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皇的青春與愛

母親病了。很重，住進(jìn)了醫(yī)院。父親從杭州打來電話通知時，語氣慌張無措。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很強(qiáng)悍的人，因此幾十年的相處中，他們的爭吵甚于甜蜜，冷戰(zhàn)多于扶攜，突然聽到父親居然慌得要哭的聲調(diào)，當(dāng)然不尋常。不必再考慮，我在最短的時間里趕了回去。后來我知道，幾乎在我上飛機(jī)的同時，定居法國的姐姐也正在前往戴高樂機(jī)場的路上。

我跟姐姐在母親的病床前見面了。巧的是，我們相見不到兩個小時，陳蕾提著果籃走進(jìn)了病房。這幾年她一直住在杭州，時常能在街頭遇到我父母，兩家依舊住得近。在我跟姐姐都遠(yuǎn)離父母的時候，也許陳蕾更像是他們的女兒吧，可以在街頭站上半個多小時，對他們問寒問暖的。此刻我們?nèi)税雸A形地圍在母親的床尾，母親簡直成了個被嬌寵的女孩，甜滋滋地一直笑。

母親的病其實不算太嚴(yán)重。一大半是父親想象出來的。病情由老年人常見的糖尿病引發(fā)，治療方式早已成熟，再住兩天就可以回家自行服藥控制了。聽大夫這么介紹后，我們放下心，氣氛輕松了。母親看了我們一圈，問：“你們多長時間沒見過面了?”我說：“你是問我跟陳蕾還是阿姐跟陳蕾啊?我跟陳蕾有十三四年沒見了吧?”陳蕾征詢姐姐的意見：“我們倆有七八年了吧?”姐姐點頭，道：“要說我們?nèi)齻€人碰到一起，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蹦赣H道：“難得難得，為了我的病，把你們聚到一起來了?！?/p>

因為這句話，我們?nèi)齻€人走出病房，走到外邊的一處草坪，用手機(jī)合影留念。

三個女人，加上父親，從醫(yī)院出來后，去了我們一直熱愛的面館吃片兒川面，一種既濃郁又樸素，既鄉(xiāng)村又高雅的味道進(jìn)入喉嚨，更寶貴的是，它始終如一。從我童年時偶爾能走進(jìn)來品嘗一回到今天依然只能偶爾回家來憑此懷舊，它就像是同一碗面。除了味道，還有分量、溫度、澆頭和這只藍(lán)花大碗。如果一定要找出不同，那只能說是吃面的人了。父親當(dāng)然是年邁之人了，姐姐、陳蕾、我，我們互相望著，雖沒有人直說，但那句話不是一直在嘴邊徘徊嗎?“啊，老了。我們都老了。”

晚上。父親早早睡了。我和姐姐兩人開了電視，固定在杭州臺，發(fā)著呆，或者聽一陣?yán)镞厙\嘰呱呱的杭州話。我覺得沙發(fā)上并排坐著的我們倆很像是被父母留在家中的一對小姐妹，靜靜地用電視打發(fā)時間，心思卻又不在電視上，而是支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等父母歸家的腳步。

真的就像我說的，姐姐的心思并不在電視上。她突然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跟誰在一起嗎?”

我扭頭看她。這不好猜。十一年前，她孤身一人去了法國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告訴過我們?nèi)舾蓚€法國男朋友的事，但是從沒到結(jié)婚的地步。我們誰也不敢深問下去。她說什么我們就聽什么，她不說我們就什么都不知道。這會兒突然起了這個話題。那必定是我認(rèn)識的人嘍?

我等著她的回答。

“郭文?！彼卮?。

郭文!那是我無論如何猜不到的名字!他竟然去了法國!他竟然跟姐姐在一起!

我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因為不知道說什么合適。但是我想用這個動作來表達(dá)我的理解、欣慰和祝福。

“你怎么不告訴媽媽?在醫(yī)院里?！蔽艺f。

姐姐淺淺一笑，反問我：“我告訴她了，她是會高興還是會難過?我想不好。所以就算了。就你知道就行了。”

我虛虛地問：“陳蕾知道嗎?”

姐姐搖頭：“不?！绷⒓丛俅螐?qiáng)調(diào)：“就你知道就行了?！?/p>

姐姐阿瑾

姐姐已經(jīng)上班了，我還在上高一。有一天，她突然拿回家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巨大!中國人是不用的，街上也沒有賣的，我只在來杭州旅游的外國人那兒見過。那個時候外國人也不多噢，一般是一對男女或者兩三個同性的，每人背一個——比半個人還高，到處是兜子、帶子和鎖扣，可以把整個家當(dāng)都裝進(jìn)去——在杭州的湖濱路上走。他們的高個子高鼻子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本來就很顯眼了，加上這種比我們逃難用的還龐大的包，就更加招惹人的眼光了。所以，姐姐的這個包被拽進(jìn)門時，全家人很震驚。

姐姐卻輕描淡寫：“哎，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我要去旅游?！?/p>

父母原先根本沒把她的宣告放在眼里，現(xiàn)在覺得像是真的了，兩人同聲急問：“去哪里?”

“西藏?！?/p>

簡直是驚雷。西藏是比美國更加不可思議的地方。因為聽說過有人去了美國，但是沒有聽說過有人去西藏。

“你一個人?”母親被打懵了，呆呆地問。

“不是啊，六號院的陳蕾一起去。”

陳蕾我當(dāng)然知道，陳蕾是我們?nèi)叶贾赖模憬阕詈玫呐笥?，從小到大的朋友，她家跟我們院子隔條馬路，斜對面，姐姐根本不必用“六號院”來定義她。因此我覺得有些怪。

陳蕾一起去，父母的心跳恢復(fù)了一些，但是仍有疑惑：“她爹娘肯啊?”

“有什么不肯的?人家哪像你們?人家的爹娘很大度很開明的，還鼓勵陳蕾去。喏，這個包就是他們幫我借的?！苯憬悴辉俣嘌裕_始擺弄那只包，隨便找了點兒大東西扔進(jìn)去，然后試著背上身，試著把所有的繩啊帶啊都系起來，最后她把自己弄得像個五花大綁的犯人，我在旁邊看得好笑，忘了替她而起的擔(dān)憂。父母兩人先是垂著手在一旁，后來漸漸的，也伸手過來幫忙，大概他們看姐姐的架勢，也是挽回不了了，何況還有人家的父母在做對照。但是最最關(guān)鍵的，我猜，是因為姐姐已經(jīng)上班了，掙錢了。她在我們家有地位了。

后來我們四個人還一起研究那個包的某一處機(jī)關(guān)是干什么用的，贊嘆某一處設(shè)計又是如何巧妙。我還拿過來背了背，幾乎拖到地。

這次出門遠(yuǎn)游并不是只有姐姐和陳蕾。還有第三個人，一個男人，叫郭文。他和姐姐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說，當(dāng)然是男朋友，那會兒，這個稱呼讓人說不出口，我相信他們倆私底下也不會這么明確稱謂的。后來姐姐對我和盤托出時說的是“我跟他要好”。這就是那個時候的“談戀愛”的意思。郭文不是杭州人，是離杭州很遙遠(yuǎn)的一個偏僻小地方的人，比如溫嶺啊，樂清啊，岱山啊這種地方，具體哪兒我忘了。但是郭文是一個畫畫兒的。長得高大帥氣——這兩條就不太像那個小地方了——他到姐姐所在的家具部門實習(xí)，給他們設(shè)計新式樣，兩個人就認(rèn)識了。大概他們“要好”了幾個月以后，郭文提議去西藏。這是他的夢想，甚至可說是一生中最大的夢想。一個畫畫兒的，怎么會不憧憬西藏的風(fēng)情和美景呢?姐姐當(dāng)然熱烈地響應(yīng)這個提議，她其實比來自鄉(xiāng)村的郭文見的世面還少呢!一對甜蜜的隱隱約約的沒把心思挑明的男女，各自身背巨大的背包，行走在茫茫的高原草甸。夜晚仰望燦爛星空默默無言，整個宇宙仿佛只有這兩個人存在，而整個宇宙也只為這兩個人存在，這是何等壯麗的浪漫!憑著這樣的想象，姐姐絕對不能說“不行”。但是她自己就先過不了的一關(guān)是：一個女孩如何有理由獨自跟一個男孩出行?即便他是已被父母接納的結(jié)婚對象。若允許他們遠(yuǎn)游，孤山野嶺、荒郊野外，不是默許他們“出事”嗎?哪個父母都不會這么沒腦子的。很快的，也是當(dāng)然的，姐姐就去求助陳蕾同行，“這有什么難的?”陳蕾絕不猶豫，姐姐話音剛落已得到了她的應(yīng)允。如果不是考慮到兩家住得近、兩家的父母彼此認(rèn)識、隨時隨地可互通信息，陳蕾都可以為姐姐撒謊，打掩護(hù)，只做一個名義上的同行者；現(xiàn)在她得實實在在打起背包與一對正朦朧相愛的人一同出發(fā)，但這有何妨?陳蕾不怕當(dāng)電燈泡，好朋友永遠(yuǎn)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地位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兩個女孩在四個家長、三個兄弟姐妹的目送下上了火車，聽了一堆囑咐，揮了半天手，汽笛終于拉響了。待火車駛出了安全距離。那個郭文從前邊一節(jié)車廂走來了。他們的票是買在一起的。兩個女孩都笑瞇瞇地看著他走過來，雖然含意不同；郭文也帶著微笑，有一種作弊之后的歉意。姐姐喜歡他的微笑。

一排三個座，陳蕾靠窗，姐姐居中，郭文坐靠過道的外側(cè)。他不多語，但是做很多事：給她們接開水、削水果、掛毛巾、找撲克、買雜志、清果盤，等等等等。沒有獻(xiàn)殷勤的意思，因為他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做，溫和的眼神，像是在照顧兩個小妹，很自在又很滿足的樣子。兩個女孩也就在他的照顧下，變得越來越嬌弱稚嫩，越發(fā)需要呵護(hù)了。

郭文當(dāng)然不會忘了帶畫夾，相反，他的行李大部分都是他的繪畫用具，但是他沒有取出來現(xiàn)場作畫。姐姐心里很希望郭文在一車廂乘客的圍觀下?lián)]動碳素筆為她畫一幅肖像畫，人們必定又驚又羨：哇，他是一個畫家!而她真漂亮!他們是一對兒!姐姐能預(yù)料到這些心聲。但是，郭文像個專屬于她倆的列車員，一個眼里有很多活兒、隨時會起身替她們料理一切的列車員，單單忘了他的藝術(shù)。

遺憾的同時，姐姐更敬慕他了。

他們搭了許許多多種交通工具，看到了許許多多種奇異景致，高原、湖泊、山林、河谷，想象中的書本上的，都一一在他們眼前展現(xiàn)出來。幸好他們年輕健康，所謂的高原反應(yīng)只在陳蕾身上出現(xiàn)了一天。郭文借了一臺照相機(jī)，三個人輪流小心翼翼地使用，還準(zhǔn)備回到杭州洗出來以后比比各自的照相水平。要問個路、打聽什么時，很默契地，兩個女孩在前，郭文退到一旁。一切都平順，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事情發(fā)生，好像來的不是人煙稀少游客亦寥寥的西藏，而是專門為他們清了場的游樂園。

無論他們在哪兒，到處都能看到積雪的山峰，也到處都可入畫，但是有一天他們走到了一處美得不同凡響?yīng)q如仙境的地方。視線左前方山脈綿延，積雪在山頂一蓬一蓬遙相呼應(yīng)，眼前一片湖水。純凈到發(fā)出藍(lán)盈盈的光。湖岸的石頭也光滑潤澤，像在溫順地守護(hù)這一方寧靜的湖面。郭文坐下來，打開畫夾開始描摹，兩個女孩則低頭尋找形狀美麗的石頭，最好還是有奇特紋路的。將來擺在窗臺上，會是最好的紀(jì)念品。郭文快畫完了，他大概是想調(diào)整一下畫紙在畫板上的位置，便把夾子打開，這時候突然就刮來了一陣風(fēng)，“嘩啦”一聲，把那張畫兒刮進(jìn)了湖中。郭文愣了，雖然站起了身，卻未挪動步子。姐姐此時倒反應(yīng)迅速，跑上前去，沖進(jìn)水里。畫兒離岸不遠(yuǎn)，再邁出五六步就夠到了，但是郭文把姐姐緊緊抓住了，“水涼!”他喊道。姐姐這才感到了小腿被針扎著一般的刺痛。

郭文把姐姐揪回岸上，給她脫掉鞋子，扒下襪子，再把褲腿高高挽起，讓太陽把她的腳丫子曬干。姐姐和郭文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貼近接觸，她的心跳得厲害。在高原上，這跳動會放大許多倍，對方肯定聽見了她心臟的響動。

那張畫兒還在不遠(yuǎn)處晃啊晃的，像是調(diào)皮的孩子仍在誘惑他們前去捕捉。

“怎么辦?”姐姐望著那張畫兒問。

“沒什么。我學(xué)畫那時，一個蘋果都畫了幾十張呢。再畫一張好了，肯定比這張好?！?/p>

于是，姐姐安靜地曬著腳丫子，郭文安靜地描畫，陳蕾呢，她當(dāng)然一直在前前后后地照應(yīng)著方才的落水一幕，但是姐姐那一刻卻沒有意識到還有她的存在，后來回憶此事，總覺得那天怎么陳蕾沒出現(xiàn)?難道那天她一人待在旅館里?她的高原反應(yīng)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了呀。

郭文很想看到天葬的場面，問旅館的老板、雜貨鋪的藏人店家、從相貌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漢是藏的出租各種用具包括牦牛的生意人。誰聽了他的請求都搖頭：“這個不成。天葬是除了天葬師以外誰都不能在場的?！惫南蛩麄兘忉屪约翰皇怯慰湍前銇慝C奇來觀光的，聽的人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都為難，說：“找機(jī)會吧。等等看吧?！睕]想到在他們要離開的前一天，清晨，蒙蒙亮?xí)r，他們雇過一次的藏族導(dǎo)游跑來旅館找他們，說有戶人家正抬著一個死者上山，他已經(jīng)得到人家的同意了，那戶人家也答應(yīng)上山以后請?zhí)煸釒熎评S可他們在旁。導(dǎo)游指給他們看那座山的方向，讓他們現(xiàn)在追過去。

三個人都沒想到要準(zhǔn)備點兒什么就跑出門去。青白色的空氣中，能看到遠(yuǎn)處一些重疊的人影。在這樣的時間和氣氛中，并且預(yù)知到將要面臨的景象，兩個女孩的腿已經(jīng)開始發(fā)軟，向前跑的雙腳像是踩在沼澤中，深一腳淺一腳。東倒西歪。

趕上那戶人家，他們果然知道來意，讓這三人跟著上山。姐姐和陳蕾互相緊揪著對方的手，盡量離他們和郭文遠(yuǎn)一點兒，眼睛也不敢往其中一人背著的那一團(tuán)包裹看。山不高，路面全是砂石，跟到一處巖架，有幾塊很大很平整的石頭，他們把那團(tuán)包裹放下。三個人等待天葬師前來，沒料到天葬師竟然是走在人群里邊的一個。天色比方才亮了不少，那些家人不知消失在何處。天葬師燃了煙，吹哨呼喚禿鷲。姐姐和陳蕾已經(jīng)無法支撐下去了，她們渾身打顫，甚至上下牙敲出的“嗑嗑”聲都清晰可聞。禿鷲一只兩只，盤旋著來了，兩個女孩背對那塊平臺，蹲下身，縮了腦袋，埋進(jìn)胸口，雙眼緊閉，同時雙手緊捂住耳朵。其實無濟(jì)于事。寒氣跟恐懼，緊緊包裹住了她們。

在她們可憐得如同兩只出殼即遭難的雛鳥之時，姐姐忽然感到一陣暖意兜頭而降。郭文把他身上的毛衣脫了下來，從姐姐的頭頂扣下去，正好把縮成一團(tuán)的姐姐全部裹住。溫暖傳遍周身，姐姐甚至覺得那一刻什么可怕的東西都傷害不到她了，她已身披盔甲。

身披盔甲的姐姐不知道郭文還把襯衣脫給了陳蕾。當(dāng)儀式結(jié)束，鷲影遠(yuǎn)去時，姐姐和陳蕾才看到郭文只剩了一件背心。那些裸露出來的皮膚凍得又硬又白。

郭文的實習(xí)期結(jié)束了，回他的小縣城去了。按兩人商定的，姐姐就開始向父母透露一點關(guān)于郭文的存在，漸進(jìn)的，滲透式的，以免他們受驚嚇，這是那時候背著父母談戀愛的女孩子唯一可選擇的方式。

姐姐說：“我們家具部馬上要出新樣子了，幾個畫院畢業(yè)的學(xué)生來幫我們設(shè)計的。”

媽媽說：“哦?小青年啊?杭州的啊?”

“哪里的都有?！?/p>

“小地方來的吧?又是畫畫兒的，沒什么大出息，你離他們遠(yuǎn)點兒?！备赣H在一旁雖手捧報紙竟沒有影響他的判斷力。

就這么一回合，姐姐敗下來。她的胸中那么多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正要分次分批一一吐露的心思就這么生生被堵塞住了。連我這個對郭文還一無所知的人聽到父親的話語。都仿佛有一種被飯團(tuán)噎了的感覺呢。

可憐的姐姐那幾天不再試圖跟他們提起郭文，但是上班時偷偷給郭文打電話，每打一回就掉一回眼淚。

郭文終于下了決心，電話里對姐姐說：“我明天去杭州，直接見你爸爸媽媽?！?/p>

姐姐又期待又擔(dān)憂：“那我怎么跟他們說啊?你突然這么跑過來?！?/p>

“你什么都不用說。一切我來說，好不好?”

這自然好，可郭文在擔(dān)當(dāng)，姐姐豈能不擔(dān)當(dāng)。當(dāng)天晚上，全家四個人的飯桌上，還沒吃幾口飯，姐姐開口道：“爸!媽!明天有個人要來我們家?！?/p>

“誰啊?”

“叫郭文，前段時間幫我們設(shè)計家具的?！?/p>

“他來我們家做什么?”母親停了筷子。

“來看看你們，跟你們談一談啊?！苯憬憬吡ο氚阉枋龀深愃脐惱僖獊砦覀兗彝嫱孢@么簡單。

父親將手中的筷子敲了母親的手背一記，意思是：這還用問?然后轉(zhuǎn)對姐姐道：“成天背點兒顏料啊鉛筆橡皮啊，晃來晃去，我見過的，很丟臉的!根本找不到像樣的飯碗!畫幾張畫兒能當(dāng)飯吃?要是從鄉(xiāng)下角落來的，越發(fā)要命嘍!到杭州來能干什么?只能坐在西湖邊給過路人畫畫兒!跟叫花子也差不多。你趁早拉倒。”

父親說完，母親也已打好了腹稿，接道：“是啊，鄉(xiāng)下人到杭州來，就變成盲流了哎!你倒要養(yǎng)著他!畫畫兒這個東西——有什么用啊?從來沒聽說畫畫兒有好日子過的。我們要同意了，就是害你!你沒有社會經(jīng)驗，簡直瞎來!這么大的事兒，隨隨便便就商量好了要到家里來?到家里來干什么?來了意思就是定了?你趕緊告訴他，不能來啊!我們不會見的?！?/p>

“人家明天就到了?！?/p>

“到了你就告訴他，讓他馬上回去?！备赣H接著扒拉飯菜。

“你們先聽聽人家怎么說嘛!”姐姐的眼眶里有淚在上涌。

“我們根本不同意，見了算怎么回事?互相難堪。他不能到家里來啊，我告訴你!”母親正色道。我真是有些奇怪了，在許許多多事情上，甚至可說在任何事情上，父親母親兩人之間都是針鋒相對、各執(zhí)己見、互不服氣、互相攻擊的，怎么在這件事情上，如此的立場一致、聲氣相通?他們根本沒有事先討論過呀!

姐姐扔下碗筷，跑進(jìn)自己的房間——我和她的房間，“砰”的巨響，把門從里邊鎖上了。

父親和母親不動聲色，也不再言語，兩人把碗里的米飯一粒不剩地吃干凈，母親去洗碗，父親讀報。我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飯桌旁做作業(yè)。

大家都不說話。他們連我也不理了。時間到了，他們睡了。我撐到很晚，再沒辦法撐下去，只好去敲我房間的門。敲的同時一扭門把，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打開了。姐姐和衣躺在床上，睡著了。腮幫子下邊的床單濕漉漉的。

郭文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家。姐姐去火車站接了他，然后讓他在陳蕾家借宿一晚。僅僅是普通朋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那個時候，都輕易能得到對方父母的允許，鋪床鋪被的借宿；可只要是比朋友進(jìn)了一步，進(jìn)了一小步，想進(jìn)門是很難的。進(jìn)了門，也要領(lǐng)教父母嚴(yán)峻的臉色。事情就是這么怪。

我們家的飯桌上沉寂了許久。誰也不提“郭文”這個名字，我想，父親母親從一開始也完全沒去理會過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只是在空中飄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但是他們的內(nèi)心終究還是不平靜的，因為他們托人給姐姐介紹了一個小伙子。裝模作樣地請一個同事帶著繞了好幾個圈子的一個侄子來吃飯。我那時還沒見過郭文，沒有對照，但是，我一見那個“侄子”的長相就不喜歡。太瘦了。要是見了郭文。肯定會更討厭他的。

他說話很多，但是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吃東西。我記得我一邊盯著他忙碌的嘴巴，一邊想：吃這么多，怎么這么瘦!都吃到哪里去了?

姐姐沒有我們擔(dān)心的那樣擺臉色給大家看。也因為沒有人要求她說什么話，她自顧自吃著聽著，還添了小半碗飯。那個侄子歡快地告別以后，父親母親又齊刷刷地夸起他來：單位好!頭腦活絡(luò)!精明相!以后到哪里都吃得開!身體健康!蠻會說話!懂事!穿著干凈得體!家里有親戚在香港!牙很整齊!

姐姐沒有說話。只在聽到他們說牙時，笑了一聲。

父親好像聽懂了姐姐是在譏笑，立刻解釋道：“你不要笑!一個人的牙是很重要的。是門面。你看看臺上做報告的領(lǐng)導(dǎo)，要是長一口爛牙，你說像不像樣子?”

他們沒有直截了當(dāng)問姐姐對這個瘦侄子的看法如何。反正他留下了工作單位的地址和辦公室電話，這個人是跑不掉的了，只要想找，就能找到。臨走時，他還熱情地對父親母親說：“叔叔阿姨，有空我再來看你們啊!”又飛快地溜了一眼我姐姐，證明他心里有鬼。

沒等這個侄子第二次拜訪，郭文找上門來了!

那天我從學(xué)?；丶彝ν恚崎_門，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在門廳的藤椅上坐著，他聽到門的響聲，于是轉(zhuǎn)過臉來。很奇怪，我馬上猜到他就是郭文。郭文起身，微微對我點點頭，坐回去。沒有人向我介紹他是誰。那他就更是郭文無疑了。

姐姐在廚房給他沏茶；媽媽坐在廚房一角的小板凳上面無表情地?fù)裰耍遣皇菫榱苏写挠玫?；爸爸躲避不過，作為戶口簿上第一頁鄭重指出的“戶主”，他勉強(qiáng)地在郭文對面的另一把藤椅上坐下，像兩國領(lǐng)導(dǎo)人即將開始會談。

這異樣的氣氛使我無法滯留在門廳。我只能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從我的書桌一角注視外面的動靜。

父親右手的指頭“嗒嗒嗒嗒”敲擊著藤椅扶手，顯示著他在斟酌詞句。然后，他開口說：“你們兩個的差距，還是比較大，啊?你來杭州難，我們阿瑾也不可能跑到你們農(nóng)村去過日子——你現(xiàn)在是不是還沒有正式工作?還沒有固定的收入?要是這樣的話，跑到家里來問我們的意見，就欠思考了!你換到我的位置想一想就會很明白，我們家長怎么可能同意?如果阿瑾不是我親生的，我倒還有可能答應(yīng)你?！闭f到此，父親笑一聲，好像是欣賞自己的幽默。

郭文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姐姐沏的茶，沒說話。

父親又叩了一陣扶手，做結(jié)語：“我看啊，小……小郭，你先回去。放心!你不會找不到老婆的。杭州難找，在你們老家總是找得到的。小青年，長得蠻好的!最差找個種田的嘛，打光棍是絕對不會的。這點你可以相信我?！?/p>

郭文悶著頭又深喝一口茶，也許他想說點兒什么，但卻不確定是否應(yīng)該說出來。在這短暫的一刻靜默中，母親適時地在廚房里喊了一聲：“阿瑾、阿靈。準(zhǔn)備吃飯!”

郭文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起身，平靜地道一聲：“叔叔，阿姨，那我走了?！?/p>

當(dāng)他握住門把手時，他回頭看姐姐，聲音低沉地：“阿瑾，我走了?！边@就開了門，走出去。

姐姐扔下手里折個不停的抹布，緊隨著出去。母親再次高喊：“阿瑾!吃飯了!”

姐姐沒有回應(yīng)。他們兩個人的背影在過道。

“砰”的一聲悶響，母親將手中的鍋鏟甩了過去，鍋鏟沒有追上他們兩個，削到墻上，彈落下地，發(fā)出“噌棱棱”的脆響。

那晚我睡得輾轉(zhuǎn)不安。很晚，不知道是幾點，我昕到了姐姐的腳步聲。她小心地敲門，篤篤篤，又扭動門把，屋里的三個人都沒有出聲。姐姐壓低了嗓門喚：“媽!媽!”然后是叫我：“阿靈!阿靈!”我躺不住了，悄悄起身往門口去，“你敢!”黑暗中母親大吼。我只好停住腳步。后來我想，我要是開了門，事情可能更糟。母親很可能將所有可以砸過去的東西都砸到姐姐身上，把姐姐砸傷——她的脾氣我們都領(lǐng)教過。我沒有開門也許還是保護(hù)了姐姐。終于，我聽到了姐姐離開的腳步聲。直到我躺回床上，父親母親的房間里都是靜靜的，和平安寧的氣息，很難想象剛才發(fā)出那聲吼叫的人現(xiàn)在會這么沉默無聲，如同進(jìn)入了深層的夢鄉(xiāng)。父親更加的寂靜。他們兩個人再次的步調(diào)一致。

當(dāng)我想到姐姐這一晚會去找陳蕾，絕不會露宿街頭，我才慢慢睡去。

恢復(fù)常態(tài)，或者說恢復(fù)表面上的常態(tài)，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爝^年了，發(fā)獎金了，要置年貨了，街上披紅掛綠的，小鞭四處炸著，大家才又漸漸高興起來。趁著各家各戶走動頻繁的時機(jī)，在父親的安排下，他的一個老同事的兒子上門來。說是給我們家送些他老家自己腌制的臘魚，是新安江水庫的魚，肥美，地道的家鄉(xiāng)風(fēng)味，新鮮的時候有二十來斤，一定要嘗嘗。這些話，他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一聽就感覺是事先背過又因為緊張背亂了。說過這些必須說的話之后，這個父親稱為“小嚴(yán)”的青年就換回到木訥寡言。拘束無措的本性。問一句答一句，還越短越好，跟拍電報似的。

這個“兒子”跟那個“侄子”比，不是那么令人討厭吧。他只是讓人同情而已。姐姐肯定也跟我一樣，同情他，因為此后他每次來，姐姐都會跟他聊；他邀她出去，她不回絕。兩個人在巷子里進(jìn)出了幾回之后，不需要宣告，鄰居們就都知道阿瑾和小嚴(yán)是一對了。

只有我在心里為姐姐感到遺憾：跟誰在一起她都綽綽有余，她得跟一個像郭文這樣畫畫兒的、懂得美、會欣賞的人在一起。其他人，他們好像沒把姐姐的美當(dāng)回事兒。

除了遺憾，我以為郭文這個人這件事就過去了，好像年三十晚上鬧得不可開交的鞭炮，一地的紅紙屑，過不了幾天連一片屑末都看不到了。

可是不，郭文這個名字再次在我們家被提起，而且震蕩更劇烈。

按固定的程式，到了星期天，小嚴(yán)八九點就會來家，跟各人打了招呼，喝了茶，等姐姐收拾好，兩人一起出門去，或者“蕩馬路”，或者看電影，或者去任一方的同學(xué)同事家玩，跑不出談戀愛的這“老三樣”吧。不過，有一天，他們剛并肩出門，母親立即將門關(guān)上，轉(zhuǎn)回身對父親，也對我說：“我清早去菜場，碰見陳蕾媽媽了!”

這很奇怪嗎?陳蕾媽媽，陳蕾爸爸，還有許許多多人的爸爸媽媽，不就像住在我們隔壁一樣嗎?我和父親不解地盯著母親，等她的下文。我當(dāng)時預(yù)想，聽起來非得是“陳蕾爸爸死了”這種消息才配得上母親這樣的神情。但，我沒猜對。

母親說：“他們家陳蕾現(xiàn)在跟誰好啊?以前找我們阿瑾的那個人!姓郭的那個人!”

我叫起來：“郭文啊?”

“對!叫郭文的!陳蕾媽媽說啊，兩個人快要結(jié)婚了。唉呦，陳蕾媽媽高興得嘴巴閉不攏。為啥?那個郭文現(xiàn)在吃香啊!能掙錢!說一張畫就上千，最高的賣了三千塊!一個日本人買走的。連浙江工藝美術(shù)館都給他辦展覽，上個月《杭州日報》副刊上還有一版專門介紹他的——你們看到?jīng)]有?現(xiàn)在他們家好嘞，換了個18寸的大彩電，單缸洗衣機(jī)賣了，改雙缸的了，冰箱也用上了，陳蕾媽媽手里提了一兜活對蝦，紅光滿面，嘎嘎笑得整條馬路都聽得到!還叫我們到時去吃喜酒!”

母親說到此，戛然而止。表情卻千變?nèi)f化。

父親也無語。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良久，好像演電影。

然后父親如同找到了大漏洞，振聾發(fā)聵地問道：“你怎么知道那個人就是以前找阿瑾的那個人?畫畫兒的多了!”

“哎呀!說起來好笑嘛!陳蕾媽媽隨身帶著他們兩個人的照片的!拿出來給我看，我還看不出來那個人啊?!”說是“好笑”，我看母親絲毫不覺得好笑。

父親低了頭，對著桌面哼一聲：“畫幾張畫兒。有什么傲的?我看不會長久。我們是為阿瑾負(fù)責(zé)?！?/p>

說完父親起身，空落落地轉(zhuǎn)了一圈，去了陽臺，翻找堆在角落的一摞報紙。腰弓著有些吃力，便整摞捧到縫紉機(jī)上，一頁頁地看，自言自語：“哪里有啊?副刊，第四版嘍?上個月的，我們上次賣報紙是什么時候?會不會是賣掉了?你沒問是幾號的?會不會是吹牛?《杭州日報》我每天看的啊!”

母親不作聲，直到父親這句話出口，母親搶白一句：“你每天看!你從來不看文藝欄的!你不是還說這種文章叫你白花鈔票嗎?”

父親不好回應(yīng)了，把翻亂的報紙弄齊，撣一撣上邊的灰，重新擱回原處。

那天下午姐姐回家時，母親對她溫柔了許多，父親則眼神躲閃。在她回家前，我們?nèi)齻€人已經(jīng)明確了，陳蕾要和郭文結(jié)婚這件事不能告訴她，雖然她早晚會知道，甚至她很快會在馬路對面見到活生生的畫面，但是這消息不能由我們來傳遞給她。能蒙住她多久就蒙住她多久。開始的時候我反對這么蒙蔽姐姐，我本能地覺得這樣的辦法會使姐姐顯得更可憐，母親對我一昂下巴：“男男女女的事你懂什么!”

我哪有臉說我懂，便只能照做。

有比讓姐姐親眼目睹更快的方式。陳蕾約了姐姐在巷子口的石橋下見，那兒的青石橋墩一向是約人等人的好地方。那個晚飯前的時刻，見到迎面而去的姐姐，已經(jīng)在石墩上坐等的陳蕾站起來，劈頭就道：“你爹娘有毛病的啊?”這句話太重了，把姐姐嚇傻了，她不明白這個比自己妹妹還知心的人怎么會說出這種堪比詛咒的話。

陳蕾不管那么多了，氣急呼呼，喊著說：“你知不知道你爹娘昨天到我們家來了?!你知道他們來做什么?!他們叫我跟郭文分手!叫郭文再回去跟你好!說你這么久一直忘不了他，不知道哭了多少場，他們做爹娘的終于不忍心了，只好上門來求我。幸好昨天郭文沒在，他們要是求到郭文頭上，我不知道他會氣成什么樣子!你說你爹娘是不是有毛病?”

姐姐還在半中央的石階上。陳蕾的話語像一簇簇火，把她的臉燎著了，她感到兩腮燙人。姐姐咬牙回答：“他們是有毛病，他們瘋掉了。那我就不當(dāng)他們是我爹娘?！?/p>

姐姐轉(zhuǎn)身往家去。石階上跨了幾步，立刻又剎住腳步，往反方向跑。

被姐姐喊來的小嚴(yán)跟在她身后，雖如同忠實的保鏢，卻是一臉的茫茫然。兩人一前一后剛立定在門廳，姐姐就攤開一只手，語氣冰涼地問母親：“我們家的戶口簿在哪里?!”

母親反問：“你要戶口簿做啥?”

“我去登記結(jié)婚?！?/p>

“結(jié)婚?跟哪個?”

“還有哪個?不是在這里站著嗎?!不是你們同意的嗎?!”姐姐簡直是在拼命叫喊。我看到小嚴(yán)被姐姐的喊聲嚇得身體跳了一跳。

母親回頭看看父親，沒有商量的時間了，母親做主答復(fù)：“有這么簡單嗎?是結(jié)婚哎，不是兩個人出去買個菜看個電影。結(jié)婚是你一個人的事啊?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啊?你要跟我們商量的呀?！?/p>

姐姐沒打算聽母親的回復(fù)，她烏溜溜的眼睛在屋子里掃一圈。緊接著沖到父親母親的臥室去。

所有人都慌慌張張地跟進(jìn)去。誰知姐姐又?jǐn)D出來，返身進(jìn)了廚房。廚房里米飯燜好了，發(fā)出香味，但是我們顧不得了。當(dāng)姐姐再次跑進(jìn)臥室時，手里握著一把菜刀。在我以為要發(fā)生流血事件、不是她自傷就是父母中的一個受傷時，姐姐對準(zhǔn)寫字臺左邊那個上了鎖的抽屜砍下去。

小嚴(yán)在旁聲音發(fā)著抖：“叔叔，阿姨，這個，這個不是，我的，意思。阿瑾，阿瑾叫我，來，我也不，知道，來做什么?！?/p>

抽屜被剁出了幾道深坑，白色的，使絳紅色的寫字臺立刻變得極丑。

“當(dāng)”一聲，父親甩出來一把鑰匙，甩在寫字臺的玻璃臺面上。

“我真是恨你們?！苯憬闶掷锬罅藨艨诓窘?jīng)過父親母親身旁的一句話。奇怪的是，這句話倒不像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反而有些平淡有些提不起勁兒來。而且，她好像忘記了有小嚴(yán)在身后跟隨，徑直往外走，小嚴(yán)遲疑了一霎，追上去。

姐姐結(jié)婚了。我看了她的結(jié)婚證。大紅緞子繡暗花的封皮。打開，右面上方是她和小嚴(yán)的合影。姐姐在左，小嚴(yán)在右。小嚴(yán)閉著嘴，很嚴(yán)肅，也許是搶戶口簿去登記的一幕還在驚擾著他。倒是姐姐毫無牽掛地翹起唇角笑著，露出了白白的牙齒。這應(yīng)該是她對著父親和母親露出的笑容吧。

朋友，陳蕾

六號院的陳蕾是姐姐最好的朋友。我不明白性情差別那么大的兩個人為什么那么要好，況且她們從高中起就不在一個學(xué)校了。陳蕾很聰明，按我母親的說法：“比阿瑾聰明三倍不止。我們阿瑾跟陳蕾在一起，會不會吃虧哦?”可是，聰明的陳蕾學(xué)習(xí)卻很糟糕，初中讀完高中統(tǒng)考后，只能轉(zhuǎn)去一個地點偏僻的三流高中。她們倆這就沒法天天的如影隨形了。星期天還是常湊到一起的。不是陳蕾過來就是姐姐過去。有時候懶得進(jìn)屋，陳蕾就在窗戶外邊喊一聲，姐姐答應(yīng)一句，出門去。我那時候還對陳蕾懷著又親又恨的復(fù)雜情緒呢。親是因為陳蕾來了我家，我家便霎時明亮熱鬧起來，她口齒伶俐，嘰嘰呱呱，一個人像長了三四張嘴，家里家外，校里校外，什么事她都聊，還好笑，時常把我們?nèi)叶簶?；恨是因為姐姐對陳蕾這個朋友比對我這個妹妹親近多了，她們倆有很多秘密可以窸窸窣窣地在角落里談，弄得她們倆更像是姐妹，而我則是親戚家的一個孩子。她們出去玩也從不帶著我，有一種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的高傲勁兒。四歲就有這么大距離嗎?你們就很了不起嗎?看著她們出門去的背影，我時常這么憤憤地想。

高中三年之后，姐姐進(jìn)了家具公司，工作就是坐在辦公桌前用打字機(jī)噼噼啪啪地打那些古典風(fēng)格家具的出口單證，全是英文字——雖然只是照著打，已經(jīng)讓人敬佩不已了。陳蕾因為畢業(yè)成績單上糟糕的校名和糟糕的分?jǐn)?shù)，去了湖濱路上的國營茶莊賣龍井茶。她們還是好朋友。還是最好的朋友。有時候會一兩個月見不到，也不會暗淡她們的感情。這點我敢肯定。

她們的關(guān)系在陳蕾約姐姐去巷子口的石橋面談那天戛然而止。姐姐跟嚴(yán)一明結(jié)婚了，沒有“侵犯”到陳蕾的郭文，但是陳蕾還是沒有再出現(xiàn)。按我的理解，是姐姐疏遠(yuǎn)了陳蕾而不是陳蕾疏遠(yuǎn)姐姐。我們聽到的只有她媽媽在菜市場宣布出來的消息：“湖山畫院請郭文去當(dāng)畫師，還分了他一套房子，在葛嶺那兒，那片基本上住的是省里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干部?！?/p>

我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學(xué)。離北大、清華很近，周邊還有不少大學(xué)，被合稱為“八大院校”，據(jù)說專門設(shè)立在偏僻荒涼的郊野。是為了讓學(xué)生們遠(yuǎn)離喧囂安心讀書。其實，那時候，哪有喧囂之地?連天安門王府井都清靜；而現(xiàn)在，哪里都無讀書的清靜之地了。

大二下學(xué)期的一天，我突然收到陳蕾寫來的一封信，說她要到北京，要來看我，還說我不必去接她，她會找上門來。兩天后，她就找到我了。我們正在上排球課，在鐵網(wǎng)隔出的水泥球場上。陳蕾隔著網(wǎng)子叫我的名字，并不寒冷的天氣，她圍著一條寬大的玫紅的披肩，波浪卷的頭發(fā)，艷麗極了，華貴極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招引來了。我沖她走過去，叫她一聲“陳蕾”，語氣就像是她來我家找姐姐，我開門迎她進(jìn)來時一般。陳蕾站在網(wǎng)子外，說：“不急，等你下課?！边@個打扮脫俗的遠(yuǎn)方女子是為我而來，而且吸引了那么多驚嘆的稱奇的直愣愣的目光，我真沒出息，因為我暗暗得意，仿佛陳蕾的美有一半是我給的。進(jìn)了我的宿舍，陳蕾的第一樁事是拉開提包，給我的每一個室友一條圍巾!杭州的真絲印花圍巾!我再也不好意思銘記她與姐姐的芥蒂了。在抽屜里翻出瓜子和山楂卷招待她。那五個女孩笑逐顏開，興奮地嚷嚷，試圍、品評、互換、排名，氣氛像節(jié)日。以后陳蕾每次到我宿舍，不管我在不在，都能受到大家最熱烈的歡迎。

陳蕾接著拿出來的就是給我的了：小核桃、話梅、豆腐干、藕粉，還有墨紫色的一包菱角!堆在我的桌上，像在展銷杭州土特產(chǎn)?！澳銜缘梦襾肀本┳錾?”她先問再答，“我來讀書!”

“讀什么?在哪里讀?”我知道陳蕾讀書不好，也許她要用讀書來拉近她和郭文的距離?

“就在這里!你們學(xué)校!”她很興奮，我很吃驚。

陳蕾來上的是我們學(xué)校對外的業(yè)余日語培訓(xùn)班，每天下午三個小時，用本科生的教室，一共一年，學(xué)費高達(dá)一千二!學(xué)費對陳蕾應(yīng)該不是問題了吧?不過為什么學(xué)日語而不是我想象的美術(shù)啊中文啊?陳蕾說：“你不曉得吧?郭文——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的畫兒日本人特別喜歡。一大半是叫他們買走的。好多人勸我們：為啥不到日本去發(fā)展?既然日本人喜歡你的畫兒，干脆到日本給他們畫!所以我就說我先來學(xué)點兒日語。去了日本就不慌了，還能幫郭文賣畫，你說是不是有道理?我們家郭文還不肯讓我來，這件事我堅決不聽他的。他只懂畫畫兒，眼光沒我遠(yuǎn)!我聽說你們學(xué)校教外語水平高，還有，你們學(xué)校外國人最多，肯定日本人也多，所以我就跑到這里來了?！标惱儆衷诎锓煌ǎ鲆粡埲雽W(xué)通知單來：“留學(xué)服務(wù)中心2號樓。我就住這個樓。陪我去看看?順便認(rèn)認(rèn)門，以后你下了課就去找我玩，我請你吃飯?！?/p>

她咕嘟咕嘟喝完我給她泡的一杯茶，起身。五個女孩子全都起立來送她，紛紛邀她：“有空來玩兒?！?/p>

陳蕾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女子，從她迅速地跟郭文結(jié)了婚、果斷地遠(yuǎn)行來讀書就可以知道這一點。放下行李，裹著那條玫紅的在北京灰黃的背景下更顯妖嬈的披肩，陳蕾立刻前往五道口外文書店，宿舍管理員指點的，說學(xué)生都愛往那兒跑。

五道口外文書店的“外文”基本就是英文，但陳蕾還是找到了幾本日語詞典。她把它們都拿下來，互相比較，看挑哪本好。

“小姐不是日本人吧?”她身旁有個男人開口問。陳蕾一聽就知道這是個外國人，因為他把“日”念得像“意”。

陳蕾笑笑：“不是。我是中國人。”

“啊，戲嗎?你在學(xué)習(xí)意語嗎?”他歪著頭看那些日漢、漢日詞典。

陳蕾不好意思：“我還什么都不會呢。明天開始上課。你知道哪本好嗎?”

“啊，”男人伸出手來，取過陳蕾手中的詞典，“我可以推薦你啊，相信我，我是意本人?！?/p>

“真的啊?太好了!”陳蕾高呼。周圍的人側(cè)目，陳蕾不管，“以后我可以向你請教嘍?”

“沒問題。歡迎歡迎?！?/p>

兩個人是一起走出書店的，而且還一起走回了我們的學(xué)院。這男人是我們學(xué)校的日本留學(xué)生，姓齊藤，自我介紹說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了兩年。公司派他來學(xué)漢語，他在這兒已經(jīng)待了八個月，從什么都不會到現(xiàn)在的衣食住行都沒有太大的障礙，“現(xiàn)在生活得很輕松啊。”他悠然地總結(jié)。不過陳蕾覺得日本人不該把“日”字念得那么差，所以作為將來要麻煩他指導(dǎo)日語的回報，她一路上糾正了他好幾回發(fā)音。其實陳蕾自己的發(fā)音也很成問題。一個杭州人，語言里沒有zh、ch、sh、r，卷著舌頭說話的難度跟齊藤比，不相上下。

陳蕾就和齊藤結(jié)成了“對練”。每周兩個晚上，在齊藤的房間，第一個小時齊藤練漢語，第二個小時陳蕾學(xué)日語。還有齊藤沖泡的無限續(xù)杯的日本茶喝。那時候，即使是留學(xué)生，普通也是兩人一屋，但齊藤是公司派來的，公司實力雄厚，待遇優(yōu)越，齊藤就可以一人一屋。房間很小，很簡陋，這樣倒更容易弄成日式的了。齊藤鋪了地毯，又在五道口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幾塊草墊扔上邊，再放個矮茶幾，就可以盤腿而坐，席地而眠了。陳蕾與齊藤并肩同學(xué)，手中一杯熱氣裊裊的清茶，啊!陳蕾覺得她已經(jīng)享受到了別樣的日式風(fēng)情了。

第一次走進(jìn)齊藤的房間時，陳蕾被驚著了。地毯上除了中央的矮幾和旁邊的一小塊可以容齊藤坐下的空地，其余扔的全是衣服、課本、照片、浴巾、敞著口的旅行包、網(wǎng)球和網(wǎng)球拍、印著日語的食品包裝盒、開了或沒開的煙盒、許許多多磁帶、啤酒和咖啡罐，連鞋都有!齊藤擁有的所有的鞋!陳蕾一是震驚于這個混亂狀態(tài)。二是震驚于這般不堪的場景他居然毫不羞愧。可以邀一個女人進(jìn)來!陳蕾在門口處呆立了一陣，沒找到往里下腳的地方。齊藤卻坦然，脫了鞋進(jìn)去，在茶幾旁扒拉出一個地方，招呼陳蕾坐。陳蕾于是脫了鞋踩著各種物品走上這自制的榻榻米，在一地物品的包圍下就座。齊藤在一條里外翻轉(zhuǎn)的牛仔褲底下抽出一根電線插頭，摁進(jìn)墻邊的插座里——這個倒沒被擋住，開始為客人煮水泡茶。陳蕾靜候了一會兒，隨即，女性的本能大發(fā)作，她起身，不向齊藤請示，便撿拾起四周的東西來。齊藤不急不忙地說：“沒關(guān)系啊，沒關(guān)系啊?！标惱俨宦牐槔厥岸?。她畢竟在茶葉店賣過好幾年的龍井茶，撮茶、秤茶、倒入紙袋、封口、牛皮紙繩橫豎各兩道捆扎、打結(jié)、斷繩，最后是灑脫地扔給客人。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練就了陳蕾的身手，此地正是用武之處。

當(dāng)水壺的水燒開，日本抹茶粉沖泡的清茶完成，陳蕾已將齊藤的房間換了個模樣。齊藤盤著腿，端坐在矮幾前，沖陳蕾鼓掌!“辛苦了!”他還慰問道。但是臉不紅心不跳，神色倒是極平靜極松弛，仿佛陳蕾收拾的這個房間與他無關(guān)，這些東西不是他丟棄的，凌亂和整齊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為了優(yōu)待外國學(xué)生，學(xué)院的暖氣開放遠(yuǎn)早于整個北京市統(tǒng)一的時間，暖氣、熱茶，加上一陣的收拾，陳蕾額頭就開始冒汗。齊藤問：“很熱吧?”陳蕾忙答：“沒關(guān)系。”齊藤倒像是熱得更甚，不再說什么，自己卻三下兩下脫得只剩了個白色緊身背心，在深秋，還是很觸目驚心的。但陳蕾不打算把這當(dāng)回事：人家是外國人，人家是在自己的宿舍，而且人家要開始學(xué)習(xí)了，有什么呀?陳蕾便開始專心致志地教起漢語學(xué)起日語來。

幾次互換著練習(xí)以后，齊藤改變了原先讓陳蕾輔導(dǎo)的方式，因為陳蕾幫不了多少忙。比如齊藤在課堂上學(xué)了成語“畫蛇添足”，覺得很有意思，讓陳蕾再給他幾個類似的有故事的成語，陳蕾皺著眉，用筆敲著桌子，敲了半天，一個都沒想出來，最后答復(fù)齊藤的是：“沒有了吧，好像有故事的就只有這一個。別的什么起早貪黑、心不在焉、張燈結(jié)彩，都沒有故事的啊!”再比如老師布置齊藤寫短文，齊藤想用含義豐富又準(zhǔn)確的詞，于是問陳蕾：一個人心里不太高興但是不想讓別的人發(fā)現(xiàn)，這樣的意思可以用什么詞啊?一個人緊張的時候，把他的身體上的不舒服都忘了，這樣的意思可以用什么詞啊?一個人覺得自己的能力比別人低，但是很努力還是沒辦法超過別人，這樣的意思可以用什么詞啊?陳蕾覺得齊藤的問題都是沒有必要的問題，想說這樣的意思，那就把整個句子說出來好了，干嗎非得找一個詞?上哪兒找這樣的詞去啊?面對陳蕾這樣的回答，齊藤無奈地笑一笑，合上眼前的課本，爬到墻角一堆書籍雜志那兒，抽出一個大本子，翻開：“我知道漢語的詞語很豐富啊，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種的詞還有嗎?”

本子上已經(jīng)密密地寫下了許多：情敵、初吻、同居、情人、戀人、偷情、分手、情書、失戀、第三者、紅娘、婚外戀、情婦、情夫、殉情、妓女、嫖客、狐貍精、一見鐘情、暗戀、情欲、處女、外遇、蜜月、強(qiáng)奸、搞對象、花花公子……還有陳蕾深感陌生的“畸戀”、“做愛”和“性感”?？傊?，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詞吧!陳蕾臉發(fā)燒，啪地合上本子，嗔道：“你怎么收集這種詞啊?”齊藤很嚴(yán)肅：“這非常重要吧!非常有用啊!”“有什么用?”“跟我們?nèi)说纳钣嘘P(guān)系啊!你不是人嗎?”對齊藤來說，這最后問出的問題完全沒有像中國人說出來時那樣的嚴(yán)重，但對陳蕾來說，就是惡毒的咒罵。陳蕾氣壞了，起身，穿鞋，拉開門，大義凜然走出去，剩下齊藤莫名其妙。雖然莫名其妙，倒是沒有忘了一連聲的“對不起”、“對不起”。

第二天，這個齊藤去敲陳蕾的宿舍門，不顧樓道上人來人往。向陳蕾鞠躬：“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生氣啊，不過我要說對不起?！?/p>

陳蕾來問我怎么辦?這個日本人，下流是下流?？墒怯止掷蠈嵃徒坏?真奇怪。要知道，在中國男人身上，下流和老實巴交這兩種品質(zhì)是絕對絕對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澳阏f我要不要原諒他啊?還要不要跟他對練啊?”

陳蕾比我大，還已婚，我怎么敢當(dāng)她的人生導(dǎo)師?我好像既說了“外國人都這么黃，你別太在意”，也說了“你們還沒認(rèn)識多久，他就跟你說這個，真過分”之類的話，總之對陳蕾沒什么幫助。最后陳蕾一咬牙，原諒齊藤了，一是再找到一個有興趣對練有單人間方便對練的日本人也怪麻煩；二是一個外國男人都登門道歉了，誰受到過這么高的禮遇啊?

以前我說過陳蕾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女子，同時她又是個聰明機(jī)智的女子。她計上心來，再去跟齊藤學(xué)習(xí)，就開始常常提老公郭文?！白蛱煳艺煞騺硇帕恕?、“我不在家，我丈夫只好天天吃食堂”、“我丈夫脾氣特別好，我們從來沒吵過架”、“我丈夫是畫家，在杭州已經(jīng)很有名了”、“告訴你啊。有日本人高價來買我丈夫的畫噢，不騙你”，齊藤拋開書本，研究起郭文來：他畫什么樣的畫兒?他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畫兒?日本人花多少錢買他的畫兒?他的畫兒一般有多大?他上過電視節(jié)目嗎?……對陳蕾來說，最最爆炸性的一個問題是：

要是我介紹你的丈夫去日本辦畫展，他愿意嗎?

陳蕾激動得如遭雷擊!萬萬想不到，她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地前來學(xué)習(xí)日語，平假名、片假名還沒認(rèn)幾個，眨眼就替郭文鋪開了一條錦繡前程!郭文要揚名世界了!這個功勞巨大倒像是她給了郭文一次新生命!如果不是盤坐在地有難度，陳蕾肯定會當(dāng)即蹦起來。

于是陳蕾回答：“當(dāng)然愿意!怎么去?你能幫忙?”

齊藤肯定地點頭，在陳蕾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視下他考慮了一會兒，做出了一個決定：“請你的丈夫寄來他的作品吧，我想看一看。寄五張，不，十張。十張他最滿意的作品。沒問題的話，我馬上聯(lián)系一個有名的美術(shù)館，會長是我的爸爸的哥哥，漢語是——伯父，對吧?”

那一天的對練，第二個小時的日語陳蕾學(xué)得無比專注和振奮。因為，不用多久，她就得當(dāng)仁不讓站出來，充當(dāng)郭文的日語翻譯了。他們在日本的生活、他回答觀眾和記者的提問、他闡述他的畫作，哪一樣離得了語言?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北京的冬天是一夜間到達(dá)的，雖然暖氣已經(jīng)開通好多日子，我們都有了思想準(zhǔn)備，但某天早上去教室的路上，迎面而來的風(fēng)突然變成了一把把鋒利的小刀。還是讓人慌亂畏懼。陳蕾來找我，邀我同去郵局取件。因為預(yù)想是很大一包，她要我推上自行車。我這才得知包裹寄達(dá)前的背景知識。凜冽的風(fēng)也沒有讓陳蕾閉上嘴，她一路怨郭文：“天上掉下來的好事，這個男人家怎么就不明白!害得我打磁卡電話都打掉了一百多塊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給他分析了無數(shù)遍，磨蹭了這么長時間他才肯寄來!冬天都到了!他要再想兩日，我都要回家過年了!齊藤的那個伯父要是經(jīng)不住，歸西了，看你到哪兒后悔去?!”

怨是怨?？吹侥莻€大郵包防水防火防破損、安全措施極完備地寄來了，陳蕾臉上只剩了喜悅。即使看到極高的郵費，都沒有讓她的笑容減一分。

我用自行車把包裹徑直馱到齊藤的宿舍樓門口，陳蕾抱起，快活地上臺階，扭著身對我說：“阿靈，把你凍死了，快回去。哪天找你一起吃飯。”她穿著米色外套的背影進(jìn)了樓。我沒有立刻騎車離開，因為我在想：如果換成姐姐阿瑾，她會這么做嗎?會這么果斷豪邁地為郭文開辟前程嗎?大概不會。她無論多么愛郭文，大概都不會這么做。在這點上，陳蕾到底還是讓人佩服的，雖然她搶走了我的“姐夫”。

把畫兒交到了齊藤手中，聽到了齊藤的贊美，并且協(xié)助他第二天回到郵局辦理海運，讓郭文的十張畫兒漂洋過海奔向日本，拿到柜臺里扔出來的收據(jù)起，陳蕾就開始了急切的等待，等待那個齊藤老爺爺?shù)拇饛?fù)。那個齊藤老爺爺，藝術(shù)眼光必定銳利無比、心胸必定寬大仁厚絕不歧視中國人同時也必定跟陳蕾一樣是個急性子，當(dāng)他一打開那些畫兒，他會第一時間驚嘆，第一時間傳令下屬立即召喚那個叫做郭文的畫家東渡日本。他一分鐘也等不得。

陳蕾恨不得天天去見齊藤，每次敲他的門都想象來開門的齊藤第一句話是語速慢悠悠的“你的丈夫的畫兒不久就會掛在日本的美術(shù)館墻上了”，她還開始盤算怎么感謝齊藤，這么大的恩情，什么禮物能匹配?杭州最好的絲綢被面?獅峰山上的龍井茶?還是雕刻到發(fā)絲般細(xì)的檀香木扇?好一番盤點，陳蕾還是嫌這些代表杭州的頂尖特產(chǎn)不夠分量!哎呀，簡單啊!讓郭文畫一張畫兒送給他嘛!郭文的畫都上了日本大美術(shù)館的墻了，價值還不遠(yuǎn)超頂級龍井?

下雪的一天，宿舍的管理大媽在喇叭里喊我的名字，說門口有人找。我跑出去，吃一驚：是陳蕾。她還需要用喇叭把我叫出去?我不明白她一反常態(tài)不進(jìn)來的用意，瞬間又想到了一個理由，她是要請我出門賞雪吧?瞧天空中還在搖搖擺擺灑落的大片雪花，哪里是杭州的那種一落下就化、弄得人濕漉漉、弄得地滑溜溜的雪能比的?但是不對啊，陳蕾神情黯然，眼珠子定定的，像是都不會轉(zhuǎn)動了。

“你陪我走一走，我有話跟你說?！彼龑χ已矍暗牡孛嬲f話。

情形很異樣，我不敢發(fā)問，只說：“那我去加件衣服來?！?/p>

我們走在雪地上，寧靜的校園。前方傳來打雪仗的笑聲，寧靜更甚一層。我等著陳蕾開口，陳蕾一直不開口，只有我們腳下“咯吱咯吱”把雪壓實的聲音。走到籃球場邊的長椅，她坐下。我當(dāng)然陪著她坐下，顧不得去管屁股下的冰涼。

“我今天去找齊藤了。”陳蕾的開場。是的，這不奇怪，我知道你經(jīng)常去找齊藤的。你們不但要對練，還因為那些畫兒。也因此，這么開場是奇怪的，我不答茬，默默聽下去。

今天陳蕾去找齊藤了。因為下雪，學(xué)校體貼地加大了暖氣的力度，使得齊藤的房間暖如陽春。陳蕾問那個問了許多遍的問題：“你的伯父那兒有消息嗎?”齊藤則同樣地微笑著搖頭：“請耐心吧。我的伯父需要時間。”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沒有催你的意思哦?！?/p>

“我的伯父的美術(shù)館很大，很有名，有很多畫家的畫兒要選擇和決定?！?/p>

“你覺得郭文的畫兒真的能被伯父看上嗎?”

“啊!我希望這樣!我希望現(xiàn)在我是我的伯父?！?/p>

陳蕾笑了，為這溫暖貼心的話。

齊藤扭頭看了看她，一時沒說話，好像費心思考了幾秒鐘。最后呼出一口氣，下了決心一般，說：

“我在幫助你，你也應(yīng)該幫助我一下兒?！?/p>

“那沒問題，你說，我能幫你什么忙?”

齊藤真誠地嚴(yán)肅地苦惱地皺著眉回答：

“我是一個男人，我一個人在這兒學(xué)習(xí)，沒有女朋友，很辛苦啊?！?/p>

陳蕾笑：“我在這兒可不認(rèn)識什么朋友啊!以后你去杭州吧，到了杭州，我就能給你介紹女朋友了。”

齊藤則是苦笑：“我說的是別的辛苦啊?！?/p>

“你是說沒人幫你做飯洗衣服什么的?我會!我?guī)湍?”

齊藤看一眼陳蕾。為了讓陳蕾易于理解，他把盤在茶幾下的腿抽出來，伸直，開始脫起褲子來。脫了長褲，露出內(nèi)褲，隱隱的鼓突虬結(jié)的一團(tuán)東西，陳蕾腦袋一片“嗡嗡”聲，手腳霎時僵硬在那里，連血液也嚇得不敢流動。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那些畫兒，遠(yuǎn)在日本的畫兒。此刻就是質(zhì)押品啊!

雪花還在飄著，坐在積雪的長椅上的陳蕾，眼角的一串淚像是被凍住了，長久地停留著。不再往下滑。

我低聲問：“你打算怎么辦?”

陳蕾揚起胳膊，抹掉那些淚：“我好多了——跟你說了以后。”

陳蕾第二天沒去齊藤那兒。但是也不能不去啊。既然他沒有來道歉，四天以后，陳蕾只能主動出現(xiàn)，敲他的門。陳蕾想不通：這回的事情難道還比不上那回的“色情詞”事件?那回他可以登門說“對不起”，這回他居然能風(fēng)平浪靜、按兵不動?而當(dāng)他打開門，再次面對陳蕾時的表情更像是個無辜到底的人，甚至還有外交辭令等著陳蕾：“啊!好久不見啊!歡迎歡迎?！标惱俚皖^彎腰地脫鞋，倒像該她愧疚。

他們繼續(xù)對練，一個小時練習(xí)漢語，一個小時練習(xí)日語。齊藤快要期末考試了，因此學(xué)得格外用心，幾頁紙上寫滿了用生詞造的句子，讓陳蕾檢查修改，改完了自己還要讀一遍，以加深印象。陳蕾望著他心無旁騖的側(cè)影，完全無法跟四天前的那個可以單方面先脫起褲子來的人重疊在一起。那就別把現(xiàn)在的他當(dāng)做四天前的那個他了，這是兩個人!不搭界的兩個人!她是不必把那個人的罪過加到這個人身上的。

學(xué)習(xí)結(jié)束時，齊藤向陳蕾要求接下來的一周暫停對練，他要專心應(yīng)付一天一門、一共四門課程的考試。陳蕾答應(yīng)著，心想，也好，一周以后來聽那些畫兒的消息，得到答復(fù)的可能性至少有80％了吧?強(qiáng)迫我耐心等待，到時突然來個大驚喜，生活時常就是如此。

陳蕾乖乖等了七天。她學(xué)的課程不考試，照常上課，但是她以面對考試一般的態(tài)度上著每一堂課。她付出的代價，已經(jīng)不允許把日語課當(dāng)做一場玩鬧了，否則，就意味著她把自己又糟蹋了一回。老師常對她蹺起大拇指，號召大家向她學(xué)習(xí)，還讓她介紹進(jìn)步飛速的秘訣。陳蕾謙虛地對大家說：“也沒什么秘訣，就是我老想象過不了多久我就置身日本了，四周全是日本人；沒一個能懂你的，這么一想，就有動力了?！蓖瑢W(xué)們紛紛點頭，贊同敬佩，但是接下來一切照舊。誰有陳蕾這般的遭遇?

齊藤考完了。陳蕾敲他的門時，有些按捺不住的緊張：如果是壞消息，怎么辦?不會的不會的，什么時候有人懷疑過郭文的水準(zhǔn)?如果是好消息，那么那件惡心事就一筆勾銷了，正如他說的，他也苦嘛!就當(dāng)是觀音菩薩解救了他一回吧。敲了許久，齊藤沒有應(yīng)門。陳蕾就從包里取了張紙，給他留言，告訴他晚上她再過來。正寫著呢，隔壁的門開了，一個男孩出來，也是個日本人，打過照面點過頭的，看到趴在門上寫字的陳蕾，停下腳步道：“他回國了?！?/p>

陳蕾吃一驚：“你是說住這兒的齊藤?”

“是啊。昨天下午離開的。你可以給他寫信吧。”

“他什么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他不回來了。他的東西都分給朋友們了，我有他的電水壺，還有他的雨傘、地圖、網(wǎng)球。”

這話讓陳蕾由驚而慌了：“你有他的地址嗎?”

男孩搖頭。再點一下頭，表示告辭，走開去。

寫了一半的留言條不必再寫下去了。

陳蕾再也沒見到齊藤，再也沒見到郭文的那十張最美的畫兒，直到今天，她四十三歲的今天。也許余生還有機(jī)會見到吧?誰知道呢?那個人、那些畫，畢竟還是在這個世界上的。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件事。我還一直以為陳蕾沒再向我提起郭文赴日的事只是因為此事不成，她不好意思提而已。要知道，那個代價!

阿瑾，陳蕾

那場雪還沒消融，第二場雪還未降臨，我竟然收到了一封陳蕾寄自杭州的信!信寫得很簡單，說她媽媽突發(fā)急病，她得趕回去照料，因此來不及跟我道別就走了。對不起。我回了一封信，問問她媽媽的病情，沒有回音。也就算了。她和姐姐的微妙關(guān)系，我就別跟她太近了。

寒假我回家。我已經(jīng)沾染了北方的粗獷。臉蛋紅紅的，胳膊腿兒都結(jié)實了，拖著大旅行包也不喘。出站口見到父母，我問：“阿姐呢?”我知道她是要和小嚴(yán)先到父母家然后一起過來的。父親皺眉道：“臨出門，兩個人鬧別扭了?！蹦赣H一揮手打斷：“又不當(dāng)真，沒啥大不了的?；丶以僬f，回家再說?！?/p>

快到家門口，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倆倒是微笑著來開了門。一前一后，各對我笑。那種各顧各的笑容讓我心里不太舒服。

半個小時后，全家就圍坐著吃晚飯了。終于吃上了想念半年的家鄉(xiāng)菜!臘肉蒸筍，黃魚鲞，冬腌菜，油燜筍。有了這些菜，我就不去管他們怎么樣了，呼嚕呼嚕地扒飯，轉(zhuǎn)眼要盛第三碗。

嚴(yán)一明開口道：“這么會吃，以后會不會嚇著婆家?”

我知道這是玩笑，沒什么，沒有傷到我啊，可是姐姐突然要沖出來幫我反擊：“阿靈怎么會找一個吃了點兒飯就嚇?biāo)赖钠偶?那樣的婆家，就算了!”

姐姐的語氣挺嚇人，我反而替嚴(yán)一明揪心。沒想到嚴(yán)一明還是笑嘻嘻地接道：“我是說幸虧噢，現(xiàn)在大家都能吃飽飯了，要是舊社會，阿靈就危險嘍?！?/p>

姐姐從鼻子里哼一聲：“操心舊社會的事，真是閑!”

憑嚴(yán)一明的這兩句話，我想，他們倆怎么還能“鬧別扭”?只能說是阿姐單方面地發(fā)脾氣吧?他只是受著，頂多回幾句下臺階的話而已。

母親一旁另起了話題：“阿靈半年沒吃小籠包了，明天我們?nèi)ブ队^?！?/p>

“知味觀啊?好的好的。”嚴(yán)一明頓了頓，接道，“不要明天去，后天去!”

姐姐瞪他一眼：“發(fā)神經(jīng)!給阿妹接風(fēng)哎，你怎么不建議兩個月以后去?!”

母親要幫幫女婿了，對姐姐不滿地：“你聽聽小嚴(yán)怎么說嘛!總有原因的?！魈煨?yán)走不開啊?”

嚴(yán)一明揭秘：“后天星期一，楊翔上班，他在總可以打個折扣。”

“楊翔?誰啊?”父親問。

“我小學(xué)同學(xué)。在知味觀上班，已經(jīng)是店面副經(jīng)理了。我們交情不錯的，找他要個內(nèi)部價應(yīng)該沒問題?！?/p>

姐姐一聲笑：“你怎么杭州城哪里都想要內(nèi)部價啊?”

母親對阿姐有氣了：“要個內(nèi)部價有錯啊?小嚴(yán)幫你省錢還不好?”

“好!好!”姐姐不爭辯了，埋頭吃飯。

最終我們還是聽從了小嚴(yán)的安排，“后天去!”有小爭論，無大分歧，能省下幾塊畢竟不是一樁壞事。我們分別前往。知味觀離父母家不遠(yuǎn)，我們?nèi)齻€那天先到了店堂，坐下了不敢點，傻傻地等了好久，姐姐和小嚴(yán)從他們自己家過來了。服務(wù)員送上菜單，小嚴(yán)當(dāng)仁不讓地接過，翻了兩頁，不急著點，仰頭問等候的女孩：“楊翔在嗎?”

服務(wù)員聽了發(fā)愣，沒接話。

小嚴(yán)溫和一笑：“你們的副經(jīng)理啊!楊翔?！?/p>

“噢，噢，”女孩反應(yīng)過來，“在，在?！?/p>

“在里面啊?那我先去找找他?！眹?yán)一明放下菜單，沒跟我們眾人打聲招呼，起立走去大堂里側(cè)。留下座位上的四人和等候?qū)憜巫拥姆?wù)員。大家都不作聲地目送小嚴(yán)的背影，又一起把視線收回來，場面有些尷。

女服務(wù)員看看我們。判斷出我們幾個都不是拿主意的人，收回桌上的菜單，返身回去了!等她走出幾步遠(yuǎn)，姐姐喊起來：“喂!我們要點菜!”

我們點了三個冷盤，五屜小籠包。冷盤來了，小嚴(yán)還沒來。

姐姐說：“吃吧。吃吧。他要是跟同學(xué)敘起舊來，我們得到什么時候?”

母親說：“本來就是冷的，不怕冷，等一等?！?/p>

父親說：“這個小嚴(yán)，哪里的人都認(rèn)識，下次問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柳浪聞鶯收門票的人?！?/p>

我說：“內(nèi)部價到底是個什么價啊?認(rèn)識知味觀的人就能吃到內(nèi)部價?”

小嚴(yán)回來了，興沖沖的，未落座就通報：“楊翔在里邊，跟他說好了，內(nèi)部價!我知道有內(nèi)部價的呀，開始他還不肯松口，說沒有這種價?！贤瑢W(xué)了，還是賣我面子的?！?/p>

父親湊近。放低聲量問：“內(nèi)部價怎么個吃法?”

“打八折。”小嚴(yán)道。

五屜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摞著端上來了。小巧的包子，節(jié)日禮花一般的皺褶，聚集到中心，中心張著圓圓的小嘴。嘴里還兜著從里溢出來的餡汁。大家暫時將內(nèi)部價擱一邊，同時伸筷子，從草墊子上一個接一個地夾了往嘴里送。粉色的緊緊團(tuán)攏的鮮肉在嘴里爆出湯汁和濃香，啊，冬天成為了最可愛的季節(jié)!

一忽兒，高高疊著的籠屜各自平躺下來了，每個籠屜都空蕩蕩的。大家意猶未盡，四下張望。母親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捅一捅阿姐的胳膊：“哎，一屜多少個你們數(shù)了沒有?我感覺人家的多哦?！?/p>

大家都去看臨近食客的籠屜，嗯，添上那已經(jīng)被夾走的一個，一屜十二個。我們的是多少?沒有人數(shù)過。湊近了仔細(xì)看草墊子的痕跡，像偵探一樣。其實不需要偵探那么費力，馬上得出結(jié)論了：我們的一屜是十個!

小嚴(yán)的臉漲紅了，要起身：“我去問問楊翔?！?/p>

“這不是很清楚嘛!”姐姐雖然壓著嗓門，力度卻十分強(qiáng)大：“你要吃內(nèi)部價，人家又虧不起，只好用這個辦法來應(yīng)付?！?/p>

大家都安靜了。安靜地盯著空蕩蕩的籠屜。

過了許久——心理上的許久，因為很安靜——小嚴(yán)開腔：“算一算呢，我們也沒虧。十二給了十只，數(shù)量上打了八三折，不過我們鈔票只要付八折?！?/p>

我沒算過這個賬來，我猜姐姐更加算不過來。她家有一個這么會算賬的人，還需要她嗎?況且她從小數(shù)學(xué)課就沒有我好。

回京的前一天，我在湖濱的工藝品商店閑逛時，突然在門邊看到了一張海報：《畫夢——郭文水彩新作展》。海報左下角預(yù)告了展覽在十天后南山路上一家美術(shù)館。在我家被父親的幾句話弄得局促不安的那個郭文現(xiàn)在是黑白照片上的側(cè)影，沉思的堅毅的，線條更加俊朗，像是在宣告我的父親把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糾纏不已：到底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阿姐?她是得知郭文的近況比較好還是從此遺忘這個人比較好?再過一天我可就要走了!

這個本來是對杭州人民公開的消息被我當(dāng)成了秘密，藏了一晚上。

第二天，是姐姐和小嚴(yán)送我去的火車站。在擁擠不堪的候車室，我決定把這個包袱扔下，扔給她，我不想背著它去北京。我跟姐姐說：“你陪我去趟廁所?！苯憬忝媛锻纯啵骸斑@兒的廁所多臟啊!你上了火車再說吧?？炝恕！蔽艺f憋不住了，拉了她走，讓小嚴(yán)看著東西。

離開小嚴(yán)十來米，我說：“郭文過幾天有一個畫展?！苯憬憬拥溃骸拔抑??！?/p>

也好，我們不用去擠臭烘烘的廁所了。

姐姐還是走進(jìn)了那家美術(shù)館。離閉館還有半個多小時，展廳很清靜，看畫的都是單獨來的，散落在不同的畫幅前。郭文的畫布了三面墻，小的如一本攤開的雜志，大的同一扇窗戶。杭州對畫家來說也許是一個最好的居住地吧，老巷、石板路、梧桐樹、西湖夏天的荷花、保俶塔夕陽下孤獨的塔尖，一年四季，每個角落，有慧眼的畫家都可將它們?nèi)氘?。姐姐被一幅尺寸有半人高的畫面吸引了，它跟其余的不同：畫面右下方是一個男子的背影，穿著現(xiàn)在的衣服，手撐一把舊式的紙傘；左上方與他遙相對望的卻是一個古裝女子，堆疊的發(fā)髻，蒙蒙雨霧中還在蕩漾的長長飄帶。畫的名字是《斷橋》。

真正的斷橋離姐姐身處的美術(shù)館不遠(yuǎn)，走上一刻鐘也就到了。誰都知道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不過，那把本該由白娘子撐著過來的紙傘現(xiàn)在卻握在男子手中，又加上畫中人一個現(xiàn)代，一個古裝，于是畫面從“相逢”變成了“離別”，別得徹底，隔得遙遠(yuǎn)，真的是“斷橋”了。不知為什么，姐姐在這張畫前站了好久。

“是阿瑾?”有人在姐姐身后問。

姐姐回頭，看到了郭文。他的頭發(fā)比原先長了很多，是一個藝術(shù)家的樣子，不過，他的神情和眼神一點兒都沒有藝術(shù)家的勁頭，他問出那句話，看到姐姐轉(zhuǎn)過頭來，他好像還不能肯定那是阿瑾，還在等著姐姐的答復(fù)。

“我以為不會碰到你的，今天，我才來?！苯憬阏Z無倫次。

“我也以為不會碰到你的。”郭文看一眼《斷橋》，“你喜歡這幅畫?”

“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我又不懂畫?！氵^得好不好?”

郭文淺淺一笑：“不要問這種問題，怎么回答都不合適?！?/p>

姐姐后來轉(zhuǎn)達(dá)給我他們之間的這四句話，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因為每句話都是“不”、“不”、“不”：不會，不是，不懂，不要，不合適。真是傷心啊!人傷心的時候不知不覺說出來的全是“不”。

兩個人一時都靜靜地盯著那張畫。然后姐姐說：“你什么時候再開畫展啊?那個時候我再來看?！?/p>

“辦一個畫展很難很慢的?！?/p>

姐姐點點頭。兩個人在平淡如水的話語中道了別。好像陳蕾不存在。

陳蕾此時真的沒在這個城市。她突然要做生意。從北京回家，很快地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很快地拒絕了家人的勸阻，拿著不太多的“創(chuàng)業(yè)資金”，去做生意了。她沒有確切地告訴行蹤，但是每隔一陣，郭文還是能收到她的信的。從遼寧寄來的，從山東寄來的。三四個月后，陳蕾來了一封信，從安徽寄來的，要求離婚。郭文知道那十張一去不歸的畫使陳蕾愧疚萬分，使陳蕾無法面對他，這是攔不住她、非要出門去的原因吧?但是，總不至于因此要離婚。收到這樣的一封信，郭文突然無比憐惜自己的妻子，檢討起自己的言行來。

從北京回到家，放下行李，還站在門邊呢，陳蕾就對郭文說：“郭文，隨便你怎么罵我，打我，你的畫被我弄丟了?！?/p>

郭文不明白，好好的，一大包，有名有姓的日本人，怎么會丟?

陳蕾只用一句話解釋：“那人是個騙子?！背?，再沒有別的可說了。郭文打聽詳情、想各種追回的主意，陳蕾都用“那人是個騙子”來回應(yīng)。沒辦法了，就是被騙了，這就是事情的最終結(jié)果，不要再追問了。郭文于是沉默了幾日。徹底的沉默。從早到晚，包括在床上，如同陌生人，不不，如同對方是隱形人。然后陳蕾出門“做生意”去了。也許是那幾日的沉默傷了她的心?——為自己最珍愛的十張畫而沉默氣憤不是很正常嗎?——那也可以大叫大嚷說出來嘛，可能這樣她更能接受?

郭文反省，但不能給陳蕾寫信，信封上從來沒有詳細(xì)地址；郭文也不能給她打電話，那時候找人只能打到單位。郭文只好在家里等，惶惶地等陳蕾的下一封信說什么。

陳蕾的下一封信來了，沒有字的信，只是一張照片。陳蕾在海邊，與一個男人!男人摟著她的肩，她摟著男人的腰，他們的頭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飛揚起來，青春，激情，甜蜜。郭文不是憤怒，是迷惑。他使勁觀察陳蕾和那個男人的臉，想找出照片后的答案，找不出。他用圖釘將照片釘在墻上，周圍畫了滿滿一圈問號。

之后陳蕾的信件越來越密集了，都是她和那個男人的。他們依偎在長椅上；他們一坐一立對著鏡頭笑；他們的手牽在一起；男人將雙臂環(huán)住懷里的陳蕾——那個時代尺度最大的造型!

郭文明白了，找到答案了：陳蕾想激怒他。照片上的這個男人，或許是陳蕾付了點兒錢找來的模特，她只是想讓郭文痛快利索地答應(yīng)離婚。陳蕾應(yīng)該是馬上就要回來了。

當(dāng)陳蕾坐在郭文面前。毫不膽怯毫無愧意，靜等郭文發(fā)落時，郭文倒保持住了平穩(wěn)的心情，用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策略讓她細(xì)細(xì)講來他們“相識”與“相戀”的過程。郭文料想，如果那男人只是陳蕾要離婚的道具，陳蕾是絕對編不好他們的故事的。

陳蕾開始講他們的故事。

他叫曾曉峰，我們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我去濟(jì)南賣緞子被面，只買到站票。他心好，把他的座位讓給我坐，而且堅決不讓我還給他。整個晚上我趴在小桌上睡，他呢，坐在地上，腦袋靠在一個大包裹上，就是這么睡的。他是濟(jì)南人，在濟(jì)南還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幫我運貨賣貨。他以前談過一個女朋友，脾氣特別大，說不到一起。他怕我一個人在濟(jì)南孤單，有空就來陪我。哦，他是文化宮的宣傳干事。我跟他認(rèn)識一個多月以后。他就請我去了他家。他們家里人都特別好，他有個妹妹，叫曉鈴，很可愛，跟我關(guān)系很好。后來我就常去他家了，他父母都喜歡我，不過他們不知道我結(jié)婚了。曉峰說現(xiàn)在不能告訴他們，畢竟老人的觀念不一樣。等我離了，就好了。郭文，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郭文木木地聽完。這么具體，這么細(xì)微，陳蕾說的每一句，他都用一個畫家的習(xí)慣想象出了畫面?；疖嚿弦粋€男人在陳蕾腳邊斜倚著入睡：他突然出現(xiàn)在賣被面的陳蕾面前，陳蕾兩眼放出光芒；他們一家與陳蕾在飯桌上其樂融融……郭文的思維停在那兒，暫時不知道該往哪兒想下去。

陳蕾最后用一句話扎醒他：“我們在一起了?！?/p>

一句又含蓄又是明明白白的話。

“那么，好，陳蕾，只能離婚了，我們。”

各自收好了離婚證書，陳蕾搬回父母家去。在跨出湖山畫院分給他們的這間房子前，陳蕾對郭文說出她覺得最最要緊的話：“郭文，從前男人娶老婆總要有聘禮的，那十張畫就當(dāng)是你娶我的聘禮吧。聘禮是要不回去的。你別放不下了?！?/p>

郭文聽懂了，不是因為那個什么曾曉峰，而是因為那些消失的畫兒，陳蕾才離開的他。

陳蕾回到了六號院，隔條馬路，斜對面，就是我的家。只是阿姐離開了，跟小嚴(yán)住到了義井巷。不然，她們準(zhǔn)會在第一天就撞見。不是在馬路上，就是在菜市場，要不就是在燒餅油條鋪、醬油店或者雜貨店?；顒臃秶沁@么小，整條馬路上的人彼此都認(rèn)得，何況離婚是多么驚人的事，多么丟人的事!不用幾天，所有人都知道陳蕾離婚了，不用幾天，阿姐和小嚴(yán)也知道陳蕾離婚了。

有天晚上，小嚴(yán)的幾個朋友到他們家玩兒，鋪了桌布打撲克，阿姐在廚房給他們煮湯團(tuán)當(dāng)夜宵。湯團(tuán)浮起來了，要出鍋了，牌桌那邊卻哇哇地吵上了。原來是有個人把手里的一張爛牌悄悄塞進(jìn)袖管里，被揭露了。大家紛紛要求嚴(yán)懲，讓他交罰款，他不肯，一對三，竟然勢均力敵，房間里的聲音蓋過了天花板。阿姐端了四碗湯團(tuán)過去，小嚴(yán)一見，氣急敗壞：“不要給他吃!他是個無賴!”阿姐覺得好笑，不理他，把碗一一擱到牌桌上。那個作弊的想著正好可借此躲避一下大家的鋒芒，就端起碗拿起勺。沒想到，向來脾氣溫吞的嚴(yán)一明一掌揮去，打落那人嘴邊的碗，燙著了那人的舌頭，還潑了一桌子的水，撲克都濕透。

氣氛就這么急轉(zhuǎn)直下，不可挽回。牌局散場。

阿姐不去收拾，望著地上那一塊塊癱軟的糯米湯團(tuán)，恨恨道：“丟死人丟死人。你像不像個男人!”

小嚴(yán)開始找抹布，擦桌子，邊清理邊辯解：“我怎么不像男人?是他不像男人。”

“他像不像男人我不管，你不像個男人，你把我的臉面丟光了!”

小嚴(yán)把抹布向桌上一甩：“我這算什么?那個郭文離婚了，不是更加丟人?!”

這句話沖出口，兩個人都愣了一愣。

然后阿姐怒喊著：“郭文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你別想跟他比!”

小嚴(yán)突然用無比冷靜無比平緩的語氣說道：“朱瑾，有一件事你要搞清楚：郭文、絕對、不是、為了你、離的。你不要得意?！?/p>

小嚴(yán)要用這樣的腔調(diào)說話，也許是想結(jié)束這場爭吵，也許是想加強(qiáng)權(quán)威性、無可置疑度，但是他得到的結(jié)果是：阿姐拉開門，跑了出去。

這是秋天的深夜。路上幾乎沒有一個人。除了幾盞路燈發(fā)出的光，兩旁居民的窗戶里都暗黢黢的：有電視的人家也該睡下了，因為所有的節(jié)目都播完了。不會再有公共汽車了，姐姐在巷子口孤零零地木木地站著。她一點兒也沒感覺到陰森恐怖，她的心里填滿了各種各樣的痛，根本沒有空間容納害怕。一輛自行車慢悠悠地騎過來，姐姐迎上去，請騎車人帶她去葛嶺。她付錢。那是一個煤球廠下中班的中年人，竟然同意了，讓姐姐跳上他的車后座。他咣咣地用力蹬起來，在夜色中聲音大得像坦克開過。

就像姐姐知道郭文的畫展在哪兒開，她也知道郭文在哪兒住。關(guān)于郭文，她其實什么都知道。她敲開葛嶺山腳處屬于畫院的一間宿舍，面對門里的郭文，姐姐問：

“你離婚，是因為我嗎?”

郭文在這個夜晚，被姐姐朱瑾敲開門，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他靜默了好久。他的手還放在門把上，他還沒把姐姐請進(jìn)屋呢。

郭文回答：“不是?！?/p>

小嚴(yán)意識到事情嚴(yán)重了。過十二點了，姐姐還沒回家。他不敢去我父母家找。如果姐姐在，他需要對付三個敵人；如果姐姐不在，兩個老人不但要劈頭蓋臉罵他，而且罵完說不定需要立即送醫(yī)。小嚴(yán)惶恐地動了一圈腦筋，想到只能去找陳蕾。不管陳蕾算是姐姐最親密的朋友還是最仇恨的情敵，總之，小嚴(yán)激怒姐姐的那句話，是跟陳蕾有關(guān)的。

西湖岸邊的下半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野鴨水鳥在沉睡中，夜色下波光涌動，樹蔭森森，一切都無聲無息。卻有三個人在分頭尋找朱瑾。郭文，陳蕾，嚴(yán)一明。

聽到郭文那僅有兩個字的回答后，姐姐不再說什么，跑下石板臺階。等郭文隨后沖出去追趕，濃濃的山影樹影早已烏黑一團(tuán)，把姐姐的影子淹沒了。

陳蕾往孤山方向找，小嚴(yán)往里西湖去。他們都不敢發(fā)聲呼喊，那會驚嚇湖邊的住家，而且，一聲聲喊著名字，很不祥。

從葛嶺跑下來，姐姐已經(jīng)不辨方向，只要前方不是湖水，她都會邁出腿去。走累了，她在湖邊長椅上坐下。她感覺不到冷，相反，這一整面湖安詳?shù)厥刈o(hù)著她，溫潤的氣息，擺蕩的水紋似在無限同情她、輕輕撫慰她。這寂靜無人的夜晚，只有自然懂她，陪伴她。想到此，姐姐嗚嗚哭起來，哭聲一出，再無法抑制，啊——啊——，變成了號啕大哭。

哭聲的間隙中，姐姐聽到有人在叫著她的名字：“阿瑾，阿瑾，是你嗎?”小心翼翼，顫顫巍巍，生怕驚擾了她似的。阿姐抹一把眼角的淚，轉(zhuǎn)頭去看不遠(yuǎn)處走來的人影。一個女人。再走近些，可以肯定了，是陳蕾。

陳蕾在阿姐身旁坐下來，抓住阿姐冰涼的手：“你有什么傷心事，在家里哭好不好?深更半夜到湖邊哭，你把我們嚇?biāo)懒?”

這話似乎再次惹起心傷，阿姐又忍不住喉頭發(fā)緊，眼淚接著淌。

“杭州有個西湖，是好。是風(fēng)景好啊!不是為了烘托你的傷心的呀!要是傷心人都來這里哭，西湖邊天天晚上圍滿人，湖水要漫上來了!”

這話又差點讓人哭不下去了。

陳蕾這刻想到了小嚴(yán)：“你老公還不知道在哪里找你呢!——你跟他吵架啦?”

阿姐搖頭。再搖頭。斷續(xù)地?fù)u頭。

阿姐的手還被陳蕾握著，現(xiàn)在暖和一點兒了。兩個人都默默地望著眼前的湖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一刻之前，這兩個曾勝似姐妹的人絕想不到她們會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坐到一起。

好一陣過去了，陳營低聲說道：“你別恨我了好不好?我都跟郭文離了?！庇炙茟┣笥炙瀑r罪，聽起來好像郭文是個玩具，被一個手快的女孩先搶了去。

阿姐抽抽噎噎地問：“你，為，啥，跟他離啊?對你，不好，對他，也，不好啊。”

陳蕾松開那只握住阿姐的手，從阿姐的胳膊底下繞進(jìn)來，挽住她，卻沒有回答。

阿姐站起身，順帶著拉起陳蕾：“走吧，回去吧。不想了。男人就是讓人傷心的，傷心的方式不同而已?！?/p>

母親出院了。全家三人齊齊出動，把她接回的家。多少年，我們一家沒有這么團(tuán)聚了。

姐姐提議包餛飩吃，其實不該說“提議”，是“要求”。于是我出門買餛飩皮兒，姐姐剁肉，母親掌握肉餡的味道，父親在一旁指點評判。四個人好像玩起了過家家。當(dāng)一個個小小的半透明的餛飩盛在白瓷碗里端上桌，翠綠的小蔥點綴其上，大家呼嚕呼嚕吃起來時，母親卻又傷感上了：“阿瑾，你在巴黎怎么過的啊?連餛飩都吃不上的地方，你還是回來吧?！?/p>

姐姐笑：“唐人街什么都有，就是味道不夠正宗。不過，說到底，離開杭州，什么地方都吃不到正宗的味道。你問問阿靈好了，北京有沒有這么好吃的餛飩?”

我對母親說：“你不用去看地圖，其實北京和巴黎離杭州一樣遠(yuǎn)。我們兩個趕到你病房也沒差多少時間啊!”

母親直搖頭：“那不一樣。不一樣的。”

姐姐跟嚴(yán)一明離了婚。從義井巷的那間房子搬回了父母處。

這條巷子里的風(fēng)景變得有趣了。有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的漂亮的離婚的女人居住在此!這巷子的風(fēng)水是不是有什么問題啊?!鄰居們?nèi)绯５馗惱僖患液臀业母改竿鶃?，單單疏遠(yuǎn)陳蕾和姐姐。當(dāng)然沒有人愚昧到以為她們邪惡、不潔、魔鬼附身，人們只是覺得這兩個女子跟他們不是一類人，談不來，如果硬要談，話題還得躲躲閃閃，怪拘束的，那就遠(yuǎn)一點兒吧，給彼此方便。那一段時間，阿姐和陳蕾倒像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星期天同去看《小花》啊，《廬山戀》??；去花布柜臺選了一樣的花色，做一樣的裙子：互相給對方剪劉海，理發(fā)店都不必去，直到兩年后，公司派阿姐去了在法國的辦事處。

法國的十一年，阿姐永遠(yuǎn)清清楚楚記得兩件事。一是有一天她應(yīng)邀去參加法國同事的生日餐會，郭文竟然迎面向她走來。一條牛仔，一件淺灰條紋襯衣，仿佛陌生極了，又仿佛還是那個在家具公司設(shè)計新式樣的青年。在驚訝的同時，姐姐還注意到他的右手腕上還沾著一抹顏料。另一件事是跟郭文在一個咖啡店見面，東聊西聊，工作啊，天氣啊，習(xí)慣啊，然后出乎意料地，郭文說：“阿瑾，你還記得那張畫嗎?我們在西藏，被風(fēng)刮進(jìn)湖里的那張畫?法國有很多這樣的景色，我想再畫一張，送給你。”

說過那句話不久，他們搬到了一起生活。

那張與高原風(fēng)光極其相似的油畫現(xiàn)在就在他們的客廳墻上。畫的雖是法國山景，阿姐每次望到，總覺得那是西藏。還有，總要想到陳蕾。

那張畫一直掛在那兒，郭文一直不知道陳蕾離開他的真正原因。雖然阿姐已了然，但她終于沒有吐露。不為什么，如同油畫，最好不要貼近了看，那樣會很不好看。遠(yuǎn)一點兒，虛一點兒，才有美感。

“這么有滋味的餛飩，再來一碗吧。”阿姐起身去廚房。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