

晚上有人請客，吃了尕面片，還有牦牛肉、駱駝筋、祁連山菇。指甲般大的尕面片特別對我胃口。

已近11月，天冷。但這沒有影響冷水浴的習慣，當我在蓮蓬頭下狂亂興奮地沖了幾分鐘冷水，開始將水溫調高時，思維也開始恢復正常。我回想了下午的參觀。是的，可能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

果然，我躲進被窩里準備睡覺時，女講解員打來電話，說她明天可以帶我一天。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沒仔細端詳她呢，這個冷面女子。

這是在西寧的第一個夜晚，睡得很香。

二 倒淌河。傳奇之一

早上，我們開著一部租來的廣州本田小車出城。女講解員開的車。自稱姓馬，說叫小馬吧。一路上放的歌都是王洛賓的，顯然她有心。

是大晴天，天藍得要滴水。離開城區(qū)，極目一派平坦，視野非常開闊。已入秋，草原上的草開始呈黃色，時有一叢一叢的芨芨草掠過。草原里散落著牦牛群和羊群，斑斑點點，很好看。我到過西藏，見過長發(fā)披垂的牦牛，但高原的風光是百看不厭的。話題從羊群說起。小馬說，現(xiàn)在牧羊人現(xiàn)代化了，都是騎摩托開汽車的。開車得小心。曾有旅行車撞死穿過公路的牛羊，片刻之后索賠者就來到跟前，他們在遠處用望遠鏡瞄著呢。纏住了，還有撞死羊賠牛錢，撞死牛賠人錢一說。我們都笑了。

在這樣的情景里聊天當然是很愉快的事。小馬說自己已許久沒出來透透氣。她在莊院當講解員已有幾年。說來有淵源，小馬的爺爺從前也在這里干活，而且是細活，就是文書什么的。只是這段經(jīng)歷已去世的爺爺從來不說，父親和母親也不說，是她從奶奶嘴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出來的。她認為這座曾經(jīng)顯赫的莊院同自己一家的命運有某種牽連。

車子在柏油路上奔駛，沒有羈絆。經(jīng)過日月山時，我們停了車。小馬說這個地方是一定要下來的。風極大，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還覺它像錐子一般往里鉆。我們爬上山頭的亭子，可以看到山腰的彩色經(jīng)幡。這里海拔4千米，近處的山峰覆著白雪。日月山是一座有地標意義的山，山的東面，無邊的田疇，綿延著農(nóng)耕者的安詳；山的西面，遼闊的草原，縱橫著游牧人的豪放，兩種社會生態(tài)的對比在這里變得如此淺顯。我們要去的倒淌河，就發(fā)源于日月山西麓的察汗草原，這里還看不見。放眼望去，只有邈遠的一線天際。

重新回到車里，才感到車廂的溫暖。上路后，彼此想著自己的心事。半晌，我說，草原這地方，滋養(yǎng)人哪。小馬笑了，我怎么就沒感覺。王洛賓的旋律回響著，像在闡釋，若隱若現(xiàn)。

草原上有時會出現(xiàn)長長的鐵絲網(wǎng)圈圍的大片土地，小馬說那是禁牧的地方。我們又開始沒有顧忌的交談。

時速達100公里。不久，小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路旁。幾十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塊大石頭，上面三個大字——倒淌河。通常，江河的水都是自西向東流去，最后匯入大海，但是青海高原的這條河偏不，它從東邊流向西邊，蜿蜒40多公里，然后和青海湖融為一體。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嗎？傳說當年文成公主嫁給松贊干布，翻越日月山時，遠眺長安不見，鄉(xiāng)思情深，不禁淚流滿臉。但她仍毅然西行。不料淚如滂沱，竟化為小河向西流去。于是就出現(xiàn)這條倒淌河。這條世所罕見的河流散發(fā)出詩一般的迷人氣息，不知吸引了多少旅人。

我走到小河前，略有失望。河水淺淺，細細，清清，但真是向西流去，不聲不響。如果在南方的山地，同千百道清澈的溪流比，它相貌平平，沒有絲毫出眾的地方。但是在這地曠人稀的草原，它叫倒淌河，就格外有神仙的意味了。從自然科學的角度看，當然是因為地勢東高西低，但是為什么所有的水都向東流，偏偏就它在東高西低的地方的出現(xiàn)呢？真是文成公主，羽化成仙？淚水成河？

我看著柔弱的河水，擔心它什么時候就會消失掉了。

小馬站在身邊，贊嘆道：“這是女人的河?！?/p>

“太準確了。”我說。這時才讓人注意到，貌似平平的小馬，其實也有動人的地方。小馬說，自己很景仰倒淌河。

我流連著，不想很快離開。

小馬開始喋喋不休地講。你知道嗎？那張大照片王洛賓旁邊的那個公子，年輕時多帥。當時大陸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人介紹他同上海一個也算門當戶對的小姐相識，倆人一見鐘情，墮入愛河。但是小姐的母親根本就不答應，可能認為小伙子家庭草莽味太重，小姐可是留過洋的新女性。小伙子著急了，這個年輕的軍人有股倔勁，也是為了表白對小姐的愛慕，他一不做二不休，來到了小姐家，在她母親的門前撲嗵跪下。你知道跪了多久嗎？整整10個小時。一個可以號令一干人馬的軍官，這樣做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這個丈母娘終于感動了。驚天動地吧。

是驚天動地，我承認。但是不明白這個故事同倒淌河有什么關系？小馬怎么撥動了這根弦？

遠遠的地方有房子，也許是村莊。更遠的地方有一道雪山，不很清晰，原野在陽光的照耀下浮著薄薄的霧氣，倒淌河安詳?shù)厝鋭樱粋€男子和一個女子站在河畔凝望，也許這是詩。

三 金銀灘。傳奇之二。

中午在青海湖吃鰉魚，據(jù)老板說這魚就長在湖里，生長速度極慢。本來想去鳥島，因入秋第一場雪，已經(jīng)封路。鳥島去不成，時間寬裕，我和小馬慢慢品魚。魚肉鮮嫩，略咸。窗外是浩渺的湖面。

湖水接連到天邊，顏色純藍，這種藍人工無法調配，美極了。湖面有節(jié)奏地漾起波紋，一道一道劃向岸邊。如果每天都有潮起潮落，與海沒兩樣。有首歌叫《金瓶似的小山》，歌中唱道：“明鏡似的西海，海中雖然沒有龍，美麗的海水已夠我流連。”這西海就是青海湖。湖中有湖心島，這里是看不到的。島上有尼姑。每年冰封時節(jié)，島上的人就出來采購，購足食品和生活用品。冰開以后，島基本就與世隔離了，普通小船進去，要8個小時。我笑說，這可以演繹出多少故事。小馬也笑了。

小馬臉上掛著高原人通常有的紅暈，只是不很明顯，兩眼神采洋溢，安靜時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憂郁。她說，回去我們走的不是原路，可以好好看看金銀灘。

返程是我開的車。離開青海湖區(qū)時，看到一大群綿羊在湖邊吃草，我們下車走過去。這群羊每一只的背部都有小塊粉紅的染色，顯然是主人給作的標記。沒看到牧羊人，也許如小馬說的正在遠遠的什么地方用望遠鏡瞄著呢。這些羊坦然得很，心安理得享受自己的自由。走到它們旁邊了，頭也不抬一下，真是旁若無人。湖畔的草稀疏，羊們悠閑地啃，身上微卷的毛蓬松著，讓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此時，被摸的羊才不情愿地小跳幾下離開。不遠處是藍色的湖水，白色的綿羊群和遼闊的湖構成一幅獨特的畫圖。

高原地廣人稀，也不是旅游季節(jié)，路況好。很快我們就如同駛在高速公路一般。平野一覽無余。許久，地面才輕柔地隆起，然后又漸漸平復，不知是不是大地母親的呼吸。有時，草原深處出現(xiàn)一片建筑群，在西斜陽光的照耀下，映現(xiàn)出一派金黃，有強烈的現(xiàn)代生活感。更多的時候，是無邊原野的空曠寂寥，讓人陷入冥想。如果不是像黑綢帶般的柏油路一直在眼前伸延，像離開凡塵。

草原像一幅寧靜的油畫沒有盡頭地展現(xiàn)時，小馬一聲“到了?！弊屛覐膲糁谢貋?。我們下車，走在草地上。夕陽收走銀子般的光線，給西天的云朵鑲上眩目的金邊，一會兒就消失了，又燃出紫紅的晚霞。遠處一塊石頭上有“金銀灘”三個字，仍然清楚。在天幕和草原之間，有銀灰色的山巒起伏，線條清晰，舒展優(yōu)美。在遼闊的原野上，這塊石頭顯得孤單。

淺淺的草似乎有點濕潤，不算密集，但一眼看上去還是有地毯般的質感。踏行其間，四周是一片靜謐。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就孕育在這里？遠遠越過半個多世紀。打動了多少人的心。有一位叫卓瑪?shù)暮霉媚铮菑埛奂t的笑臉像紅太陽，活潑動人的眼睛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人們走過她的身旁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王洛賓挨了她輕輕的一鞭子，驚心動魄。美妙的旋律在草原上滾動，一直到天地之交，從落霞那里又蕩回來。我想唱，喉頭被噎住。此時，所有的毛孔都舒張開來了，承接著天籟。

這一片沐浴著落霞光澤的草原，一邊生長金色的花朵，一邊生長銀色的花朵，所以叫金灘和銀灘?，F(xiàn)在不是花季，沒有金花和銀花，卻有一種不事張揚的夢幻的沉靜。

小馬一直走在我身邊。她說，王洛賓和卓瑪才相處3天。只有3天，就各分東西。不少旅人都在打聽她的情況。聽說就生活在西海鎮(zhèn)附近的一個村子，如在，也是老嫗了。

我們在金銀灘緩慢地兜圈子。小馬一旁絮絮叨叨。莊園那個公子愛好音樂。王洛賓被請來當過幾年的音樂教師。公子的家族后來都遷往西亞一個國家，遠離世事。除王洛賓，這些故事的碎片同金銀灘有關嗎？

上車時，晚霞已經(jīng)消失。我們在剛剛張開的暮色中離開金銀灘草原。車里起初響起王洛賓的歌，后來出現(xiàn)《花兒與少年》，小馬跟著哼唱。我控制著油門，不讓車速過快，但有些難。

回到西寧，已是萬家燈火。我感謝小馬一天的陪伴。她撲閃眼睛，突然燦然地說，記者先生，以后你會寫到我的。

可能開車專注，覺疲倦。晚上睡了一個非常香甜的覺。

四尾聲。傳奇之三

后來我另有他事，沒有再去那座公館?；氐侥戏?，我們偶爾用手機短信相互問好，然后改為“伊妹兒”郵箱。半年過去。又是幾個月過去。我查了資料，《花兒與少年》的作者又有一說，另有他人。不過作者是誰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歌許多人傳唱。

初秋，我收到小馬的郵件，她竟然到了麥加，一處圣地。一切都變得如此順理成章。她聯(lián)系上公館的后人，到了西亞那個國家，也見到公子。說有一回我們的使館舉辦招待宴會，公子應邀出席，席間流了眼淚。不久她透露了打算，準備留居在那里。

我在網(wǎng)上看到小馬的照片。一襲寬松的長裙，挽了個高高的發(fā)髻，顯得成熟些。

不幸被她言中了。我有股沖動，慢慢發(fā)酵著，只好寫下這篇文章。想表達對小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