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前,我在深圳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住房。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看窗外深圳河對岸的香港,有了一種與從前不同的好感覺。從前我是個深漂,與千萬個打工仔一樣居無定所,現(xiàn)在我成了這里的市民,有了選舉和被選舉權(quán)。這就是私有財產(chǎn)的好處。在未來六十多年里,它像香港那些大佬的私產(chǎn)一樣神圣不可侵犯,六十年后它是不是可以被侵犯就說不準了。這房子給了我平緩的節(jié)奏。讓我有機會面對真實的自己,在周末或不想讓人打擾的時候,我常常關(guān)掉手機,把自己游離于這個喧囂的世界之外。
星期一早上,我一開手機。一連串未接電話紛紛跳出來,細看卻是同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共打了98次。在這個號碼后面,有我濟南房客的電話,這個賣包子的電話我不想回。肯定還是為了買我房子的事,我早就告訴他,那房子我不想賣??伤匀诲浂簧岬卮?,隔十天半月就打一次,每次出的價錢都比前一次多。他知道我那房子會越來越值錢。我留著房子是想留條后路,深圳待不下去了回去不至于流浪街頭。賣包子的電話又打進來,我沒好氣地說房子早就說不賣了。賣包子房客說。不買房子就不能給您打電話啦,俺都替您候了兩天客(他讀kei),您不謝俺,還說這種談話,您在深圳真是不學好兒;您等著,商師傅給您說話。我等著所謂的商師傅,但電話卻斷了。幾秒鐘后,那個打了98次的電話號碼打進來。
你是啥人。找你可真不易,在深圳不是當特務(wù)做地下工作吧,哪好藏起來不接電話?
你是哪位。找我有事嗎?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電話里有了汽車喇叭聲。
你回來一趟吧,電話扯不清!
我有工作,不能隨便請假,有事電話上說。
這事電話扯不清,咱得當面嘮。
你不是想買我房子吧?
這事比買房子可大多了,讓人知道了咱倆都得玩完。
在濟南我除了一間房子,沒什么事。你是誰,能告訴我嗎?
我叫商品糧,我奶奶叫云秀。
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
我說電話里扯不清嘛,你不信。
我得上班了,你說找我做什么。
不敢扯,咱們見面嘮!
我掛掉了商品糧的電話。并把他的電話列入拒絕接聽的號碼。
二十年前,我住在濟南老城區(qū)池園。早時候,老城是內(nèi)城。一個時期里,老城城墻曾是濟南的重要交通道路,相當于現(xiàn)在的高架路。城墻和外城之間是寬闊的護城河,護城河連著城內(nèi)大小幾十個泉池,讓老城有了幾分江南水鄉(xiāng)的秀氣。池園曾是朱元璋七子德王府地,高墻深院不算,還有著名的王府池子,古色古香,幽雅高貴。到我住進來時,池園已沒什么身價,房屋破舊,院落衰頹,當年的顯貴氣象蕩然無存。
池園是個二進式四合院,我住后院西廂房。西廂房不大,又罩在幾棵柳樹的垂絲下,顯得若有若無,神秘穆然。房外是一條石砌水渠,水渠連著王府池子和大明湖。院子里的人,操南腔北調(diào)方言,基本都是外來戶,對池園的歷史全然不知,甚至對門前名泉王府池子也知之甚少。我剛搬來時是個夏天,見這么一片清透碧水,正要下去游泳,泉池周遭突然有扇窗子洞開,一張瓢臉探頭喝道:“作死啊,媉們兒(媉們兒:罵人話,極度蔑視的說法,類似于‘娘們’)!”后來我知道,他不讓下水是因為池水要飲用。
外地人來濟南。免不了要順著王府池子泄水渠走一趟,看看這一泓清泉怎樣穿街越巷、招搖地流人大明湖。石渠兩岸,風擺楊柳;渠內(nèi),水滑凝脂,秀草如絲,不到兩公里的水渠最終成就了清靜秀美的曲水亭街。
王府池子水清見底,六七米深處的青苔和水草如長在水面,無魚。有人曾偷偷把魚苗撒進去,一兩天就不見蹤影。我搬來后的那年秋天,有個老人天天來此垂釣。老人不用漁竿漁線,只是順手從池邊折根柳枝,慢慢伸進池里,就坐在石臺上看水。沒人見他釣上過魚來。我有點喜歡這個老人,每次見他都陪坐一會兒。老人看上去七八十歲,胡子頭發(fā)全白,門牙也掉了兩顆。他見我常來陪坐,便問我,池里可有魚?我不愿掃老人的興,說,有。老人又問,你見過嗎?我說,在夢里見過。老人轉(zhuǎn)過臉來看我一眼,慢慢拉出插在水里的柳枝,一條一斤多重的鯉魚咬在柳條上。我有些驚訝,伸手就抓,老人極快地擋住,又把魚和柳條插進水里,魚松開柳條潛入深水,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正驚愕,老人問,看見魚去哪里了?我說,去了東南方向。老人說,東南為兌,兌為澤,澤可活魚。
我看見池內(nèi)有魚的事從沒對人講過,別人不會相信,我也不愿解釋。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看見了咬在柳枝上的魚。因為陪釣的緣分,我和釣魚老人成了忘年交,他住在東流水街76號,他的門前就是西護城河,但他叫它濼水(舊稱)。幾年后,我在一份資料中競看見了他的名字,原來他就是“易”學家魚木先生。
有一陣我閑得無聊,就去魚木先生家聊天。我對他說不想在學校干了。魚木先生說,你是第二個看見王府池子有魚的人,自然不能久安現(xiàn)狀。我以為魚木先生開玩笑,隨口說道,那第一個看見魚的人就是你了。魚木先生說,非也,第一個看見魚的人是李弘道。我不想把他的話當真,隨口問他,李弘道是誰?魚木先生說,他曾住過你的西廂房,不過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對魚木先生的學問并不感興趣,這主要是我不相信“易”是科學。那時我不理解其中的玄妙,把它視為迷信,我只相信經(jīng)過科學證實的東西。舉個例子,A理論是不是真理,要由B科學原理證明,B科學原理是不是科學要由C科學原理證明,結(jié)論是,科學由科學證明。這有些荒唐,但一直沿用至今。魚木先生的邏輯則不同: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學過數(shù)學的人都知道,這是簡單的二進制。讓我想不到的是,這樣簡單的二進制原理在李弘道手里,卻能演繹出無比復雜的時空和人際關(guān)系。
不久,我被調(diào)到一家醫(yī)學科學情報所。那時我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典型的憤青。我不安心工作是因為文學糾纏上了我,文學讓我覺得醫(yī)學枯燥乏味,而顧城、北島、舒婷的聲音卻異常動聽。突然有一天,海子描摹了一幅“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圖景,他要“從此喂馬劈柴,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這些詩句刺破了懸在我們頭頂上的氣球,我和海子一下從天上掉下來,不同的是,我還在醫(yī)學情報所,而海子卻走出清華園,把自己橫于山海關(guān)的鐵軌,以車輪的鏗鏘,奏響了永恒的樂章。
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但也意外收獲了一個美麗女孩,她叫段荔梓,正在醫(yī)學院讀大三。她說我給他們上醫(yī)學史課時提到了海子。天啊,就因為提到了一個詩人的名字,一個女孩就可以不計后果,走進我臟亂差的單身宿舍,就可以把白玉一樣的身子毫無保留地獻給我。那是怎樣的時代!當然。她也無償?shù)匦蕾p了我房外的那片美景。她時常會從后窗跳出去,站到外人極難見的那段渠里戲水弄草,一片陽光躲過山墻。從闊大的柳樹冠上照過來,投到水里,也投到她的身上,水和她都變得格外生動,那一刻她是那樣的清穎、光芒四射。她把一大團柳枝捧到胸前。讓我給她拍照,她自然美麗,跟眼前那片背景吻合。她有時也拉我沿渠散步,那是我最愉快的時光。段荔梓看重我,并不完全是因為文學,她還看重我對醫(yī)學的認識,她說我有做學問的可貴品質(zhì)。女孩子說話好用大詞,我聽著很受用,但并不當真。
在《醫(yī)學情報通訊》上,有一篇關(guān)于“白喉”的文章談到了李弘道。五十多年前,李弘道對“白喉”的認識頗為稀奇。我再次拜訪魚木先生,對李弘道易學家的身份提出了質(zhì)疑,魚木先生哈哈大笑,他說,易乃群經(jīng)之首,東方文化之源,精通易學始成良醫(yī)。魚木先生還告訴我,李弘道出生于幾十里外的桑榆鎮(zhèn)。這個鎮(zhèn)曾以“藥鋪林”家族聞名,而李弘道正是這個家族的一支。
我和段荔梓去“藥鋪林”尋找李弘道的蹤跡?!八庝伭帧奔易宸种н^多,屬于李弘道的那一支消逝在池園,而其他分支的后人對李弘道知之甚少。我們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倒是那個“藥鋪林”家族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離開桑榆鎮(zhèn)時,我打算寫一本叫“藥鋪林”的小說,段荔梓不置可否。
二
段荔梓沒看到小說《藥鋪林》的出版。現(xiàn)在想來她離開我是早晚的事。八十年代后期。不少人去了深圳,有一天,段荔梓也向我提起去深圳的事。那時她剛剛考上母校的研究生,我問她能舍得放棄學業(yè)嗎,她說、無所謂,只要你去我就去。這讓我覺得有些為難。我所知道的深圳就是一個大工地。多少年后,我在深圳遭遇了異常的尷尬。那是我第一次來深圳。賓館的服務(wù)生問我哪里人,我說,濟南人。服務(wù)生又問,濟南是哪里。我有點生氣,我說,你知道山東吧?服務(wù)生說,知道,山東有個青島。我說,知道青島在哪里嗎?他說,不知道。我說,青島是深圳邊上的一個漁村,濟南就是青島的一個碼頭。
段荔梓出國手續(xù)是她的外籍老師,第二任丈夫愛德華?拉克庫德幫她辦的。當段荔梓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小說《藥鋪林》的出版消息時,曾給我打了很長的越洋電話,她問我,小說里寫沒寫李弘道。我說有一點他的影子,我對他沒有把握,他是個謎。
1992年,我鬼使神差來到深圳,就職于一家外資醫(yī)學研究機構(gòu)。我沒把握能在深圳待下去。也就沒敢把我那間段荔梓走后更加臟亂差的宿舍處理掉,我低價租給了一對賣包子的夫婦。兩年后,辦公室主任打電話要我交房子,我說不想交。辦公室主任的聲音很平靜,甚至有點溫柔,他說,那哪行,合同到期了。我說,知道了。一個星期后,我借故出差濟南,給辦公室主任送去兩盒補品一盒偉哥。辦公室主任用公款請我吃飯,并把合同延長三年。1997年房改,我用三千塊錢買了下來。
來深圳的最初幾個月很不適應,尤其到了雨季,我會得一種怪?。和窗W不辨,乏力氣短,連去食堂打飯都很困難。深圳所有醫(yī)院都沒見過我這種病,我只好查資料自己治。這讓我又一次與李弘道相遇。我查到了一種治我那種病的方法,這種方法竟是李弘道早期的一個醫(yī)案。按方吃藥,藥到病除。不久,我又害了嚴重的失眠,常常幾夜不能合眼,只要入睡就夢見李弘道,夢見他披一身魚鱗,從王府池子深處浮出來,用一對黑豆眼與我對視。我被李弘道的鬼魂附體了,他折磨得我夠嗆,我只好打電話給魚木先生。魚木先生說,你是不是夢見李弘道了?我說,是,他全身都是魚鱗。魚木先生說,他是條大魚,尋常人看不見。我說,我不想看見他。魚木先生說,你試試能躲開他吧。
我在深圳的工作是搜集醫(yī)案,不管西醫(yī)還是中醫(yī),苗醫(yī)還是藏醫(yī),只要說得過去的全都拿來。但大部分醫(yī)案都很平庸,平庸的東西自然就顯得枯燥。就在這時,我又看到了李弘道的名字。他的醫(yī)案不像醫(yī)案,更像一篇篇美文。我無法把他當成一個中醫(yī),他的知識無所不包,物理、化學、生物、考古、天文、地理、軍事等等,而醫(yī)學只是他知識的一小部分。奇怪的是,有一份醫(yī)案還出自魚木先生之手。魚木先生告訴我,那是李弘道先生教的。
魚木先生對李弘道的評價大可深究,我把他的話跟頭兒說了,頭兒同意我回濟南一趟。第二天,我走進東流水街76號院時,魚木先生已在客廳等候。他剛泡上一壺明前龍井茶。我問,你知道今天我要回來看你?他說,知道,你來不光為看我,還為李弘道先生。我看著他的臉說,我現(xiàn)在懷疑李弘道這個人到底是誰。魚木先生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就是李弘道吧?那天魚木先生給我講了許多李弘道的故事。
李弘道1912年出生于桑榆鎮(zhèn)。一向覺少的他,九歲時突然一睡三天不醒,爺爺和父親都是遠近聞名的中醫(yī),對他卻無計可施。爺爺和父親輪番把脈,都說一切正常,可就是睡不醒。母親把一勺米粥倒進他嘴里,他不知吞咽。睡到第六天,明顯有了衰相,爺爺把完脈,臉色嚴肅起來。他囑咐家人為孫子準備后事,但母親張氏卻不放棄,她到濟南找我爺爺。我爺爺是濟南無人不知的還魂師,大家都稱他魚大仙。我爺爺看了他的太乙門,又扒開眼皮看了,說,常人有六識,奇人有七識,而這孩子是大奇之體,不修行就有了“歸藏識”。我爺爺說,此識不僅有生前身后數(shù)年的記憶,還善用象、數(shù)、理、占(易經(jīng)的基本功能),孩子無恙,只是走得遠了。我爺爺從門前折一根柳條,在李弘道身上輕拂數(shù)下,最后夾在他唇下。李弘道便睜開了眼。他看著母親愣一會兒。側(cè)臉盯著竹籮的饃饃。我爺爺叫人下了兩碗掛面,端到我和他跟前,爺爺指著我問他,你可曾認得他。李弘道說,認得,他是酈食其(讀liyiji,出使齊時被田橫烹)。大家正在驚愕,爺爺又問,可知現(xiàn)在他叫什么?李弘道搖頭。我爺爺還要問什么,李弘道已經(jīng)跑出院子,他沿著濼水一路北去,在鄭記驢肉鋪前突然停下。這時,一聲慘烈的驢叫從后院里傳出來,李弘道聞聲后竟有些不知所措。
幾年后,李弘道被齊魯大學破格錄取。有一天他突然沖出教室,跑向鄭記驢肉鋪,驢肉鋪后院有兩個隔開的圍欄,分別圈著五六頭母驢和公驢。驢們都支起耳朵看這個小孩,李弘道朝一頭瘦公驢走過去。把它牽到對面的圍欄里,指著另一頭母驢說,去找女人吧,你的前世是管仲,她的前世是呂雉,在這里只能做驢。瘦驢和它的女人走到一個角落,在眾驢面前交配。這引起公驢們一陣騷動,一頭公驢扯著嗓子大叫,李弘道走過去,拍著它的頭說,你這個李斯,覺得這樣不公平吧?說著他打開柵欄門,把所有的公驢都放出來。大叫的李斯直奔母驢而去,很快成就了好事。肉鋪老板聽見動靜從前院跑過來,問李弘道為何把它們放在一起?李弘道說,它們既然做了驢,在變成驢肉前,這是它們應該享受的驢生。驢肉鋪老板說,你跟這些畜驢來這一套,病得不輕快吧?李弘道說,他們的前世是人,你的后世也是驢。老板雖然嘴硬,但覺得李弘道的話有理,此后,后院里不再有兩個柵欄,公驢母驢都散在一起,被抹脖子前,都能享受一回李弘道說的驢生。
李弘道再次來濟南與一個大人物有關(guān),那個大人物安排他住進池園。池園曾是德王四品侍衛(wèi)張大人的宅院,之后住過一個姓劉的鹽商,池園改叫劉公館。1938年前,池園最后的主人是李弘道。
有一次他看見了池中的鯉魚,并發(fā)現(xiàn)它從池底進了太乙泉。太乙泉在王府池子東南,兩泉由暗渠相連。在太乙泉里,鯉魚看一會兒李弘道,就鉆進東南方的石洞。不久,李弘道就不見了。幾天后,王府池子一下擠滿了魚,它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分享一次人肉盛宴。等把沉在水底的人撈上來時已是一具骷髏。警察局很快發(fā)布文告,證明死者就是李弘道。這是1938年的夏天,濟南的局勢動蕩不安。一個月后的一個下午,池園院里老少二十一口全部死于非命。
這么說我住了一處兇宅?我笑著對他說。魚木先生說,吉兇因時因人而變,池園已成吉宅,這也可以說否極泰來。
回深圳不久,我收到了魚木先生寄來的關(guān)于李弘道的資料。兩個星期后,魚木先生去世了。
我從一份資料上看到了關(guān)于“辨證與辨病”的文章,并被文章里的觀點折服。究其根源,才發(fā)現(xiàn)文章里所舉病案全是李弘道七十年前的舊案。李弘道顯然是個好中醫(yī),可惜并沒有幾個人知道他。他大部分醫(yī)案都淹沒在時間長河里,我打算把他們打撈出來。盡管這工作頗費周折,但還是有了收獲,這就是我的《李弘道與醫(yī)學》。它安靜地立在我的書架上,只要打開書,就能看見李弘道,他的黑豆眼有些可笑,他讓我的心情放松下來,也讓我原諒了段荔梓。段荔梓現(xiàn)在成了美利堅合眾國的公民,并為日耳曼人拉克庫德生了個小黃毛。在一次視頻中,幾乎禿頂?shù)睦藥斓碌芍粚λ{眼睛,用洋腔怪調(diào)的漢語向我打招呼,并感謝我把段荔梓讓給他。他在向我示好,可他的面目看上去顯得猙獰,他的示好就給人挑釁的感覺,我擔心段荔梓落入了虎口。我的心情被這個洋毛搞壞了,這個日耳曼人摘走了我的鮮桃,他給我的印象很糟。但我仍大方地說,她更適合你。我不能在外國人面前丟臉。當鏡頭轉(zhuǎn)給段荔梓時她問我拉克庫德怎么樣,我說拉克庫德腰子可能有問題,快成禿子了,說話一點底氣都沒有。段荔梓咯咯地笑著說,怎么會呢,他比你的戰(zhàn)斗力可強多了,每天都能勞動一次。段荔梓一點矜持也沒有了。我說,還是洋種馬好使。她說,那是當然,要不你也來美國找一匹洋母馬?
三
常有陌生號碼撥打我的手機,大都是推銷員禮貌而無理的糾纏,在一堆陌生電話中,商品糧又一次找到我。他粗話連篇,罵我是娘們兒,不通情理等等,他可能失去理智了,他把什么東西弄得叭叭響,如果我在跟前,很可能被他砸斷骨頭。我不說話,只是把他的電話掛掉。我知道他還會用別的電話找我,沒辦法,我只好換掉用了十幾年的手機號。
我的信箱里收到了一封繁體字郵件:
李亦先生。您好!冒昧地給您寫這
封信,如有打擾請原諒。李弘道先生看
了您的書,如果您方便,能否來舍下一
唔?他很想見您。順頌大安!
李弘道夫人 安吉妮
最初我不把“安吉妮”的信當回事,我知道網(wǎng)絡(luò)上的事大都不靠譜,這封信很可能是個玩笑。李弘道還活著嗎?如果活著,他該有九十多歲了。按理說,誰也不會拿這樣的老人開玩笑。但虛擬的東西什么都可能發(fā)生。我想試探一下這個安吉妮。
李夫人:
您好!得知李弘道先生健在十分高興,只是李先生離開濟南時間太久,我對他的情況不甚了解,您能發(fā)一張他的近照來嗎?如果我們能先視頻一下,那將更佳。祝安!
李亦上
一晃兩個星期過去了,信箱里沒有安吉妮的信。她拿不出李弘道的近照,過去的照片也拿不出,這是一出鬧劇,戲演不下去了,只好收場??蓭滋旌?,信箱里又有了安吉妮的信。
李亦先生,很抱歉,最近有點要緊的事,沒及時給您回信,請原諒。李弘道非常想回故鄉(xiāng)看看,可他年事已高,不能遠行,如果您能來北溝村,那他將十分愉快。
發(fā)一張照片都做不到,看不出有什么誠意。此事到此結(jié)束吧。
幾天后,信箱里又有了一封署名“團巖星”的信:
李亦先生。您好!前幾天您收到的信可能沒說清楚,北溝村是臺灣中南部的一個村子,如果您有意前往,我愿意給您當向?qū)?。為便于?lián)系,附近照一張。
信發(fā)自香港,大陸人去臺灣的必經(jīng)之地。我打開附件,是一張年輕女人的全身照,她的背后是一片大海。照片上這個女人略瘦,可胸脯豐滿,這讓我有些動心。但我不可能為了一張照片。為了一對未必真實的乳房遠行臺灣。我找了許多不能成行的借口,我甚至提到了天氣?;匦艣]幾天。門口的傳達室遞給我一張匯款單,匯款人正是團巖星。她給我匯了一萬港幣,在附言里說:“希望沒太打擾您,請不要讓李弘道先生失望?!?/p>
我向所長請了假,謊稱神經(jīng)性頭疼犯了,需要休息幾天。我為出行做著準備,但總是無法下決心出行。去臺灣要坐飛機。飛機這東西太虛無縹緲,只需在空中劃一道白線,就把你發(fā)送到遠隔千山萬水的城市。當初,段荔梓就是騎著那條白線去了美國,那條白線在太平洋上空一點點斷開,從此我們就被分隔在大洋兩岸了。
正值雨季,天陰氣沉,我的心情也隨之黯淡,我被一種無名憂煩困住。我和自己打賭:一個星期內(nèi)如果還不晴天,我就堅決放棄這次旅行,我不能帶著灰暗的心情上路。此后的六天里,不是陰天就是下雨,第六天晚上。我看一眼窗外細密的雨絲,倒頭便睡。等我醒來,太陽已經(jīng)照進我的窗子。
我在深圳羅湖口岸給團巖星打電話。電話沒人接。我從大廳里出來,有些無奈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團巖星不可能騙我,一萬元港幣可以作證,也許她等不及回了臺灣。如果沒有她的接應,我很難找到那個北溝村。我埋怨自己太冒失,這么輕率地來找團巖星,其后果可能我無法想象。我喝口自帶茶水,準備打道回府。剛剛走出聯(lián)檢廳,我的手機響了,顯示號碼正是團巖星。她說就這回下樓沒帶手機,就有了你的電話。她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她要開車過來接我,我說那樣費時間,不如我自己乘地鐵過去。
我轉(zhuǎn)回去,正要拿出通行證來接受海關(guān)檢查,突然有個硬硬的東西頂住我的腰,我本能地回頭,不容我看見什么,他就惡狠狠地說:別回頭。大庭廣眾之下竟敢綁架,真是警匪片看多了。但我也不敢反抗,萬一遇到亡命徒,豈不白搭一條小命。我按他的指示上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在大頭嶺附近停下,我沒有反抗或逃跑的意思,反而有點配合,我覺得這事很刺激,我希望戲多演一會兒。他點上一支煙,說,人高馬大的,咋像個娘們兒?這個人四十多歲,應該是商品糧。我說,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商品糧說,什么后果都得你來擔。我笑了,這是什么強盜邏輯?商品糧說。你要痛快回濟南我會大老遠來深圳找你?就算來深圳找你。也不該讓我找半個月吧,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了,你先弄點飯給我吃。我說大頭嶺附近沒飯館,要吃得往里走。商品糧朝四下里看看,說,你不要給我耍手段,我能在這里找到你,就能找到你家。為了防止再失去聯(lián)系,他還用我的手機撥了他的號碼,這樣我的新號碼就存在他的手機上了。
在領(lǐng)他吃飯前,我給團巖星打了電話,我說有點急事脫不了身,去北溝的時間另定。團巖星有點不高興,問我是不是被綁架了。我說,差不多吧。
我問商品糧找我到底做什么?他說,幾千萬上億的買賣在這里說還是不行,要不去你家里說,要不你給我找個旅館住下。我領(lǐng)他去了一家旅館。并等他洗了澡,因為他身上的氣味實在難聞。
商品糧說他餓死了,叫我給他買包子吃,我開門正要出去,四個陌生人沖進來,把我和商品糧銬進了公安局。
公安從濟南找到深圳終于把商品糧抓住,我明顯是被冤枉了,但我還得認真回答他們的問題,比如,大興安嶺有無親友,云秀是我什么人,等等。我被問得一頭霧水,什么也說不上來。三天后我被放出來,而商品糧則被押回濟南。
我對商品糧來深圳找我作過種種猜想,最終也想不出頭緒來,或許他得了某種精神疾病,把我幻想成跟他有某種關(guān)系的什么人?沒有更合理的解釋。盡管我去香港的時間被拖延了半個月,當我到達團巖星位于中環(huán)的家時,她還是有些興奮。這是個標準的南方女人,小骨架,細胳膊細腿,目光柔和,透著江南妹子的清秀。我打量客廳旁邊的門,感覺就要有什么人登場了,但那扇門始終未開。我的疑問顯而易見,我想從她眼里找到答案,但我的目光卻停在她胸上,這是個可以打滿分的胸,既不過分張揚,又有一個動人的輪廓,豐滿得恰到好處。我無所顧忌的目光多少讓她害羞,她轉(zhuǎn)過身去給我續(xù)水,告訴我她曾經(jīng)結(jié)過婚,現(xiàn)在是一個人了。我忍不住說,我們一樣。我遲遲不提去北溝的事,她也不提,好像我們事先做的一切都只為此時的幽會。時間過得很快,眨眼已是下午六點,我問今天還有去北溝的飛機嗎?她說飛機不能直飛北溝,我們只能飛到臺北。七點五分的班機趕不上了,九點十分的到臺北有些晚。我說,你對飛臺北的班期很熟悉啊。她說臺北有我的家,常來常往。
晚飯我們?nèi)ネ饷娉?。她說,本來買了些東西等你,東西都吃光了,你也不來。我說,內(nèi)地人出境不像你們那么方便。經(jīng)過幾家菜館,團巖星停下車來看我,我說什么菜都能吃,隨便哪一家都行。她說哪能隨便,今天是給你接風。很少聽南方人說“接風”這個詞,在北方,接風已經(jīng)變得俗不可耐,而今天的接風卻沒有那種程式化的東西,顯得隨便自然。我說,我拿了你的錢,飯就該我來請。她笑了,我可沒有這么大方,錢是李弘道先生給你的,你可以到北溝請他。我們最終進了一家魯菜館。她說我也是山東人,我爺爺生于山東歷城,1949年來臺灣,我出生在臺北,你說我是不是山東人?這個問題值得研究。我說,這里有個感覺問題。離開菜館前,我故意提到她家附近的一家酒店,她說住我家里不可以嗎?我說怕你不方便。她說,這有什么不方便,房子雖然不大,可接待你一個人也夠了。
她的房子有個適中的客廳,有一間臥室、一間書房。書房有一面墻的書架,書架對面是一張寬大寫字臺兼電腦櫥。書房面積顯然大于臥室,這跟內(nèi)地房間設(shè)計有些不同,內(nèi)地家庭大都沒有書房,人還沒地方住,哪能讓那么多書住在屋里。我粗略算一下,她有三千多冊書,書的品種繁多,這說明她的知識面很寬,知識面很寬的女人一般不可愛,但團巖星好像是個例外,她舉止大方,談吐文雅,適度來一點點嬌媚。
我在她書架上看見了《藥鋪林》和《李弘道與醫(yī)學》,緊挨著這兩本書還有一本小冊子《逃亡者李弘道》。我抽下小冊子正要看,她說,這本書很膚淺的,沒有什么價值。她開始煮咖啡,過一會兒就把兩杯調(diào)好的咖啡端過來,說,嘗嘗吧。我用嘴唇試了試,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這香味沒有隨熱氣飄散,喝到嘴里壓到舌根底下感覺更好。她說在咖啡里加了東西,防止咖啡誘發(fā)失眠。我問是什么東西。她說,這個得保密。
我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聊天,像一對天天廝守的老夫妻。這種自由散漫適合談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可她卻問了一個嚴肅的問題:你為什么寫李弘道先生?我說,我喜歡他。喜歡不太準確,我偶爾發(fā)現(xiàn)了他的智慧,寫他的過程就是在絕望里尋找希望,不寫就會被絕望牽著鼻子走,永遠不能回頭。這么說,是李弘道先生拯救了你?是這樣,當時我已無聊到極點,一個時期里他也極端無聊,兩個無聊的人在一起有話說。她告訴我她想寫一本李弘道傳記,手底下已經(jīng)有一些資料,只開個頭就寫不下去了,她想請我替她把握一下。她滿懷期待地望著我。我心里有點高興,但卻裝得有些不情愿。
團巖星說,你肯定會幫我。
四
團巖星有理由自信,她的自信來源于她對材料的占有,來源于她對李弘道的分析。我所見到的資料都無法與她的相比,她是我看到的除魚木先生之外最合格的李弘道研究專家。她把自己的研究成果交給我,這讓我再不能無動于衷。
李弘道雖然讓魚大仙撿回一條命,但回到桑榆鎮(zhèn)后還是不能過正常人的日子,他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他的時空是顛倒的,在他眼里,人用頭頂走路,小鳥在地上飛,炊煙往地里鉆。他的作息沒規(guī)律,基本是晝伏夜出。不僅如此,他一睡就兩三天,醒后又兩三天不睡。母親張氏憂心忡忡,常常坐在床頭看兒子睡覺,她擔心兒子會再次睡過去。有一天,她看見兒子閉眼說話,趕緊把耳朵貼到他嘴邊,兒子說話很快,而且所說詞語一概聽不懂。張氏趕緊叫來了丈夫,李弘道的聲音似乎比先前大了許多:“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父親知道兒子在說八卦,等了半天,李弘道卻不再言語,只管呼呼大睡。
幾天后,李弘道又說夢話,他嘴唇翕動,右手食指和拇指在捻著什么:
“四柱八字根據(jù)生辰八字,用天干地支以神煞推命,看大運流年,《滴天髓》、《淵海子平》必修。紫薇斗數(shù)以星宿預測;梅花易數(shù)起卦簡便;太乙奇門,大六壬謂三世絕學,其奇門遁甲為皇家禁止:此藝精,必反,為易中最高?!?/p>
李明真把兒子夢中所言全都記下,拿給父親李蘭英看,李蘭英有些吃驚,這不是小孩子該知道的東西。張氏問,要不再進城讓魚大仙看看?李蘭英想了想說,此事未知好壞,不可外揚,等等再說吧。
有個城里人來找李蘭英,碰巧李蘭英和李明真出診,來人在屋子里踱步,聽腳步聲李弘道就知道病人心急,便拿了紙筆給他開藥方:陽起石3錢牛、狗鞭各6錢驢腎12錢肉桂12錢淫羊藿12錢肉蓯蓉12錢鹿茸9錢晚蠶蛾9錢九香蟲子9錢蛇床子12錢。
來人滿臉狐疑,問李弘道,小小年紀如何開得這藥方?李弘道回道,這有何難?來人又看一眼處方,你不聞、不問、不切,怎知我病在何處?李弘道對道,非何處有病,是人有?。挥行┎〔槐赝剢柷?。兩人正說得起勁,竟沒注意李蘭英和李明真走進屋子。李蘭英與城里人寒暄,此人是齊魯大學校長程先生。程先生早年留德學醫(yī),回國后即進了山東中西醫(yī)學院任教,幾年后,學院并入齊魯大學,程先生升為校長,他對李蘭英早有耳聞,此行來請李蘭英去學院講授中醫(yī)課。李蘭英痛快地答應并留飯。程先生猶豫一下,還是留下來。其問程先生要求李蘭英給自己看脈,李蘭英看了,說,你是西醫(yī),愿不愿意吃幾服中藥?程先生說愿意。李蘭英開了處方遞給程先生,程先生從口袋里掏出李弘道開的處方比對,有些吃驚,忍不住拍一下桌子,把兩張完全相同的處方遞給李蘭英。李蘭英問這是哪位醫(yī)生開的,程先生說是你的孫子。李蘭英并沒太多驚喜,只是自謙:孩子管教不嚴,失敬了。程先生揮揮手說,不必客氣,恕我直言,這孩子應該出去見見世面,如果你不反對,我這就把他帶走。李蘭英是見過世面的人,覺得程先生說的在理。母親張氏擔心兒子身體,支吾著有些不舍。程先生說,孩子離了父母才能獨立,你不想總讓孩子窩在家里吧。張氏說,要不跟個陪讀過去?程先生告訴張氏,學校里有集體宿舍,吃住條件都好,同學們又能互相照應,和在你們跟前沒什么兩樣。
李弘道離開桑榆鎮(zhèn)去了濟南。程先生考慮他直接讀大學可能困難,就把他送到東魯中學補習,東魯中學校長朱經(jīng)古是程先生的同學,自然多方關(guān)照,但不到一個月朱經(jīng)古就把他送回來。朱經(jīng)古說李弘道在班里無心聽課,只是纏著他要學習日語,可日語學了沒幾天又放棄。他常去魚大仙家,回到學校就躲在宿舍里畫八卦圖。朱經(jīng)古把圖遞給程先生。
程先生送走朱經(jīng)古,對李弘道說,你不要與魚大仙來往。他裝神弄鬼騙人錢財而已。李弘道說,魚先生沒跟我要錢,他讓我不再看人用頭頂走路。程先生說,沒有經(jīng)過科學檢驗的都不能當真,誰能檢驗魚大仙的話?
程先生把李弘道安排到齊魯大學醫(yī)學院學習。在一次解剖課上,李弘道看到一具年輕的女尸,她像睡著了,只是她的肢體分得太開,這可能便于給她各個部位做標簽,他第一次知道腰下面的腚叫臀、胸口上的媽媽叫乳房、下面那地方叫陰戶。那地方不受看,應該藏起來,至少不要把腿分開讓人看得這么清楚。解剖課還能看見一些滴血的動物內(nèi)臟。這讓李弘道不能接受,他干脆就不看,或趴在桌上寫一些誰也看不懂的數(shù)字。教解剖課的德國老師查爾?格拉斯很生氣,想提一個問題難為他:世界上第一個解剖者是誰?李弘道想了半天有些拿不準,格拉斯替他答道,比利時的維薩利,他偷絞刑尸體,因為搬不動,只好肢解,1543年出版了專著《人體的構(gòu)造》。一些畫家也參與了人體解剖,他們是意大利的達?芬奇、丟勒,荷蘭的倫勃朗。格拉斯叫他坐下。但李弘道卻接著說,這些人都不是最早的。最早的解剖者在中國,他叫庖丁,可以閉著眼肢解黃牛而毫厘不差。一些學生捂著嘴吃吃地笑,格拉斯卻聽得津津有味,他說,這個故事我聽說過,不過我說的是人體解剖。李弘道說,人體解剖就是孫二娘了,那個娘們兒的膽子很大。一陣大笑后,教室里好久不能安靜。
下課后,李弘道走到花園時,一個清秀女子朝他招手。女子叫侯鸚,她說,你還不知道我是美術(shù)系的吧?李弘道說,美術(shù)系還來上解剖課?侯鸚說,我學畫時沒有這個機會,現(xiàn)在教學生了才知道這是個缺陷。李弘道扭過頭看她一眼,不再說話。
半年后,李弘道離開醫(yī)學系進了物理系。物理老師對李弘道已有所聞。把他安排在教室的第一排。物理老師上課時見李弘道心不在焉,就停下來問他,三百年前,有一只蘋果落下來,砸到一個人身上,你說這造成了什么結(jié)果。很顯然,物理老師是在問牛頓的事,而李弘道站起來說,這只蘋果落在一個人的肩上,可推為此人將被免職(據(jù)《易》推論)。物理老師有些不解,繼續(xù)問他,要是落在頭上呢?李弘道說,落到頭上可能被關(guān)。物理老師讓他坐下,他說牛頓看見蘋果落地,創(chuàng)造了萬有引力定律,牛頓之后,世界上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是愛因斯坦,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方程式:E=mc2,這個方程式表達的物理概念是相對論。李弘道舉手站起來說,還有陰陽學概念,就是物極必反。教室里鴉雀無聲,物理老師說,這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課后大家可以爭論。
李弘道走進齊魯大學不到兩年就連續(xù)換了三個專業(yè),程先生始終認為李弘道可以成材,可他仍然不能在一個專業(yè)上固定下來。程先生問他有什么打算,李弘道說想離開齊魯大學。程先生有些不解。問其原因,他說不出來。
醫(yī)學系的德國教師格拉斯期滿回國,程先生要在東亞飯店為他餞行,參加宴會的大都是格拉斯的好友,但格拉斯卻點名要李弘道參加。格拉斯坐到李弘道旁邊,問他確定了專業(yè)沒有。李弘道搖搖頭。程先生說他正想離開齊魯大學。格拉斯立刻說。跟我去德國吧,我們有全世界最好的大學和科研機構(gòu)。李弘道若有所思,問,你們德國有輪扁嗎?格拉斯皺一下眉,李弘道正要解釋,突然聞到一種焦煳味,他看見范教授的煙頭把桌上的手帕點了個洞,就對他說,你還是回家吧。范教授并未動身,只是把茶水澆到手帕上。李弘道跟格拉斯說,輪扁就是砍削車輪的人,輪扁勸齊桓公不要讀書,他認為讀書不但治不了國連車輪也砍不了,技巧和精華都不可言說,書上說的總是離題太遠。格拉斯說,這是漢語的問題,德語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時跑堂的進來,說范教授家人來找,范教授起身告辭,匆匆下樓。
宴會結(jié)束后,格拉斯請大家去芙蓉街喝咖啡,李弘道不想去,侯鸚也找借口隨他一道回了學校。時間還早,侯鸚請他到自己宿舍坐坐。李弘道跟她走進一個小院,上了樓上的一個房間。候鸚的屋子墨香撲鼻,桌上墻上都是畫作。李弘道看著一幅名為《瀑布》的畫說,這一幅學過弭菊田的《觀瀑》。侯鸚又從書柜里拿出一些油畫,其中一部分是人體畫,她問李弘道畫得怎樣?李弘道說,你對人體比對自然理解得透,《瀑布》像一個女人尿尿,兩邊巖石的褶皺就是她的陰門,過柔了,獨陰無陽;而這些人體畫,不論男女都含了異性烙印,有的在眼神里,有的在顴骨上。有的在骨架比例和肢體結(jié)構(gòu)中。這就是陰陽互根,這樣的畫才是上品。侯鸚聽得認真,她第一次聽這種畫論,她立刻問,你是說我畫的山水有性別特征?李弘道說,正是,單一性征,這不是完美山水。大自然和人一樣,處處體現(xiàn)陰陽互根關(guān)系:在地球北緯30度附近,有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瑪峰,而在珠穆朗瑪峰對面同樣的緯度上,卻有世界上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高低相抵,幾乎持平:山凸出地面向上為陽,澤凹入地向下屬陰。這就是陰中含陽,陽中有陰。她說,看來你有了大志向,怪不得要離開齊魯大學。李弘道說,何來大志向,只是不愿意規(guī)矩地念書。
第二天傍晚,李弘道正要到食堂打飯,被數(shù)學系的范教授堵到門口,范教授請他到家里吃飯。李弘道剛在范教授家落座,一個老婦人從里間出來,李弘道起身施禮,問她身體可好些。范教授問,你怎么知道家母有恙?李弘道說,那天你的煙頭燒了手巾,我就知道令堂的心臟可能有些不適。范教授問,怎么講?李弘道說,八卦中坤卦表示地,地為母,對應物中有毛巾,八卦中的離卦表示火,對應著心臟、血液。毛巾被火燒壞一點,就對應著母親心臟或血液有些小問題。
飯后,范教授把李弘道領(lǐng)到教研室,拿出厚厚一沓講義稿,說這是他好幾年的研究,他想用數(shù)學解開《易經(jīng)》卦、爻之謎。李弘道接過來掃一眼便知,范教授用數(shù)字0和1代替了《易經(jīng)》的陰爻(--)和陽爻(-),因此便有了八卦的如下形態(tài):
111111(乾)、011011(兌)、
101101(離)、001001(震)、
110110(巽)、010010(坎)、
100100(艮)、000000(坤)
李弘道把講義稿放下,說,六十四卦都可這樣演示,但它還無法取代《易經(jīng)》,因這只是八卦數(shù)的一種外形,沒有觸及“爻辭”,而后者才是八卦判斷事物的根本。范教授說,不管怎么說,我的腳已經(jīng)踏進《易經(jīng)》里了。李弘道說,你還沒進門,有個人在你之前二百多年就已經(jīng)研究出這個結(jié)果,這個人你不會不知道,他就是德國哲學家、數(shù)學家萊布尼茨。范教授吃驚地張著嘴,半天才說,這不可能。李弘道說,這個人我認識,他曾經(jīng)拿一塊面包換我一只蘋果,他跟我說德國蘋果中看不中吃。范教授靜靜地看著他,但心里已經(jīng)相當害怕,他不知道眼前的李弘道是人還是鬼。
從數(shù)學教研室出來,李弘道不知道去哪里睡覺,程校長給他安排的集體宿舍在哪里,他想不起來了。他抬頭看天,正好看見閃閃發(fā)亮的青龍星團(東方),那亮光竟閃成一柄長刀形狀。李弘道毫無結(jié)果地在校園里亂走,后來他竟忘了自己在找住處。他看見有間屋子亮著燈,正要走過去,燈卻滅了。門慢慢開了一道縫,一個長頭發(fā)的腦袋朝門外晃晃又縮回去,一個男人從黑影里踅出來,過一會兒,長頭發(fā)的人側(cè)身出來又輕輕關(guān)上門。李弘道看清這個人是侯鸚,正打算離開,卻被她發(fā)現(xiàn),她把大樹后面那個人叫過來。一個矮個子男人站到李弘道跟前。侯鸚指著李弘道對矮個子男人說,這就是我給你說的大師。矮個子男人畢恭畢敬地叫道:“李大師,久仰!”李弘道不語,只是借著路燈光看他。李弘道說,你叫淳于髡三。侯鸚說,你們認識?李弘道搖頭。侯鸚送走淳于髡三,問李弘道在院子里瞎轉(zhuǎn)悠什么?李弘道說,找我的宿舍。侯鸚笑道,連自己的宿舍都找不到,確實該離開齊魯大學了。
侯鸚把李弘道領(lǐng)到自己宿舍??此巫拥臉幼泳驼f,我給你畫張像吧?李弘道點點頭。半小時后,像畫好了,李弘道站起來,侯鸚又說,我想畫一張你的人體,你不介意吧?李弘道想了一下說,畫吧。李弘道脫衣重新坐到椅子上,她每畫一筆,李弘道就覺得自己相應部位被她撫了一下。侯鸚說,你得放松,這樣畫不好。侯鸚停下,等他平靜下來。一個小時后,李弘道不再看她的畫布,等她把畫布拿下來讓他看時他有些吃驚。侯鸚也想不到自己畫得這么好,她說要拿它去參加全國美展,可惜,此后這張畫再沒示人。侯鸚也不再把心思用到繪畫上,她走了另一條路,在李弘道看來,那條路褊狹曲折,把她的人生引上歧途。離開侯鸚宿舍時李弘道說,以后不要再跟淳于髡三來往。侯鸚問為什么,李弘道沒有回答。
五
李弘道離開齊魯大學后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他走過幾條街,覺得無趣,就順著護城河看水。水呈淡藍色,近看卻無,只有渠底水草托著朗朗晴空。他在東流水街口停下,他看見76號院里探出墻外的垂柳,不知不覺走進大門。
李弘道在魚大仙家住下,一住就是三年。在這里,李弘道基本不再犯病。三年里李蘭英和李明真多次送錢送物給魚大仙,魚大仙大都謝絕,他說他不缺錢財,只缺人才。魚大仙常被叫去看風水,他有意帶魚木和李弘道去見習,但李弘道不想去,也不愿意待在家里。這一天他又去看水。他就是喜歡水,百看不厭。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被一個打扮俗艷的女孩拉進旁邊的圈門。圈門上有三個醒目大字:雙凰樓。李弘道問那女孩,這是哪里?女孩嬌嬌地說,進去就知道了。在嘰嘰喳喳的嗲聲浪語里,李弘道明顯聽到了獅吼虎叫,他順聲看去,見大堂后面一個女人正呼天喊地地指揮,女人長著一對寬大厚手掌,說話時露出一口長牙。李弘道微閉雙眼,看出她前世是一只死于爭奪地盤的雄虎,昔日的獨行俠,做了雙凰樓的媽媽,其威尚存。
李弘道被領(lǐng)進二樓的一間屋子,有姑娘送茶進來,一個男生送來了點心和櫻桃,李弘道不知自己為什么被領(lǐng)到這里,去留都不在意。李弘道拿起一塊桃酥,卻聞到一股撲鼻的脂粉氣,一個描眉畫眼的姑娘扭著腰進來,李弘道還沒看清她長相,她就上來解他的衣服,李弘道伸手擋住,遞給她塊薄餅,姑娘不接,只是黏他上床,李弘道說,這是做何?姑娘嘻嘻笑著說,做何?做得,說不得。李弘道不跟她上床,只是定定地看她,姑娘被看得無趣,悻悻走了。過一會兒又進來個姑娘,這姑娘比先前的那個高大豐腴,只是眼白太多,好像總在跟人瞪眼。豐腴姑娘招數(shù)與前面的一樣,李弘道問她,你可知陰陽互根的道理?豐腴姑娘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覺他對自己看不上眼,轉(zhuǎn)身走出去。后面又來了兩個姑娘,都待不上兩分鐘就被問跑了,她們無法回答李弘道的奇怪問題。這時,樓道里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媽媽領(lǐng)著一個姑娘進了屋,說,這可是我的看家姑娘了,先生要是還相不中就不是來找樂子。姑娘留下了,她叫艷梅。
一個小時還不見艷梅出來,媽媽就問身邊的棍子(打手),棍子說艷梅還在三號,與客人上了門說話。三號就是李弘道所在的房間。兩個小時后,媽媽說,再探。棍子貓一樣去了,眨眼又踅回來,說,不說話了。媽媽有些不放心,說,跟老娘去看看。媽媽拉上棍子正要奔三號,一個人男人卻堵在門口。媽媽正要發(fā)作,臉上很快又堆了笑,一邊招呼他進屋,一邊叫姑娘上茶端點心。這個人叫張連營,是府里那個大人物的副官,他來雙凰樓并非為自己耍,而是替他的主人請艷梅。
媽媽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棍子叫艷梅下來。幾分鐘后,艷梅和李弘道一起來見媽媽。媽媽叫李弘道先出去,艷梅一下挎住他的胳膊,李弘道說,姑娘今天身體欠佳,不能出門。媽媽立刻拉下臉來說,還以為是小姐身子,事事都能自己做主,快去梳洗打扮,別叫副官大人等!張連營站起來,對媽媽說,既然這樣,我回去稟一聲就是了。媽媽急往張連營口袋里塞些錢,千恩萬謝地送張連營走出大門。
張連營剛剛上了汽車,媽媽就給棍子使個眼色,棍子一下把李弘道和艷梅掰開,媽媽領(lǐng)走了艷梅,棍子擰著李弘道到樓下結(jié)賬。李弘道看了賬單,要250塊錢,他把賬單還給柜臺,說,沒有。棍子看著李弘道,惡狠狠地說,今兒你壞了媽媽的大事,還敢在這里白蹭,看見那邊的狗了嗎?它還沒吃飯呢!李弘道順他的手指看去,果然有大物被鏈子拴著,它不是純種的狼狗,有點像藏獒,嘴闊頭方,門牙粗長。棍子把李弘道拉到那條大狗跟前,大狗非但不咬不叫,反伸著舌頭舔李弘道的手,這讓棍子大惑不解,棍子抬腳踢它,它就夾著尾巴躲開。棍子把李弘道鎖到一間空屋里,媽媽隨后過來,問李弘道是哪家的少爺,李弘道說,說了你也不認識。媽媽又問,住在哪里?李弘道說,東流水街76號。媽媽說,你騙不了我,東流水街76號我常去,怎么沒見過你?李弘道不再言語,媽媽邁著貓步出去,棍子關(guān)門上了大鎖。
李弘道知道一時出不去,便站到窗前透氣,突然看見淳于髡三被一個姑娘挽著從前面走過,他正要轉(zhuǎn)身,被淳于髡三叫住。淳于髡三看著門口的大鎖,便說,先生在此稍后,我去去就來。幾分鐘后,淳于髡三帶著棍子來開門。李弘道跟著淳于髡三下樓走出院子。上了門口停著的一輛黑色汽車,汽車開進賢清園。這一夜李弘道留在賢清園。
從賢清園回到東流水街76號第二天,李弘道要離開濟南回桑榆鎮(zhèn)。魚大仙說,你有先知,盛名未至時隱去,終是上上之策。
魚木送李弘道出城,走到西門橋上,突然聽到清脆的鳥叫,李弘道停下??匆姌蝾^垂柳上立著一只杜鵑。李弘道問魚木可曾聽到杜鵑叫,魚木說,聽到了。李弘道自吟道:“不二年南土當入相,天下自此多事矣。天下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得其氣者也。”(用《易》典故)李弘道過了西門橋出城去,魚木與他拱手作別。
李弘道剛要出西門,一輛轎車擋住了他的去路,車門打開,那個叫張連營的人走到李弘道跟前說,請上車吧。李弘道正在猶豫,一個年輕軍人把他架上汽車。汽車上坐著艷梅。
汽車出城后開上了去龍洞的山路,山口關(guān)卡上的士兵看見汽車過來,立刻架開擋車桿并舉手敬禮。汽車在盤山公路上七拐八拐地跑了十幾分鐘。最后停在一個隱秘的門口。張連營把李弘道和艷梅領(lǐng)進門。院子從外面看很小,其實外面看見的只是冰山一角,這是個配套齊全的山莊,大大小小幾百間房子依山形地勢排開,廊橋凌空,棧道回轉(zhuǎn),分散的屋舍各有交通。在一個高臺階房子前。張連營走到一個澆花的中年男人跟前,輕聲說了句什么,就退出去。中年人放下噴壺,從馬褂下掏出一把手槍,轉(zhuǎn)過身來又掏出一把,艷梅趕緊擋住李弘道,說,大人放過他,這事不怪他,要殺殺我。中年男人好像沒聽見她說話,徑直走到他們跟前看一眼李弘道,才把兩只手槍都插回槍套,說,我不跟孩子角斗。不過,總得爭個高低吧。他問李弘道擅長什么,李弘道搖頭。中年男人說,我不能欺負你,想想自己什么最拿手,咱們比一比。李弘道還是搖頭。這時一條狼狗突然躥出來,中年男人拍著狗腦袋說,我們學狗叫,狗聽懂誰叫就算誰贏。李弘道點點頭。
中年男人對著山角亮開了嗓子,狼狗聞聲立刻跳起來沖出小院,眨眼又回到他身邊。中年男人說,我告訴它門外有敵人,它去了。李弘道看一眼狗,同樣叫一聲,狼狗做出往外沖的動作,但最終沒動。中年男人笑道,看見了吧,你的話它聽不懂。李弘道說,它聽懂了。中年男人說,聽懂了怎么不動。李弘道說,聽懂了才不動。中年男人問,怎么講?李弘道說,我告訴它,主人剛才耍你,敵人在千里之外。中年男人露出古怪的表情,把李弘道帶進后面的房子,回頭朝艷梅揮揮手,關(guān)上門,艷梅正要上前爭辯,被身后的士兵拉走。
一個小時過去了,李弘道還沒出來。又過了一會兒,張連營就到那間屋子外面走動,里面?zhèn)鞒鲈拋?,叫他帶艷梅先回濟南。艷梅擔心李弘道會有意外,卻也進不了屋,不得不隨張連營離開。第二天,張連營給艷梅捎來了李弘道的字條,報了平安,她才放下心來。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張連營因軍政急務(wù)驅(qū)車來桑榆鎮(zhèn)找他的主人,見主人并未在李弘道家就要匆忙離開,李弘道攔下他,說,真有急事,我可帶你找。
李弘道上了張連營的汽車。汽車開了半天,張連營問他主人在什么地方。李弘道指指車頭的方向,車頭朝著東方,張連營半信半疑地看看他,說,不至于到海上去找吧?李弘道說,差不多,在海灘上。張連營想了想,如在海灘就是在墾利軍馬場,他叫司機把車開進一所軍營,與軍馬場取得聯(lián)系,但場長說并未見過他要找的人。張連營放下電話再問李弘道,李弘道說,就是那里,快快去找。
下午三點多,汽車開進了軍馬場場部,場長還是堅持上午的說法。李弘道站在門外,指著北邊對張連營說,去那里看看。李弘道所指方向是一望無際的槐樹林,林子里溝溝坎坎、水洼濕地密布,汽車開不進,行走也有些困難。李弘道顯然已經(jīng)感覺到什么,遠遠走在前面,張連營和場長緊隨其后?;睒淞直M頭,是一片海岔。在一棵大樹下,他們看見了那個釣魚的中年男人,陪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衛(wèi)兵。張連營奔跑過去,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些文件,并急急地向他匯報。那個人不看文件,只是等李弘道走到跟前時問。是你把他們領(lǐng)來的吧?李弘道說,是。那個人說,你不在濟南陪艷梅,也來釣魚嗎?李弘道并不回答,只是看著水盆里的魚喃喃道,為口吃食卻成了人家盤里的菜。軍馬場場長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請大家到場部吃飯,中年男人不表態(tài),把盆里的魚裝進一個帆布袋,問場長附近可有地方烤魚。場長滿口答應,立刻叫身邊的人去安排。
晚飯很豐盛,但中年人只吃他的烤魚,偶爾喝一口軍馬場自釀的白酒。飯后,張連營問主人是否連夜趕回濟南,主人叫他回去處理急務(wù),自己要和李弘道在軍馬場小住幾日。至此李弘道終于知道,眼前這個中年人就是山東省主席韓復榘。
第二天,軍馬場場長按韓復榘吩咐牽來兩匹馬,韓復榘問李弘道敢不敢騎馬。李弘道看一眼其中一匹棗紅馬,接過韁繩跨上去,等棗紅馬走出場部時韓復榘才騎馬跟上。場長和一大幫騎兵遠遠地跟在后面。
韓復榘和李弘道的馬在海邊停下,韓復榘問他。你在哪里學過狗語?李弘道答,兩百年前。韓復榘吸了口冷氣,說,魚大仙說的不錯。自那次在龍洞山莊會面后,韓復榘已從魚大仙那里了解了許多李弘道的情況,此次在軍馬場見面,魚大仙所言得到證實。韓復榘跳下馬來,李弘道也跟著下了馬。韓復榘看他熟練地騎馬,問他何時學的騎馬。李弘道說,六百年前。
韓復榘又吸口冷氣,說,上次你說敵人在千里之外,現(xiàn)在在哪了?李弘道說,已到家門口。韓復榘問,多少兵力。李弘道答,少則幾萬,多則百萬。韓復榘說,幾萬不在話下,百萬可就不是我向方所考慮的了。李弘道說,百萬合一,一如百萬。韓復榘讓李弘道細講。李弘道說,百萬之師必有一帥,師帥相合得勝;一帥精,強過百萬師。
李弘道回桑榆鎮(zhèn)沒幾天,韓復榘和張連營就到藥鋪來找他。
韓復榘對李蘭英說,你家藏有棟梁,閑置不合適啊。李蘭英一時懵懂,正要接話,韓復榘拍著李弘道的肩說,讓他到政府為國家效力吧。
李蘭英很猶豫,他知道孫子的精神時好時壞,再說還不知這兩個人底細,怎敢輕易答應,便說,孩子有病,在家休養(yǎng),等養(yǎng)好了病讓他去找您。
韓復榘哈哈大笑,才人哪個不是病人?
李明真問,您是……?張連營看一眼李弘道,看來去軍馬場的事他并未跟家人說。李蘭英見眼前的人氣度不凡,知道必有來頭,立刻叫人安排酒席。韓復榘朝李蘭英看一眼,說,您就是李蘭英老先生吧?突來拜訪,多有打攪,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向方。他讓張連營留下一張名帖,他說拿著這張?zhí)泳湍苷业剿?/p>
李弘道坐韓復榘的小汽車走了,張連營安排他住在池園后院西廂房。西廂房雖然不大,睡兩個人還有富余,李弘道住里面,府里派來個叫艾斯布托的秘書住外面。艾斯布托腰身直挺,臉白膚潤,高鼻梁,深眼窩,像西域胡人;他隨和、細致,又有點像南方人。
李弘道正思忖,艾斯布托端著飯菜從廚房進來,放下碗就把手伸進水盆。李弘道看在眼里,過去把他的手抬起來看,食指第一節(jié)已經(jīng)變紅。他對艾斯布托說,涼水對燙傷無益。他張開嘴。含住艾斯布托的手指,過了一會兒才讓他抽出來。手指不疼不癢,跟原來一樣。艾斯布托問他跟誰學的這一招,李弘道回道,孫思邈。艾斯布托說,你既懂醫(yī)道,我有病就省得去醫(yī)院啦。李弘道端起飯碗喝一口,說,你沒病,只是不要穿男人衣裳。艾斯布托一驚,脫口問道:你怎知我是女人?李弘道只顧吃飯,并不回答。艾斯布托又問,別人也能識出來吧?李弘道說,很難,你裝得天衣無縫。
除去他倆,池園院里還住著28人,據(jù)說都是電燈公司的職工,李弘道不以為然,電燈公司的人不可能帶槍,更不可能有電臺。
李弘道正在院子里溜達,張連營來通知他,晚上十點后準備進珍珠泉見韓主席。
珍珠泉大院顯然比池園闊。老樹舊院,倒也顯得古樸;泉涌珍珠,水波光影,又有幾分神秘。韓復榘在辦公室等他,一個小時后,李弘道走出韓復榘辦公室,正要上車,又折回去對韓復榘說,借我1500塊錢。韓復榘一愣,說,明天讓連營給你拿。
第二天一早,張連營果然把1500塊錢送過來。李弘道拿筆寫借據(jù),被張連營制止,他說,韓主席送你的,有用項盡管說。
六
好像失去了時間概念,到團巖星出現(xiàn)在客廳時,我已經(jīng)讀了三個多小時。其間,團巖星進過一次書房。房子里十分安靜,如果沒有手上的“李弘道”,也許我會排斥這種安靜,因為它帶有慢待客人的意味。
我覺得有些遺憾,這些東西不能這么快就讀完,需要細細琢磨,有些地方還要參考別的資料才能充分理解和吸收。可我不能在團巖星家里久留,即使不去北溝,也要回深圳。團巖星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說,只要你覺得有用,這些資料你可以帶回去慢慢看。你可以先去洗個澡。
我進衛(wèi)生間時,團巖星打開電視,一個粵語頻道正在說少女離家出走的事。衛(wèi)生間里有一面大鏡子,想必團巖星時常用它與自己對視,現(xiàn)在,輪到我這個半老男人與鏡子里的人對視了。我的身體不夠魁梧,不夠健壯,跟常常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團巖星比甚至有些丑陋。我本是個不喜歡照鏡子的人,此時卻執(zhí)拗地扭過頭去,我希望鏡子里還留著團巖星的影像。留著她勻稱豐滿的形體。這讓我想起了段荔梓,她是個極喜歡照鏡子的人,她喜歡鏡子里的自己,她時常拉我跟她人鏡,并對鏡子里的兩個人評頭論足。我對著鏡子做個鬼臉,不料鏡子里卻現(xiàn)出團巖星的臉,很顯然,她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怪相。后來她告訴我,不管你怎么偽裝,你的心都是純潔的。我問她證據(jù)何在,她說,一個人對著鏡子搞笑就是證據(jù)。
她站在門口說,這么長時間還沒聽見水聲。怕你不知道怎么用淋浴器。
事實上,那個德國產(chǎn)的淋浴器確實有些特別。
在我淋浴的過程中,團巖星隔著門還問我,水好嗎?我說,非常好。她不是把我當成剛進城的打工仔,就是把我當成弱智兒童了。等她看我從衛(wèi)生間全身而退時。立刻迎過來不無憐憫地看我,好像我在衛(wèi)生間受盡了非人折磨。
團巖星端來一杯熱牛奶,不管我喜歡與否就讓我喝下去,她說牛奶不但有利補鈣,還可幫助睡眠。喝完牛奶,她把我領(lǐng)進臥室,臥室很干凈,有她身體的氣味,她說,今晚你就在我床上睡。我問她,你呢?她指指對面的書房。我說,我很愿意睡書房。她提出了許多理由,說書房不能給客人睡。我說我不是客人。你不是客人是什么呢?我不假思索地說,是朋友。她愣了一下,立刻露出悅色。她說,有首歌說,朋友來了有好酒,我看應該改成朋友來了有好床。書房里沒好床。我說,好床壞床要由躺在上面的人確定,這事要聽我的。我不想把我的氣味留在她床上。
團巖星不再為睡書房或臥室和我爭執(zhí),現(xiàn)在還沒有睡覺的感覺。很想跟她說會兒話。來香港之前,我對團巖星一無所知,可能是她的照片把我引到這里。時下許多女人都會用一張藝術(shù)照美化自己,見團巖星之前我有過思想準備,但她不是那種時髦女人,她的照片遠不及本人有魅力。她不動聲色把我留下來,她希望我去臺灣北溝村。如果沒有后面的這層用意,她為我做的已經(jīng)夠多。但她為什么這樣做。或許這里面有什么交易,或者前面有個陷阱正等著我?在入睡前,我很想知道這一點。
我問她注意李弘道多少年了。她說沒幾年。從自己生了那場大病以后。這符合邏輯。李弘道是醫(yī)生,是醫(yī)生的醫(yī)生,就像有人是作家的作家一樣,李弘道遠離臨床,離生命卻很近。也許時間已久,眼前看不出團巖星曾生過大病,就連小病也不可能落到這個健康人身上。我說,你搜集這么多資料應該費不少工夫吧?實際上我想知道她的職業(yè)。她說,也沒覺得費工夫,本來我的主業(yè)是研究海洋,現(xiàn)在我倒想專門研究人了。我說,你在一個機構(gòu)里還是自己行動。她說,她任教臺北大學,在香港的一個研究所里兼職。
知道這些已經(jīng)不少。她滿足了我部分好奇心,我沒把握這會不會影響她對我的看法。左顧右盼,察言觀色,我對內(nèi)地這種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已陌生,今天卻又滋生出來。真是怪事。
書房的折疊床比想象的好,鋪上干燥的被褥,與酒店的床鋪無異。團巖星客氣地說,委屈你了。我說,不委屈,比住酒店好。她替我關(guān)上門,進了自己的臥室。
我睡前有看書的習慣。站在書架前想找本書助眠,無意中抽出了《逃亡者李弘道》。書的封面淡雅莊重,沒有序、跋,沒有作者簡介或小傳,封底上也沒有名家不著邊際的鼓吹。很顯然,出版者并不依靠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討好讀者,他們看重的是書的品質(zhì)。作者叫星海,這應該是個筆名。我打開書,正好翻到下面這一章。
李弘道拿著1500塊錢去雙凰樓贖艷梅。艷梅長得好,是雙凰樓的招牌,媽媽以為李弘道要納小,自然不會輕易放手。媽媽說,我把艷梅從十一歲養(yǎng)到現(xiàn)在,吃穿用哪里不得使錢。1500塊太少了,再加300塊,1800吉利。艷梅眼巴巴地看著李弘道,李弘道說,錢就1500塊,你要不放人我就叫捕頭來,到那時你就人財兩空了。媽媽立刻面目猙獰,拍著胸脯說,哎呀呀,什么捕頭,連警察都不知道,你快去叫警察吧,最好去找白胖子把我銬進局子。白胖子是這個城里的警察局長,城里人都知道他跟雙凰樓什么關(guān)系。而李弘道卻不知道。
李弘道知道做事不能太絕,媽媽這樣的人雖然不是什么好鳥,但也不能一棍子打死。說叫捕頭只是嚇嚇她,捕頭不能隨便叫,一叫就叫來了王法。李弘道只好離開雙凰樓,沿著大街閑逛,一路上想著怎樣盡快把艷梅贖出來。不覺已來到賢清園門口,他想起幾年前欠淳于髡三的錢。就抬手敲門。開門的人竟是侯鸚。他們都覺得意外,侯鸚說,說走就走了,也不打個招呼,你這個人心真硬,走這么長時間也不回來看我。侯鸚問他住在哪里,李弘道說,還沒找住處。侯鸚說,先住到這里。李弘道說,這是淳于髡三的園子。侯鸚說,他在濟南有五六處宅子呢,哪住得過來,他給我?guī)组g房當畫室,我有時也住在這里。李弘道看一眼侯鸚。從身上掏出錢夾,數(shù)出250塊錢遞給她,替我還給他,我不在這里住,你最好也不要住在這里。侯鸚把250塊錢接過來又放進他的錢夾,說,你留著買包子吃吧,人家堂堂新東亞公司經(jīng)理,會記著這點小錢。李弘道又把錢抽出來,放到桌子上轉(zhuǎn)身朝外走。侯鸚重新把錢塞進他的口袋,跟在后面嘟囔,你這么死心眼,沒法在濟南混……
李弘道回到池園,見張連營正在門口等他,他們進了屋,張連營把門關(guān)上,說,以后少去雙凰樓,主席對你和艷梅的事并不贊成。李弘道卻很坦然,說,主席了解艷梅多少?張連營擺擺手。說,偶爾去一趟也不是不可,但不要大白天去。李弘道還要說什么被張連營打斷,他說,最近韓主席還要找你,在家待命。
張連營走后不到一小時,就有人來接李弘道。這次接他的車沒進珍珠泉,而是去了濼口黃河大橋。李弘道從車上下來,被迎面撲來的黃沙迷了眼。等他睜開眼。已經(jīng)站在韓復榘跟前。韓復榘一身戎裝,身邊站著四個軍長和一些衛(wèi)兵,韓復榘向軍長們介紹李弘道,并把一個望遠鏡遞給他。李弘道接過望遠鏡。對著黃河上游看去。韓復榘問他看到了什么?他說,黃河。韓復榘不再說什么,叫軍長們各自回營,自己帶著李弘道回了珍珠泉。
一進辦公室,韓復榘就問他,倭人邀我去天津商談華北五省三市自治,去還是不去?李弘道說,北進天津不比當年(北伐時韓曾攻進天津),是一條不歸路,不去尚有轉(zhuǎn)機。韓復榘又問,不去就是與倭人為敵。李弘道說,北有千里黃河,南有萬頃沃土,家有骨肉兄弟,倭兵乃何?韓復榘說,天險厚土可依,可骨肉多會相殘。李弘道說,大勢之下,前嫌盡釋。
李弘道正要離開珍珠泉,韓復榘問他。聽說你要去贖艷梅?李弘道說,是。韓復榘說,艷梅作何打算?李弘道搖搖頭。韓復榘說,你想和她一起過日子?李弘道不語。
七
李弘道又去了雙凰樓。他想看媽媽是否覺悟。媽媽見他進了大門,就招呼女人服侍。李弘道說,你快把艷梅放了,咱們兩相無事,如若不然,我可真叫捕頭了。媽媽哈哈大笑,說,我早就知道你叫警察,我都告訴你找白胖子了,怎么不去叫呢?媽媽的聲音有點啞,喉頭那兒好像很緊。李弘道說,你張開嘴。媽媽收了笑,我現(xiàn)在也沒合著,你想做什么?李弘道說,把嘴張大點。媽媽警覺起來,反把嘴合嚴實。李弘道說,你這樣我什么也看不見。媽媽說,我知道你是李蘭英的孫子,可你沒他的本事,別在這里搗亂,艷梅正在接客,想耍,老娘給你叫別的姑娘;不耍,趕快走。
李弘道悻悻離開雙凰樓,剛到制錦市街就被一個大漢叫住。李弘道認識這個人。他是雙凰樓的一個棍子。棍子說,媽媽請你回去說話。李弘道不想立刻回雙凰樓,可大漢已經(jīng)架住了他的胳膊。
茶案上已經(jīng)擺了茶和水果,媽媽端一杯茶遞給李弘道。其先是你的不是,當著下人怎么好叫老娘張嘴。你走后我對著鏡子看了,也看不出什么,這會子你想看就看個夠吧。李弘道叫她站到窗口,張大嘴巴,一股酸臭味噴到李弘道臉上,李弘道忍住,拿起旁邊的水果刀。媽媽嚇得退了一步,李弘道把刀子把手放到茶水里洗一下,再讓媽媽張開嘴,刀把壓住了媽媽的舌頭,李弘道看見她喉嚨上有個豆大的白點。李弘道問她,這幾天喉嚨有什么感覺嗎?媽媽說,有些癢,想咳。李弘道說,你重病在身,不速治就晚矣。媽媽嘎嘎地笑了:先前拿警察嚇我,這回又拿病嚇我,老娘要是這么容易嚇唬還有今天?這樣吧,看在過去的交情上,不要1800了,1600是不能少了。李弘道說,不談艷梅的事,你須立刻吃藥。拖至明日恐無希望。媽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不想要艷梅不要緊,我還舍不得她呢,悶了來耍,老娘只收九成價。
當天晚上李弘道又被叫到雙凰樓。媽媽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李弘道看見她喉嚨里的白點變成了一朵白花。李弘道拿過她的手摸脈,她的手熱得燙人,輕觸寸口,脈象宏大。李弘道叫人解開她的上衣,把手壓在一對干茄子之間,他感到媽媽的心在狂跳,這是一種可怕的征兆。李弘道不知道媽媽得了什么病,從表征上看,這是一種溫毒,可治療此種溫毒并無先例。李弘道拿起筆給媽媽開了方,對旁邊的人說,此方能不能管用就看頭兩服的效力。
兩服藥下去,媽媽燒得比先前輕了些,喉嚨還是脹得疼。李弘道叫她再吃一服,如果還不見好,就得另請高明。媽媽以為李弘道故意留一手,便叫艷梅來,艷梅看媽媽病成這樣,也不想多說。媽媽看一眼李弘道,用手比畫著說,把我治好。就成全你們。
第三服藥下去,媽媽的病情并無明顯好轉(zhuǎn),反而出現(xiàn)了一些不好的苗頭。李弘道原以為三五服藥就會叫這個母老虎又嘎嘎地笑起來,可她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李弘道立刻叫人把媽媽送到華美醫(yī)院。華美醫(yī)院的大夫說,可能是白喉,這種病在天津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非常危險。
媽媽用了一種叫盤尼西林的新藥后,才慢慢好起來。盤尼西林價格昂貴,一支藥能換一匹馬,在濟南城,用得起這種藥的人不多,媽媽算一個。有一陣,李弘道迷上了盤尼西林,他想知道它如何讓人起死回生。
媽媽出院時對李弘道說,我說話算數(shù),我要成全你和艷梅,我不管你從我身上掙了多少錢,可你橫豎是救了我的命,1600塊就不用拿了,說好的1500還是要拿,這是傻瓜都不能出的低價,傳出去人家都會笑話我。李弘道不再跟她啰唆,掏了錢,遞給她,她接過錢數(shù)了數(shù),1500塊一分不少,她從那沓錢里抽出一些還給他,我沒從你身上掙到錢,還得倒貼,誰讓我是艷梅的媽媽,這是我送給你們倆的喜錢。李弘道接過錢,轉(zhuǎn)身走出雙凰樓。艷梅提著一個花布包袱,跟在后面,誰都不會懷疑艷梅很快將成為李弘道的老婆。
艷梅跟李弘道走進池園時,艾斯布托正在收拾屋子。他們互相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艷梅放下包袱,跟艾斯布托說,先前這屋里大小事都是兄弟受累,打今兒起,兄弟也有個替換,不管什么活,只管吩咐。艾斯布托放下手里的東西,看一眼李弘道說,張連營不知道姐姐要來吧,要是知道也該送張大床來,這可就委屈姐姐了。艷梅說,有什么委屈的,兩張床并在一起不就行了。艾斯布托說,那我得趕緊找房子去。說完,艾斯布托拿了自己的衣服走出西廂房。
那天晚上,艷梅躺在艾斯布托床上竟有些無所適從,她沒話找話地問他,你常去雙凰樓吧?李弘道說,見你時頭一回。艷梅說,媽媽說你很挑食,要不你就見不上我了。李弘道說,我沒挑,是他們自己換的人,最后換到了你。艷梅說,我和她們哪里不一樣,是臉呢還是身子?李弘道不知道怎么跟她說,只好沉默。艷梅見他不說話,就問他,往后你會對我好嗎?李弘道欠身看她的眼睛,在那對黑黑的瞳仁里。他看見了一只就要展翅的鳳凰。他問她,你見過鳳凰嗎?艷梅被問得發(fā)愣,想了想說,天天見,門樓上不就有兩只嗎?李弘道又問,你認識鳳凰的公母嗎?艷梅有點不好意思了,裝作生氣的樣子說,要是有公鳳還要龍做什么?艷梅想到李弘道床上,李弘道叫她原地待著別動。他說,鳳凰也有公母,要不然就只有龍鳳樓沒有雙凰樓了,只是我在雙凰樓見到的,是陰陽交形不交氣,虧了雙凰樓的好名。艷梅剛來時園子叫春香樓,有個風水先生給改成了現(xiàn)在的名,她和姐妹們并不知道春香樓和雙凰樓有什么不同。
艷梅躺在床上睡不著,扭過頭跟李弘道說,你是個好人,我想跟你好好過日子。李弘道說,你自己找個人家吧。艷梅說,不想娶我,錢不白花?李弘道不再說話,慢慢睡去。
第二天天還不亮,張連營就來敲門,他把李弘道叫到院子里問,屋里的女人是誰。李弘道告訴他是從雙凰樓贖出來的艷梅。張連營拉下臉來,說,池園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來住的,這絕對不行。李弘道說,雙凰樓里沒法待,出來又沒有地方去,讓她住哪里?張連營想了想說,你要想留下她,得跟韓主席說,我可做不了主。張連營走了,兩個小時后又回來,艷梅已經(jīng)起床,張連營說韓主席要見艷梅。李弘道說,韓主席有家室吧?張連營說,想哪去了,韓主席在府里給她安了差。艷梅看著李弘道說,你愿意叫我去?李弘道說,你自己做主。
艷梅隨張連營走了。艾斯布托又回到西廂房。
這一天,太陽都很高了,艾斯布托還躺在床上,李弘道從她床邊走過去,看見她口鼻賁張呼吸急促,就伸手去摸她的頭,手被燙了一下,再給她號脈,她的脈象混亂,一會兒宏大一會兒細沉。他讓她張嘴,但她沒有響應,李弘道知道事情不妙,趕緊把她送到華美醫(yī)院。艾斯布托的喉嚨里長了一朵白花,醫(yī)生說,跟雙凰樓的媽媽害的病一樣,必須用盤尼西林。李弘道果斷地說,即用。
艾斯布托在華美醫(yī)院住了五天。打了三支半盤尼西林,最終撿回一條命。那支用了一半的盤尼西林,醫(yī)院照樣收一支的錢,李弘道問醫(yī)生,剩下的盤尼西林還有用嗎。醫(yī)生說開瓶就不能用了。李弘道把那個膠皮密封的小瓶放進口袋。
八
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半,我仍然沒有一點睡意。失眠是我的老毛病,稍不留意就會折磨個通宵。不過今天讓我失眠的不是咖啡和茶。也不是換了地方,是《逃亡者李弘道》迷住了我。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我才覺得必須得睡了,不管怎么說,這不是在自己家里。
等我醒來時已是上午十一點。我有點不好意思,怨團巖星不該讓我睡到這么晚。她說你快四點時才睡下,怎么忍心叫醒你?
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飯,我們一邊吃飯。一邊閑聊。她還是沒提去北溝的事。好像她在故意拖延出發(fā)時間,事實是她不想催我,不想把此行變得那么功利,即使李弘道已經(jīng)出了一萬元錢,她也不想讓我出公差一樣匆忙行事。我們一邊喝著法國紅葡萄酒,一邊品著她做的牛排。在過去的幾年里,我曾無數(shù)次來香港,這城市對我沒多少吸引力,現(xiàn)在則不同了,它有了一些溫度,一些能留在我大腦的圖像。這與我的心情有關(guān),我的心情因李弘道或團巖星而改變了。
團巖星問我昨晚看了什么書。我告訴她《逃亡者李弘道》。她說那真是本不值得你這么用心的書。這跟我的感覺相反,她既然這樣說,必定有理由,我支起耳朵聽她的高論,她說,比起真正的李弘道來,那本書只寫了個皮毛。比起你的《李弘道與醫(yī)學》來也相差甚遠。我說,我們什么時候去見李弘道?她說,這要看你的安排。我說,我們今天就去見他。她想了想說,那我們必須現(xiàn)在就出發(fā)。
去啟德機場本可以乘巴士或地鐵,但團巖星還是打算開車去。辦完登機手續(xù)。進入候機廳后不過二十分鐘就開始登機,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用太多時間等候,但前前后后還是花去不少時間,直到飛機升到萬米高空平穩(wěn)飛行時,我才覺得時間又歸我和團巖星所有。我忍不住給她講昨晚看到的李弘道,我講得津津有味,團巖星夸我記憶力好,只看一遍就能講出來。事實是李弘道早就在我腦子里了。昨晚我看了六章,還有六章等著從北溝回來再看,團巖星說,我把剩下的六章給你補上吧。
艾斯布托要把住院的錢還給李弘道,李弘道說,你還給艷梅吧。那天張連營聞訊后去醫(yī)院,艷梅跟了去并交了住院費。艾斯布托問他。你恨我吧?李弘道說,為什么恨你,我沒打算讓她在這里長住,只是想不到張連營告訴韓主席。艾斯布托說,他職責所在不得不這樣。李弘道問,你和張連營很熟嗎?艾斯布托說,我舅舅和他是朋友,大家都在府里做事,互相少不了照應。
這年秋天,淺沼帶領(lǐng)的日本經(jīng)濟考察團來濟南考察,淺沼到達濟南的當天晚上就宴請韓復榘。李弘道正準備和艾斯布托吃飯。張連營開車把他接走了,他要帶李弘道去日本領(lǐng)事館。李弘道一下車,就被站在院子里的侯鸚和淳于髡三看見。侯鸚對李弘道來日本領(lǐng)事館有些意外,淳于髡三則很鎮(zhèn)靜,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歡迎李弘道。他們正要去見日本領(lǐng)事西田。有人報,韓主席到。
宴會開始,日本領(lǐng)事西田和淺沼對韓復榘彬彬有禮,韓復榘也擺出了省主席的派頭,其間,武官花谷拿出一張地圖鋪在韓復榘旁邊,說,山東與大日本帝國隔海相望,歷史上我們就是親善鄰邦。韓復榘平淡地說,歷史上我們沒少打仗,算不上親善。淺沼看一眼韓復榘,和顏悅色地說,山東應該成為日中親善的榜樣,我們大日本帝國一向重視同山東的友好關(guān)系,特請韓主席與大日本帝國攜手共建大東亞共榮。韓復榘說,花谷抬舉我了,大日本帝國應該重視與大中華的友好關(guān)系,與我區(qū)區(qū)山東友好,豈不變成小日本了。領(lǐng)事西田怕冷了場,提議大家干一杯。
李弘道不喜歡這種酒宴,借機去休息室,他剛一坐下,侯鸚就跟進來。她盯著李弘道說,看你臉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嗎?李弘道說。沒有不舒服,只是出來透透氣。侯鸚說,要知道他們來談這種事,死活我都不會跟淳于來。李弘道說,不要跟淳于髡三來往,這個人早晚要出事。侯鸚說,他一個生意人,出手很大方,還送給我一套房子,我看不出他會出事。
宴會結(jié)束時天還早,韓復榘讓李弘道坐他的車回去,李弘道說,裝一肚子膏粱厚味不好坐車。韓復榘說,走走也好,記著關(guān)城門時間。張連營貼近李弘道,輕聲說,明早八點在家等候,李弘道接著說,你口袋里有沒有250塊錢?張連營把錢包遞給李弘道,轉(zhuǎn)身上了車。
李弘道找淳于髡三還錢,他卻先一步離開了領(lǐng)事館,李弘道只好一個人沿著三大馬路朝內(nèi)城走,他走到估衣市街時,后面有輛汽車追上來。淳于髡三從車上下來對李弘道說,找個地方喝杯茶怎么樣?李弘道上了車,車的后座上坐著侯鸚。
汽車進西門,幾分鐘后開進熱鬧的芙蓉街,直行一段后停在一個院子跟前,迎面的墻上有幾個很大的字:新東亞飯莊。他們上了二樓的一個房間,淳于髡三跟李弘道說,我看你在領(lǐng)事館沒盡興,這里有地道的日本清酒,何不再小酌幾杯?李弘道說,我跟你來這里不是喝酒,我來還你錢。淳于髡三愣了一下,接著笑起來,我用在朋友身上的錢不要還。李弘道說,要還。侯鸚說,大家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分得這么清了,再說淳于也沒那么小氣,以后大家還得互相幫助。李弘道掏出錢包,淳于髡三又放進他的口袋,說,一個國軍少校的錢包里沒有250塊錢,不信你問張連營。李弘道想不到淳于髡三的眼睛這么賊。淳于髡三說,你是韓主席身邊的人,兄弟以后會有許多事仰你幫忙。李弘道說,我在政府里做事,并不常見韓主席。淳于髡三說,口風很緊,這是應該的。侯鸚嫌屋子熱,讓李弘道打開窗戶,李弘道把一扇窗子推開,一股濕氣從窗口飄進來,他無意中朝外瞟了一眼,這一眼卻讓他呆住了,原來窗外的墻根下就是鱗光閃閃的王府池子,赫赫有名的新東亞飯莊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李弘道正要縮回頭,他看見西廂房的門開了,艾斯布托從燈光里走出來,進了西南角的廁所。過了一會,就有了一些他聽得懂的聲音。
又說了會兒話,李弘道就打起哈欠來,侯鸚說,時候不早了,大家回去吧。三個人從樓上下來,淳于髡三打開車門叫李弘道上車,李弘道堅持步行回家,汽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李弘道緊走幾步,進了戴公祠,眨眼就消失在香案和煙霧中,等淳于髡三停下車進院子找時,李弘道早已從后門溜出去,沿著西更道街回了池園??创箝T的老馬告訴他,全院就差你一個了。李弘道謝過老馬,開門進了西廂房。
艾斯布托給李弘道端洗腳水,又給他倒了杯茶,聽著茶壺倒水的嘩啦聲,他耳朵里又響起了在新東亞飯莊聽到的聲音。他不由得端詳起她來,她的手掌很窄,手指細長而飽滿。這天晚上李弘道躺在床上睡不著欠身坐起來,艾斯布托問他是不是想喝水,他不置可否,艾斯布托披衣給他倒水,她的衣袖滑到肘下,李弘道忘了接水,兩眼直盯著那節(jié)嫩藕,嫩藕有種很好的曲線。艾斯布托說,你看什么?李弘道說,能讓我看看衣裳里的你嗎?艾斯布托的臉熱了一下,轉(zhuǎn)身爬到自己床上關(guān)了燈。過了好一陣子,對面床上有了脫衣服的聲音,接著就有股熱氣噴到他的臉上,她趴在李弘道臉上輕聲說,你看吧,可不能笑話我。李弘道扭過頭來,艾斯布托開了燈,李弘道看到了本來的艾斯布托,一個美女。李弘道沒想到艾斯布托的身子這樣奇好。在她身上。有一種最完美的結(jié)構(gòu),陰柔和陽剛相互映襯不露痕跡,杏仁眼柳葉眉配一個男人方下巴:豐乳、滿臀下面是兩條結(jié)實的長腿。這是一個陰陽互根的杰作。千年不遇的珍品。李弘道眼里閃出一只北極狐,她前世就是這只漂亮動物。他忍不住伸手撫弄它厚厚的絨毛,艾斯布托呻吟一聲,李弘道抽回手,問道,張連營叫你裝成這樣?艾斯布托說,這城里只有你知道我是女人。李弘道說,為什么這樣?艾斯布托說,女人怎么出來做事?李弘道說,往后你不是男人了。艾斯布托說,我只瞞不了你的眼,出了西廂房我和從前一樣,這秘密我不想讓人知道。李弘道說,手臉再粗些更好,以后你要小心。艾斯布托說,你才應該小心,今晚你去了這么久,我很擔心,聽說城里不太平。李弘道心里一熱,把她抱在懷里,他給她講了隨韓主席去日本領(lǐng)事館以及到東亞飯莊的事,艾斯布托聽他說完,又隨便問了一些淳于髡三和侯鸚的事,就上床睡覺了。
李弘道記著張連營早晨八點等候的話,第二天早上七點就起床,但直到下午六點多也不見人來。李弘道有些無聊地走到院子里,看王府池子西岸陡立的高墻,這正是新東亞飯莊的后墻。飯莊三層,從王府池子這邊能看見朝東開的十幾個窗戶,李弘道正打算回屋,看見兩個男人走進院子朝西廂房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張連營,旁邊那個戴墨鏡的人化了裝,李弘道能認出來是韓復榘。李弘道開了門,韓復榘一個人進屋,張連營則留在門外守衛(wèi)。艾斯布托給他們倒上茶,掩門退出屋子,在門口和張連營說了什么,就走出池園。
韓復榘摘下禮帽和墨鏡,四處看看房子,自言自語道,我一直想知道我的前世。李弘道說,你的前世是西漢趙國國相貫高。韓復榘說,貫高是被劉邦殺的吧?李弘道說,不是劉邦殺了他,是他自己,他背著劉邦的女婿趙王張敖謀刺劉邦,事發(fā)后劉邦將趙王張敖和貫高都抓到長安,貫高受盡酷刑不改口供,堅持謀殺皇上與張敖無關(guān),弄清事實后,劉邦放了張敖,同時也對貫高的忠誠感動,赦他無罪并安排在長安做官,貫高自覺愧對皇上,刎頸自殺。韓復榘說,有意思,只是時代不同了,幾千年后的我將有何結(jié)局,還請先生明示。李弘道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知結(jié)局或許更好。韓復榘笑道,果然是能“易”者不占,這我就更相信你的判斷,我的結(jié)局你不必說了,如今上方命我御倭兵于黃河以北,可府下有“蒯通”(楚漢時期勸韓信在劉、項之間中立的人),勸我游于日、蔣之間,可是上策?李弘道沉默一會兒,說,豫卦中六二(卦象中陰爻稱六,陽爻稱九;六二為第二個六)辭為:“介于石,不終日,貞吉。”又《象》曰:“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韓復榘問,怎么解?李弘道說,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處柔不守柔,處剛不守剛,執(zhí)其兩端而守中,行中正之道則無不吉。上方未必按名、字之意行事,而你卻要效蒯通之言,怕是不妥。
韓復榘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坐到李弘道對面,說,昨晚宴會你都看到了,他們已掌控華北,山東很快也將成他們口中肉,保全山東尚無良策,不知先生對此有何見教?李弘道說,齊魯之地,早有桓公、管仲,后有韓信、劉肥,王者之地;王者,上之使,應為全局謀。先生可比桓公、管仲,還是韓信、劉肥?韓復榘擺擺手說,不能比,不及先賢能臣。李弘道又問,可比田橫?
韓復榘站起來,喝掉杯里的茶,說,知道了。
九
飛機穿越臺灣海峽時遇到了氣流,廣播里正用普通話、廣東話、英語一遍遍播送系好安全帶、不要在機艙內(nèi)行走的通知,廣東話只播了一半,飛機就開始劇烈顛簸起來。團巖星緊貼在靠背上,兩手抓住座椅扶手,目光平視前方,等飛機過了氣流區(qū),她才側(cè)過臉來說,每次到這里都得受一回罪。到臺北還有點時間,她繼續(xù)給我講李弘道的故事。
韓復榘在李弘道西廂房里已經(jīng)待了一小時二十分,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張連營有些著急,幾次舉手敲門,但手指終沒敲在門上。又過了十幾分鐘,張連營聽到屋里有了說話聲才輕聲向里送話,韓復榘開開門問,時間到了嗎?張連營說過半小時了。韓復榘回頭笑著對李弘道說,時間過得真快,咱們還得找時間聊。韓復榘戴上禮帽墨鏡,隨張連營出了池園,李弘道看他們過了起鳳橋,拐進府池胡同才回了屋。
艾斯布托進屋收拾茶杯,她站在衣櫥跟前打量,說衣櫥離椅子近了一寸。李弘道說,近了一寸你都能看出來?艾斯布托說,我不是大象,是北極狐,眼睛看不遠的。李弘道和她把衣櫥挪到原來位置,說,韓主席一來就讓你走開,不大好。艾斯布托笑著說,韓主席一來,衣櫥都知道讓位,我出去還不應該嗎?李弘道說,衣櫥沒有嘴巴。要有也得說怪話了,放心,我只在這屋里說說,出門我和衣櫥一樣沒有嘴巴。
第二天,李弘道趁艾斯布托去做衣裳又挪開櫥子,找到那個機關(guān)正要開啟,就聽見艾斯布托的腳步聲,他立刻讓屋子恢復原樣。艾斯布托進屋就說,看來你的長衫是穿不上了,我跑遍了制錦市街,沒一家鋪子開門。李弘道沒說話,艾斯布托端起茶杯喝水,放下茶杯,咋著嘴唇說,韓主席的茶果然好,都兩天了茶碗上還留著香呢,李弘道說,那是高山云霧茶,不該這么香。李弘道也聞到一種奇怪香氣。艾斯布托故意繃起臉來,說,我出去這么一會兒就有妹妹來約會啊,莫不是個洋妹妹,還用法國香水。李弘道扭過頭來問,你用過法國香水?艾斯布托知道自己的話有失,就極力辯解,我沒用過還沒聞過嗎,我在府里時,遇到的那些官太太什么香水都用。
幾天后,張連營帶來了日本人進攻的消息,他說城里許多人都撤走了,他要李弘道做好撤退準備。張連營也聞到了很濃的香味,他們順著香味找,看見桌子后面的一溜死螞蟻,跟著這些死螞蟻。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蜈蚣的尸體。李弘道低下頭仔細察看,桌子腿和抽屜口上也有螞蟻尸體。李弘道拉開抽屜,從華美醫(yī)院拿回來的盤尼西林瓶口上粘著死蟲子。李弘道正要用手拿,被張連營擋住,他找了兩根細木棍作筷子,把藥瓶和蟲子尸體夾進一個信封帶走了。當天下午。張連營匆匆回來,他帶來了消毒手套和消毒液,他要和他們一起清洗屋子和桌椅。李弘道說他和艾斯布托打掃就行,但張連營執(zhí)意要做,而且還非要李弘道和艾斯布托戴消毒手套不可,李弘道問得急了,張連營才說出了那個令人無法相信的事實:那瓶用了一半的盤尼西林和那些蟲子的尸體競培養(yǎng)出了一種劇毒藥物肉毒素。李弘道問,肉毒索可比砒霜?張連營說,一種叫黃曲霉素的東西比砒霜毒68倍,而肉毒素比黃曲霉素毒100倍,一小勺肉毒素就可以將地球上的人全部毒死。
張連營一連幾天沒來池園,傍晚,李弘道一個人到街上溜達,街上的人確實少了,芙蓉街的商鋪全關(guān)了門,他又去了后宰門街,與芙蓉街情況差不多,到處都關(guān)門閉戶的,有個送木炭的人在王公館卸了貨,急匆匆朝東去了。李弘道走到教堂門口,正好趕上做禮拜的人出來,李弘道站在路邊等他們散去,侯鸚突然從人群里冒出來,她說這兩天不舒服,正想找他看病。李弘道說,你怎么知道我會看病?侯鸚說,我要不知道你是李蘭英的孫子還是侯鸚嗎?在你爺爺跟前,但凡聽一點。也比這城里那些大夫強得多。他們又去了賢清園,侯鸚的畫室還跟以前一樣,只是里間床頭柜上多了部電話。李弘道看了她的舌苔、號了脈,告訴她懷孕了。侯鸚多少有點驚慌,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問他能否幫她打掉。李弘道猶豫著說,我沒這權(quán)力。侯鸚說,我剛從上帝那兒來,上帝說你有這權(quán)力。李弘道說,我不忍心。侯鸚拉下臉來說,婦人之仁,還配待在韓主席身邊。李弘道說,陽剛之人必有婦人心,才是完人。侯鸚說,天下沒有完人。正要再說什么,電話響了,侯鸚進屋接電話,李弘道找張紙給她開方,他看見紙的背面有一行字:韓使張已達漢中,不日到成都與劉談。李弘道把這張紙放回原處,又抽了一張寫了打胎的方子,等侯鸚接完電話,李弘道把方子遞給她,說,再去教堂時替我在上帝面前請罪。侯鸚說,上帝不會怪罪你,要怪也只能怪那個下種的人。
李弘道離開賢清園時心里沉甸甸的,這不僅因為他幫侯鸚殺死肚子里的孩子,還因為那張紙上的字?!绊n使張”這幾個字慢慢有了人形,劉,顯然就是四川的劉湘。李弘道回到池園,叫艾斯布托去找張連營,問問他這幾天可有事項。艾斯布托說,這都幾點了,人家早睡下了吧。李弘道說,你去吧,他不會睡這么早。
艾斯布托沒見到張連營,家人只說他出差去了,到什么地方去,家人也不知道。李弘道已確定侯鸚字條上的韓使就是張連營。他立刻動身去珍珠泉。
珍珠泉門口的崗哨比平時多了,門里門外都站著持槍的軍人。李弘道被攔在門口,他拿出特別通行證才允許通行。李弘道見到韓復榘,開門見山地指出,張連營進川是錯誤之舉。韓復榘陡地警覺起來,說,此事只我和連營知,你是如何得知?李弘道說,能易者不卜,只是不卜小利,易可預知軍國大事和天象,張連營此去四川影響甚大,不僅關(guān)乎山東利害,也會殃及全國,應盡快撤回。韓復榘不以為然,說,路途遙遠,此時連營在哪我也不知,如何撤回?李弘道說,他已到漢中,您能與他聯(lián)系。韓復榘有些吃驚,看著李弘道說,是不是南京方面的密告?李弘道說,南京已知。韓復榘慢慢呼出一口氣,不瞞你說,我也找人算了,戰(zhàn)事一開,如不抵,西面是唯一退路,你想想,東面是大海,北面是虎狼,南面是火坑,還有何處可退?李弘道說,此謀為知易不善易者所出,易者,變也,變者,天地人三氣相合得安,西去只合天地而悖人倫,不吉。韓復榘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以你之見何如?李弘道說,北守德州,東固濰坊,濟南乃存,濟南存山東得安。韓復榘說,德州、濰坊守不住怎么辦?李弘道說,身在齊魯,志在川蜀,一心不能二用。韓復榘說,兵家用心必二三,志在必得反不得,還是留條后路好。李弘道說,川蜀路絕,先生萬不可動此心思。韓復榘有些不耐煩,說,我意已決,先生不必再說。李弘道也有些激動,說,此舉極兇,你應為齊魯前程負責。韓復榘厲聲喝道,誰為華北和全國負責?他扭過頭去,對衛(wèi)兵喊道,送客。
一連幾天,李弘道的情緒都很低落,艾斯布托陪他去曲水亭街散步,在一個臨渠的四合院前,艾斯布托掏鑰匙開了院門。院子很干凈,門口有兩棵白玉蘭樹,雪樣玉蘭花正在開放。艾斯布托告訴李弘道,這是親戚的房子,親戚一家去了上海,她就要時常過來看看。
李弘道覺得艾斯布托有些神秘,就問她,你是哪兒人。艾斯布托說,祖上是附近桑榆鎮(zhèn)的,闖關(guān)東去了東北。李弘道問,為什么來濟南,她說,為了理想?!袄硐搿边@個詞李弘道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但從艾斯布托嘴里說出來,就有了質(zhì)感。李弘道問她,為何非要在濟南才是為理想?她說,你不在桑榆鎮(zhèn)做醫(yī)生,為什么非要來濟南給韓主席做事?他說給韓主席做事不是他的理想,但還得做下去。她說,來濟南也未必是我的理想,我更喜歡北國,但那里已被日本人占領(lǐng)。李弘道說,日本人在中國不能久長。艾斯布托說,等他們走了,我?guī)闳|北,去我老家漠河,我家就在黑龍江邊上。李弘道說,一定跟你去。艾斯布托問,你的理想是什么。他想了半天說,做個驢醫(yī)生。艾斯布托不解。他說,你的來世是一頭叫驢。
那天兩個人說了很久,臨走時李弘道看見了門牌號:曲水亭街甲89號。
半個月后的一個上午,李弘道被帶進珍珠泉。幾個軍人圍在韓復榘身邊看一張軍用地圖,地圖上標了各種顏色的箭頭,韓復榘說,倭兵決意攻我山東,領(lǐng)事館的人全撤走了,我們也得行動起來。他們研究了幾個方案,固守德州和濰坊的方案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
李弘道回到池園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他一進西廂房就有人來敲門,李弘道開了門,侯鸚站在門口。李弘道多少有些意外,她來了,接著來的就是淳于髡三,他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住處,可他知道他們早晚會找到這里。
侯鸚打量著后窗外的清水渠說,還是在府里當差好,要不能住這幽靜的宅子?李弘道說,是淳于髡三叫你來的吧?侯鸚說,我又不是他的丫鬟,為什么聽他使喚?李弘道說,你要和他分開。侯鸚說,我心里有數(shù)。李弘道說,你找我有事?侯鸚說,日本人已經(jīng)打到德州。你有什么打算?李弘道說,我不怕日本人。侯鸚說,我忘了你有韓主席這棵大樹,可韓主席敢跟日本人交手嗎?李弘道說,那是韓主席的事。你該去問他。侯鸚自嘲地說,你這個人真沒勁,人家不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嗎,齊魯大學也準備撤了。李弘道說,你不是來跟我商量,是來打聽消息。
又有人敲門,李弘道開了門,張連營舉著一支盤尼西林站在門口,他見屋里有人就要退回去,侯鸚站起來跟李弘道說,你有客人,我該走了。張連營端詳侯鸚,侯鸚也盯著他看,彼此都說在哪里見過。
十
飛機開始下降,我的耳朵有點脹,廣播里一個甜度超標的聲音說,飛機很快就要到達臺北桃園機場。我們走出航站樓時。團巖星的爸爸已經(jīng)等在出口。他爸爸的話我?guī)缀趼牪欢?。團巖星只好給我當翻譯。團巖星告訴我,她爸爸要我們先到家里落落腳,再去北溝村。
我們開車去北溝村時,她歪頭看著我說,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在一起。我說,也許吧。團巖星說,連我爸爸都看出來了。從臺北去北溝村要兩個多小時,我替團巖星開車,讓她接著給我講李弘道。
1937年下半年,韓復榘很少待在珍珠泉了。血戰(zhàn)德州損兵折將,終沒擋住日軍南下的步伐,韓復榘親率手槍旅在濟陽阻擊敵軍,險些被活捉,無法脫身的韓復榘只好給夫人高藝珍寫信告別:
大姐:
我部這次與日寇浴血奮戰(zhàn),傷亡慘重。為我從軍以來歷次戰(zhàn)斗所未有。眼見官兵如此傷亡,我心中十分沉重。今后戰(zhàn)斗必更加嚴重,生死存亡,難以預卜。請大姐再勿為我操心,只要把孩子們照顧好,教育好,我即感激之至?,F(xiàn)派人送去伍仟元作為今后之家用,望查收。
致安好。
向方
韓復榘把信和錢交給李弘道,又把一支德國造勃朗寧手槍遞給他。十天后,李弘道在泰安萬德找到了高藝珍。高藝珍向他打聽丈夫的情況,李弘道說韓主席還在濟陽。高藝珍問自己和孩子到哪里等他。李弘道想了想說,西南方向。當天,高藝珍和孩子們就動身去濟寧。
第二天上午。李弘道回到池園??撮T人老馬說。你父親來找過你,還有艾斯布托隔兩天回來一趟打聽你。李弘道開了西廂房門,立刻把槍藏起來。十幾天沒在家,桌面上落滿了塵土,床上也有一小塊墻皮,聽老馬說,有一天日本人的飛機在頭頂上放槍,山墻和門口的槐樹上都有槍眼。李弘道正收拾著屋子,艾斯布托從后面緊緊地抱住了他。
艾斯布托告訴李弘道,自從那天敵機掃射了池園,她也不敢在這里住了,她去了曲水亭街,她勸他也搬過去住。李弘道說,他要一直在池園住下去。艾斯布托見勸不動只好留下來。屋里又有香水味了,等艾斯布托走出屋子時李弘道打開壁櫥,把張連營拿來的那支盤尼西林換了地方。
池園只有李弘道和艾斯布托兩個人了,他們在西廂房時常聽到新東亞飯莊的說話聲。艾斯布托說,新東亞飯莊成了日本憲兵司令部。這天傍晚,一輛汽車開到池園門口,淳于髡三陪一個神秘的中年人走進院子,淳于髡三非常恭敬地在前面給中年人引路。只到了西廂房才退到身后。淳于髡三領(lǐng)來的人叫栗原,是個日軍中將,他要與李弘道探討中國文化。李弘道明白,他來池園另有目的。
李弘道覺得艾斯布托應該有一套女裝??傆幸惶焖摰裟腥艘律选K昧隋X去后宰門找裁縫,剛走到起鳳橋上,后面就有個硬硬的東西頂住他。李弘道被“押”到錦纏溝口的一個小院里,化裝成茶葉商的張連營從屋里出來,領(lǐng)他穿過一片樹林,在一座茅屋前停下,張連營讓幾個人散開,確定沒有什么情況后才推開柴門讓李弘道進去。茅屋里光線不好,一個花白頭發(fā)的人坐在蒲團上。他是韓復榘。
韓復榘嘆口氣說,先生知道會有今天的結(jié)果?李弘道回道,知道。韓復榘又問,先生為何還勸我與敵奮戰(zhàn)?李弘道說,這是上策。韓復榘臉色陰沉,問,上策且如此,下策不過一死吧?李弘道說,你在劫數(shù),但有一逃。韓復榘看著他。李弘道說,戰(zhàn)至無一兵一卒方可得逃。韓復榘皺了皺眉,說,這正是上方的愿望,他可以借倭刀殺我。李弘道說,恰恰相反,你無一兵一卒時強過百萬雄兵,他反不敢動你。韓復榘說,此人詭詐,不會善待我。李弘道說,他要得天下,擋道的不是先生。何不善待之?韓復榘站起來,從一個軍用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文件里夾著一張圖,他對李弘道說。上次領(lǐng)你進的地庫有一間密室未進,這是八卦連環(huán)鎖圖,破解了這張圖也就拿到了進入密室的鑰匙;當年,興國禪寺的一個道人臨終前把圖給我,卻沒來得及說出解法。我曾找過魚大仙,但他也找不到機關(guān),我想天下能破解它的只有你了。韓復榘把圖遞給李弘道,說,此別當永別,濟南如不光復,就讓密室永遠成為秘密;濟南光復,你可以依圖開鎖,全權(quán)處理藏物。李弘道小心把圖紙收好,與韓復榘一起走出茅屋,他們拱手道別,一個回城,一個走進密林。
李弘道回到池園,見艾斯布托不在,就開始破解八卦連環(huán)鎖圖,到夜里十二點多才解開圖中機關(guān),并找到密室的鑰匙。李弘道把圖紙藏好,覺得肚子餓了。他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看見新東亞飯莊二樓最南邊的一扇窗里有燈光。時間確實晚了,可艾斯布托還沒回來,也許她又去曲水亭街甲89號了,他只好回屋餓著肚子睡覺。
第二天下午,李弘道去了珍珠泉,但門口已換了日本兵。他要回桑榆鎮(zhèn)一趟,又放不下艾斯布托,只好回到池園,這一天還沒艾斯布托的消息。第三天一早,李弘道想起了曲水亭街的那個院子,但他撲了空。李弘道站在曲水亭街甲89號門口,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他急急趕回池園收拾東西,這時門被敲了兩下,李弘道開了門,只見地上有張紙條,卻不見有人。李弘道打開紙條:我已落入虎口,速來救。李弘道認出了韓復榘的字,他關(guān)了門,靜坐一會兒,算出韓復榘在開封的結(jié)果。李弘道顧不得找艾斯布托,簡單打點行李就去了火車站。第二天下午,李弘道到達開封,當他走進一所大院時,知道來晚了一步,韓復榘已被押往漢口。他不打算去漢口,知道去也沒用。他走進一個陰森的院子,對一個國府要人求見委員長,但他卻被軟禁起來。月底的一天,李弘道告訴崗哨,叫你們頭兒來。頭兒來了,他說,我不見委員長了。頭兒問,現(xiàn)在正給你安排,怎么不見了?李弘道說,韓主席沒了。第二天,《中央日報》便登出了槍斃韓復榘的消息。兩天后,李弘道回到濟南池園。
李弘道不吃不喝,只從報紙上把韓復榘的照片剪下來,做成個牌位,他在照片前倒上兩杯茶。說,你命不該至此。不知什么時候,侯鸚站在門口。李弘道說,你的任務(wù)完成了,他死了。侯鸚說,他死在自己的錯誤上,不是誰殺了他。李弘道說,是你告的密?侯鸚說,我可沒那么大本事,南京有許多眼睛看著他,也看著你。李弘道說,我要回桑榆鎮(zhèn)了。侯鸚說,你難道不想救你的愛人艾斯布托?李弘道立刻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侯鸚說,她化裝成服務(wù)生對栗原投毒,栗原僥幸逃脫,而一個日本大佐和十幾個日本人被毒死,如果查不出別的兇手,她可能被處決。李弘道問日本人中了什么毒。侯鸚說,不清楚,好像肉什么毒一類的毒藥,英文叫botox。侯鸚的話讓李弘道立刻懸起了心。
幾天后,李弘道被請進了憲兵司令部,在地下室陰暗潮濕的房間里,他見到了艾斯布托。她受過刑。臉上手上都有血印。李弘道要了一盆清水,輕輕給她擦洗,不一會兒,盆里的水就變成了紅色。李弘道端著盆子去換水,迎面碰上了淳于髡三。淳于髡三穿了軍服,他叫人把艾斯布托扶上去療傷,又把李弘道領(lǐng)到一間寬大客房里,慢條斯理地說,想不到我們又在這里見面了。李弘道說,你祖先是膠東半島的漁民,隨徐福東渡日本,你繼承先人姓氏,卻背叛先人意志。淳于髡三笑道,我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愛這片土地,可這片土地好像并不愛我。李弘道說,你用刀槍愛這片土地嗎?淳于髡三擺擺手,說,不談這些了,你看這里。他推開一扇窗子,李弘道看見池園里站著自己的家人,他們正被日本憲兵推進一個個房間。李弘道回過頭來對他說,你要抓也該抓我一個,快把他們放了。淳于髡三說,他們早該跟你到城里來享福;你好好勸勸艾斯布托,叫她跟皇軍配合。李弘道說,我盡力。
十一
淳于髡三把艾斯布托關(guān)在賢清園,而李弘道則被軟禁在憲兵司令部。這天早上,淳于髡三又來看李弘道,他一身長袍馬褂,足登皂底布靴,除了濟南話有些怪,基本就是個濟南人了。他神秘地說,你我的關(guān)系外人不知道,就像原來你跟韓復榘的關(guān)系一樣,聽說你手上有些寶貝,何不拿來獻給皇軍。李弘道說,這我得想想。淳于髡三笑道,不急,你想好了隨時叫我。
淳于髡三走后,侯鸚來看他,她給李弘道帶來了換洗衣服,衣服里還有一根繩子。這天晚上,李弘道對淳于髡三說,寶貝是有一些,但不想都獻給帝國。淳于髡三愣了一下,李弘道趕緊朝他指指,并壓低了聲音說,我們是朋友,你是半個中國人,知道中國人怎么報答朋友,我還欠你250塊錢,當然要加倍還你。李弘道正要往下說,被淳于髡三制止,他走到門口把衛(wèi)兵支走。
李弘道要換換衣服,他的手觸到了那根繩子。當天晚上,侯鸚又奉命來看李弘道,李弘道跟她說下不了手,侯鸚小聲地罵他婦人之仁。第二天傍晚,李弘道叫來了淳于髡三,十分鐘后,侯鸚也來到李弘道的房間,就在淳于髡三低頭看李弘道的獻寶清單時,侯鸚把那根繩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淳于髡三的最后遺言應該是句粗俗日語,也許是地獄的一種方言,李弘道一個音節(jié)也聽不懂。侯鸚讓李弘道和淳于髡三換了衣服,她把淳于髡三從窗子里墜下去,自己又和李弘道順著繩子爬下來。她在淳于髡三腳上綁了石頭,把他沉到池底。李弘道看著淳于髡三幽靈一樣消失,說,你的來世是魚,就此上路吧。侯鸚和李弘道蹬過泄水渠,從西廂房后窗旁邊的暗道里逃出城。天亮前,他們已坐上了北去的火車。等日本人發(fā)現(xiàn)王府池子被魚吃得只剩骨頭的尸體時,李弘道已在天津與艾斯布托會合,而侯鸚也由北平輾轉(zhuǎn)去了南京。
我把車慢慢停在緊急停車線內(nèi),問團巖星,《逃亡者李弘道》的作者星海采訪過你嗎?團巖星笑著說,沒有,星海是本人的筆名。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讓我有些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團巖星是李弘道的外孫女。
遠在天邊的李弘道完全失去了時間和方位感,直到有一天在街上遇見了侯鸚,才知道自己已在南京。那天李弘道正在給蒙古馬梳毛,一個國軍女軍官朝他走來。女軍官并不急于跟李弘道說話,只是站在他身后等他給蒙古馬梳理完畢才說,看你多像個馬夫。李弘道聽出了她的聲音,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說,你怎么在這里。侯鸚說,倒是我該問你,怎么不跟艾斯布托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讓你們團圓。李弘道說,你知道的。她被日本人殺了,還有我們的孩子。侯鸚有些吃驚,立刻嚴肅起來,說,我不知道她犧牲了,她和孩子都是抗日英雄,共產(chǎn)國際和國民政府都會表彰他們。李弘道不再說話。侯鸚說,我住在前面那個大院里,你有時間過來我再給你畫張像,你比在濟南時可老多了。李弘道沒去找她畫像,以后再也沒見過她。
一個薄霧的早晨,李弘道和他的蒙古馬一起從南京下關(guān)碼頭上了一條叫鐘鼎號的大船,這條大船上不僅有撤退的官兵,還裝著721箱珍貴文物。此時的李弘道已是文物鑒賞行家,一小撮人還知道,他是一個中醫(yī)大夫或陰陽先生。四天后。鐘鼎號在臺灣基隆港靠岸,不久便南下北溝村。上個世紀60年代文物北遷后,許多人都留在了臺北,但他要求回北溝,這是他來臺灣的第一個居住地。他愿意永遠住在那里。
1974年春的一個早晨,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北溝村口,車上下來一個戴眼鏡的洋人打聽中孚的住處,村里沒有叫中孚的人,洋人便拿著一本《雙凰門》找到李弘道的院子。洋人在李弘道家待了整整三天,他離開北溝村時,李弘道送他到村口上車。洋人開了個頭,隨后隔三差五就有小汽車開進村子,他們要找的人都是中孚。北溝人還不知道,那本署名中孚的著作《雙凰門》已傳播甚遠,而以此聲震世界的中孚正是足不出戶的李弘道。
車開進北溝村一個靠山坡的院子。一個穿戴講究的女人出來迎接我們。這個女人身體略胖,皮膚很好。她化了淡妝,團巖星告訴我這就是她的媽媽。她說,父親一直在等我們吃飯。
在客廳里,我見到了團巖星的外婆安吉妮,她完全是一個老人了。只有額頭和眼窩還能看出她是一個臺灣土著。我正與她寒暄,團巖星扶著一個老人從樓上下來,老人的腿腳不太好,每下一級臺階。都很吃力的樣子。他遠遠地就朝我伸出手,他的手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但手上的力氣還在。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含混,我能聽出來是山東口音。我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位老者就是李弘道。
謝謝你來看我。
您是一部神話。我有幸先讀。
我看了你的書,至今沒人用你那樣的方法看待醫(yī)學。
是您啟發(fā)了我。
你對文學、人類學、天文學的研究彌補了醫(yī)學的不足。
許多人認為,中醫(yī)在您之前千年不變,是您推動了中醫(yī)的變革。
說過了。大部分人都把醫(yī)學獨立出去思考,這就很難說到點子上。你在池園西廂房住了多久?
您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住?
《藥鋪林》里寫著。
《藥鋪林》基本沒寫過池園,他知道我住池園另有途徑。我正回憶是否跟團巖星說過,團巖星過來招呼我們吃飯。
大家都圍到餐桌跟前,團巖星靠著李弘道坐下,李弘道說她坐了客人的位置。團巖星朝我伸一下舌頭,說,外公平時從來不講究這些,今天怎么講究起來了。李弘道只是看著我,他的目光柔軟溫和。
飯菜都是精心準備的,其中的九轉(zhuǎn)大腸足以體現(xiàn)魯菜風味。李弘道顯然有些興奮,他陪我喝了白酒,喝第三杯時,被團巖星奪下杯子。他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可憐地朝外孫女伸著手,我把杯子接過來,放到桌上,淺淺地倒了一杯,雙手端給他,我說,祝您健康長壽,請您方便時回老家看看。李弘道頓時黯然。
飯后,李弘道回樓上休息,不怎么說話的安吉妮對我說,他一直想回去,現(xiàn)在看來已沒可能。我說。他的身體很好。李弘道夫人沒有接話,也跟著上了樓。
這天晚上,我在網(wǎng)上無意碰到了段荔梓,我告訴她在臺灣拜訪一位老人。她問我老人叫什么名字。我告訴了她。對話框里很快有了一大串關(guān)于李弘道的文字,我急速瀏覽著那些資料,很多是我們無法見到的,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關(guān)于他和艾斯布托在齊齊哈爾分手的內(nèi)容,這顯然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解密的資料。我在對話框里打了好幾個謝謝,后面還跟了感嘆號。我說你能再幫我查一下艾斯布托的情況嗎?她用英文回道,當然。幾分鐘后,對話框里又有了幾大段文字,艾斯布托的資料有四五條,其中一條涉及她離開齊齊哈爾后的情況:1939年5月在齊齊哈爾被日本人逮捕,是否背叛,不詳,只是她并未遭殺害,1945年8月被秘密押往日本。后交給美國情報部門。1976年退出中情局,定居圣佛朗西斯科。
我止不住陣陣狂喜,我把這種情緒傳達給段荔梓,段荔梓打趣我,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老女人。我說這跟喜歡無關(guān)。我求她想法聯(lián)絡(luò)艾斯布托。如果可能也讓她坐到電腦前,與她曾經(jīng)的戀人李弘道見一面。段荔梓答應試試看,她勸我不要光給人家牽線搭橋,也要關(guān)心一下自己,一個人過總不是辦法。
夜里十二點多,我的手機響了,段荔梓說又有了艾斯布托的情況。段荔梓用美國效率找到了艾斯布托的一些資料和照片,她到美國后叫溫德蒙特?艾斯布托。1989年、1991年兩次自殺未遂,199,2年終于用手槍擊穿了自己的腦袋。李弘道看到的照片是她離開中情局第二年拍的,她眼里顯然充滿了抑郁。
第二天晚上,李弘道給了我一本《雙凰門》,他說,有了它你就可以在池園西廂房打開地庫的雙凰門?!峨p凰門》以陰陽開篇,用現(xiàn)代物理學和未來學論述暗物質(zhì)對地球和宇宙的影響。它之所以備受關(guān)注,就在于他對運用了幾千年的陰陽理論做出了完全不同于前人的論述,由此他推導出了關(guān)于人類的487項預言并漸次兌現(xiàn)。在西方科學家眼里,《雙凰門》是神話式的未來學,而在我眼里,《雙凰門》則是一把鑰匙,我可以用它打開真正的“雙凰門”,那是用一對性愛男女模型做成的石門,其中的機關(guān)就藏在《雙凰門》開篇的文字中。這讓西方人最終無法想象。在離開北溝村的前一天,我從《雙凰門》里讀到了一個疑點。我對李弘道說,地庫里有一個密室無法打開。李弘道說,只有你看到了這一點,打開密室需要那張八卦連環(huán)圖。這張圖在云秀手里,我與她失散多年。我說,云秀是誰?團巖星接過話來,我會告訴你。
跟來臺灣時的輕飄心情不同,離開臺灣時我的心情異常沉重。因為好奇來見李弘道。他卻把我?guī)нM一個神秘繁復的世界。在香港團巖星的家里,我們制訂了一個短期計劃。我們首先要找到云秀,這是刻不容緩的事,其次要完成《科學的盡頭》的規(guī)劃設(shè)計。
團巖星拉我到陽臺上看維多利亞海灣夜景,拉開陽臺門,一股海腥味撲進來。她說,喜歡這里嗎?我掃一眼海灣,又看著團巖星說,有點喜歡,但我更喜歡北溝村,那里讓人安靜,空氣也比這里好。你和外公是一路人。這是對我很高的評價,我有點承受不起。我回到房里打開箱子,把那一萬港幣拿出來還給她。我說這不是李弘道先生的主意。她接過錢來,點一下頭說,那時我們了解不深,這對你有點不恭敬了。也不是那樣,錢畢竟是一個尺度,我們都得被它量量長短。總得給你點什么,你想要什么呢?我想要什么你該知道,我的目光停在她胸上,那是少有的成熟美麗的胸。她臉上現(xiàn)出紅暈,說,這是外公的杰作,現(xiàn)在你有權(quán)欣賞。她把我的手拉向她的乳房。我的欲望一下被閘住。我抽回手,想聽她解釋。她并不解釋,只是脫掉上衣,又脫掉文胸。我看到了一件藝術(shù)品,一件不比維納斯的胸差的雕塑。這件藝術(shù)品成就了一個肉體的美。團巖星再次拿起我的手放到她胸上,你看看。它不是假的。的確,它是團巖星肉體的一部分,它有著本來的柔軟和溫度。我的心開始狂跳。她告訴我,八年前她得了乳腺癌,所有的醫(yī)院都要求她手術(shù),她知道要想活命,就得丟掉乳房,她哭著問外公怎么辦。外公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他從屋里出來時,向家人宣布,他要接手團巖星的治療。他配了藥,把蘸了藥的四十三根銀針下到乳房的各個部位,同時還讓她喝著草藥。兩個月后檢查,腫瘤基本消失,三個月后,身體指標完全正常。后來每隔三個月就穩(wěn)定治療一次,團巖星在康復過程中,乳房奇跡般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這是連李弘道也想不到的結(jié)果。
我和團巖星很快就要去東北找云秀,時間緊迫,任何耽擱都可能釀成大錯,為此只好回深圳辭掉工作。研究所里的人告訴我,濟南警方曾來電找我,讓我回濟南一趟。
我們從濟南警方得知商品糧也無罪釋放。他已經(jīng)回內(nèi)蒙老家。兩天后,我們在內(nèi)蒙綽爾河畔的巴彥烏蘭找到了商品糧,而他的奶奶正是云秀。云秀面色蒼白,已病入膏肓,看見客人還是硬撐著坐起來。我問她認識一個叫李弘道的人嗎?她立刻有些激動,她朝我們嘟囔著,說李弘道不是國民黨??磥恚腥嗽鵀榇俗鲞^文章,我告訴她,是國民黨也不怕。云秀很堅決地搖頭。團巖星接通了北溝的電話,再把手機遞給云秀。我和團巖星從床邊走開,她的孫子商品糧也跟著我們來到屋外。等我們再回屋時,云秀的眼里還含著淚珠。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玻璃瓶,這瓶里正裝著我們要找的八卦連環(huán)圖。
補記一:那年秋天,在李弘道的指導下,我和團巖星打開了池園地宮的密室,得到針灸銅人一樽、玉璽一枚、皇冠一頂、袈裟一件、缽盆一套、青燈一盞、文告詔書一宗,尸骨三具。我們立刻向有關(guān)部門匯報,并把所得物品全部獻給國家,經(jīng)專家鑒定,此密室是明朝建文帝朱允妓最后棲身地,所有物品皆為他所用,尸骨為一男兩女,男性即建文帝本人,女性為他的皇后和妃子。朱允炆在他七叔德王眼皮底下度過了最后時光。而遠在北京的永樂帝朱棣當是知情者。
補記二:幾個月后,我又收到了段荔梓的郵件,段荔梓不知在哪找到了艾斯布托的回憶錄,節(jié)選發(fā)給了我:
離開天津前,我才知道自己已懷孕。我們像一對真正的夫妻在齊齊哈爾住下來,但不到兩個月我就被捕了。不久,日本人知道李弘道也在城里,我想盡辦法讓他到漠河找云秀,她可以安排李弘道去蘇聯(lián),躲過日本人的搜捕。云秀就是當年他從雙凰樓贖出的艷梅,她被張連營安排在韓復榘身邊,韓復榘被殺后,她被派往漠河共產(chǎn)國際遠東情報站,負責與我聯(lián)絡(luò),張連營則去了西安繼續(xù)從事地下工作。布告上說我被槍斃了,實際是陪了回刑場。1945年5月,我被秘密押往日本,幾個月后我又落入美國人手中。
2011年2月28日至4月14日一稿
2011年11月28日至12月3日二稿
責任編輯 于敏